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做好心理准备,用力拉开阳台门。
那些母亲从各处捡来、硬塞进阳台的旧衣服就“嘭”一声从门里喷涌出来,劈头盖脸地打在她的身上、脸上,海水般向门外漫溢开,堆过她的脚面。
在这个家里,人的生存环境比这些旧衣服还要狭窄和恶劣。
过期药物和捡来的衣服堆满所有平面,霉变的食物上落了灰,远看像一团有毒的雾气。叶子上大学前,一直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离家读书工作后,她每次过年要从杭州乘飞机、转汽车、打摩的,辗转回到位于南边县城的老家。
一到家,她会提着巨大的口袋扫荡这些破烂,母亲则跟在身后骂骂咧咧地阻拦:“就知道浪费,好东西全扔了!”
垃圾被送进垃圾站,没过多久母亲又拣回来。有时两人为此争执起来,叶子忍不住流下眼泪,母亲却显得有些厌烦,只死死盯着自己的东西。
这是她们之间常见的画面,在叶子人生的二十九年里,围绕母亲的囤积癖,母女俩上演着一场漫长又绝望的拉锯战。
有想要放弃的时候,可那句“只剩我们娘俩了”,一次次把她再度拉进试图拯救母亲的无底洞。
叶子是女孩,这是母亲没有料到的。
怀上第二个孩子时,母亲已经39岁,满心认定肚子里的会是个男孩。但她的愿望落了空,家里最后有了两个相差十岁的女孩,小女儿叶子和母亲站在一起,说是祖孙也有人信。
这样的家庭配置在南方县城不算少见,但叶子家却在这个小县城出了名——因为叶子的母亲有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对于囤积的狂热。
起初母亲只是不愿意扔掉任何东西。一切旧物都被存放在屋里,挤占有限的生活空间,堆垒的杂物招来不少老鼠和蟑螂。
家中的其他人逐渐无法忍受。上小学前,父亲从家里搬走,他宁愿在附近另建一个小房子住,也不愿意呆在仓库一样的家。叶子小学三年级,姐姐逃命般去外地上了大学,四个人的家庭很快变成叶子和母亲相依为命。
没人阻拦,母亲的过度囤积越发严重。她不再满足留存,还四处捡拾别家的废弃物,时时刻刻都像一只备战过冬的松鼠。
从此之后,家里的一切都变成了灰色。变质发霉的食品是灰色,餐桌台面的尘土是灰色,乱窜的老鼠是灰色。地上没有一块完整的、可以落脚的地方。坐下歇脚,就得先扒开沙发和椅子上小山一样的杂物;放学回家,想进房间得生生挖出一条通道来。家里的囤积物早就蔓延进叶子的卧室,进了房间,屋里也只留下书桌和床的空位。
旧物和捡来的废弃物混在一起,堆满了整个家 / 图虫创意
时间长了,叶子觉得有些别扭。明明家庭条件不差,可总是依赖别人指缝间漏下的物品生活,就像欠着别人的人情长大。
她从小到大的一切用品都来源于旧物和别人家的“废品”,幼小的身体常常套着成年人的时装,被邻居们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年少时爱美,叶子曾省下钱买过一件很便宜、也更符合自己年纪的新T恤,妈妈却觉得她虚荣铺张,骂得难听极了。
“我节省,不都是为了你将来上学?”每次叶子试图劝说母亲,都会被这句话击打地无可辩驳。
除了四处收集旧物带回家,母亲不太关注生活上的其他事。在别的小女孩玩过家家扮演妈妈的年纪,叶子却像在给自己的母亲“当妈妈”。
中央电视台有一档生活类节目,叶子常看节目学各种家务小妙招,学着整理快被蟑螂占领的家。对此,母亲不仅不会搭把手,反而表现得有些反感。
有几次,叶子顶着母亲嘴里“浪费水电”的罪名洗了衣服,赶着去上学,来不及晾出去。回家一看,衣服还在洗衣机里,已经被闷得变了味道。放学后,叶子蹲在地上把捡来的衣服挨个叠好,母亲路过时却像恶作剧的孩子般“哗”地掀开,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或许女儿的整理在母亲看来是一种沉默的反对和挑战,叶子这样自我安慰。母亲只是无法接受她脱离掌控,更不允许她像丈夫和大女儿一样飞离自己的身边。
