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县城的两年离婚调解观察

源济

苏北县城的两年离婚调解观察

Original 小昼 极昼工作室 2024-01-08 20:20 Posted on 北京

文 | 解亦鸿

编辑 | 毛翊君

男方负债，女方起诉

某区法院驻院调解员 吴先生 44岁

今年是我做驻院调解员的第四年，每天都要见1-2个当事人。在我经手的离婚案件里，很多对夫妻都是被生活给压垮了。这个压力是一步一步累积起来的，两个人刚认识、刚要结婚的时候，男方就已经开始负债，而女性做原告的远比男性多。

对于几十万的彩礼，很多时候男方为了结婚，达到老丈人这边的要求，或是社会上约定俗成的数额，会去贷款，跟亲戚朋友周转借钱。之后又在家里的帮衬下贷款买房，不管好与坏，总归还要买辆车。婚是结了，到婚后这些都需要他去偿还。两人又很快生了孩子，养孩子更是一大笔钱。

男的在外打工挣钱，这个压力看似是男方对整个家庭的负担，其实也落在女方心里。我经手调解的一对夫妻，总是因为用钱的事吵架。女方是家庭主妇，全职在家带娃，小孩不到3岁，经常生病要去看医院，男的拿不出钱来，时间长了，女的感觉生活过不下去了，提出要离婚。

我们调解都是先跟原告沟通，女孩告诉我，她觉得丈夫挣不了大钱，没有上进心。后来跟男孩聊才知道，他在工厂上班，挣的是死工资，一个月只有三千。婚前，他问亲戚借了10万彩礼钱，给了女方，婚后亲戚让他还钱，他还不上，问老婆能不能把这10万块钱拿出来还给人家。女方不肯，也不在家庭生活里拿来使用，就存在自己名下，当作一个保障。

还有女孩会跟我说，觉得丈夫不关心她，所以起诉离婚。我说，“不关心怎么界定？这不构成一个起诉的理由。”后来我才发现，很多原告都是这样，他/她以一个理由来提离婚，等到法院调解的时候，才把心里最本质的想法说出来。

这个女孩告诉我，她的公公婆婆以前说过的，结婚之后，公婆住的这套房子要过户给她和丈夫两人名下，“现在小孩都三岁了，房子还没过给我们。”男方在建筑工地上做文职，是家里的独生子。我调解的时候，让男方去跟他父母沟通，两个老人不同意现在过户，“就这一个儿子，将来我们死了，房子都是你们的，但是不能现在过户。”

我试过改变这个女孩的想法，“你们还年轻，都有挺好的工作，要自己奋斗。”也跟她转达了老人的态度，但女孩不认可老人的这种说辞，觉得他们之前承诺过，现在不兑现，是在哄骗她，不同意和好，不撤诉。

他们是自由恋爱，以前是高中同学，领证四年，28岁闹离婚。我很难判断双方的感情，清晰的只有彼此的诉求。后来，女孩不配合调解，也不来见我了。结果不到一个月，她的老公，那个被告，自己来起诉离婚了。同一个案由，双方都起诉，那就没法调解，不再经过我手，这个案件最终也走向诉讼。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在我们这个三线小城，离婚多数时候对女方的经济不会造成损失。离了婚之后，女方无非就是再重新选择一个条件好的人，跟别人过。而那些没还完的房贷、借款，是男方的事情。房子通常是男方的婚前财产，对女的来讲，她有时还能分得一点房屋升值空间的钱，或者分走一部分夫妻关系存续期间还贷款的钱。但是如果夫妻婚后共同创业，出现破产亏损，离婚后女方也要偿还债务和贷款。

我调解过一对做物流创业的夫妻，他们的公司在2021年破产了。几乎一整年没有运单，开支全投在员工工资和车的保险上。每辆车四五十万，一年折损五六万，没跑多少路程，车贷一直还不上，债务越堆越多，最后欠了一百多万。

夫妇都是本地人，40多岁，结婚13年，公司登记在丈夫名下，他主管对外的业务，妻子管理公司财务和人事。一开始我以为两人是因为债务问题、承担不了经济压力才离婚，调解过程中女孩提到，公司破产之后，丈夫情绪一直很糟糕，后来开始家暴她，动过几次手。

我经手的案子里，很少出现纯粹因为债务原因提出离婚的，很多时候债务是导致离婚的壳子，里面套着一个家庭的人际关系。

有一对夫妻，在男方的家族企业破产之后，女方提出了离婚。这个丈夫和他父亲一起做生意失败了，每到过节的时候，都有人来家中追债，堵门，砸墙，小孩还在上幼儿园，妻子不想过这种生活，起诉离婚。我想建议夫妻二人协议离婚，帮他们根据自身情况制定财产分割和抚养权划分，却发现，追债并不是这个关系里唯一无解的症结。

