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雅琦,25岁,一位青年艺术家。两年前,她假扮名媛,不花钱,在北京生活了21天。她蹭到的免费资源大约有1万多元。她记录这个过程的作品《瞬间所有制》,在当时引发了广泛讨论。
现在,邹雅琦在做另一项名为《重金求母》的行为艺术:用日薪3000元的价格,聘请7位女性,依次假扮她的母亲。年龄不限,背景不限,唯一的要求是有生育经验。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去体验这个时代母女关系的各种可能性。
◎ 2022年底,邹雅琦全网征集,聘请“妈妈”
一位未婚生子的19岁妈妈,对方不曾得到爱,也不知道如何表达爱;一位艺术家妈妈,邹雅琦在她面前大胆展露了自己的裸体;一位充满力量感的“豪门妈妈”,鼓励孩子过自己的人生;还有一位摩梭人阿妈,带邹雅琦感受了母系氏族的生活。每天3000元究竟可以买到怎样的母爱?邹雅琦如今对“母亲”的理解是什么?以下是她对凤凰网的讲述:我相信世界上存在不需要用金钱来衡量的爱。可我的作品《重金求母》是临时构建的关系,我花钱了,才能安心索取,这是等价交换。事实上,有的“妈妈”给予我的关心,远远超过了这笔钱。去年12月底,我全网征集报名,收到了大约2万条私信,近400份简历。绝大多数是女儿帮自己的母亲报名的。我从中挑选了四五十人面试。我会问刁钻的问题:如果你的小孩是同性恋怎么办?你更爱丈夫还是孩子?如果你孩子想参加昂贵的夏令营,他的同学都去了,可是你支付不起怎么办?我真正的目的,是找到一个很像我妈又很爱我的假妈妈。在拍摄第一个妈妈时,我就想重现我小时候住在别墅的日子——那是我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我弟弟还没有出生,我妈戴着爸爸送的钻石手链,就像好莱坞电影营造的中产梦一样,虚假又甜蜜。为此,我给第一个妈妈准备了剧本和台词,以及我妈会穿戴的裙子、项链,甚至要求她模仿我妈的语气。假妈妈的胸前有一块纹身,像一双翅膀,我涂了很多遮瑕膏才盖住它。
然而,这次拍摄简直是“惨败”,我和第一个妈妈都很痛苦。
她只有19岁,比我还年轻。她的人生经历太暗黑了。小时候遭遇过校园暴力;13岁,她父亲拿刀捅了她的大腿;14岁辍学打工;16岁未婚生子,女儿被丈夫带走了;她现在做主播,今年的愿望是攒够6万块钱,买辆车,这样去看女儿的时候,不会被夫家限制她离开。
她来我家是个下午,阳光很好。我午觉睡醒后,她正在帮我收拾房间。她头发长长的,个头和我差不多,看起来很温柔。我当时感觉很温暖。房子虽然是租的,却是第一个属于我的家。现在,这个家终于有了一位母亲。
可是,当我们说起那些台词,太尴尬了。我设计了一段戏,是班主任打电话告状,说我早恋了,我让假妈妈回复,“那也太棒了,我聪明又好看的女儿学会了怎么去爱”。我原以为这会治愈我,完全没有。
她的临场反应也不对劲。我不小心被烫,她却生硬地说,“我帮你包扎一下”。这个回答一下把我拉回现实,烫伤怎么需要包扎呢?她是一个没有得到过爱的人,所以表达爱的时候很生疏。
化妆时,我给她用了大量发胶。发胶的臭虾味和遮瑕的化妆品味,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谎言,不断提醒我,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和她都在假装爱根本不爱的人。
为了哄第一个妈妈开心,我让她试穿我收藏的古董婚纱——她从没有穿过婚纱,非常渴望。我帮她挑衣服,跪着给她拍各种美照。我以卑微的姿态,求一个不爱我的人来爱我。
这个画面让我想起大一时,一个朋友很会讨好她控制欲很强的母亲,就给我列了20条“讨好建议”,什么赞美啦,送礼物啦。我照着做。可我妈并不领情,还是不停地挖苦我,“你长得不好看”,“你嘴巴太尖了”,“你不听话”。
我父母好像很担心夸奖会让我骄傲。哪怕外人夸我时,他们也要打击我、否定我。于是,我总是想讨好我的母亲。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还准备了一条白裙子,让假妈妈们在上面自由作画。第一个妈妈画下了父亲拿刀捅她大腿的伤口。她娴熟地用红色颜料画出了斑驳的血迹。
直到现在,她回家看到她父亲站在那里,什么都不说,也会觉得莫名的恐惧。她说,父亲杀死了她的童年,杀死了她对人性抱有的希望。
她和我亲妈一样,将负面情绪紧绷在身体里。拍摄那天,我感到巨大的压力和窒息。我能利用我的痛苦创作,可她的痛苦如何安放呢?
