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殷盛琳
编辑 | 王珊瑚
视频剪辑 | 张歆玥
一次告别
弟弟出事后,许多天里,易婷会做情境相似的梦。大部分时间她在想办法救人,或者弟弟在跟她告别。她反复回到那个残忍的冬夜。
2021年12月6日,凌晨两点多,易婷接到弟弟靖博的最后一通电话。姐姐,湖南比上海还要冷,靖博说。她以为弟弟回了湘潭的家,问他,以为你跑出去散心了,怎么回家了?靖博说没有,我在你当年站着的地方,我想替你迈出你没有迈出的那一步。她才惊觉,弟弟正在小区9楼的天台上。电话里,弟弟开始跟她争论起父母究竟更爱谁。靖博说,父母经常在外人面前夸奖她,也会拿来跟自己比较——你看姐姐多厉害,赚了钱,又在外面给他们长脸面。而他一事无成,是个只会花钱的累赘。易婷说,你傻不傻,那是成年人之间的虚荣,不是真心。爸妈明明更爱你。挂掉电话已经凌晨4点多。聊到最后,易婷觉得弟弟的情绪似乎没有一开始那样激烈了,她以为弟弟会重新考虑一下。她接着打给赶往天台的亲戚。亲戚说,靖博正在给妈妈打电话,要他们打120。易婷才意识到,事情也许比想象中更糟糕:“他并不是情绪平复了,而是已经完全没有情绪了,只想平淡地做选择。”易婷后来通过弟弟的通讯、购票记录,以及别人的转述,大概拼凑出他当天的行动轨迹:2021年12月5日下午,靖博避开去上海探望他的父亲,独自前往高铁站,买了回湖南的车票。当晚10点左右,他抵达湘潭,随后直奔家里,走上9楼天台。他打给前女友、姐姐和妈妈,随后一跃而下。手机、耳机留在了空调外机上。易婷当时正在斯里兰卡的首都科伦坡。那里靠近赤道,终年如夏。但之后每次回忆起弟弟出事的晚上,她总说,那天好冷。因为新冠疫情以及政策变化,直到弟弟去世8个月后,易婷才回到国内。而她得知的第一个消息是,父母在做试管婴儿的手术。他们想再生一个男孩。易婷觉得一切荒诞极了。怎么能像养育牲畜一样,一只死掉就再养一只?“他们至今没有跟我探讨过弟弟是怎么回事,他的心理到底经历了什么,没人在意我们的创伤。即使事情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也没人问津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2024年初,得知父母多次试管婴儿失败,又在尝试代孕后,易婷去联系过当地派出所。警察告诉她,如果能提供确凿证据,他们可以上门普法,进行劝导。如果代孕者子宫内已经形成胚胎,没有机构有权利要求打掉他。只能等孩子生下后,按照代孕的事实去对父母处以罚金。3月,易婷发来消息,决定公开此事。她说自己这几年备受困扰,她和弟弟都是因为失败的家庭教育和令人窒息的氛围,年幼就患上抑郁症。自己幸运地逃离,而弟弟永远留在了18岁。她从妈妈那里得知,有不少做代孕、试管的家庭,都是因为孩子自杀。“如果这个生命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可能会跟我走同样的路,我希望可以避免这一份痛苦。”易婷想通过公开的讲述,阻止父母疯狂的生育念头。也以此纪念弟弟,让更多人关心抑郁症,以及青少年的内心世界。
●靖博的遗照,19岁生日时,易婷为他买了鲜花。讲述者供图
「多啦A梦」的世界
很长一段时间里,易婷都不明白,弟弟怎么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在她印象里,弟弟是很阳光的样子,调皮、机灵,不负众望地考上了上海的一本大学。弟弟18岁生日前,他们还一起去逛了宜家,买了许多家具,为弟弟置办“成人礼”。她知道弟弟在高中有情绪不好的时候,有失眠的时候,但她以为那只是青春期的茫然,是弟弟早熟,过早思考生命的意义。她也是这样过来的,她以为弟弟也能“逃出来”。2021年11月18日,出事前半个月,易婷在B站后台收到了靖博高中好友川儿的私信,她才知道弟弟情况很不好,已经开始自残。易婷尝试了各种方式留住他——拜托川儿去上海看望弟弟;找到弟弟的前女友,请求她包容弟弟的坏情绪;劝说弟弟去看医生。