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金岳霖的女朋友（不是林徽因）

源济

说说金岳霖的女朋友（不是林徽因）

Original 阿舒 山河小岁月 2024-02-07 20:30 云南

作为一个典型双鱼女，我承认自己欢喜听童话爱情故事。

 

不一定是大团圆，我们双鱼不在乎虐的，越虐越爱，重要的是忠贞，确切的说，是男人忠贞（因为女人忠贞的概率太高了！）我热爱搜集一切有关忠贞的动人瞬间，尾生抱柱，柳毅传书，天罗地网之下，张珍结结巴巴对假牡丹小姐说，人间难觅一知己，你就是鲤鱼精又何妨。灯光昏暗，外婆在一边缝衣裳，丝毫没有注意，身边一个小人，守着留声机，眼泪汪汪。

 

是的是的，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男人只要忠贞，泥胎就立即镀金描彩，经了三味真火，成了顶级秘色瓷，君子如玉，长得丑，没有钱，那有什么要紧——很多年之后，新时代的小青年们给中年妇女的我普及，阿姨，这叫恋爱脑。

 

但恋爱脑是双鱼座阿姨的心灵港湾，我们依靠这一点甜来抵御一切风雨。我甚至默默给自己编辑了一本阿舒童话故事集，当然是没有出版的，但每个字都刻在自己的心里，时不时的在脑子里放电影，放着放着，四十岁就这么放过来了。

 

比如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

 

有这样一个男子，他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然而，当他来到北平，爱上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结婚了。

 

他不愿意，不能够，不舍得破坏她的家庭。

 

于是，他选择了默默守候。他住在那女子的隔壁，为她的沙龙提供美食，她无聊的时候，他在一边说着笑话；当得知她生病的消息，他第一时间赶去昆明，一直照顾着她。

 

有一天，那女人死了，他悲伤不已，那女人的丈夫选择了再婚，而那守候着她的男子却依旧和女人的儿子住在一起。有一天，他请了一桌饭，大家都去了，他站起来，半晌说，今天是她的生日。

 

很多年过去，当人们想要问他那女人的故事，他沉默着，沉默着，最后说，这是我同她的故事，只能对她一个人说。

 

眼泪水趟趟滴！缠绵啊！悱恻！这真是我们双鱼座的最佳故事啊！！

 

你们肯定猜出来了，这故事的主人公是金岳霖，他的白月光是林徽因，这故事里，有恨不相逢未嫁时，有除却巫山不是云，有此情可待成追忆，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真正中国古典爱情故事——

 

只可惜，童话总是骗人的，或者，并不代表全部的事实。

 

金岳霖“依林而居”的故事，来自经常给读者送上小徽徽“黑料”的林洙女士。

我曾问起过梁公（即梁思成），金岳霖为林徽因终身不娶的事。梁公笑了笑说：“我们住在总布胡同的时候，老金就住在我们家后院，但另有旁门出入。可能是在1931年，我从宝坻调查回来，徽因见到我哭丧着脸说，她苦恼极了，因为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怎么办才好。……”——《碑树国土上，美留人心中——我所认识的林徽因》

 

用了“可能”两个字，说明对于时间也不是那么确定。那我们来查一查，梁思成宝坻调查归来是在1932年6月初，那也就是说，金岳霖爱上林徽因（或者林徽因爱上金岳霖），是在这个时间。

 

是不是呢？

1938年西南联大教授合影，左起：周培源、梁思成、陈岱孙、林徽因、金岳霖、吴有训

当然不是，因为有学者早已考证出来，金岳霖当时并不在国内，要到1932年底才回国（陆红颖的《林徽因、金岳霖恋爱时、地考辨》）

 

另一位学者老师甚至找到了见证人——朱自清。（叶新，“金林恋情”新考——兼及金岳霖1932年的国内外行踪）

 

1931年秋天，朱自清到达伦敦大学，注册学习英国文学，开启他为期一年的欧洲访学生活。

 

可能是为了练习英文，朱自清在欧洲的日记，很多是用英文写的，而我们今天看到的只有翻译过来的中文，而没有英文原文，这使得我第一次读1932年朱自清日记的时候，完全忽略了这个名字——

谁是秦君？

 

我在美国国家档案馆里找到了答案，金岳霖的入境记录上有他的护照，上面写着：该护照系中国外交部发给金岳霖先生（Mr Chin Yueh Lin)，他接受中国政府赞助前往美国学习。

 

“Chin”，就是日记里错翻成“秦君”的“金”。

 

