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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漫谈] 被火烧伤的凉山女子指控丈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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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6-2 03:3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被火烧伤的凉山女子指控丈夫后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05-13 2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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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魏荣欢 

编辑 陶若谷

剪辑 张歆玥



烧伤前夜

2023年8月13日傍晚,火把节刚结束三天,一场久违的姐妹聚会在等待铁古木。她和拉作半年没见了。

她们在越西县城摆摊卖衣服鞋子认识,和另外五个女孩一起结拜成姐妹。在彝族,结拜姐妹不仅要谈得来,还要在一些大事上能够彼此分担。这两年铁古木在成都打工,跟姐妹们好久没见,这次火把节,拉作撺掇着聚一下。

铁古木总是晚到。拉作知道她不是爱玩的人,要先安顿好孩子们才来。白天干活挣钱,晚上回家做饭洗衣服,几个朋友都说,她把家里收拾干净是第一位的。接到拉作邀约电话是晚上九点多,铁古木正在学校给儿女送日用品。

姐妹聚会的话题跟任何一个地方的姐妹局差不多,前半段说些高兴的,夸孩子,长得好又懂事,后半截酒意上来,开始哭诉对丈夫的失望。

拉作心里藏不住事儿,一般都是她先开始哭,抱怨丈夫常年不管家,自己带三个小孩,一天打两份工。儿子15岁了,丈夫连一双鞋子都没给他洗过,还在外面跟一个女人住到一起。铁古木劝她,至少他负担孩子学费,比自己的丈夫强,学费和家务都不管。

她们一起摆摊的那条街,在网购还不流行的年代,一个月能赚五六千。可以说七姐妹经济上是独立的,但按照当地传统,全是相亲结婚。两家人站在马路上远远瞅一瞅,亲事就这么定了,婚姻就像开盲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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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古木和姐妹在县城摆摊的地方。

铁古木的家庭,以她挣钱为主,负责一家四口的日常开销。婚后前几年,丈夫没工作,要花钱就问她拿,烟钱有时一两百,有时四五十。遇上两边亲戚去世,赶礼钱每次几百块,存不下钱。后来,丈夫的亲叔叔给他找了份司机工作,月薪2200元。铁古木吐槽,刚领工资几天就花光了,又找来要烟钱,“还开一些啥子会员,手机上看电影”。丈夫有了工作后,打她也变得频繁,“简直(像)是我高攀不起他”。

铁古木说话声音不高,内心却像她的名字一样——“铁”,倔强有主意,这是熟人给她的评价。她有时候像小孩,上错了菜,会紧张地问“咋个办呀?”不过,别人说话不怎么好听的时候,她会顶回去。

拉作记得,铁古木第一次提到被打,是在2017年她从浙江打工回到凉山。拉作眼前一亮,铁古木画着淡妆,穿着不贵但时尚的衣服,可坐下来,没说几句就掉眼泪。铁古木一向不会先开口,但那次她主动告诉拉作,丈夫经常打她,孩子都不敢出声,不然连孩子一起打。嫂子、表姐和邻居,都看见了。起因就是丈夫要看她的手机,铁古木说了句“等一下”,暴力就开始了。

铁古木还告诉拉作,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哭到最后,俩人互相劝“能过就过”,用自己更惨的经历慰藉对方。最大的慰藉是孩子,个个长得又好又高,“等孩子长大就好了”,她们总这么说。

烧伤前一晚的聚会,KTV开唱没多久,铁古木的丈夫来了。拉作记得,男人说自己之前喝了6瓶郎酒,又要来两瓶江小白,频频向拉作敬酒,说之前不好意思,不应该骂她——那也是一次唱KTV,铁古木上厕所,拉作替她接了丈夫来电。醉醺醺的男人找过来,发现她们已经转到另一个地方吃饭,大骂拉作一顿,说她骗人,带坏铁古木,不让她们再来往。拉作算是见识了他的脾气,尤其喝了酒,“眼神看起来凶得要杀人”。