12月初,易婷发现弟弟线上失联,她只好打电话给爸爸,让他去上海“救”弟弟——至少在他身边陪着他、看住他。但阴差阳错,所有路径都没能抵达靖博的内心世界。听说弟弟一个人在上海逃走时,她祈祷弟弟只是去散心。结果等到的是最糟糕的消息。“我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就是在推导,怎么才能救下他?哪个环节错了?为什么到那个环节会错?”她反复寻找一些痕迹。比如,不应该让爸爸去上海,他居然把那次上海之行当成了旅游,没有察觉到弟弟的情绪变化。比如,是不是当初就不该把自己曾在天台试图自杀的事情告诉靖博,不然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近些年,易婷常年在海外生活。她经营宝石生意,时常在非洲、缅甸、斯里兰卡等地区游荡。弟弟比她小8岁,中学是寄宿制,不能自由使用手机,很少主动联系她。某种意义上,她离弟弟很远。靖博升入大学后,有次想让她帮忙买点零食。易婷之前会频繁给他买东西,但现在他已经大学了,应该要独立。她告诉弟弟,不要懒惰,可以兼职去赚点钱。弟弟没有回复。她后来才知道,母亲每月仅给弟弟1000元生活费。在上海的校园里,这几乎只能维持基本三餐。靖博一直拒绝去医院,也不愿意找心理医生,所以从未确诊过具体病症。她甚至怀疑过弟弟,会不会根本没病?是不是在拿生命要挟别人,在用一种很卑劣的方式挽回和前女友的关系?靖博去世后,易婷了解更多资料才意识到,弟弟当时的表现更像是双相情感障碍。和发病期会丧失热情与行动力的抑郁症比起来,双相更难被发现。在看似正常的表象下,患者的心情往往在“坐过山车”。
●靖博生前照片 讲述者供图
不止易婷,靖博的同学、发小们在得知他自杀的消息后,都是一样的震惊。靖博从未在他们面前展现过阴郁、压抑的一面。
曹庆说,靖博是那种“中央空调”式的暖男。她记得高中时,自己随意提到过喜欢一块手表,靖博细心地记了下来,真的在她生日时送给了她。靖博细腻,会在乎别人的感受,是在冲突里愿意给对方一个台阶下的人。
川儿说,靖博总在开玩笑,看起来是最没可能抑郁的人。所以当大一开学没多久,她经常半夜收到靖博情绪宣泄一样的多段QQ消息时,也没往更坏处想,以为他只是心情不好。大家知道他在大一开学前后和喜欢的女生分手了,对他打击很大,情绪有波动也正常。靖博曾告诉过许多人,那个女孩是他生命里的一束光。直到靖博给她发来自残的照片,川儿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她想起靖博经常提到的姐姐,在B站上有自己的账号。留言联系上后,易婷拜托她去上海看望靖博。当川儿从长沙赶过去,再次见到他时,几乎有点认不出来——靖博的情绪时好时坏,有时候很正常地讲话,突然变得浮躁,突然又流眼泪。在上海那三天,川儿听他讲了许多话,她才发现自己对好朋友的内心世界知之甚少。靖博说爸爸妈妈经常吵架,姐姐抑郁症的时候,爸妈把姐姐的药藏起来,把她像动物一样关在屋子里,令他感到很痛苦。家里一直在争吵,他和父母无数次沟通过,都没有效果,他对父母,对这个家庭非常失望。他原本不是大手大脚的人,但故意花钱,都是为了报复父母。他的报复从很早就开始了,中考时,他原本可以考去更好的学校,故意空了很多地方不写。他不喜欢上海。在上海,他觉得人跟人不一样,自己好像低一等。和女朋友分手后,他曾在上海的街道上闭着眼睛往前骑车,可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反复强调,自己已经没救了,深陷漩涡,他不相信还有好起来的可能。靖博去世后,易婷拿到了弟弟留下的手机。通过翻找聊天记录、各个App上留下的搜索记录,甚至短视频平台的浏览痕迹,将一块块细碎、分裂的拼图重新粘连,她才更清晰地看到了弟弟。看到她逃离这个家庭后,弟弟的处境:靖博曾经尝试绝食,最终饿晕在学校,被大学同学送到了医务室治疗。2021年9月25日,18岁生日那天,靖博给妈妈发过长达几十页的聊天记录。内容大概是,要爸妈理解姐姐,是他们让她有家都不能回,尝试站在各个角度去解决家庭矛盾。另外他提出诉求,希望能买一台电脑。在易婷看来,这几乎是弟弟最后一次求救了。他像写遗书一样写他最后的叮嘱。但是妈妈一个字都没有回应,只是给他转了1万块钱。“我很后悔没能早点意识到他一直在努力和这个家对抗……对不起,姐姐只学会了如何自救,却忘记了要救你。”
