生命的诞生,仿佛总该有一部分是握在神手中的权能。这部分叫命,叫运,是目前人类无能为力的部分。
生殖医学中心是为女性量身定制的“地狱”,这是我第一次迈进那里的印象。
2021年,从北医三院、上海六院、到上海红房子,在我辗转于北京和上海的几家知名医院,奔走于全国各地生殖医学中心,我听过各种围绕着不孕这个问题展开的悲欢故事。
一些故事像荆棘一样刺痛我,让我保持清醒和理智;而另一些故事在那段时光里,给了我温暖、支撑和慰藉。
我终于接受了一个事实:刚刚27岁的我,卵巢功能已经岌岌可危,双侧输卵管堵塞,我自然受孕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医生直白地告诉我:“如果你这辈子还想要个孩子的话,抓紧做试管婴儿吧!你的卵巢功能已经等不及了。等它彻底不排卵了,那最后的办法也没有了。”
那天我哭着从医院里走出来,泪眼朦胧中看着周围来做产检的孕妇,第一次那么嫉妒她们。
我不愿意相信一直例假准时,气血充足,还这么年轻的我,会被宣判不孕。
有些意外的是,当我把这件事说给了我的家人听,原以为家里的老人会比我更希望能有个小孩。然而一听到这件事,姥姥在电话里的声音立刻带上了哭腔,她说:“我知道试管婴儿。邻居家的媳妇做过。全都是女的遭罪哟!”又问我,“咱就不要小孩了,行不行?姥姥舍不得你哟!”
可能人就是很矛盾。不知道这件事之前,我总想着自己还小,可以等过几年再考虑要不要生孩子,说不定以后我就想做一个潇洒的丁克了呢。
因为那时觉得,我的人生还有“以后”可以推脱,自然对什么都不着急。但是,当我彻底失去了可以拖延的退路,我突然想要紧紧抓住这个最后的可以做妈妈的机会。
我决定再试一次,成不成功,就看天意了。
2021年的秋末,我站在这家大型医院旁的独栋小楼前良久,就算裹紧身上的黑色羊毛大衣,秋风仍让我感到瑟缩,脚踩着层层落叶,踌躇不前。此前在网络上查到的关于试管婴儿的种种可怕传言让我有些害怕,但最终我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刚进入这个小楼的一楼大厅,我们就被乌泱泱的人群吓到了。
这几年新闻中常常看到各地的产科都是门可罗雀的状态,报道中近几年全国的生育率也连年下滑,似乎现在多数年轻人已经不想生孩子了,我以为生殖中心也应该如此,没想到这里居然人满为患。
终于轮到我进诊室时,已经过去了近两个小时。我走进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诊室,桌子对面坐着个留当年最流行的“一刀切”短发的年轻女医生。她面前立着一个亚克力名牌,写着“主任医师——扈莹”。
扈医生耐心看完我带来的厚厚一沓检查单,说:“之前的检查做得很齐全。你的情况确实没必要再尝试监测排卵、人工授精这类手段了。”
看来我的问题真的已经刻不容缓了,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好在你的检查单基本都在半年有效期内,我们要做的检查会少很多。只要你下定决心做试管婴儿了,我们很快就能开始。你先去抽血吧!”
等我依指示来到抽血台,我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少很多”的检查是多“少”。
这是试管婴儿给我的第一个震撼:这一次检查需要抽了11管血。
我看着护士一张张打出印有抽血项目和我名字的贴纸。一张贴纸就是一管血。这些预备承装我血液的塑料管,渐渐铺满护士和我中间摆放着的不锈钢铁盘。
后来我才知道,这也不是全部。之后去复发流产科检查,这么多的血还要再抽两次!
我在震惊中只能不断安慰自己,不管抽多少管血,护士只会扎我一次。
没想到我还是轻敌了,一只胳膊抽太多血,就抽不出来了。
护士先让我弯动了几次胳膊,接着大力拍打了几下,又用手指使劲儿搓揉了一下我的血管位置,止血带飞速地绕上了我的胳膊,我赶紧闭上眼睛扭过头,不敢看针头扎进肉里的样子。
等了很久,我不敢动,可是针头却迟迟没有拔出去,我忍不住扭头去看。
护士正用棉签用力揉动着我胳膊上的血管,见我看她,便问我:“你今早是不是没吃饭?没吃饭就不好抽,你以后每次来之前都得吃饭啊!”