这次拉作眼看情况不妙,一直劝铁古木把喝醉的丈夫带回家。但铁古木后来独自返回来找她,说丈夫在路上乱发脾气,不想回。男人的视频电话持续不断地打过来,在拉作的劝说下,铁古木还是离开了。

到次日凌晨四点多,拉作被敲门声叫醒。见是铁古木,哭着说被丈夫打了,腿上粘着泥巴,手机也被丈夫拿走,借她的手机报警。铁古木让拉作把自己身上的伤拍下来,刚就着路灯拍了两三张,丈夫不知从哪里突然冲出来。“还照相?想怎么样,你们能告得着我么?”拉作记得对方说。她被吓到了,加上之前被骂,她很害怕,说拍照只是借着光看看伤,当即把照片删了。之后两夫妻吵个不停,拉作试着劝和,男人把拉作推到一边,“瓜婆娘,你可以滚了”。

拉作说不清自己更多是生气还是害怕,讲述这段经历时,她觉得十分自责——那晚无论如何不该跟铁古木分开。大约一个小时后,烧伤事件发生。



唯一的女儿

越西县城不大,KTV多得很,在一条主街上几百米之内就有两三家。这里的人夜生活丰富,喝酒唱歌到深夜,天明也能看到刚尽兴而归的人。一个36岁的彝族女人控诉自己被丈夫泼酒烧伤,这则曾上过热搜的新闻,很多当地人不知道,听说过的微笑一抿嘴,意味深长一句带过:“夫妻俩的事不知道”。

事情落在曲木家,麻烦却是实实在在的。铁古木的母亲从村里搬到了成都,铁古木烧伤后,大半时间住在这里的出租屋疗伤。伤口极易感染,去年9月11日和25日,她接连植了两回皮,剩余的时间在母亲陪伴下做康复训练,两只胳膊因为肌肉粘连抬不起来。

母亲59岁,马上就到招工年龄上限,刚帮着两个儿子带大孩子,回到打工市场没多久,女儿出事后又把她拽回家中,父亲去附近镇上跑摩的。家族一起凑的10万块医药费,很快花光了,每次植皮就要2万。“现在原本是该我挣钱来养他们的,反而给他们增加了更大的压力。”铁古木觉得愧疚。

曲木家是村里少数的几户彝族之一。两层半土坯房,纸箱补上了玻璃的空缺。屋内摆着几件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的组合柜,兼具客厅和厨房功能。卧室用幔帐和旧床单拼接,把父母和铁古木的两张床隔开。曲木家没赶上好时机,没有自己的地,只租了三四亩。

幸运的是,在这样一个家庭,铁古木却是被宠着长大的。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在母亲眼里,最乖巧也最懂事。邻居总能看见这女娃跟着爸妈在地里帮忙,“不像一般的闺女到处乱跑”。卖玉米换的钱全给母亲,说给哥哥买双鞋。那时,旧村里读书的女娃只有三个,他们住在山上,凌晨四五点就要赶路。她黏着哥哥一起走,没有等到哥哥,就一路哭着从学校走到家,再也不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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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古木烧伤前的照片。讲述者供图

母亲一直劝铁古木读书,否则会吃苦,但劝不住。卖童鞋的父亲就带她一起出摊,教她做生意。这确实成了她后来很长时间的收入来源。曲木家三个儿子都读了大专,女儿自己不愿读书,父母还是觉得亏欠,对她也就依着顺着。

或许是这一份依顺,也让她惹出不少麻烦。17岁时相亲的男娃,家里知根知底,是邻村的。但铁古木跑了,跟着一个朋友逃到广州打工,原因是“不喜欢他”。在越西农村,悔婚是要付出代价的,彩礼双倍退还,还要被家族长辈批评“不听大人话,没有教养”。铁古木这才意识到,要听家里的话,才算争气。