●易婷站在天台上,根据线索复盘弟弟最后的行动轨迹。殷盛琳 摄
我比弟弟幸运
站在同一个9楼天台时,易婷16岁。妈妈和爷爷的矛盾,舅舅和爷爷的矛盾,闹离婚的父母,一切都糟透了。家里又一次爆发争吵后,她想到自杀。
“真的好想死啊,想到自己的一无是处,想到劝架时妈妈骂我是畜生,想到被爷爷关在一片漆黑的门外,爸爸的一声不吭,好绝望。”她觉得自己像透明人,又浪费家里的钱,死亡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但想到弟弟,她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你要怎么去跟一个8岁的小孩说他的姐姐是自杀的?”在这个家里,她和弟弟曾经算得上“相依为命”。他们的父母是从农村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在城市里打拼、定居,算是村里比较有头有脸的人了。但妈妈的节俭是出了名的,在家里总是对他们进行语言暴力和打压教育。而爸爸在面对冲突时习惯逃避,只有表达的欲望,没有听取的意愿。只有弟弟让她感受到家人之间的亲密:他们一起去摘桑叶养蚕、去池塘抓青蛙与蝌蚪,用攒了一周的零花钱去买零食。妈妈骂她时,弟弟为了保护她和妈妈辩解,被妈妈狠狠扇过巴掌。
●易婷与靖博 讲述者供图
大二那年,易婷确诊抑郁症,办理了休学。父母把她锁在家里,继续忙生意。父母的冷漠与忽视令她痛苦,易婷说她几乎是依靠“恨”,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完成了大学学业,拿到毕业证。
拥有一定独立能力后,易婷曾试过改变这个家庭。在妈妈骂弟弟的时候,她会直接训斥妈妈,点明这会造成怎样的伤害。但妈妈没有任何变化。父母在意外部评价,她就请一些亲戚参与“审判”。女儿已经被诊断出抑郁症,难道不能好好看看这个家到底出什么问题了吗?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她只能选择逃离。“我要去省外,我还要去天南海北,去他们找不着我的地方。”心理医生也建议她,尽量和父母少接触。易婷记得靖博曾经说,觉得她比自己幸运。她开始并不理解,自己才是家里“可有可无”,被定性了的、管束不了的叛逆女儿,而弟弟是妈妈口里的“命根子”,更幸运在哪里呢?弟弟去世后,回想两个人的处境与选择,她才意识到“幸运”的另一种含义。这几年,易婷大部分时间都在国外跑宝石生意,就算是疫情,除了戴口罩,没受到太多的行为上的限制。而弟弟无论是在精神世界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长时间处在窒息的环境里。靖博高二时,因为疫情,学校改上网课,城市频繁封控。他被迫和爸妈、爷爷四个人长时间处在同一空间。原本由姐弟俩一起分担的低气压,变为靖博独自承受。“我不知道他们会有多剧烈的争吵,而且那种情绪是没有地方可以发泄的。”易婷记得,有次父母用开玩笑的口吻讲起当时的矛盾,靖博把自己反锁在卧室,用桌子、凳子抵住房门,最后他们把锁全部撬开。易婷离家很早,和父母关系疏远。她能举出许多例子来论证爱的缺失,却不知道怎么回答希望从父母那里得到哪些具体的爱——她从没拥有过,以至于缺乏想象力。“可能我给弟弟的爱也有很大的问题”。高中同学曹庆记得,靖博当时对姐姐去联系前女友感到气愤,觉得姐姐在威胁他。2021年12月5日下午,靖博在上海失联前,给爸爸发了一段话,大意是大家都要逼疯他,到上海来就是迫害他。易婷当时连续几天都处在高压状态,一种“随时可能失去弟弟”的恐慌里,情绪有些应激,她很生气地给弟弟发消息,“我说你怎么这么白眼狼,我们谁要害你了?”易婷后来觉得这对弟弟是一种伤害,“可能更加推动了他,(觉得)连我最爱的姐姐都不理解我。”