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发现情感咨询这个行业的从业者和购买咨询服务的消费者,大部分都是女性的时候,我感到有些悲哀和难过。
因为我研究的是与异性恋关系相关的情感咨询,但显然这里面缺少了一些人,所以我开始有意识地去关注那些针对男性的情感咨询服务。于是我发现了一片新的领域,PUA,全称Pick-up Artist,搭讪艺术家。
PUA起源于美国的夜店文化,原本是为了快速吸引女性发生一夜情的搭讪技巧。很神奇的是当这个东西进入中国之后,成了网络上很多男青年,尤其是那些青涩的不善交往的男青年,学习如何找到女朋友的“泡妞圣经”。
近几年,我们在网络上看到了很多PUA的案例,大多都涉及到精神操控、自杀鼓励和教唆等。我们也要注意,在这些极端案例之外,PUA学习者中也不乏没有带着“实现百人斩”或“快速推倒女生”等恶意目标的普通男性,他们只是想学习如何跟女性相处,想要找到一个女朋友。
我想探究,在中国的PUA大流行背后,是否也存在着普通男性的男性气质焦虑,以及他们在婚恋中面临的困境。一开始我在一家叫作“坏男孩”的App上学习了很多PUA课程,但这是不够的,因为我需要接触到真实的学习PUA的男孩。
于是我找到了一家进行线下培训的初创小公司,简称W公司,他们的口号是“做你的情感管家,帮你实现情感自由”。当我到W公司的时候,他们正在给二十几位男青年线下授课,这个课程长达10个周末,收费近8000元。
W公司的负责人告诉我,来上课的这些男孩中有几个富二代,其他的大部分都是在大城市打拼的普通男青年,他们的收入在一万元左右,不擅长打扮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女生交谈。
W公司为他们打造的“魅力课程”究竟有什么内容呢?第一步是外貌大改造,从发型到穿衣、健身,打造一个理想化的男性身体。还有很多细节的内容,甚至包括如何修剪鼻毛和指甲、如何选择袖扣、如何佩戴领带领结等等。
简而言之就是,这些男孩要学习如何从头到脚地做一个精致的都市男子,他们在培训中需要提交自己在改造前后的照片对比来交作业。
第二步是在朋友圈进行展示面的建设,用PUA的术语来讲叫作DHV,demonstration of higher value,高价值展示。
W公司的培训导师会提供给付费学员5个G的“干货”,其实就是培训导师自己的朋友圈截屏,以及他们和各种“妹子”的聊天记录。他们还会手把手地教这些男学员,如何拍摄出有品味的照片,以及如何修图等等。
最后一步就到了实操环节。W公司要求这些学员必须在各大婚恋交友平台上,以及使用微信摇一摇寻找附近的陌生人,去操练他们所学到的搭讪技巧,每周至少要跟7到10个女性进行线上聊天和线下邀约。
值得一提的是,在整个课程中,W公司的培训导师从来都不标榜自己在教PUA。他们强调的是在给青年男性赋能,教会他们如何展示自己的高价值,从而能够轻松地“狙击女神”。
在研究期间,我加了二十几位PUA导师和学员,所以我的朋友圈变得异常的丰富多彩。
他们强调一定要真实拍摄,不能用别人的图片,在观摩了大量很雷同但又不完全一样的照片后,我发现其实光有光鲜亮丽的图片是不够的,你还要学会图文不符、声东击西,才能显得不low,避免太刻意。
比如有一个很典型的“说走就走的旅行”,这其实也是在从侧面展示他们的手镯、腰带、鞋子、眼镜等奢侈品。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看了太多这样的图片,我总结了一个十四字箴言:咖啡书店小情调,红酒旅行高尔夫。