三年后,亲戚提了现在这门亲。夫家是另一个镇上的,有亲戚在县里当官,彩礼两万块。“至少嫁过去不愁吃穿”,曲木家这么想。男方一米七八,朋友都说她找了个帅哥,2008年订婚后,铁古木就有了身孕,女儿如今15岁了。

婚后的世界却是另一个样子。头几年,父母接到过铁古木的哭诉电话,赶到时看见她嘴被打出血,母亲气得用手里的雨伞打了女婿。女婿挥拳头想反击,被在场的叔叔按住。哥哥也曾为了给她出头,跟妹夫在沙发上扭打。

暴力的来由铁古木自己也说不清。说一句他不愿意听的话,马上就一巴掌过来。或者去咖啡厅打工,被说跟咖啡厅老板有不正当关系,同事第二天见到她胳膊带着淤青上班。在一段女儿手机录下的视频里,男人边骂脏话边打儿子,男孩哭着看向妈妈求救。男人用彝族话骂妻子“跟你要钱总不痛快”,边骂“脸给你打烂”边走向她。女孩反复喊:妈妈,不要说话。

但面对娘家,铁古木再没主动说过挨打的事,除非被撞见。孩子挨了打也不说。她一直记得,公公跟自己讲,“别凡事都跟父母说,一家人闹大了不好。”

这些事她现在才敢讲出来,烧伤之前,父母和兄弟都不知道那么严重。劝和是彝族传统,有什么事情通常是找自家长辈说和,基本不会报警。

“老人们有一种说法,没有打出啥子毛病,就像耳朵啥子没有残疾什么的,尽量还是能忍就忍。那个时候后头有了娃娃,我压根没想过可以离婚这些,感觉到离婚了就有人取笑。”铁古木说,她总想忍忍就好了,丈夫或许这次就会改。



锁在婚姻里

在越西提到木苦·阿木子,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酒鬼。关于他打架的传言也不少:把劝架的邻居鼻子打骨折,把一起打球的中学生打伤,最后家里长辈出面,赔钱摆席才了事。2017年的一场订婚宴上,做为男方亲戚的阿木子醉酒后朝素不相识的宾客木吉扔酒瓶,两人打了起来。木吉后来听说,他还闹到女方家里算账,砸坏窗户和家具,直接破坏了两家关系,婚事因此告吹。

两个孩子也怕父亲喝酒。铁古木说,女儿四五岁时,夜里两三点丈夫醉酒打自己,女儿出声阻止,阿木子拖着她的腿拉在床边打,扬言“我把你从五楼扔下去一起打死”。后来他们搭了三轮车跑回娘家,两个孩子一路恳求骑车的嬢嬢,求她开快点。

不喝酒的时候,阿木子会突然砸烂一部手机。在街上,如果铁古木遇到被一个男性搭话,回到家,丈夫就开始盘问她微信里每一个账号,还没问完,手机就被砸了,砸坏过三四个。

网购兴起之后,铁古木在县城摆摊的生意开始受影响。那时小儿子刚上学,为了方便孩子们读书,铁古木家选了一个好地段,花14万买了房子。婆家出了大头,铁古木添了2万,贷款10万装修。孩子们开销也变大了。

为了赚钱,铁古木开始陆续在各地打工。起初就在县城咖啡厅当服务生,一个月赚1800块。后来投奔舅舅一家,在浙江伞厂折伞,能多赚1000多。公婆也支持,表示愿意帮她看孩子。原本阿木子也同意,但妻子一出门,他就后悔了,常去她工作的地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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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古木在县城打工的街区。

妒火甚至烧到了两千公里外的江苏。八九年前,铁古木跟朋友阿果到徐州一家足疗店打工。干了一周多,还在学徒的铁古木接到一通古怪的电话,指定要她服务。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外面一阵骚动,她出去看见了阿木子,电话是他叫出租车师傅打的。多人回忆,他身上带着刀,被师傅看见了直接报警。