所以，《朱自清日记》里“秦君”旁边的“泰勒小姐”，就是金岳霖当时的女朋友Lillian Taylor（有时写成Lilyan、Lilian，后文统一为Lillian）。

Lillian Taylor小姐是一个英国人，一个神秘的英国姑娘。

 

我之前写过她的故事。她像一片1000块的拼图，散落在老金朋友们的回忆录里。当我把那些碎片从故纸堆里捡起来的时候，总有几片是找不到的，但似乎那些失落的碎片都很关键，有我们不知道的秘密，上穷碧落下黄泉，我知道他们只是暂时不见了，但并不是失踪了。

 

就好像尽管金岳霖在回忆录里连她的名字也不写出来，但我们知道，Lillian Taylor是存在的，真真实实存在的，她曾在一百年前来过北京，来过中国，并且不止一次。

 

Lillian Taylor是金岳霖开始学习哲学的关键之一，但在他的回忆录里，她只是一位“美国姑娘”。

第一个见到Lillian Taylor的人是杨步伟，那是在1924年，她和赵元任到欧洲游历一年。在巴黎，中国留学生们似乎都很穷，杨步伟和赵元任不断借钱给朋友们，但最离谱的是金岳霖。我们来看看杨步伟的回忆：

老金说（我们总这样叫他的）看样子你们很阔的，钱多不多？我说钱哪能多只够用到回国就是了。他说能不能借点？我们想起张奚若的警告来，并且他还有一位女朋友叫 Lillian Taylor，就回他不但我们自己还要用，还有两个小孩在乡下每月也用不少，回国船票还没买，你要可以拿点东西去卖卖，并且告诉他奚若家卖东西的故事和地方。

 

第一天他拿了两个戒指去是金镶翠的，我对他说非六十美元不卖，他没卖掉，第二天我叫他拿了我的一件貂皮脚的大衣去卖，我说随你卖多少可以全拿去用但是至少值一百五十到二百美元才可卖，不要糟踏东西。他高兴得很，叫他女朋友披在身上到咖啡馆去卖，披了一个星期也没卖掉，又拿回来说可以当八十美元，我说这样还要拿钱去赎，要不赎岂不是糟踏了？他就说那借三十元给我暂用吧。我们以为他生活艰难的缘故，正打算等第二次钱来时，再慢慢借给他百元，没料到三天以后他从意大利来了一封信说，他想想三十元够到意大利去一趟了，所以打算在那儿玩几天，并且给我的皮大衣也带去了，也许可以卖了，就可以多待几天玩玩。我虽然赞成做人玩世和快乐，可是我们不是供给得起的人，就没有回信。

 

过了一星期他或他们回来了（因为我们只看见他一个人），给我的大衣送回来了，说原壁归赵，我也没注意，就收起来了，当时又借了三十元给他，并且告诉他我们钱不多，可是过了几天我收拾箱子，一看大衣短了一排皮子，以后遇见他问他，他说他也不知道，我知是真的就算了。（意大利往往如此的，东西一过手必有毛病出来。）

借了钱立刻就去意大利玩了，还弄坏了皮大衣，连个抱歉也没有，说实话，站在杨步伟的立场，我是会生气的。杨步伟比我心大，1925年，金岳霖回到北京，同行的还有Lillian Taylor，赵元任不仅专门把逻辑学这门课让给金岳霖教授，两家还继续交往。某日，杨步伟接到了金岳霖的电话，说有要紧的事请他来，还不肯说什么事，只是说非请杨步伟来一趟不可，越快越好，事办好了请吃烤鸭。

金岳霖和赵元任，金岳霖这一身可太时髦了。

杨步伟一听，妇女八卦的性格就此激发，她想，老金为什么找我呢？肯定因为我不仅是朋友，而且从前是医生啊。为什么非要找我去呢？肯定是——

 

Lillian怀孕了吧？！

 

杨步伟担心金岳霖要让自己给Lillian堕胎，就对他说，事先说好，犯法的事情我可不能做。金岳霖回答说大约不犯法吧。杨步伟夫妇将信将疑地进了城，到金岳霖家时，Lillian来开门，杨步伟使劲盯着她的肚子看。

 

真相大白。

 

原来，不是人，而是鸡：

 

老金告诉我他天天喂鱼肝油给它吃，我大笑说和人一样，有孕时吃得太多太油，胎儿太大就难产。这只鸡的蛋一半已在外面了，我让他们两个人捉着用手一掏就出来了，可是蛋形状已像一个葫芦似的了。老金大叹一声气说也不用家俱，手一来蛋就出来了，真是手到回春，明天送你一个匾。