当家里的怪异掩在紧闭的大门里,一切尚可忍耐。可在人际关系稠密的小县城里,母亲的囤积癖变得远近闻名。
听到老板说店里有东西过期,母亲会立马抢着要下。从别人家回来,她也提着大包小包的旧物,骄傲地像斩获了战利品。久而久之,周围人有不要的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丢给叶子的母亲。
叶子家在一楼,离马路很近,来往行人都能看见。家里再也堆不下东西时,母亲捡来的东西就溢到房子之外。有过路人看到了,提着一大袋废品扔到叶子家门口,像把垃圾丢进垃圾站。
尖锐又敏感的青春期里,母亲毫不掩饰的囤积癖好,无时无刻不在拷打着她的自尊心。在没有新鲜事的小城,一个荒唐的母亲是足够吸引眼球的话题。
朋友不愿意来家里做客,在学校交不到新朋友,同学们的父母也会当面嘲笑。连就读同校的表姐都常常被人问起叶子的母亲。表姐面子上过不去,觉得表妹一家让自己丢了脸,转头就会将不满和愤怒发泄在叶子身上。
叶子中学时期也有过有好感的男生,在唯一有独处机会的回家路上,她却总是早早和对方道别。那个会被误认为回收站的家,让她在喜欢的人面前觉得难堪。
实在受不了同学的孤立和调笑,叶子也曾小心翼翼地向妈妈倾诉。
“这有啥丢脸呢,你不要想这些人怎么说你!”母亲总是先眼睛一瞪,立马驳斥,然后抬出老一套说辞,“只管好好学习,你们这个年纪比的是成绩。”
随着年龄渐长,叶子的埋怨和不解与日俱增。她会不会真的没有那么在乎我?这种念头会飞快地在叶子心里闪过。
但叶子又记得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
前几年建设文明城市,母亲在阳台外焊接的一处置物空间大剌剌地凸在外面,引来城管上门劝拆。固执的母亲一通撒泼打滚,闹得城管也宣布放弃管她,灰溜溜地铩羽而归。
可是连城管都劝不动的母亲,当初是为了女儿才焊接这块地方。因为被同学嘲笑,叶子初中和母亲提了好几次别再往家里堆东西。后来的一天,她偶然发现阳台多出一块,新捡来的东西被一股脑塞进这里。
母亲挺得意:“你不叫我往家里放东西,我放外面总行了!”原来母亲也会为了自己尝试改变,哪怕结果不尽理想。
离家前的十八年,对母亲的爱和不满在天平的两端左牵右扯。叶子不断试图说服自己,母亲总是爱自己的。
母亲如今讨厌干活,但儿时就能做得又快又好。
母亲出生在一个大家庭,上面有个哥哥,下面带着七八个弟弟妹妹,家里穷得几乎揭不开锅。
大儿子将来是要有“大出息”的,二女儿就被迫成了第二个妈。小的时候,母亲得给弟弟妹妹洗澡,七八个小孩一气儿洗过去,累得直不起腰。读到初中,家里不肯再出钱,安排她去地里干农活、挑大粪。
苦日子过去了,母亲却依然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成年后她进工厂做工,干活麻利,拿到了人人羡慕的正式编制,身上却留不住一分钱。每个月的固定工资,通通给外婆交了家用。
只要女儿一直不结婚、不离开这个家,每个月的工资就都可以用来补贴家里。外婆一家打着这样的算盘,母亲的婚姻被一拖再拖。
她年轻时交过几个男朋友,但最后都没能成——外婆要求婚后夫妻的工资都得上交,吓跑不少人。一直拖到29岁,这个在40年前极罕见的晚婚年纪,母亲才嫁给了叶子的父亲,不再当外婆一家的血包。
离开原生家庭,母亲又跳进了新家庭的坑。大女儿出生了,吃穿上学都要钱。好不容易把她供到大学,叶子又到了读书的年纪。到今天,两个女儿都有了自己的收入,做生意的叶子姐姐有时候还会和母亲伸手要钱。
在母亲人生中的每一个阶段,针扎般的匮乏感是一根刺,比模糊的“苦”更让人抓心挠肝。只有那些大家都看不上、不愿拿的“破烂”,似乎才是她能牢牢捏在手里的东西。
“你上大学我就不捡了”“你大学毕业我就不捡了”“你结婚……”母亲一次次在和叶子的谈判中改口。囤积是一种填补,她一直不安,也一直入不敷出。