实在抽不出血了,护士把针头从肉里拔出来一点,又插进去一点。如此反复了几次,疼得我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护士看我的样子,不忍心再说我了。把针头拔了出来,语气也明显柔和了很多。
我以为终于要结束了,刚想喘口气,就听护士说:“这只胳膊抽不出来了。把你另一只胳膊拿过来看看。”
检查结果出来后,扈医生向我简单科普了试管婴儿接下来的几大步骤:首先是促排卵,然后取卵、在实验室培养受精卵、最后把可移植胚胎放回体内。
接着,扈医生又交代我:“从现在开始,你要每天补充黄体酮(又称孕酮。在胚胎移植前每天使用,可使子宫做好接受胚胎植入的准备。在妊娠早期继续使用,起到稳定子宫内膜和保胎的作用,是试管婴儿必用药。),直到确认怀孕8周能听到胎心为止,期间不能间断使用。国产黄体酮3块,进口的70块。效果是一样的,就是制作工艺不太一样。你想用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我和陪我来的丈夫同时回答。
我:“国产的就行。”
丈夫:“用进口的。”
我回手就杵了他一下:“医生说要每天一支,从怀孕前一直用到怀孕后。差好些钱呢,而且效果不是一样吗?”
扈医生听出来这个家是谁说的算了。低头开始写处方,一边写一边补充:“国产的,是打屁股上的肌肉针,来医院打。进口的是凝胶,在家自己涂上就行。”
一听要打针,我立马改口:“进口的,进口的,我要进口的。”
没办法,除了抽血,我第二害怕的就是屁股针了。
同样需要选择的,还有促排卵针。进口的促排卵针,每支一千多。国产的,每支只要四百多。依据我目前的情况,一支药可以分两天打,要打7至10天。
进口的促排卵针头是类似于糖尿病人注射胰岛素的针头,很短很细,可以回家自己操作。而国产的促排卵针就是常规注射疫苗的针头,必须每天来医院注射。于是我又选了进口的针。
我家里有老人患有糖尿病,我经常问她给自己打针痛不痛。虽然她每次都告诉我“不痛的”,但我依然十分害怕。每天都要扎自己,哪会不痛?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来亲身体验。
拿到促排卵针后,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要扎在肚皮上的针,后来我才知道,好多生殖科用的药,都要一针一针扎在肚皮上。
刚开始给自己注射,我经常拿起针,看着自己的肚皮,一看就是大半个小时。拿针的手几次落下又抬起,怕得一直发抖。
我一直在心里纠结:针头应该一毫米一毫米地慢慢地扎进去?还是带一点儿冲刺,一下子把整个针头扎进去?纠结不出结果,我最终选择了慢慢扎进去。才发现原来这样更痛啊!
我害怕到脑袋发懵,动作也走了样。在针好不容易扎进去后,我发现我刚好看不到针管上的刻度,不知道该把药推到哪个位置。
我一手拿着扎进肚子上的针,一手撩着衣服,我不甘心就这么把针头拔出来,扭动针管更是不敢。
我握着这支针,打也没法打,拔也不想拔。我甚至不敢大声呼救,因为那样肚子要用力,可上面还插着一根针呢。我静静地和这支针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现在我依然记得那天委屈、害怕又无助的感受。
我不记得后来打到第几针,我才终于娴熟了一点,不再一针拔出会溅出血来。
大约九天之后,B超探头再一次在我青紫到没有一块好地方的肚皮上扫过,超声室的大夫认真地数着屏幕上的成熟卵泡数量,终于宣布:“可以安排取卵手术了。”
我才知道,促排这一关,算我又闯过去了。
回到扈医生的诊室,扈医生又格外细致地嘱咐了我种种术前注意事项,并开了两针“破卵针”给我。听说它们的作用是让已经成熟的卵泡不会提前排出体外,但又要在我们取卵手术的那个时间段排出。
破卵针因为一般会安排在深夜来医院注射,所以也被叫做“打夜针”。“打夜针”在患者间被视作促排阶段的胜利结束。间隔36小时后,就可以进行取卵手术了。这是经过医生专业的计算后安排的时间,不能更改。
打完这两针我才知道,原来打针真正的疼,不是扎进肉里的那一下,而是药扩散在肉里的那种疼痛感。在针拔出肚皮之后,疼痛仍在肉里清晰地层层扩大。
是一种弥散在身体里的酸胀又尖锐的疼痛,是刺破里层皮肉的痛苦。
出了注射室的门,我扶着墙休息了十多分钟,才能勉强继续迈步。肚皮上的针眼附近很快就开始变红,并带着大块青紫。
打完“夜针”以后的第三天一早,我按照医生计算好的时间来到手术室门口,准备第一次取卵手术。
进入手术室的大门后,我被一个看起来快退休年纪的护士指示着,在第一个房间脱掉了全部的衣服,然后套上一件类似于长袖围裙的病号服。