没过几天,老家打电话来,两家人闹起来——铁古木被婆家说去做不正经工作,要她回来。据阿果讲述,足疗店跟在工厂里挣得差不多,但相比工厂轻松一些,她所在的村子很多人在那里打工。和铁古木同行的,还有阿果的嫂子和村子里一对夫妻,大家都知道情况,没人讲闲话。

但铁古木仍然赶回了凉山,参加家族谈判。两家都来了不少男丁,各站一边,靠中间人递话。最后,曲木家的长辈也劝铁古木,别再出去打工。她对丈夫很恼火——“我为啥子出来打工你不晓得吗?钱那些咋个挣,你又不挣钱,喊你去你不去。这么变态,还跑到(江苏)来。”

在双方家长劝说下,铁古木回到家中,不再外出打工,然而丈夫却没有履行承诺,还有了别的女人。2016年3月的一个晚上,醉酒的丈夫再次打了她,导致她腰伤起不来床。28岁的铁古木跑到法院起诉离婚。她不理解,明明按照规矩做尽尝试——做饭洗衣,挣钱养家,挨打后不讲——婚姻还是频频出问题。

当时的越西,陆续有女性开始提出离婚。这给了铁古木启发和希望。姐妹阿果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因为老公赌博和外遇,她到法院起诉离成了婚,不过孩子还是按照当地惯例归男方。但这已经过去了几年,铁古木天真地想,“我们两个(她和丈夫)一人抚养一个,我是这样子提,但是我没得很大的把握他会把娃娃给我。”

按当地习俗,夫妻双方谁先提出离婚,谁出彩礼钱——男方提离婚,不能收回给妻子的彩礼;女方提离婚,要翻倍退还彩礼,让男方可以再娶妻子。因此,女性离婚的代价很高。阿果的前夫家,为了要回双倍彩礼,闹了四五年。再嫁的时候,父母主动替她降低了身价,彩礼13万。阿果说,“他们说我离过婚还有孩子就不能再挑老公了。”新的夫家给了6万,那另外7万块钱至今没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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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学者田野调查显示,彝族两性分工有着历史上的原因,男性被视作一个武士,肩负着战斗职责;女性则负责后勤,照顾家庭。近些年,年轻一代外出读大学,自由恋爱的结婚方式对传统家庭模式形成一定冲击,但高额彩礼的娶妻成本,让部分男性仍有“老婆就是买来干活和挣钱的”想法。

铁古木到了法院,调解员说:“有没有想过这样子对娃娃不好,而且娃娃要读书,会影响娃娃的成绩。”那时铁古木才知道,挨打的证据要留起来,如果没有证据,离婚会失去孩子监护权,此后还会被人议论说,“那女的不要孩子走了。”

经法院调解的承诺书上,阿木子承诺“改变其之前爱喝酒、打牌、家暴等陋习,无事早归家,尽责照顾家庭”。铁古木心软了,签了字。那时对她来说,“家暴”只是一个不能理解的词语,调解书上好多字,她都不认识。

离婚事件后,阿木子并没有改变,甚至坦白自己跟别人在一起,把亲密视频发给铁古木。铁古木说,他还告诉自己,“想要离婚就赔50万,让他再娶别人。”

之后,铁古木去了浙江进厂做工。没几天阿木子也跟过去,几个月里他们换了三四家工厂,不是男人顶撞领导,就是无故旷工,有回厂长让他把伞拿过去卷,他让对方给自己递过来。隔天厂长就跟铁古木说,“你老公我们用不起”。

短暂几个月里,铁古木又挨了好几次打,被舅舅一家看见。舅舅作为长辈劝和,阿木子说“我自己的老婆我打怎么了”,后来又改口,说自己一时冲动,立下保证。有一次铁古木被他用胶管抽得浑身淤青,半夜找舅舅求助。舅妈心疼得哭了,舅舅也很无奈:“打她嘛怎么办?这种说出去好像很丢人一样的。”侄女烧伤后,他十分后悔。