我19岁时,还是个成天宅在宿舍看动画的迷茫大学生。当时我很自卑,不知道毕业后会不会“饿死”。可这个未婚先孕的19岁妈妈,她所面临的人生,惨烈太多了。
第一次拍摄让我很痛苦。到了第二个妈妈面前,我想改变这种状况。
第二个妈妈三十多岁,也是艺术家,有一个孩子。尽管她一直说自己很传统,可是她很尊重、欣赏我的前卫和潇洒。她告诉我,家长的意义不是说能给你提供什么,而是像灯塔一样,指引孩子。
这一次,我想在假妈妈面前做一个性感尤物,我要展示我的成熟,我的力量,我的自恋和自我。
——从长大起,我会在父母面前压抑我的成熟和美。
我青春期有点中二,马尾扎得很蓬松,校服也不老实穿,总是层层叠叠的,反正不是那种板正的乖学生。我妈会说,为什么别人都清清爽爽,就你不行?她有时突然离我很近,盯着我的脸看,然后说,你是不是化妆了,不好看。
我的成长似乎放大了我妈的衰老焦虑。她总是对我说,“你长大了,我就老了”。没办法,这是很残酷的事,一个生命慢慢成长,变得有力量,另一个生命就逐渐萎缩、无力。
我还感觉,我妈会因为我的性成熟而感到恐惧。她是一个很保守的人,她很难接受我打扮得性感。
后来,我不得不掩藏已经发育成熟的我,让我的声音从尖尖的变成粗粗的。我还会打扮得很糙,故意在冬天穿“湖南省服”,就是可爱的绒绒卡通睡衣。这样,我就永远是一个小女孩,讨得他们欢心。
拍摄时,我设计了一个大胆的情节,让第二个妈妈直视我的裸体——我在亲妈面前是不敢这么做的。
我让假妈妈在头上戴了一个GoPro,我想象它是我亲妈的眼睛,说了一段话:
“这应该是你第一次见到成年女性的我,你一定很陌生吧。我和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我,我的身体以及我的思想。
我并不完全来源于你,只是借你的身体产生了我。所以我不属于你,我的青春也不是用你的青春换来的。我并不欠你。
妈妈,当你看到我的时候你不要再害怕,我也不会再觉得愧疚。不管怎么样,现在你对我来说也很美丽,希望你也认可我的美。我恨你妈妈,但是我也很爱你。”
◎ 邹雅琦在第二个妈妈面前袒露身体和内心
说完这些话,第二个妈妈哭得泣不成声,她拥抱我,不停地说“对不起”,告诉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虽然,那些心里话,我是说给我亲妈听的。
第二个妈妈给了我很真实的爱。那天我坐在床上,她突然伸展双臂,扑上来抱着我说,“啊,我能抱抱你吗”。我好诧异,我说母女关系还能这样?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样的回应,因为我亲妈很少这样强烈地表达。
她还告诉我,我在她面前可以更过分——“妈,我想要什么,直接说”。但我从来不敢这么跟我亲妈撒娇。我觉得我被这个妈妈包容和接纳了。
我原本对这个项目的想法挺悲观的,3000块钱真能买到母爱吗?但第二位妈妈的爱,让我觉得值30万。节目上线后,她还治愈了其他人。血缘关系未必全都能带来这种力量,可是这个陌生的女性带来了。
她像烙印一样留在我心里。拍摄完,我差不多100天都不再有焦虑情绪了。我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我其实和她只相处了一天多。你看,真正的爱会治愈一个人。
我后来让我亲妈看了“裸体”那一段。可她的反应是,你不能给亲戚们看到。我说,会打码的,妈妈。
第三位妈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强人,也是一位单身母亲。她身上没有传统的性别枷锁。她鼓励我,任何事情你只要去做,都能做到。因为她就真的做到了。她很坦荡地对她的孩子做性教育。拍摄期间,她也跟我聊了这些,而这些话题,在我家里是禁忌。我问过她,理想中的孩子什么样。她说没有,无论她的孩子是什么性格、样貌,她都绝对地接纳。她直接把那条定制白裙子的裙摆剪掉了。我开玩笑说,小美人鱼的鱼尾巴被解开了。