一直到叶子工作了,母亲也没有改掉捡废弃物的习惯 / 图虫创意
上了大学,叶子像父亲和姐姐一样离开了这个家。
随着年龄增长,母亲的经历成为一种同为女性的叶子能够心领神会的苦。远距离让她得以短暂剥离黏稠的母女关系,理解母亲作为个体的命运。
仿佛终于抓住了母亲的手,叶子想要承担起女儿的责任,救母亲于水火之中。她没想到,也正是这只手把她拖向情绪的深渊。
从儿时起,叶子和母亲的对话就像一场单方面的竞赛,母亲手里永远预备着一把能赢她的牌。
每当叶子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时,母亲就会一张一张抛出自己更“惨”的经历压过她:穷苦的原生家庭、负心的丈夫、强势的大女儿、背后指点的亲戚。在母亲的话语里,只有小女儿与她相依为命。
“她如果愿意跟我聊,不管跟我聊什么,我都会很想多跟她聊几句。”为了延续这母女间少有的“交心”时间,叶子选择闭上嘴,沉默地吞咽母亲的难处。
我要对她更好才行,叶子满腔热血地想,只有我站在她这边,只有我能救她。
但母亲需要的似乎并非帮助,而是可怜和同情。
叶子离开家后,母亲去大女儿家帮忙带孩子。带小孩辛苦,母亲总被性格强势的大女儿苛责,转头就在和叶子的电话里大吐苦水,话题离不开老三样:来自丈夫、大女儿、亲戚们的欺侮。
在电话那头认真听着,叶子时而同仇敌忾地共情,时而想尽办法安抚。
“你小姨一家就知道欺负我们娘俩。”母亲愤愤不平地抱怨,自己去了叶子小姨家,却被当着很多客人的面赶出来。
同样的事发生太多次,叶子很生气,义愤填膺地提出由自己来出面,和这些欺负母亲的“坏亲戚”把话说清楚。这时候一向固执强硬的母亲又突然熄了火,拦着叶子不允许她参与。
母亲不太关心叶子的生活,少有几次主动提问,也总让叶子难受。
她总问叶子,知不知道小姨在背后怎么说叶子。
我不知道,叶子如实回答。
“你小姨说你,说得可难听。”她绘声绘色地把那些话讲给叶子听。
刚开始,叶子会为背后嚼舌根的亲戚气愤,觉得母亲的通风报信是在心疼自己。但次数多了,她只想捂住耳朵。
反复咀嚼的那些母亲倾倒的痛苦,最终都变成了哽在胃里沉甸甸的石头,膈应得她喘不过气。深陷于母亲的受害者叙事中,叶子也掉进了黑洞。
电话那头,母亲再一次控诉着小姨一家,说自己被无缘无故地欺侮。
不要老去她们家,去了又要挨欺负。叶子有些无奈地劝。
“我很少去!”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几乎是在咆哮,“她们却骂我十多年。”
母亲在撒谎。叶子意识到母亲在撒谎,在自己的童年记忆里,母亲总是要去小姨家。
小姨年轻时就在家里开了茶铺,店铺和家连在一起,前面的客厅用做门店,打理得干净整齐。茶铺是一家人主要的收入来源,白天上门的客人源源不断,就在客厅里品茶买货。
她从不在乎自己衣着邋遢有异味,坐在店面里就拉着小姨要说一整天话,请都请不走。有几次,母亲得意地说自己去妹妹家时有大客户在场,自己坐了一天,白喝了几杯好茶。
母亲进入小家庭前,身上榨出的血和汗水都在供养自己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在她心里,姊妹们不该如此对待她。但小姨一家有自己的生活要讨,只会觉得母亲影响了生意。因为母亲,叶子小时候没少因此被小姨的女儿欺凌,甚至在学校被当众拿这件事出来羞辱。
谎言泡沫的破灭是一连串的。仔细回想,母亲的生活里也并非只有自己这个女儿。父亲会给母亲采买食材,有几次还来家里处理老鼠和蟑螂;母亲在当地有些朋友,朋友们体谅她的囤积癖好,在家招待她,有时会主动让她带些东西回去。
这些更温和的侧面被排斥在母亲的叙述之外。她体验着自己明暗交错的全部人生,只不过叶子被放置在其中的暗面。
黑夜里,叶子躺在宿舍单人床上辗转反侧,她心疼母亲,但心底却有另一个声音。怎么会有教自己的女儿如此去痛苦、去记恨的妈妈?