证据不足

今年春节后上班第一周,律师李莹决定出趟远门。从北京往西南飞三小时,到成都转车行至夜里,在凉山彝族自治州越西县邓家坝,她见到了委托人铁古木。女人浓眉大眼,短头发没有太多修剪,面部的疤痕还是红色,比照片上看着要暗了一些。她是被之前的委托人陈昌雨介绍来的,生母被生父火烧致死的遗孤。

今年2月3日,陈昌雨社交平台收到私信,“小兄弟,你是怎么做到的?让恶魔受到惩罚的。”一个只有760个粉丝的抖音账号发给陈昌雨,账号记录了铁古木从全身裹满纱布到康复出院的过程。

李莹和她一接触,就发现这个案子不好办。除了没有直接证据,有可能小地方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也对调查取证形成阻碍,李莹介绍。还有一点,当地对家暴的认知不够,曾有办案人员跟她说,“家暴不是一个法律术语。”

打得很严重才算家暴,这是当地人的普遍共识。挨打的事太平常了,妻子阻止丈夫喝酒,被一脚踹倒,“两口子打架噻,正常的”。“这些被长期家暴的女性基本没有维权意识,不懂得留存影像等证据”,李莹说。

铁古木的案件中也缺乏这种证据。在越西家中,她的头被打破,表姐陪着到附近镇上的诊所缝针,小诊所没有任何诊疗记录,也没人会去追究头破的原因。这一点在官方通报中也被提及,“未发现曲某因家暴受伤的诊疗记录、医保开支等记录”。

铁古木的维权意识是烧伤后在重庆做植皮手术,一个女护士给她做完康复才建立。“她告诉我有妇联,可以去找她们帮助,就这样子说,我才晓得妇联。”铁古木说,家暴这个词以前听说过,但是个啥子意思,不懂。

证据本来是有的,嫂子沙马阿娜说她“后悔死了”。2017年铁古木在浙江被打,照了几张照片,求她帮忙存起来。去年,沙马阿娜看到一家四口出游的照片,“看起来和好了,存人家夫妻俩这些干什么”,沙马阿娜这样想着,就删掉了。她不知道的是,铁古木很早有了身孕,孩子像一枚心锚,钉住了她。这几个月来,沙马阿娜想办法恢复数据,花了一百多网上找人数据恢复,没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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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古木烧伤后入院记录。讲述者提供

至于烧伤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目前疑点重重。

谁点的火?怎么引起的火?双方说法不一,缺少物证。在警方通报中,烧伤前双方均有饮酒。女方是否饮酒过量?拉作和另一个姐妹都记得,当晚铁古木只喝了两三瓶啤酒,没有喝多。目前唯一能证实的是烧伤前在小区门口,铁古木被男方殴打,被街上的监控拍下来,当地公安重启调查后,男方被拘留15天。

“没有目击证人的话,家暴自证是非常难的”,律师李莹介绍。目前她掌握的,有一份事发当日铁古木在凉山州第一人民医院的入院病历,显示“被其丈夫用白酒泼湿后点燃”,签字人是男方家属。其他证据还在搜集中。

除了案子本身的难度,还有当事人表达能力有限。铁古木会讲普通话,但不太熟练,有些词只会彝语。微信打字是自己学的,不会写的“按到那个话筒一样的说话,直接就出来”,常有错别字。涉及到时间,两三年往前就“记不到了”。硬要想的话,就用“娃娃还没出生”、“女儿在读小学”来分割时间。

在李莹接触的此类案件里,受害一方笔录三四次已经算多,而在铁古木的案件中,通报显示当事双方分别接受了10余次询问。“要注意二次伤害”,李莹说,她感受到当地的证据收集似乎是围绕“怎么样证明不是这个人烧的”。