这件手术服是深绿色的,看起来有些破旧,衣服的正面没有扣子,在背后有两条绑带。我拿到的这件,其中一条绑带还是坏的,穿上以后感觉自己多少有点衣不蔽体,我从房间内走出来,就开始有点扭捏,不断左扯一下衣服,又后扯一下衣服。
出门又看见那位年纪有点大的护士,她看样子对我这种反应早就习以为常了。她拿了一个轻薄的浴帽样的手术帽,过来帮我戴在头上,说:“去前面的等候室吧!这里边都是女的,手术服只要穿上就行。不用害怕,等打了麻药,就当睡个好觉。”
手术等候室中有一个年轻的护士,负责给大家扎上留置针。
第一次进等候室的我有些紧张,手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好,只能默默观察其他人都在干什么。
一个看起来十分熟练的病友引起了我的注意,听大家都喊她“彤姐”。
这个彤姐看着虽已有些年纪,但是脸部保养得当,身材有坚持常年健身的痕迹。虽然沉默不语,但是气场很强大。如果她不是穿着手术服,而是穿着衬衫西服,如果这里不是手术室,而是公司大楼,我见到她,一定会默认她是新来的领导。
她和周围互相攀谈的女人们有点不同。她仿佛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听过太多这里的故事,不会主动去问,也没有再去倾诉什么的欲望了。只有与她熟络的小护士问候她近况时,她才开口聊了几句。
我最后进到这间屋子,还没来得及加入什么聊天的圈子,就安静地坐在她附近的位置,旁听到了她和护士的聊天。
彤姐说:“我的卵巢储备已经见底,例假已经不是每月都来了。主治医生说,这种情况就是快要绝经的表现,也劝过我,这个年纪就算做了试管婴儿,也可能是伤财、伤身、伤心,最后仍旧一场空。现在放弃,其实是理智的选择。”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可以独立做出重要决定的魄力,坚定果决地说:“我理解我主治医生说的概率。但我要坚持到最后一天。”
45岁的女性在大多数领域内,正是当打之年。可是在生育范畴内,45岁以上的女性就被定义成高龄了。这个年纪是如果偶然怀孕,产科医生都一定会格外紧张。要做试管婴儿,面临的磨难也是只多不少。
因为这个年纪生产是十分危险且艰难的一件事情。
从女性体内取卵数量对试管婴儿能否成功是至关重要,其数量逻辑是这样的:
假设一个人在促排卵后,显示双侧卵巢共有30个卵泡。
等到取卵时候,有一些可能长大过头,已经“太老了”。有一些可能在取卵手术前,就被自然排出体外了。还有一些可能在取卵手术过程中,才能发现位置太深,那么为了安全起见,也不会强行取卵。
所以,在取卵这一步中,能够成功被取出的卵泡只有其中的一部分。
其次,因为精液的质量和实验室的技术不同,人工授精的成功率也不同。一部分可能会授精失败,其中能成功变成受精卵的,又只剩一部分。
下一步,受精卵还需要在实验室中培养。这期间有些受精卵停止分裂,也就是死掉了。能变成可移植胚胎的,又只剩一部分。
到这一步,一开始促排出的30个卵泡,可能就所剩不多了。
最后一步,是把胚胎移植回体内。据说在子宫一切正常的情况下,胚胎着床的概率也只有50%。而这个失败的概率,是当代医学尚无法抹除的。
每一个步骤,都伴随着卵泡的淘汰牺牲。所以,有更多卵泡的人,自然比卵泡少的人成功率高。
而女人一辈子的卵泡总数是固定的。每个月排掉一颗,就会少一颗。卵巢是个不断衰老,不可能返老还童的器官。就算依靠促排卵针的效果,也不能突破卵巢原有的储备。
也就是说,同样是要上一次手术台,花同样的手术费,年轻人一般能取到更多的卵泡。而45岁以上的人,同样经这么一遭,却是能取到一个卵泡就很不错了。
彤姐说,她现在就算打了促排卵针,也就勉强有一颗卵能成熟。这颗卵很可能到了手术台上,就已经被卵巢排掉了,或是位置不好取不到。
也就是说,运气好的情况下,经历一场手术她只能得到一颗卵。而运气不好时,就是白做一场手术,得重头再来。
而彤姐就这么一场手术、一场手术地坚持了过来,终于攒齐了10颗卵。这耗费了她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一直在打针和手术中循环。而因她的年纪较大,卵泡的质量也严重下降。最终10颗卵,成功育成胚胎的,只剩下2个。
医生尽了一切努力。但是两次胚胎移植,却都没有遂人愿。
可能除了她自己,最想看到她成功怀孕的人就是一路见证下来的医护人员了。医生都不忍看她再来一遍,可是没几个月,彤姐又再次回到了取卵的手术室内。
护士问彤姐,“这次已经攒下几个卵了?”