她给予我的指导,我亲妈给不了。即便给了,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妈总觉得她的人生很完美,她成绩好,工作稳定,家庭幸福。她构建并相信她所拥有的幸福生活。她对我唯一的期待是,复刻她。她叫我抓紧时间,在25岁嫁人,早点生子,稳稳当当做个老师。
现实却是,我是个不听话的怪小孩。我曾经告诉我妈,我不想成为你这样的女人,她挺伤心的。我不是她眼中理想的女儿。
第三个妈妈给了我信心,我的内心更加充盈了。我飞到云南泸沽湖,见到了第四位妈妈,我在拍摄中也越来越自在了。
第四个妈妈是摩梭人,四十多岁,生活在母系氏族里。
拍摄前,我对母系氏族是缺乏想象的。那里的女孩不是谁的妻子,永远是她母亲的女儿,孩子的母亲。整个家庭没有外来的叔嫂,都是拥有同一个母亲血缘关系的亲人,女的长辈叫阿妈,男的长辈叫阿乌(即舅舅)。在家里,最年长的母亲为大,女尊男不卑。
摩梭人是全家一起抚养后代。阿妈告诉我,她13岁之前,都不知道家里的三位女性,哪一个人是她真正的妈妈。全家人共同照料她。
我去了之后,也是同样的待遇。
我抵达阿妈家时是夜里,她家大门敞开迎接我,给我预留的小花房——每个摩梭人13岁成丁礼后会拥有自己的花房——也开着房门。
那里民风淳朴,街道上安静又安全。一个阿妈带我去篝火晚会,和我坐在祖母房聊亲密的话题;另一个阿妈送我她手织的围巾;姐姐给我们做饭,带我们去山上采新鲜的大松茸。
阿妈家是做民宿的,只在旅游旺季比较忙碌。其余时间,他们采菌子、划船、唱歌、跳舞,亲近大自然。生活富足惬意,满足于湖泊、山林丰富的物资馈赠。
阿妈告诉我,摩梭人不在乎学习成绩,只在乎品德好不好,只祝愿后代平安健康。好比打游戏的时候,他们没有主线任务。不像我们,要读很好的大学,找稳定的工作,过很卷的人生。
阿妈看电视,听到里面说,女儿嫁出去之后,在母亲家是客人,在老公家是外人。她感到不解,又很难过。摩梭人的观念是,女儿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女儿永远会养在母亲的身边。
坐飞机离开泸沽湖时,我忍不住哭了。就像离开了一个梦,我不得不回到我的主线任务。
经历完这四次拍摄,“母亲”的概念已经在我脑海里模糊了。我有次看手机相册,里面有一张女性的背影照,恍惚中还以为是我妈。其实是第三位妈妈。
第二位妈妈的拍摄结束后,我和我妈就断了联系。我们的关系让我痛苦。她呢,又觉得我不应该拘泥于这些,她也感到痛苦。
我妈总是压抑自己,日复一日地为整个家庭操劳。她没有自己的生活,自然也无暇顾及我的内心。她常把辛劳挂在嘴边。有次,我很兴奋地跟她说,我要去看电影了。她直接回了一张我爸在卸货的照片。我挺内疚的。
我曾经跟我妈申请过,能不能借我1万多块钱,我买台好相机和化妆品,做美妆博主。我甚至告诉她多久能回本,并且一定还给她。那是2017年,正是短视频爆发的时候,我的化妆技术又很好,简直稳赚不赔。可她还是拒绝了我。更早一点,我想买台电脑,写文章做公众号,她也拒绝了。她可能觉得这些都是小孩子胡闹(笑)。
我读书时,我妈忙着生意,不怎么管我,我和爷爷的感情更紧密。现在,她很操心我弟弟的学业。我弟弟四五岁,就有了他的钢琴。而我小时候自学吉他,是偷偷用压岁钱买的,还买了盗版的教材。只有美术,是他们愿意花钱支持的爱好,因为这对升学有帮助。
我委屈时觉得,这个家已经跟我没关系了,我连固定的房间都没有。他们总是说,没有重男轻女。直到后来,我才得知我是没有继承权的。
我父亲还反问过我,如果我们不爱你,为什么你高考的时候我们会给你送饭?