这些男孩其实都是在自己的朋友圈,进行一种深度美化之后的自我包装与呈现。因为W公司的培训导师告诉他们,不论是探探、陌陌、世纪佳缘,还是珍爱,你在任何一个平台上约到的妹子,都必须把它引流到微信上,否则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妹子加了你的微信之后,第一步就是翻看你的朋友圈,如果你的朋友圈毫无价值和亮点,妹子自然不会对你感兴趣。这些PUA男孩对此深信不疑。
再给大家展示一些精彩的内容,这三张图片放在一起显得非常有冲击力,但它们出现在我朋友圈时,其实时间跨度上已经有八个月之久,以至于我经常会产生一种既视感,我为什么总是看到似曾相识的图片和内容?但它们的确是来自三个不同的人。
后来在整理田野资料时,我才发现其实这背后有许多公式,很多学员就是按照这个公式去套用。显然在泳池边搔首弄姿,从背后进行拍摄,是一个典型的高价值展示公式。
在我的研究过程中,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有一些PUA男孩质问我说,你这么朴素,连妆都不化,怎么可能是研究PUA的呢?我才意识到,在他们那里,“研究”是另外一种含义。
曾经一度我也想尝试实践一下高价值展示。当我去到了相同的景点,决定拍一张照片时,我才发现很显然,遇见了谁不决定我走到哪,遇见了谁决定了我被拍成什么样。
当然这个比较除了幽默好玩、调皮一下以外,我是想要告诉大家,高价值展示往往需要苦心经营的设计,在这背后,这些男孩往往也会经历一种无止境的焦虑。比如在发完朋友圈之后,他们会反复地查看有多少人点赞、多少人留言。
这些PUA男孩相信,只要在朋友圈里活得有钱有闲、光鲜亮丽,就能够吸引到潜在的女朋友。他们似乎想要构建出一种更加理想化的男性气质,这种男性气质显然是围绕着消费主义展开的,基于一种通过消费实现向上社会流动的抱负。
消费主义是什么时候进入到男性气质以及亲密关系中的呢?
自20世纪以来,爱情就已经与各种社会区隔相关的消遣型消费以及中上阶层的行为礼仪捆绑在一起,人们几乎是必须通过以金钱为基础的追逐享乐的个人主义消费行为,才能体会到“真爱”和“浪漫”的感觉。
在消费主义盛行的当下,女性越来越倾向于选择“浪漫”,但这个浪漫已经变成了有钱有闲且能够游刃有余地消费玩乐的代名词。
对于这些年轻男性,在初入社会、毫无经济资本的情况下,他们在消费主义的婚恋场域内几乎没有立足之地,于是他们只能转而寻求PUA所教授的“逼格”和“套路”,假装自己好像有某种资本。
学习PUA有用吗?
如果我们用布尔迪厄的文化资本来理解PUA的逼格的话,我们会发现,它其实是要把本应该缓慢习得、潜移默化的文化资本,压缩到短短的几个月当中去速成。那这种学习对于PUA学员来讲到底有没有用呢?
我曾经问过PUA男孩,你们会不会把这个课程推荐给其他男性,他们都表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犹豫。有一个建筑师男孩跟我说,他觉得很有用,因为这提升了他的个人社交技巧和品味,增强了他的自信。
但是有钱有闲的速成过程,需要大量的投入和自我规训。有男孩表示,他不想让别人,尤其是未来的女朋友知道自己曾经学过PUA。更有一个男孩向我感慨道,有再多的套路、再多的逼格,但在大城市买不起一套房,一切都是白费。
显然,PUA培训尽管帮助他们接触到了更多的女性,但也加剧了他们自身的男性气质焦虑。
在我的田野中,有一个男孩William让我印象非常深刻。William在跟我访谈的那次见面中,我们点了咖啡和甜品,但他拒绝吃任何甜食,咖啡也不能加糖。他说因为最近他在跟着私教进行增肌,只能吃白煮鸡胸肉和蔬菜。我当时夸他太自律了,William苦笑了一下自嘲说,如果连努力都没有,我还有什么呢?