彤姐惨然一笑:“这次成功取到的话,就有4个了。”
彤姐不再说话,我也试着加入了一个正在聊天的小圈子。两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正听着一个年纪看起来比彤姐还大一些的干瘦女人说话。
我仔细观察这个干瘦的女人,脸上皱纹很多,皮肤很黑。在这个所有人都穿着统一衣物,没有配饰和随身物品帮忙判断身份的情况下,看到她的脸,我会觉得这是一个常年干农活的女人。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问她,怎么这个年纪还要做试管婴儿?
她的反应倒是十分淡然:“从这家医院十多年前刚成立生殖中心,引入试管婴儿技术那年,我就来过了。那时候的治疗流程、用药,都和现在有很大不同。”
十多年前就有意识来做试管婴儿了?敢尝试新兴的技术,她的认知和见识应该超过十年前的很多人了。
我更感兴趣她的故事了。
她说:“那时候我就做了好多次。每次都是失败,依旧没能拥有一个孩子。我被反反复复的失败打击到看见医院就会生理性眩晕,不敢再来了。”
“那时候,我存在医院冷冻库里的胚胎,只剩下最后一个。想着只要每个月按时交报管费,医院就会一直替我保留着。没想到一交,就是9年。”
说到这她还不忘自嘲一笑:“这个保管费一开始可不是这个价儿。当初是400一年的,涨到了1000一年,现在都成400一个月了。再保管下去,我这保管费花了就得有几万了。”
“9年前,我丈夫就对我说,最后的这个胚胎留着吧!留到以后医疗技术更好了,再来移植。说不定那时候成功率就提高了。”
我能理解。正如她和我们说着往事时的云淡风轻,这九年间,在外人面前,她或许也一直表现得好似已对生育不再执着,好似早已忘怀在医院里的一场场哭泣。好像骗过了别人,也就骗过了自己。但是今天她又来到这里,就证明她从没有真的忘记医院里保留的这颗最后的胚胎。这9年里,这颗胚胎始终是一个念想,一颗小芽,在她心里代表着希望。
今年,她觉得已经到了不得不用掉这颗小芽,必须来移植的时候了。如果年纪再大,就算真的怀上了,她也很难保胎到生产了。
我和另外两个年轻女人,一时都不敢再接话。这份压在心底9年的最后的希望太过沉重。我们只是听说,都难免代入自己,感到难以承受的压抑。
生命的诞生,仿佛总该有一部分是握在神手中的权能。这部分叫命,叫运,是目前人类无能为力的部分。
等候室内,大家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聊天。医生差不多每隔十分钟,就会叫一个人的名字,去对面房间的手术室。
终于,我等到了我的名字。
主刀的大夫是个气质温柔、声音也好听的女性。她头上戴着印有碎花加卡通图案的手术帽,和其他助手医生的纯色手术帽明显不同。
手术床比我预想的要狭窄很多,甚至翻不了身。我躺上去就开始紧张,胡思乱想自己会不会在麻醉中无意识地掉下床去。
在严格核对过信息后,一个扣住口鼻的透明呼吸罩戴在了我的脸上,主刀医生温柔的声音响起:“深呼吸,不要抵抗睡意,想睡就睡吧~”
我没来得及想什么,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失去意识。手术中的那十分钟时间,就如同彻底从我的寿命中偷走了。迷迷糊糊中,我是被拍醒的,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手术已经结束了。
我以为自己会被推出手术室,结果医生让一个护士过来,扶着我从手术床上下来,然后自己走回去。
我想起来,家中的猫刚做完绝育手术的样子。猫也是被我从麻醉中唤醒,站起来还在摇晃,舌头忘记收回嘴里,眼神空洞,一副痴痴傻傻的好笑模样。我此时应该也是那样,再怎么想稳定心神,也控制不住双腿走直线,像喝大了酒的醉汉。
术后还是要回到手术等候室,等所有人的手术做完,医生会再次回到这个房间宣布取卵结果。
我和其他人一样,先被人扶到了一个医疗床上躺下。我的脑子沉沉的,就像灌满粘稠的液体。身子也很重,四肢仿佛要用比平时更大的力气才能挪动。这种仿佛从冬眠中缓慢苏醒的僵硬感觉,持续了近十分钟后逐步减弱。我应该算是恢复得很快的人,等麻药的效力一过,并未察觉出身体有太明显的不适感。刚好这时下个人从手术室出来了,等候室中的床位有限,我赶紧坐起来,给她腾出位置。
但是有的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有个在我前面出来的女人,还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她突然举手向护士要了个袋子,随后就吐了出来。护士向大家解释:“这是麻醉后的正常反应,有人就是对麻药的反应比较大。”