女方不想协议离婚，她提到自己的婆婆，六十岁了，退休前是个医生，在家中非常高傲。她跟婆婆经常因为孩子的日常照顾吵起来。喂孩子吃苹果的时候，婆婆喜欢用牙给孩子啃掉苹果皮，啃完了就咬一口苹果，拿给孩子吃。女方看到了就生气，说“你嘴里不卫生，有病毒怎么办？”婆婆也生气了，“我嘴里有什么病毒？我传染给谁？”她就说了这一点小事情。

我又去跟男方沟通协议离婚，结果他也想走诉讼，提到对丈母娘的怨恨，觉得她对两人的小家庭插手过多。家里装修的时候，买一个灯泡，这个妻子都得跟她妈妈征求意见。

多数时候，我会跟当事人建议协议离婚，而不是诉讼，因为这样可以在双方反复沟通的情况下，保护更弱势的一方。上个月，我手里有一个案子，是男方起诉离婚，他跟我说原因是，他老婆现在不能生育了，但他还想要个二胎。他的第一胎就是儿子，但他说“不能只有一个孩子”，他父母这样要求他的。

他老婆得了白血病，虽然不是很严重的那种，还在坚持透析，但是肯定不好让她再去怀孕了。我跟女方沟通的时候发现，她丈夫的家庭条件比她好很多，在这之前治病的钱也都是丈夫出的。这种时候我先跟原告沟通，最后他愿意妥协，但是提了一个诉求：我可以不离婚，同意给她看病，治疗费我都出，但她不能管我在外面找一个女人生二胎。

我跟女方转达了诉求。协议离婚最起码可以在协商的过程中保障她以后的生活和医疗，但我觉得作为调解员，没办法去劝她什么了，这种事情说出来是不道德的。明知道不道德，还劝她大度一点，接纳她的丈夫？我做不出来。

男方的态度很坚定，如果他继续左一次右一次地来起诉，法院没有理由不判立案，但这个女孩很要强，她说不能接受老公在外面的那种事情，既不同意离婚，也不同意协议离婚，说“让法院来判吧”。

最难调解的是那些20岁出头的孩子，他们很多对夫妻认识不到一年就结婚，结婚不到一年又起诉离婚。问起矛盾，就说性格不合。有个案子里，男孩在工厂上班，钱也给家里用，但每天下班回来往沙发上一躺，跟老婆不吵不闹，就是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晚上两个人在一起睡觉都很尴尬，他玩他的手机，她玩她的手机。

跟男孩沟通的时候，他就简单地说，“我干活一天，我很累，我就想躺下来玩玩游戏。”这个案子当时调成了，男孩不想离婚，所以我让他写了保证书，要想维系这段婚姻关系，他得做出改变。

但是保证书不能解决婚姻关系里真正的问题。这些要离婚的夫妻，调解成功了，撤诉了，两人彼此承诺，“以后我回家帮你带孩子，拖地，吃完饭我帮你洗洗碗，晚上我们一起出去散散步。”说的时候，都认可，都同意，但回到生活里，人们很难兑现当初的承诺。可以看到很多对夫妻，六个月之后，又来起诉离婚了。同一个案子不会调解两次，这种就直接立案了。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外出打工的女方愿意离

某县婚姻登记处调解员 王先生 63岁

好多五十多岁的夫妻闹离婚，我打电话一问就发现，妻子去南京、上海那边做育儿嫂，丈夫希望她别苦钱（方言：挣钱）了，回家过日子，否则就怀疑她出轨了，但妻子不愿意回来，两人就登记了离婚。

我跟这些妻子聊，发现她们的想法很简单。我们农村大部分人没有退休金，即使子女大了结过婚，也要买房买车，还按揭，她们就想自己多挣点，给孩子减少经济压力。

我们宿迁是劳动力输出城市，调解时我经常遇到这样的异地夫妻，常是女方在外地打工，男方在家里打工。因为男的在当地还能做苦力，瓦工木工，盖房子，一天两三百块，女的就难找工作，只能去工厂，工厂招男的又比招女的多。

留在家里的就会怀疑外面那个出轨了，但外出那方愿意离，家里的反而不愿意。我调解过一个案子，女同志在浙江那边的美容院里做工，男同志在本地打过很多散工，都做不长，最后在家没事干。男方告诉我，他妻子在外面七年，现在找了另一个男的一块儿做生意，觉得妻子可能已经出轨了。他说如果妻子愿意回家挣钱，就不离了。

我跟他讲，打铁也要自身硬，你在家不好好苦钱，指着女同志在外面苦钱，人家肯定不愿意跟你过。他答应得很好，但我发现他在工厂打工挣的那些，既不够还房贷，也不够还车贷，女同志还得在外面挣。