Lillian Taylor和金岳霖这对伴侣在当时的北京知识分子圈里很有名，这大概要拜徐志摩所赐，因为他们刚刚来到北京，徐志摩就把初见他们的情景，给所有朋友都描述了一遍，不得不说，非常传神——

 

老金他簇着一头乱发，板着一张五天不洗的丑脸，穿着比俄国叫化更褴楼的洋装，蹩着一双脚：丽琳小姐更好了，头发比他的矗得还高，脸子比他的更黑，穿着一件大得不可开交的古货杏黄花缎的老羊皮袍，那是老金的祖老太爷的，拖着一双破烂得像烂香蕉的皮鞋。

 

金岳霖肯定想要打死杨步伟，洋洋洒洒写了那么多丽琳岳霖同居往事，而他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称呼她为——一个美国姑娘。

他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前女友呢？

 

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难道是为了对林徽因隐瞒，营造自己一直单身的假象？

 

但这也太鬼扯了，因为根本瞒不住啊，那么多人都见过他们，除了杨步伟张奚若徐志摩，甚至还有吴宓：

下午大风。4-5乘人力车入城，至史家胡同54号甲金岳霖宅，赴Lilian Taylor女士招茶会，为介绍其女友Binda女士。——1930年4月19日

 

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期间，金岳霖与张奚若（右二）、徐志摩（右一）在一起

顺便说一句，当时大家都认为，这两人是不婚主义的先锋，“有贼心没贼胆”的吴宓就多次表达了对金岳霖这种爱情风险控制方法的羡慕，他热烈追求着毛彦文的时候，还曾经打过这样的小九九：

对彦问题拟俟届时在巴黎见面之后，斟酌实情，再为决定。如感情浓厚，即仿金岳霖与Lilian Taylor式而同居，或仿张奚若与杨景任式而结婚。

 

当我迷恋上在美国档案馆里寻找各种早期中国学生入境记录时，和杨步伟一样的八卦之心，忽然操纵着我的手，搜索了Lillian Taylor的相关名字，而后，我找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

先直接说结论吧，Lillian Taylor是已婚妇女。

 

在1924年杨步伟初次见到金岳霖和Lillian Taylor的时候，她其实是另一个人的妻子。

 

她的丈夫叫Hugh Ellis Morrow，1904年毕业于阿肯色大学，之后留校担任农学系教授。我在阿肯色大学网站上找到了他的照片。Morrow教授结过一次婚，和前妻有一个儿子，前妻似乎是因病去世，他随后到康奈尔大学任教，在纽约认识了Lillian。

Morrow教授和Lillian在1923年于纽约曼哈顿结婚，我找到了他们的结婚证明。

Lillian和金岳霖的缘分可能是在哥伦比亚大学建立的，Lillian 1916年到1919年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巴纳德女子学院念书，金岳霖则在1917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三年后获得政治学博士学位。但此时两人的交情如何，我们不得而知。

 

Lillian和Morrwo教授结婚之后，独自前往法国学习舞台艺术。金岳霖此时在英国念书，到法国游历，因为这个机缘，两人相遇并且坠入爱河开始同居。也是在这一年，他们相遇了赵元任和杨步伟。

 

但Lillian的丈夫Morrow先生也在此时来到法国。他是否发现了Lillian和金岳霖的事情？抑或是Lillian向他坦诚了自己决定要试验“自由婚姻”的决定？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他独自回了纽约。五年之后，1929年6月，Hugh Ellis Morrow去世，《阿肯色公报》上有他的讣闻，他只活了45岁，估计是因病去世。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用比较传统的定义来评价，在1924年到1929年这期间，金岳霖当了五年的“小三”，当然，我个人偏向于Lillian对金岳霖坦诚了自己的婚姻情况。但包括杨步伟在内的所有金的朋友，说到Lillian时，都说她“倡导不结婚，但对中国的家庭生活很感兴趣，愿意从家庭内部体验家庭生活”，他们也许确实对于Lillian的婚姻情况并不清楚。

 

Lillian并没有解除和Morrow教授的婚姻关系，她的死亡资料表格上填写的是“丧偶”，她最后的名字叫Lillian Morrow，这可以证明，她承认的配偶，是1929年去世的Morrow。

 

Lillian和金岳霖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呢？

 

我们也许可以从《朱自清日记》里找到一些端倪，那是1932年4月3日：

V.L.秦午后来访，他想为泰勒（Taylor）回纽约向我借二十英镑，我答应了。

第二天，朱自清又说：

把泰勒要借的钱给了她。泰勒小姐启口还要向我借十五英镑，她说如钱端升能从北京借钱给她，她将于五月中旬把钱还我。她给他拍去电报，但星期四前得不到回答。如借钱事落空，她就不得不改变计划，也就不需要钱了。她说她已养成中国人的习惯，花钱不注意，而她姐姐则从不向人借钱，在美国胡乱花钱被认为是一种犯罪行为。