有两个很年轻的女生出来后,也躺在床上满脸是汗,捂着肚子喊痛,看起来整个人都快要虚脱了。后来我知道了原因。负责手术的医生都会尽可能多地取卵,但一次取的数量越多,对卵巢的伤害就越大。而年轻的女生卵巢功能好,她们两个都取到了20多颗卵,所以格外痛。
而我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因为卵巢功能太差,这次只取到了8个卵,还不到同龄人的一半。所以取完就能自己走路了。
这时候,等候室中的话题已经跳到术后阶段了。
有个白皙丰腴的少妇看起来很有经验。她横坐在一个医用推床上,双腿自然垂下,荡来荡去。她说话不急不缓,声音也不大,但是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原本乱糟糟的房间,在她开始说话以后,都安静了下来。
后来我知道,她的微信名叫做“筱满”。她成了我们生殖经验分享群内,大家最乐于提问求助的对象。
筱满正跟周围人条理清晰地分享经验,取卵后如果腹痛要怎么办?如何避免出现腹水?又逐渐讲到了,移植手术后可以打什么保胎针?哪种更痛?
周围人问了她很多问题,她也不嫌烦,都一一说到对方听懂为止。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她,“你之前做成功过啊?现在是来生老二的吗?”
这次筱满沉默了,那双白皙的晃动的腿,也仿佛被雷劈中般倏然停摆在半空。
在众人互相对视,用眼神互问“咱们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筱满叹了口气,打破了尴尬的氛围,继续讲起了她的故事。
筱满说,她以前做过试管婴儿,做了好几次才终于有了小孩。反复的过程花费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婆婆又因此怨她,导致她那几年都陷入产后抑郁中。
她形容自己,那时候会在家中无法自控地“发疯”,连那个来之不易的小孩都会被她打骂。让她在恢复理智后,又陷入更为痛苦的自责。
“那个家,在我生产之后,好像突然不需要我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最多余的人。我的状态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不能照顾小孩。没有我的话,孩子不会经常大哭,家里也不会天天鸡犬不宁。
“所以,我答应了离婚。”
“我那阵子的精神状态抚育不了小孩,所以孩子就交给爸爸了。”
“现在,我又找了个丈夫。我也不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了。这次,我做好了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准备。我想要个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孩。”
我听得眼眶发酸,就要转过头去偷摸眼泪。
旁边年轻的女孩显得比筱满姐更愤怒,攥着拳头,恶声恶气地说:“如果不能生的是你前夫,你婆婆绝对不敢让他儿子离婚。生了孩子,才知道嫁的是人是鬼。”
筱满姐听后淡然笑笑。
说破无毒。既然她已经能这么平静地讲出这个故事了,说明她真的走出来了吧。
女性的温柔不止是外在的表象,更是一种内在的强大力量。
之前我在宫腔镜检查过后被扈医生称赞,说我的子宫环境超漂亮,没有炎症,没有积液,表面光滑,肌理平整。是完美的移植环境。
我也自认为自己的身体还年轻,绕过了输卵管方面的阻碍,移植之后必能成功。
但是现实再次给我重重的一击,让我心绪低迷了一年之久。
第一次取卵加培育后,由于我一侧的卵巢被囊肿遮挡,我只得到了四个优质的胚胎。
扈医生对我有很大的信心,说:“你的身体条件可以同时移植两个。理论上,移植一个胚胎,着床的概率是50%。所以只要符合条件,我们都会建议移植两个。”
我那时还是太天真。50%乘以2,原来离100%还差得很远。
第一次没成功,第二次没成功……我一次又一次回到扈医生的办公室。
很快,我第一次取的卵泡数就见底了。
扈医生看着我的眼神也带了担忧,说:“你来我这儿的状态真是越来越不好了。还记得我说的吗?越是焦虑担心,越不会成功的。”
我只是麻木地点点头。
医生说的没错,自从走进这个生殖中心,我变了,变化巨大。
我现在的脑子里,生活里,已经被这件事完全占据。我微信里新加的好友,几乎只有生殖科的医生和在那里认识的病友。我天天在网上查看相关科普文献,我甚至不再害怕抽血了。为了尽快得知我是否怀孕,我从移植之后的第5天就开始来医院抽血,然而半个月过去了,我的指标依旧平稳无波。这一次试管婴儿宣告彻底失败。
那时的生殖中心对我来说不仅是地狱,而且是越陷越深的地狱。
肉体上的痛苦渐渐被心理上的折磨覆盖掉了。周围的亲友纷纷劝我,不行就放弃吧!