后来铁古木告诉我,被询问的很多问题她听不懂。比如,烧伤那晚进家门时,左脚在前进门还是右脚,丈夫打她的时候用的哪只手,打了哪半边脸,当时表情是怎么样的。“我只记得脸上打了就痛,我没记到打哪边。”你为什么有些记得到,有些就记不到?——面对这些询问,铁古木说,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确确实实记不到”。

在法律上确实以证据优先为原则,但通过目前掌握的情况看,李莹相信铁古木的行为逻辑线,“无论是前面的家暴还是后面的行为,它其实是一个连续性的,不能切割来看。前面被打了,后面回去就自己烧自己了,这是不符合逻辑的。”李莹总结,她代理过的家暴案件中,有三四起,是家庭内部的纵火或泼硫酸,“都涉及到可能把对方毁容和毁掉的潜意识,这样你就不能再去找别人了,你就彻底属于我了。”

在接下来的篇幅里,我摘录了铁古木自己的语言,来讲述她的烧伤经历。对逻辑不清楚或重复冗长的,我做了部分整理和语序调整。这样处理有两个理由:其一,她的丈夫目前拒绝回应(注:在此前南方周末的报道中,他否认长期家暴妻子,烧伤一事也未做回应),铁古木作为亲历者之一,可弥补事件调查中第一人称自述的不足,离真相更近一步;

另外,铁古木受限于汉语表达和记忆混沌,受到“陈述前后不一、相互矛盾、与现场调查不吻合”等非议。但这场火结结实实烧在了她的身上。一个月后,坏掉的组织需要切除,咬牙握拳头还是忍不住疼出声。植皮后,每隔两天换药,次次都要把和肉粘连的纱布一层一层剥离下来。八个月后,疼的部位还像一把针撒在上面,扎着痒,从晚上八点开始加剧,夜里三点才迷迷糊糊睡着。面部烧过以后,脱落出颜色较浅的新生皮肤;颈部伤疤结痂变硬,凸出两厘米厚。她想用伤疤为自己作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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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古木回忆过去时落泪。



两厘米厚的指控

(2023年8月14日清晨约6点至7点)

他是站到我的右侧边的,我记得是厨房,他是在后面,我当时很想往里面跑,就是我不敢,我害怕他,我当时很害怕。然后我的左肩就是有一些凉,我印象最深的是胸的中间这一些有很凉飕飕的感觉,有东西流下来了,然后我侧过去看他,他(握着)打火机(的)手就伸过来了,伸到我胸口这边。我只听到打火机点的声音,一下子火就燃起来了。

眼睛一瞬间睁不开,我就在那儿吼了,吼他的名字。然后我已经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身上那种感觉,只感觉我快要呼吸不起了。眼睛是睁不开的,我就在跳,边走边试着就这样子拼命地把眼睛睁开。眼睛睁开的那一瞬间,我站到我们家厨房出来跟卫生间的交界,看到他坐到我们家小沙发,看着我冷笑,那一面很恐怖,永远都忘不了,真的忘不了。

然后我眼睛又闭着,就在那儿跳,那儿吼。然后火没那么大了,我当时以为他用水浇灭我了,但是后面想一想,他如果真的救我灭火,我也不至于身上还有火还在燃。(而且)我没看到他拿的有啥子东西(灭火)(应该是脸上)没得那么多的酒,已经烧得差不多了。(注:她先前说丈夫给她脸部泼了一点水,让她能够睁开眼,后来改变了说辞。)

衣服还在燃,我就把衣服脱了,往洗脸那儿跑,把两边的头发浇灭了,我抓两边的头发,就掉到我的身上。(身上)没得感觉这些。我找了一件衣服穿到,那个时候就我感觉到痛了。我感觉到身上就很发烫,又烫又疼的那种了,就是……之前我也没被烧过,就像用开水烫到那种样的,很烫很痛。