母亲的痛苦不是叶子造成的,但救不了母亲,叶子一直归结于自己的无能。
无法改变母亲的认知方式,叶子开始帮母亲改变生活方式,希望她至少能维持健康,但连这点也很难做到。
“今天肚子突然可疼。”不知第多少次收到这样的消息时,叶子有些崩溃了。母亲总是打来电话说自己腹痛,一问就是吃了不知从哪来、又在冰箱囤了多久的食物。
百般的叮嘱劝说,从来都拦不住母亲。放下电话,她陷入更深的自我厌弃中,觉得自己作为女儿却是连妈妈都照顾不好的“废物”。
临近毕业,或许是因为吃过晚婚晚育的苦头,母亲频繁提起结婚生子的话题。
叶子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个改变母亲的好机会:母亲曾经因为姐姐要结婚整理过一次家,囤积也收敛了一段时间。她顺水推舟地和母亲提出,要带男朋友回家看看再准备结婚,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净些。
以自己的婚姻为筹码,她希望能劝住母亲。回家前提起这件事,母亲总是满口答应,让叶子有了一丝希望。可等过年回家,家里依然像个大垃圾站。
三年间,叶子进入了一种可怕的循环。她怀着期待进家门,失望地撸起袖子蹲在小山一样的衣服堆里一边收拾整理,一边和母亲一笔一笔算账讲道理。
母亲总是应两句,转身出门去了,回家时照样抱着路上捡来的瓶罐衣物。
男朋友看到家里的样子又如何呢?叶子为这事和母亲争执了起来,说到激动时,忍不住流下眼泪。母亲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就像过去她们相处的二十多年一样。
我改变不了她,叶子前所未有地认识到这一点。在母亲身边,她会永远是当年那个和喜欢的男孩子一起回家,却因为羞耻,不敢走到家附近的小女孩。
虽然失望,可母亲始终是母亲,叶子说服自己母亲只是有些固执。更伤害叶子的,是母亲对自己的爱的否定。
疫情期间,叶子和母亲仍然维持通话,她扮演着母亲身边的乖女儿角色,充当母亲的情绪垃圾桶。
那段时间叶子一直担心母亲中招,没想到先生病的却是自己。听着母亲在电话里吐苦水,叶子开始还能积极回应。可时间一长,呼吸变得越来越费力,到最后她几乎喘不上来气,更别提出声了。
实在太难受,第一次叶子没等母亲说个尽兴就挂了电话。刚喘了口气,母亲的电话又呼进来,不等她解释,责备就劈头盖脸地落下。
“你和我大女儿一样没良心!”电话那头的咆哮声中,叶子呆住了。随后母亲又骂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从小到大,叶子自认尽力弥补着姐姐给母亲带来的伤害。
为了应对母亲的犟脾气,姐姐总是表现得比母亲更加强硬、凶狠,用更大的声量和更难听的话来压制母亲。在叶子的观察中,这也确实是让固执的母亲示弱的唯一办法,她们之间的交流总是在对骂。
随着年纪渐长,母亲在家中的话语权也逐渐削弱。姐姐开始问退休的母亲要钱做生意,叫她去帮自己带孩子,把母亲当工具人使唤。
叶子和姐姐差了十几岁,没什么感情,也是姐姐发泄的对象之一。每次被大女儿欺负了,母亲会转头在叶子面前抱怨哭诉,以此发泄心中的不满。
可母亲不允许叶子反抗,作为两人的妈妈,她唯一做出的调停就是叫小女儿“别和你姐一般见识”。
姐姐和母亲打电话时,总是单方面把母亲训斥一顿就挂断电话。叶子把一切看在眼里,暗下决心不要像姐姐一样。
“妈妈很痛苦,可她的痛苦不是你带来的呀?”朋友曾经这样安慰叶子,但她过去对于亲情还报有幻想。
可在“不孝女”的判词下、一次次的失望后,叶子无法再说服自己美化母亲带来的伤害和区别对待。对于与母亲的关系,她也感到无能为力。在这个大家庭里,人与人的相处总是关于权力和控制的争夺,强势的女性,隐身的男性,仿佛只有叶子还在天真地留恋“爱”本身。
母亲倾倒的痛苦是从头顶滚滚而下的巨石,她接住母亲的痛苦,就要跟着一起被砸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要面对自己的课题。叶子想,人能拯救的或许只有自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叶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看见一头怪兽。
我怎么和她们这么像?让她惊异的并非这具皮囊,而是皮囊下逐渐与母亲和姐姐变得相似的性格、行为模式。
与母亲不同,姐姐从小到大并不缺衣少食,婚后也住在条件不错的小区里,有事业、有家庭。可姐姐和母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固执的性格、严重的囤积癖、对人和生活的强烈控制欲。姐姐家里比母亲家干净些,但也几乎没有能坐下的位置,哪怕在小区里另外购置了仓库,东西仍然堆满了三口之家。