 

钱端升是张奚若和金岳霖等人的好友，和Lillian在1924年时就认识了，他们似乎保持了当年的友谊，只要开口，就能借到钱。钱端升对人确实非常慷慨，他从1930年代开始好像时常在经济上资助自己的学生们，要知道，十五英镑在当时绝不是小数目。

 

1928年5月，钱端升（右二）与胡适（右一）、朱经农（右三）、张奚若（右四）、高君珊（左一）等摄于南京中山陵园

Lillian在这之后就消失了，她也许回了纽约，但一度也曾经回到中国，1934年就读山东大学的何炳棣曾经回忆，Lillian教过他们英文，并且发音很英国，何炳棣不知道的是Lillian其实是个英国人：

最不可解的是她明明是美国人，但三番五次警告我们决不可学一般美国人的发音……她的英文发音和语调是比‘皇家英文’都更‘英’。多年以后才知道她在20年代是美国故意反抗礼教的“女叛徒”之一，这就说明何以她在20年代卜居北平，和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金岳霖同居生女而不婚。——《读史阅世六十年》，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50～51页 

Lillian在1935年6月乘坐“太阳号”从上海前往洛杉矶，我找到了她的入境记录，这里也可看到，她1898年5月1日出生于英国伦敦，当然，在1935年，她仍旧保留了Morrow的姓氏，并且显示“已婚”。

送走Lillian之后，金岳霖就回到了北京。1932年9月3日，朱自清回到清华大学的第二天，就去金岳霖家吃了午饭。也是在此时，金岳霖见到了林徽因，并且从此搬进了北总布胡同梁思成和金岳霖的家，他真正做到了“加入这个家庭”：

从1932年到1937年夏，我们住在北总布胡同，他们住前院，大院；我住后院，小院。前后院都单门独户。30年代，一些朋友每个星期六有集会，这些集会都是在我的小院里进行的。因为我是单身汉，我那时吃洋菜。除了请了一个拉东洋车的外，还请了一个西式厨师。“星期六碰头会”吃的咖啡冰激凌，和喝的咖啡都是我的厨师按我要求的浓度做出来的。除早饭在我自己家吃外，我的中饭晚饭大都搬到前院和梁家一起吃。这样的生活维持到“七七事变”为止。

——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是我最亲密的朋友》

 

金岳霖和丽琳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1966年，Lillian曾经给学者李约瑟写信，询问《中国的科学与文明》进程，信中曾经提到自己在中国待过十年，这也许指的是1925年——1935年这段时间。

1982年，丽琳去世，她的资料上填写的是“丧偶”，她把自己的遗产赠与加州州立大学圣贝纳迪诺分校，成立了 Morrow-McCombs Memorial Lecture，用于促进基督与犹太信仰的相互认识。

 

但我并不想要指责Lillan女士。

 

我写了那么多渣男的故事，写到Lillian小姐的时候，有些莫名欣慰，真是一个传奇的姑娘，在那个年代，就已经这样洒脱地行走五大洲。

 

金岳霖完全忽略掉Lillian小姐的存在，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谁愿意提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呢？我们不也常常故意忽略掉那些前任吗？解放后，金先生还曾经向另一位女士求婚，然而到了谈婚论嫁时，那女士被姐夫牵连，于是偃旗息鼓，再不提及，这都是人性，我们永远不要考验人性，那是伊甸园的苹果，吃不得。

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童话也没有破灭。

 

金岳霖仍旧是忠贞的，只不过，他忠贞于自己，恋爱中的自己，就像他教导学生的那样：

恋爱是一个过程。恋爱的结局，结婚或不结婚，只是恋爱过程中的一个阶段。因此，恋爱的幸福与否，应从恋爱的全过程来看，而不能仅仅从恋爱的结局来衡量。

 

恋爱是恋爱者的精神和感情的升华。恋爱的对象，在一定程度上，是恋爱者的精神和感情的创造物，并非真正客观的存在。因此，只要恋爱者的精神感情是高尚的、纯洁的，他（她）的恋爱就是幸福的。不应从世俗的“恋爱-结婚”公式看问题。——周礼全《怀念金岳霖师》

恋爱的对象其实是自己创造的，而并非真正客观的存在，如果能顿悟这个道理，这世界会少多少失恋者，会多多少快乐人。

 

与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