我说,那你们有真心关心过我的想法吗?真的在意过我的未来吗?
我妈总是在粉饰太平,在逃避。我和她的谈话不会表现负能量,我没有说过菜不好吃,没有索取过爱。我们无法深入对方的心灵和真正的痛苦,互相的关心也都是冷漠的,像一对虚伪的母女。
甚至,我和我妈的关系变差后,我跟她打电话会出现躯体化症状,手在发抖,声音也在颤抖。
但她好像不在乎这些。她可能觉得,没有必要花精力解决我和她的关系吧。她的丈夫和儿子跟她感情很好,她在亲戚、姐妹们眼中,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已经得到满足了。
而我,只是一个叛逆出逃的女儿。这对她而言是一种创伤,她觉得我迟早会回去的。
正因为我和亲妈的关系存在问题,我才决定做“重金求母”项目。我想花钱雇人当我妈,弥补我所缺失的母爱。拍摄完这四位妈妈后,我已经不再计较,自己是不是一个不被妈妈爱的女孩了。
我原本设想,第7次拍摄时请我妈来,但我暂时不想这样了。现阶段,还不是我和她重拾交流的好时机。如果她来,那肯定是个爆品,但是我不想为难、伤害她,我得保护她。
我妈也是一个需要爱的人。她很喜欢旅游,却总是因为我爸不敢坐飞机就放弃出游计划。我还是希望她能多去外面看看。
现在我对母爱的理解也扩大了。我觉得,要消解母爱的神圣性,不要为做母亲而感到压力,也不是说做母亲就一定要奉献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成为母亲,我也会放松下来。我不会把小孩放在第一位。就像第三位妈妈,她说自己是第一位,其他人怎么排序都可以,都会尽力地去爱他们。
也想聊几句我爸。在外面,他是一个很靠谱的大哥。我爷爷的葬礼需要他守夜,那天晚上,他的很多朋友都来陪着他。
他也是我们家的权力中心。我妈会把他捧成一个如何白手起家、遥不可及的商人。好像我爸成了家里的神,她就是“次神”了。
可是在我眼里,我爸只是个有缺点的普通人。我十几岁时,他有次指责我给手机充电次数太多,说我不爱惜家里的电器。好像物品比人还重要。我当即买了一个100块钱的充电宝塞给他,我说我比充电宝重要多了(笑)。
我的爱和恨都很强烈。就像“重金求母”这个作品,很少有人会说,妈妈不够爱自己,然后招聘母亲吧?我不行,我一定要得到妈妈的爱。我是一个细腻、敏感、浪漫的人,也是一个会把生命力放在爱这件事上的人。
生活中,我会很认真地爱我的朋友、我的小猫。我和朋友也会吵架,因为我不想模糊关系里出现的问题,我必须谈清楚,像个麻烦制造机。吵完之后,还会继续爱对方。爱和恨不能相抵。
准备这个项目时,我觉得100%会被骂,但目前的评论还是很正向的。很多网友在下面讨论自己和母亲的关系,讨论“母职”。有人说,这个作品像是一场公开的心理治疗。另一个网友回复,她和妈妈之间存在问题,她觉得这个作品也是对大家的心理治疗。
我之前考虑过,要不要尝试一个AI妈妈,想想还是算了。比起关怀人类,我现在关怀AI是没有意义的。我的创作领域和人类、社会相关,我必须先关心人类的处境。
就像“重金求母”,虽然出发点是寻找我所缺失的母爱,但我希望每个看到的人,都能重新梳理自己和母亲的关系。毕竟,这是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连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