我求他打电话给我家人,打给我哥哥也行,打给我弟弟也行,我就这样子说。他无动于衷,拿手机埋到头,一直在那耍手机。后面他弟弟就来了,一进门就用彝族话吼他“你干了些啥子”。他看了一眼他弟弟,很凶地说:送去医院。

我们先是去了县医院,说是没医生,又到镇上一个诊所。医生走出来看了一眼我,说“那么严重我看不起,快点送到大医院去”。他弟弟打了120,把我送上车,转头走了。躺在救护车上,我感觉眼睛痛得睁不开。当时很害怕再也见不到我的家人,我就求当时救护车上的医生帮我打个电话,联系到了我的家人,后来我先是又回到县医院,当天又转到西昌人民医院。

在医院我听见他妈妈哭,他爸爸跟我用彝语说:“儿媳妇嘛,我们无论如何都会医好的,你们家有什么要求都答应,我想打死他心都有……现在最关键是怕以后影响两个孩子读书。有时候我都想远离他,但是我也拿他没办法,我们家就有发酒疯的遗传,我也一直劝他不要喝酒不要喝酒,一喝酒的话经常出事……”

我哥哥报了警,当天警察来看我了。后头警察就去我们家,敲门他不开,喊开锁的师傅打开门,他在屋头睡觉,就把他抓起走了,没得几个小时被他家担保出来了。(那之后)他们就翻脸了,当时他妹妹本来在西昌医院照顾我,他家里打电话给她,说不用管我了,就走了。

警察说是他不承认是他伤的,他说的是我自己伤的我自己。去我们家里头的时候,他们拿走了打火机跟酒瓶。但我后来看那个酒瓶跟当时那个不是一个瓶子。烧我的那个里面有天麻、枸杞、红枣、橘子皮那些一起泡的那种瓶子。“不纠结这个了。”他们是这样子跟我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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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源自东方IC

(烧伤发生前)那天晚上我从烤鱼店出来没有回家,一直坐在嶲州大道城楼上面。我想等他睡着差不多了,才赶回去。平常他打我,我就是这样。

他平常就是指定我做啥子就(得)做啥子的那种,我就不能说啥子。我说一句他不愿意听的话,马上就一巴掌过来。他说我朋友不好,喊我不要跟这些朋友来往。我就说咋个了,那意思是我连朋友亲戚都不认的那种?我做不到。他扇我的脸,啪地过来就把我打晕了,很重的那种。

我曾经问过他,到底为啥子这样子折磨我。我跟他说,如果你外面真的有人,我同意,我不像别个一样的阻拦你们,我只是为了我两个娃娃。他就跟我说离婚可以,给他50万,他说他还要娶老婆,还说娃娃不可能给我的。

我坐到那儿(嶲州大道城楼)坐了很久,才往家走。我看到他坐在小区门口的家具店那儿,他直接就把我身上背的包包抢了,一巴掌就过来,把我打得头很晕那种,把我踹到地下,扯着我的头发踹。后来他不晓得在那边找些啥子东西,瞅那个机会我就跑到大路上,他从后面拽我头发,我就倒到那儿了,他又开始在那儿手打脚踢地打我。

吵醒了邻居,一个女的声音说,“你们还要不要人睡觉”。我就求求她帮我报警,那人没有理。几个小年轻走过来问咋个打架,他说“我们是夫妻”,然后人家就走了。路上面就有个摩的停在那儿,我就瞅机会跑,坐到摩的到我朋友家去了。

后来报了警,他又我把拽回家。到家他在客厅先打我一巴掌,我说“我咋个了,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子打我?”然后他就嘴巴一直在骂,骂骂咧咧,我不敢说了。他坐到沙发上去,把我包包里面身份证拿出来就点燃,烧了。过后他说“我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我那时候已经自己连魂都没得了,也报警了,也那么多人路过,没得人能够来劝他。