当时我问William,学会了这些套路之后,你有没有在约会当中实践一下呢?William的答案还蛮出乎我的意料。
他说,是的,我学会了所有的套路、逼格,但是我根本不想花时间和精力去使用这些套路,自我提升已经占据了我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我每周要看两本书,还要健身,一想到这周末要约一个女生出来,我要至少花两小时提前计划和安排,我就已经不想约会了。
从William的表述中可以看出,PUA所教授的逼格和套路背后,其实是一个更为宏大的现代自助产业(Self Help),而自我提升其实是资本主义体系误导下的自我奴役,将自我引导进一个不断提升的幻象,进行无止境的苦力。
当我问William说,除了对于自我提升的时间和精力的顾虑,你个人对PUA的套路怎么看?
William说,有时候我觉得我都快精神分裂了,因为我怕自己没法分辨女孩爱我是因为我的套路,还是只是因为我,我更怕的是套路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以至于到了我自己都不自觉的程度。
在《残酷的乐观主义》这本书中,劳伦·贝兰特曾经写道:在新自由主义下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没法实现它所允诺的繁荣、向上的流动,以及稳定的亲密关系了。
在当下的中国,其实我们也进入了某种相似的困境,婚恋承载着人们向上流动或是稳固阶级的渴望,但对于大部分年轻人来讲,他们并没有足够的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文化资本。
尤其是男青年,为了勉强在这个游戏里玩下去,他们只能转而寻求暂时的甚至是虚假的文化资本。他们乐观地相信只要学会了如何在朋友圈展示自己的高价值,只要学会跟女生交往的技巧和套路,就能在未来找到一个亲密伴侣,过上美好的生活。
但是很显然,这种乐观主义是极其残忍的,因为朋友圈里的高价值展示,并不能给这些男青年带来PUA培训所允诺的情感自由或是美好未来,带给他们的也许只有无尽的自我提升和无法言说的痛苦。
在去年夏天我尝试联系曾经的一些PUA被访男孩,想跟他们做一个跟进访谈,很可惜,有些男孩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也有一些人不太愿意跟我再见面了。最后真的约出来见面的,只有这个说自己对套路感到精神分裂的William。
图片中是2017年我们第一次访谈当天他发的一条朋友圈,说这是自己第一次接触女博士,从人类学聊到社会学,再到哲学,受益匪浅。当然这条朋友圈完全可以解读成,我变成了他高价值展示的工具人。
但是讲实话,我那天下午也聊得蛮开心的。五年后再见,William的肌肉更发达了,但是我发现他整个人更加悲观了。当我问到他未来有什么打算时,他说35岁就回老家,目前还在这座城市是想多挣点钱,等挣够钱之后就回老家买套房,然后再考虑娶妻生子的事情。
情感资本主义时代的亲密关系
我在田野中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有把进化心理学当成婚恋指南的女孩、有愿意支付高昂的费用寻求击退小三的家庭主妇、有因为找不到女朋友而去学习PUA的男孩,还有在流水线上速成的情感专家。
在与他们的访谈和交往当中,我发现他们有一种共同的叙述口吻,也就是所谓的整体性情感架构:我改变不了规则,所以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规则,努力成为规则里的赢家。
在面对结构性的困境时,他们积极地寻求个体的行动,期望能够改变自己的境况。他们对亲密关系里的问题感到无可奈何,又对自己采取的行动充满乐观的憧憬。
其实,哪怕是在伴侣治疗较为成熟的西方世界,人们也一样在经历某种程度的“爱情的终结”。当我这样批判速成的情感专家,以及当情感专家自己在向往西方的伴侣治疗时,它真的是一个更好或者更有用的选择吗?