跟女方聊的时候，我说看在孩子的份儿上，能不能不离，反正都是苦钱把孩子养大。她很坚持要离，孩子念初中，上学的钱都是她供的，说离婚之后也愿意继续给孩子打钱，供他生活。她在外面一个月能挣上万，回家进厂子，一个月两三千，这是客观现实。

我们这个地方没什么国企厂子，县城里面的工厂都是私人老板开的，电子厂、医疗器械厂、皮革厂、做车轮的机械厂，有时工资不按时发放，工人的钱被抵押，他们自己也不愿意干，就跳槽走了。

去年6月1日开始，婚姻登记跨省通办在全国扩大了试点，我上半年每个月要给200对在我们县城登记离婚的夫妻打电话调解、回访，下半年真的少了特别多，每个月不到100对，我猜，他们可能在外地打工的时候做的登记，不回县城了。

冷静期快结束的时候，如果有夫妻没来二次登记，我通常会打一个回访电话，看他们是不是和好了，不离了，可是对面通常跟我说的是：“我们还在外面打工呢，现在没法回去。”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她们为了孩子不离婚

某区法院驻院调解员 梁女士 57岁

提出要结束婚姻的，通常都是女性，比男性多很多。我接到的案子里，50%都是因为男方出轨了，女方起诉离婚。如果是女的有外遇、男的起诉离婚，调解成功率很少，因为男的自尊心比女的更强一点，不好劝。还有很多人是出于性格不合，五六十岁了还要离婚，这类也通常是男方提的多，他们就跟我说，这女人到50岁以后，唠唠叨叨得更厉害了。

调解都是先跟原告沟通，看看原告对婚姻的态度，他/她最后的决定是什么，是“非离不可”，还是“可以考虑考虑”。如果他/她还愿意考虑，就有调解的空间和余地，我会问出他/她的诉求和动机、两人的矛盾，在说服原告的基础上，再去说服被告。

遇到男方出轨的案子，我调解的时候就得多动脑筋。她们常跟我说，“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有录音，有录像。”我会劝她们，“你看，电视剧也都是这样演的，现在的生活，如果男人没有外遇，说明这个男人也没有魅力了。”或者说，“男孩离过婚，随便都能找到下一个，女孩子不一样，你属于二婚，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怎么办？”我会举这些很实际的东西，给她分析明白。

我最近调解的一个30多岁的本地女孩，从手机的聊天记录里面发现男方出轨，男方后来也如实地告诉她出轨的事实，这时候人是最痛苦的。她会不停地暴露出那种痛苦，特别激动，这时候只能先控制她的情绪，听她倾诉。

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之后，跟她聊孩子。我退休返聘为调解员之前，干了30多年的幼儿园园长，了解到很多孩子在父母离婚后承受的压力，所以可以比较有说服力地去调解她们。

记得一个冬天，有爸爸把孩子送到我们幼儿园，说是当天让孩子妈妈去接，然后这个爸爸就出差了。结果放学的时候，妈妈没来接，可能是两人没沟通好，在闹情绪。这个孩子就放在我们幼儿园，晚上只能安排老师带着他休息。老师给孩子换衣服时，发现孩子白天出门前，爸爸没帮他穿好棉裤，腿冻得跟红虾一样，冰凉冰凉的。

我会跟这些夫妻讲很多这样的案例，尤其是跟女方说，因为孩子是她的软肋，母亲都把孩子放在第一位。也会跟她们讲我的亲身经历。

我先生出轨是在儿子上初中的时候。一次外边有别的女人给他打电话，我家儿子听到了，跟我说，“妈妈，好像一个女的跟爸爸打电话，说喜欢他。”但是为了孩子，人生几十年，一晃都过去了。我的性格是直来直去的，我和先生都是有文化的人，所以就理性分析后果，再做决策。至于跟先生的相处，不可能很快恢复融洽的，这是终身的事情。

现在我会帮她们分析，人生活在矛盾当中，没有矛盾是不可能的，特别是现在社会网络信息那么发达，你说这个男人，不出轨才怪。

但我发现近几年因为家里重男轻女、想生男孩导致离婚的案子，倒是比以前少了很多。可能是现在允许生二胎、三胎了，在这方面没有太多的约束。所以一切为了孩子，问她孩子在什么年龄阶段，告诉她孩子这时候最需要的是父爱和母爱，这要离婚了，孩子要么跟爸爸，要么跟妈妈，变成三四个家庭来培养一个孩子，这个东西对孩子的成长不好，从这个切入点去讲，她们就能接受不离婚了，调解成功率更高。

（文中梁女士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