我有时候自己想一想,到底图啥子,就为了把两个娃娃带大。我也想过跟他离婚,我看到过有些离婚的那些(视频),娃娃没得人管,乱七八糟的这种,就又害怕了。那次婚没离成,(我的心软)让家里面人有些失望,的的确确是这样子。我自己都是后悔,但是世界上没得后悔药。虽然我们是介绍(结婚),但是有些介绍还是遇到好的。之前我没有跟他在一起的(那个男的)结婚有娃娃了,别人说是挺好的。



听铁古木讲述过去十六年的婚姻,贯穿始终的一个词就是“等待”。不仅铁古木,包括拉作、阿果,其他的姐妹都在等。她们总是说,等孩子长大就好了。不明确的希望像是一剂止痛药,一再拉长忍耐的刻度。

烧伤事件后,拉作带着铁古木最爱吃的凉粉去看过她。拉作初中毕业,在当地同龄人中算是学历不错。老公谈吐粗俗,但因为干钢筋工,在2008年,一天能挣两三百,父母收下9千块礼金,就把女儿嫁了。和铁古木一样,猜忌和控制是大部分家庭暴力的缘由,她会因为回家晚一点被丈夫甩耳光,用皮带抽,搬凳子砸。打得狠了,拉作会叫弟弟来撑腰,之后会好一阵。如此循环往复。

铁古木没再像以前一样劝她凑合过,反而提醒拉作,别走上自己的路。“埋着脑壳咬着牙”的日子,铁古木受够了。她持续把案子的信息发在网络上,按网友给出的建议求助妇联、派出所和公安局,祈求获得一切外界帮助。她不再称呼阿木子为老公,而改口称“那个恶魔”。烧伤后两个月,阿木子曾在微信里说“真的爱你”求和,并且搬出孩子——“为了我们俩的娃儿”,铁古木回复:“那你去自首”。

这场火烧断了她的等待。她原本觉得在外面打工,可以获得片刻自由安宁,因为“他打不到”,尚可维系家庭。烧伤之后,她走上了一条孤独的路。事情闹出了大凉山,周围朋友甚至家人中,有人刻意避嫌,她发了新抖音很快打来电话问:“不是说好不发了么?”而面对外界的质疑,她写下“这不仅仅是一个案子,是我的一生。”

而且她最怕的事还是来了,孩子们跟她的联系越来越淡。

上一回接到儿子的电话,是吃饭钱不够用了。之前女儿会用自己的手机偷偷发信息给铁古木,避开其他人。有回女儿发信息气鼓鼓说,弟弟跟奶奶告她状,说她打电话联系妈妈,被奶奶说了一顿。今年2月19日过年期间,女儿第一次来例假,说肚子疼,“妈我好想你在我身边”。她让女儿来找自己,“有啥子事,见妈妈有啥子,你给他们说到大大方方来”。女儿不敢提,说了句:“慢慢以后就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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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古木现在住在农村老家。

那之后,铁古木没再接到过儿女的消息。倒是在抖音私信里发现一个自称是女儿好友的人,说女儿“想回到你的身边,她很爱你”。铁古木心里难受,一想到女儿曾跟她说,“妈妈没在了,阿乌(奶奶)其实声音很大,问她一点事情都不耐烦,就骂我们。她又喊我们说去法庭上选择爸爸”,就更难受。不过她还是坚信,孩子跟自己亲,“两个娃娃是我一个人带大的,他们只是害怕,其实两个娃娃很累”。

孩子们的学校就在县城,但她没有勇气去。距上次见面,自己的疤痕变厚变明显了,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们。4月23日是女儿15岁生日,以前她就算是在外面打工,也会回去给两个孩子过生日。今年这天,铁古木打了一天电话,一直关机。

门前的油菜花开了黄黄一片,她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有些时候就不想说话,就一个人坐到,想这边想不通,想那边想不通,就这样子。”

(应讲述者要求,文中拉作、木吉、沙马阿娜、阿果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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