对此,社会学家易洛斯给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她认为在西方,伴侣治疗师把沟通建构成了一个仿佛能解决所有婚姻问题的手段,而且这种沟通必须在伴侣治疗师的协助之下完成。
然而易洛斯认为,这些问题的根源往往是社会和性别的不平等。举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当一个女性说丈夫不帮她做家务时,伴侣治疗师可能会建议她,“我需要你帮我一起分担家务”是比“你应当跟我一起分担做家务”更好的表达。
但这种所谓的沟通技巧的提升,所遮蔽的其实是家务劳动背后的性别不平等问题。就算这些伴侣治疗师说服了人们,相信提升情商、爱商、沟通技巧后就能获得更好的亲密关系,但对于人们所遭受的爱情生活的集体性困扰,他们并没有得出什么洞见。
其实我的田野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今年夏天一席找到我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情感专家已经是过去时。
以Ayawawa为代表的婚恋专家已经风头不再,多家PUA公司被整顿关停,像“坏男孩”这样的App也都被下架。2021年12月《妇女权益保障法》修订草案中,已经明确增加了禁止通过精神控制残害妇女,也就是说PUA是一个违法行为。
同时,作为一个大学老师,在与年轻人的交往中,我也时常直观地感受到社会的变化。我从我的00后学生那里学到了一首打油诗,和大家分享一下:
智者不入爱河, 冤种重蹈覆辙。 寡王一路硕博, 我们终成富婆。
作为一个80后,我能从00后那里感受到,他们虽然还渴望恋爱,但是已经非常明确地恐婚恐育。
六七年过去了,我们的整体性情感架构已经从“婚育是大部分人的人生必选项”走到了如今的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不婚不育保平安”。曾经在奔三的年纪,我一度因为还没有结婚被嘲笑为“剩女”,如今我又因为已婚已育被嘲笑为“婚驴”。
好像年轻人对于家庭和婚姻已经不再憧憬,残酷的乐观主义在他们身上也不起作用,相应的他们反倒生出了某种乐观的躺平主义或摆烂主义。
现在说出这些话,使我听起来好像对于过去的纯粹爱情充满了向往和怀念,但很显然我们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中国的离婚率在2019年已经飙升到千分之三点四,离结比到达了43.86%。换言之,在2019年那一年,每100对新人注册结婚的同时,就有44对夫妻选择了离婚。
随着离婚率的激增以及不婚不育倾向的上升,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情感资本主义时代,情感成为了一种可被评估、检查、协商、计算以及交易的实体。脆弱的亲密关系在情感咨询当中找到了一个临时停泊点,但也使它发展得异常商业化。
在商业化的情感咨询中,亲密关系中的自我变成了一个痛苦的自我,需要通过不断的自我改变、自我提升和自我实现,才能重新被纳入市场中。
我们显然已经处在了鲍曼笔下的咨询和广告的天堂,在亲密关系中我们也在不断地追求绩效,不断地进行自我提升和自我剥削,哪怕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亲密关系,我们可能也想要更高的情感浓度和更多的情绪价值。
接受爱情的正常性混乱
那么,我们还有可能走出这样一个充满了欺骗和自我欺骗的困局,还有可能拥有不那么工具化、程式化的亲密关系吗?
在准备这篇演讲的过程中,我也与我的00后学生分享了演讲的内容。其中有一个人跟我说,老师,按照“存在即合理”来看的话,情感专家或者情感咨询一定是回应了甚至是解决了一部分人的真实需求的,而这种真实需求背后可能是我们长期以来所缺少的情感教育、性与性别教育。
的确,从80后到00后,20年过去了,似乎我们在这个方面并没有进步多少,而相应地我们从一份耕耘一份收获的优绩主义,走到了当下无止境的内卷。
然而在爱情和亲密关系中,优绩主义往往是无效的,再多的自我提升,更好的自己、最好的自己都不一定能带来一份更好的感情,甚至连更好的亲密关系本身都是一个伪命题。
为了避免走向虚无主义,在今天演讲的结尾,我希望大家都能够回忆一下,自己在亲密关系中所经历的自我和他者的碰撞,以及这种碰撞所带来的不确定性、自我的混乱,甚至是痛苦。其实它也有可能是一种非常宝贵的体验,是亲密关系里最能让人看见自我、认识自我的一部分。
这种“爱情的正常性混乱”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不一定非要用工具理性去规避或管理它,也许学着去接受这种爱情的正常性混乱,试着与之和解,甚至是享受它,也不失为一种新的可能性,谢谢大家。
策划丨恒宇啊 剪辑丨大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