叶子表面上走向了姐姐的反面。看够了家人撕破脸皮、不择言语的争吵,叶子不能更清楚这样有多狰狞难看。她不爱争吵、容易内耗,在家时受了委屈不会大发脾气,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哭。
但上大学之后,离开了家庭中身处权力洼地的环境,叶子发现原生家庭的影响开始阴魂不散地出现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中。
她会莫名其妙地生气,面对关系亲密的朋友和恋人时脾气尤其暴躁。遇到任何不顺心的事,她的第一反应是把责任全部怪罪给别人,就像永远把自己定位成“受害者”的母亲一样。
成长期的记忆根深蒂固,叶子无意识模仿着家人的语言、表情和处事方式。
囤积的“病症”也逐渐显现。经济独立后,被长期压抑的物欲反弹,叶子家里的东西又多又乱。她不断买进新的东西,家里带来的旧物舍不得扔掉,人生也变得像自己的房间一样毫无规划。
叶子想试着改变,但她身上的木偶线仍旧纠缠在原生家庭里。每次和家人在一起,怪罪、埋怨的话语和畸形的相处模式就会让她回到惯性中。
2022年,没能说动母亲的叶子最终和男朋友分手,她决定暂时不再考虑亲密关系,不想把这样的性格带入新的家庭,让未来都蒙上原生家庭的阴影。
拯救自己的第一步,是和家人物理隔离。
那通电话后,叶子和母亲的关系也走向崩盘。快两年过去,她也再没有和母亲联系过,更遑论回到那个堆满垃圾的家。
虽然难过,她又隐约有些庆幸:当母亲推开自己,她终于得以在挣扎中正视,不是所有的母亲都那样爱自己的孩子,责任的束缚也顺势解除。
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分离。“家人大量参与了对你回忆的塑造”,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叶子这样记录自己的观察。
矫枉不得不过正。为了和过去彻底作别,叶子开始尝试与母亲的囤积癖相反的极简生活。
叶子去图书馆读了很多相关的书籍,学习极简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
到外省上大学的时候,家里人给叶子拿了一个行李箱装东西。箱子很大,带出门不方便,拉链和轮子也难用。但十年过去了,这个难用的行李箱依然跟在叶子身边,磕磕巴巴坏了几次,又被勉强修好。
去年,叶子发现行李箱又发霉了,第一反应就是想着怎么处理一下接着用。朋友对这个破旧不堪的行李箱早就看不过眼,问叶子为什么不扔了它。
“好好一个东西,干嘛要扔掉?”叶子条件反射地回答,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也是母亲的口头禅。
箱子还是扔了。叶子下定决心之前,在豆瓣极简小组看了不少记录自己在极简过程中纠结心态的帖子,在脑海里千百次预演自己扔箱子的场景。
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她终于蹑手蹑脚地把大箱子拖下楼,可远远看到黑夜里的几个大垃圾桶,又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等你老了你也会去翻垃圾桶的。”母亲的话像一句诅咒,叶子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错事:自己在这头想要扔掉箱子,而在遥远的小县城,就在这样的垃圾桶前,母亲或许正在里面翻找。
可能会有人冲过来捡走它,会说“这么好的东西也有人扔”,就像母亲一样。扔掉一件与家人相关的东西的心理压力和负罪感,对她而言简直和抛尸没两样。
但当箱子丢进垃圾桶,什么都没有发生。母亲没有突然打来电话责骂,没有人揪住她批评她的“挥霍浪费”。
随着时间和空间的隔绝,更多不必要的东西渐渐离开了叶子的生活,失控的情绪、堆积的物品、无法相处的人和事。也有一些本该在童年就得到的东西回归了叶子的生活:合体的衣服,干净的生活环境,爱自己的自己。
那些在家人的言语逼迫下,因为没有吃完一顿饭,就耿耿于怀到扇巴掌逼自己全部吃掉的场景;因为买了一件新T恤,就被用最难听的言语辱骂的场景,像一个很久以前做过的梦。
她偶尔还会想起母亲,但已经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都有自己的课题需要面对。至少在当下,获得独立的幸福是她能为母亲做的唯一一件事。
“扔掉了,也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叶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