她曾强烈地责怪自己,觉得自己才是推波助澜的那个人。“我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创造不了任何事情。”靖博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陷入情绪泥沼,没办法工作。因此得知父母在做试管,为弟弟感到愤怒的同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被抛弃了——父母居然宁愿再生一个孩子,也不关心还活着的女儿。她必须让这一切停止,阻止新的生命再次经历相似的痛苦。一位父亲的「改造计划」
3月下旬,我在湘潭见到了易建强。他穿一件黑色的皮衣,牛仔裤,表情有点严肃,“地中海”式的发型比1米7左右的个头显眼得多。谈话的大部分时间,他用双臂支撑着桌面,握紧拳头,大拇指用力按在食指的关节上,似乎在努力控制着情绪。但每提到靖博,他就要流泪。
也许是自己反复回忆过多次,靖博出事前,父子俩在上海那三天的经历几乎钉在了易建强的脑袋里。不需要提问,他自己就会讲下去——他先是接到了女儿的电话,靖博失联了,让他赶紧去上海救儿子。他先搭车去长沙,再坐飞机到上海。靖博看起来一切正常。晚饭后,他和亲戚一起到学校里找靖博的老师。晚上回到酒店,只剩下父子俩时,靖博开始发脾气。你们是不是要把事情搞大?谁让你来的?随后情绪激动地哭起来。他从没见过儿子这样。但靖博只哭了几分钟就非常平静了。那天如果不是星期五就好了,他总这样想。周末精神病院的医生是不是不上班?等周一,表哥开车来一起去,我们先在这里玩两天。靖博说反正不急。周六,他们登上了东方明珠,在复旦大学门口合影。靖博没有笑。周日,靖博睡到下午一点多才起来。他们在五角场附近一个胡同里面吃午饭。靖博仅仅吃了一个汉堡,就跟他说,有个电话要出去接。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靖博。最后的微信留言是叫他不要管他,也不要去找他。他马上联系了亲戚和女儿,但都以为靖博只是心情不好去散心,即便报警也要24小时后。他回复靖博,只要你不做蠢事,我在酒店等你。
●靖博与父亲最后的合影 讲述者供图
易建强反复强调,是自己“没有意识”。靖博去世后,他总在自责。他痛苦于不止一次错过了救儿子的时机。
第一次发现儿子可能有问题是在2021年4月,靖博读高二下学期。有次他正在外面唱歌,突然接到了儿子的电话,“他说他想死”。靖博的高中是寄宿制,距离湘潭市区的车程大概一个小时。第二天,易建强就赶去了学校,接儿子去医院做检查,医生也没有检测出什么。为了确保安全,易建强想带儿子去找个心理老师,但靖博不肯去。他说,现在想来,也许是那次耽误了治疗。“他这个病有两面性,一方面他是一个开朗的人,另一方面是很悲观的。我们看到的只是一面,另一面看不到。”当时,儿子的崩溃让易建强意识到这个家庭确实需要改变。他去做过几次心理咨询。湾湾是湘潭一所小学的心理老师,易建强经过亲戚介绍找到了她。湾湾印象里,当时他主要咨询的是家庭关系方面的问题,没有提及靖博。“他跟夫人相处不好,但又感激夫人对家庭的付出”。易建强希望湾湾能和妻子陈英聊一聊。湾湾记得,陈英后面只来过一次,但姿态明显是抗拒的。易建强反复想过儿子自杀的原因。他觉得压抑的家庭环境对两个孩子的伤害很深,是导致靖博出事的根源,儿子失败的恋情只是一个导火索。这些年,他和妻子的频繁争吵,给了孩子很多压力。而他总是选择沉默,用婷婷的话讲,是“冷暴力”。这位父亲承认这是他的过错。我们的谈话持续了3个多小时,结束时已近凌晨。易建强说,他记忆里从来没有跟任何人像这样安静地坐下来交流这么久。这更在他的家庭经验之外。他直到现在都无法完全接受儿子去世的事实。靖博天生聪明,他说,他两岁半的时候就会下象棋,跟那些老头子对弈。小学的时候,靖博学过几年围棋,比赛拿过全市第三名。他这些年忙着开月饼店,一度想将生意做得更大,孩子们忽然就长大了。他记忆里没什么父子俩亲密的场景。到了初中和高中,靖博都在读寄宿学校,见到的次数就更少了。靖博去世后,家里变得冷冷清清,易建强和妻子两个人连吵架都吵不起来。