如果在一切开始之前,我还能放弃。可是,在生殖中心数次轮回般经历这些以后,我不信有任何人还能轻松接受失败,然后放下。
我咬牙和扈医生说:“我要再试一次。”
频繁的取卵手术,造成我的卵巢出现应激综合征,出现了腹水的症状。这是取卵手术后,医生最担心的事情之一。
我的肚子像五六个月的孕妇一样大。这可真是对我最大的讽刺。
肚子感到撑,我吃不下饭,也喝不下水。为了消除腹水,我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吃大量牛肉,甚至是喝蛋白粉来补充高蛋白。蛋白粉喝多了,不好消化,又让我胃痛到满床打滚。最后我连续注射了三天昂贵的人血白蛋白,才终于恢复。
终于等到验血后的hcg值显示我怀孕了。但是在生殖科,成功怀孕的标准是8周后能在B超上看到胎心胎芽。正当我在家难熬地数着日子,等着去医院开奖时,有一天,我突然大量出血,还伴有半个手掌大小的血块。
我以为完了,来例假了,这一定是又失败了。我仔细地盯着那些血块,想这会不会就是我的孩子。
上天眷顾,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在我立刻赶到医院检查后发现,第5颗胚胎还好好地在我的子宫内,并且已经能看到一点胎芽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因为复发流产科的医生之前给我使用了促进胚胎着床的医疗手段——肝素,一种减缓凝血功能的药。这种药有一定的个体差异,让我出现了大量出血。
当我再次坐在扈医生的诊室里时,已经是为了生殖科的最后一关而来——怀孕第12周的常规NT检查。在这之后,我就要转去普通产科进行正常流程的产检了。连我自己都不曾察觉到,我好像又变回初次见面的那个话痨了。我不断跟扈医生讲自己近期的事,扈医生也不曾打断我,就像个旧友那样开心地听着。
末了,她说:“真好。你又回来了。”
如今,毕业这个词,已经不单单被应用在校园里了。
比如,偶像团体解散,偶像爱豆会说自己毕业了。再比如,从任职多年的公司离职,公司会说你毕业了。
我没想到,自己研究生读完数年,还有机会领到一张新的毕业证书。
我从生殖科毕业了!
我再次站在了生殖中心的大门外。现在它在我眼中,已不再如地狱般可怕。虽然难免痛苦,但是万幸万幸,一步步走来,遇到的医生、护士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暖人。
打开医院送我的毕业证书,上面写着:
我知你求而不得的心酸与无助,
我知你得偿所愿的喜悦与感激,
也曾痛你所痛,
而今歌你所歌,
上苍给了我们生命,我们用奉献去拥抱——泰戈尔
让我们一起迎接这渴盼已久的新生。
我毕业了吗?毕业该是代表学有所成。而我开始反思,这一路来,自己是否真的学到了什么。
但我知道,这不是最后的毕业。
后续的路还长,且依旧不好走,有保胎、生产、养育和教导……现在,当我看着正在婴儿床上酣睡的女儿,顿觉这场历经数年的战役,上百针保胎药和超过十万的花费,在此刻都值得。
我期盼下次,我是作为一个合格的妈妈毕业。
到处度假,容易自洽,三十不惑,归来仍是少女——90后非典型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