他说自己现在做什么事都没劲头。以前空闲了,他喜欢去跳舞,唱歌,早晨习惯跑步。现在所有热情都丧失了。除了月饼店,他更愿意待在家里。他已经很久没去别人家串门了,在朋友圈、在微信群,他都很少讲话,“可能人伤到了底气吧。”靖博的死讯并不是每一个朋友都知道,碰到有不知情的熟人问起来,他干脆不回答,找个话茬糊弄过去。要么只是笑一笑,“有时候一下就流泪,有时候躲着他们”。他感到孤独——不止是精神上的无所依托,还有逐渐消逝的亲缘。这些年,他的至亲越来越少。哥哥、姐姐,都离开了,去年父亲也过世了。易建强说,最开始自己没想过再生一个小孩,是隔壁邻居或熟人最先提起来,还是再生一个好。这个念头一旦种下,就越来越强烈。去别人家吃婚酒,他会忽然想到,如果靖博在,今年是21岁,再过一两年也是结婚的时候了;别人屋里搬家,别人屋里兴兴旺旺,而自己这边越来越小。他突然就产生一种“对比性”,心又会不安。“只要活在这个世上,就会抨击你的心。”“有人才有世界”,他说,这样家里才有个动静,有点事做。靖博去世后没多久,易建强和妻子去看过手相,算命的师傅说,他命里有两个儿子。有了这个结论做支撑,他开始催着妻子陈英做试管婴儿。做了一年多,没成功,那代孕也行。总之,他要在有生之年再培养一个人,从0到18岁,培养他长大成人。他强调自己今年已经54岁了,有些时不我待的意思。婷婷反应激烈,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说,这对婷婷应该也是一件好事。“20、30年后我们走了,婷婷还有一个亲人在。她那个时候才懂得父母是对的,当年我们是对的。对吧?”如果能如愿,这位父亲计划把生意做小一点,请个帮工来看店,自己用更长时间来照顾小孩。钱够用就行了,干嘛那么拼命,勉勉强强过得下去就可以了。家庭氛围也一定不是以前那样的,他说,夫妻两个就算吵架也会避开小孩。他要重新证明自己。“至少是有改变的父亲”,易建强说。
●易家建造的新房子,靖博出事后暂时停止了工程。殷盛琳 摄
在牌桌上的我才更像自己
为了避开越来越偏执的丈夫,3月下旬,陈英跑回了乡下。事实上,她还没决定好是否再要一个孩子。
在此之前的近两年里,她经历了痛苦而漫长的试管婴儿尝试。陈英年过五十,激素水平并不好,做了许多次取卵手术。宫腔镜检查做过三四次,冰冷的器械进入她的身体。她前后两次移植了胚胎,第一次没能着床,第二次着床二十多天后,也都没能留住。现在,她夹在丈夫和女儿的冲突之间进退两难。既害怕伤害易婷,又担心丈夫会出什么事。丈夫曾说,你们不让我去代(代孕)那个孩子,我就去自杀。有几次,丈夫原本应该守店子,但自己忽然就走出去了,“手机不带,钥匙不带,车不骑,我真的懵了。“她害怕恐怖的消息再次传来。只有回家推开门,第一眼看到丈夫在家,她才能安下心来。她答应见我,也是因为丈夫的缘故。这天下午,陈英、易建强开车载我上山,去看他们的新房。靖博出事后,新房的建造就停止了。“很没有滋味”,陈英说。他们原本想建造一个气派的两层大宅,如今一层还没建完就荒废在那儿了。缝隙里长满杂草。
●陈英走在田埂边。殷盛琳 摄
陈英在废弃的木材边蹲下来,山里的风吹过旁边的竹林。“我的性格是一个开朗型的,我有什么怨,我也一般不计较”,她自顾自说起来,像针对某种指责的自我辩护。“有脾气我就发,如果我的事有道理,你要让我低头,那你不能够。”陈英讲话语速很快,一句接一句,没有缝隙。讲到激动的地方,她会不自觉叉腰,比划手势。她到现在都不相信,也不理解儿子选择了自杀。她一直以为靖博性格像她,从压力里磨练出来,“遇强则强”。靖博明明在学校里面很活泼,跟老师、同学关系都很好,表现又好,招人喜欢,是“佼佼者”。她至今笃信和靖博分手的那个女生才是罪魁祸首。和儿子一起坠落的,还有她习以为常的生活逻辑。两个孩子曾是她生命里确凿的部分,他们存在,然后长大,她负责赚钱,用赚到的钱买更多、更大的房子。日子这样过下来,自然而然,没什么问题。婷婷说她曾带给两个孩子很多伤害,她不能接受。陈英也想不明白自己的人生怎么走到了现在的境地。她聊起自己的婚姻。她和丈夫同村,一个大队里的两个小组,分别在山村水库的两端。他们在这里长大成人,进入婚姻。这些年,两个人算得上白手起家,年轻时一起到广东闯荡,赚到第一笔钱,回乡开起月饼店,生意越做越红火。他们以这个小山村为起点,跨过乡镇,去了湘潭市区安家。有了婷婷和靖博。如果一定要为婚姻的裂痕找到缘由,几乎都来自于他们的家人。因为家庭琐事,她和公公频繁争吵,也在婷婷面前“拍过巴掌”。她说,可能婷婷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吓住了。“搞的时间太久了,太累了”,她想到过要离婚,最终也没离成。在她的观念里,自己弄钱了,就要给儿女提供好的生活,让他们上最好的学校,不需要他们去想家里的事。如果孩子们觉得在外面工作不好,还可以回家来。但婷婷越走越远,她看着女儿这几年在世界各地做生意,有时候一整月都不打电话回来。她说,自己甚至有点怕女儿,“说不过她”。靖博高三下学期,她去学校陪读,最开始只是感觉颈椎出了问题,脖子也痛,就去医院做检查,结果确诊为甲状腺癌。做完手术那几天,婷婷正好回国,在家短暂待了一天,自始至终没有进她的卧室看过,也没有问候。“好像仇人一样的”,她有点伤心。手术后,有些后遗症还在,骑车时间长了,身体会感觉疲惫,精神也没以前好了。那次靖博生日,和姐姐买了宜家的单人床回来,她控制不住地发起火来,为什么不买一个更大点的双人床?以后结婚还可以用。婷婷和她越吵越凶,她把自己得癌症的事情一下子全说了出来。靖博开始抱着她哭。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强烈要求靖博到长沙读,想离儿子近一些。但儿子悄悄改了志愿,把备选的一所上海的大学调整为第一顺位,最终去了离家乡几千公里的上海。她给靖博的大学生活费很少,每个月只给1000块。陈英有自己的理由,“我就是要他多跟我打电话,因为你太远了,说实在的我就想听到你的声音。”这些年,她跟两个孩子都不怎么亲密。陈英说,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沟通,干脆生意为重。一般她只过问下作业做好没?做好就睡觉去。至于更多的互动,谈心一类的精神交流,她做不到,也没有这个能力。比起在家里围着孩子打转,她更喜欢跟朋友们一起玩,聚在一起打牌搓麻将。“在家里跟他们没话讲,觉得很无聊。”试管婴儿失败后,丈夫开始琢磨代孕,陈英还在犹豫。她觉得婷婷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如果真的把孩子生下来,他们之间差了50多岁,孩子在学校真的不会被嘲笑、歧视吗?等小孩18岁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很老了。她蹲坐在田埂边,一边讲话,一边用手不断拨弄杂草。天色逐渐暗下去,她的面孔变得模糊,虫鸣声的间隙里,她说,她更希望婷婷能生一个小孩,这样也能解决“传宗接代”的问题。“我的目的就是下面有一个人,就是争这口气”,陈英说,儿子去世后,她受不了那些外部视角的打量与同情——无论你挣多少钱,没有后代了,都没用。“如果婷婷生了小孩,我起码就有这样一个后代,再怎么辛苦我都愿意。”陈英有时候会梦到靖博。她想尽办法不去想他,不去想那晚的事情。她觉得这都是命。靖博出事那天,陈英不知怎么睡得很沉,没有接到丈夫从上海打来的电话。直到弟弟、弟媳从别处拿了钥匙开门叫醒她,她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靖博当时已经坐在了9楼天台的栏杆上。她们赶紧商量分开行动。弟弟、弟媳脱了鞋爬上天台,她在下面等各方消息。手机响起来,是靖博。妈妈我回来了,我在屋顶上,靖博说。你不要傻了,有什么事跟妈妈来说。赶紧下来,爸爸妈妈都很爱你的,陈英说。靖博没有回应,最后只是说,我不怪你,你去叫救护车来吧,随后挂断了电话。陈英赶紧往楼上跑,想把儿子拖下来。没上几级台阶,她说自己听到“砰”地一声,就知道没救了。
●靖博出事的天台,邻居们仍然在上面晾晒被单与衣服。殷盛琳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