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哭着问他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让我变成一个野种,一个没妈妈的人。
1990年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的凌晨,父亲和往常一样,天刚亮就起床了。他打开大门,惊讶地看见门口躺着一个婴儿,婴儿身下垫一件破旧的军大衣,身上盖了一床淡灰色的小毛毯。说来奇怪,当我父亲俯身仔细打量婴儿的脸蛋,婴儿忽然睁开了双眼,不但不哭,还朝他咧嘴笑起来,小短腿在毛毯里一蹬一蹬的,十分可爱。我父亲顿时心里就软了,喜欢得不得了。他的第一感觉是,这个孩子和他有缘,是冥冥中哪个菩萨给他送来的。因为我和他的相遇是在1990年端午节,所以他就把这天定为我的生日;又因为是早上,我家对门狮子岭的山顶上已经有一轮朝阳正在升起,橘红色的朝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他便给我取名李朝阳。那年我父亲已经三十五岁,未婚。他有一个姐姐,比他大三岁。姐姐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快出嫁了。他的父亲死在1972年的一次地主批斗会上——他父亲和其他几个地主分子各戴一顶高帽子,胸前挂一块“打倒地富反坏右”的牌子,勾着头面对群众站在批斗台上,忽然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我父亲相貌上有残疾,是兔唇——上唇的正中间裂开一个两指宽的豁口,四颗牙齿突出在豁口外,像是随时要脱落,说话漏风,吐字不清,听起来很费劲,他三十五岁还没娶老婆也就很正常了。我来到他家时,村里一个大妈正在给他说媒,他和十里路之外的鸡公坳村的一个寡妇在处对象,已经给了那寡妇五十块钱的见面礼,准备中秋节结婚。那寡妇有一儿一女,儿子三岁,女儿一岁。她说只要我父亲待她孩子像亲生的一样,就不嫌弃他相貌丑陋,愿意嫁给他,而且,她还没有结扎,还可以为他生一个孩子。因为我的到来,那寡妇马上反悔了,托媒婆把五十块的见面礼还给了我父亲,这门婚事就此告吹。媒婆再三做我父亲的思想工作,要他把我交给政府,他的亲戚和很多村里人也要他这样。媒婆的话直来直去,很不好听,却句句都是实在话,他也知道媒婆的出发点是为他好。那媒婆说:“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你都快四十了,长得又是这个样子,现在又无缘无故带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孩子,哪个女的还敢跟你?缺胳膊缺腿的也不可能,瞎了眼的也不可能!”不管媒婆怎么说,我父亲不为所动。他说:“这个孩子跟我有缘分,我总觉得是哪个菩萨给我送来的,是我的亲儿子。他睁开眼睛就对我笑,现在让我把他交给政府?我舍不得,更不忍心。”我父亲杀了猪栏里的一头肥猪,请来所有亲戚和村里一些乡亲,摆了六桌酒席,又请来乡里的电影放映队在村里放了两场电影。他以这样一种喜庆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布,他从此有了我这个儿子。我三岁以前经常生病,夜晚哭闹、尿床、不睡觉,父亲隔三岔五就要抱着我上医院。医生告诉他我营养不良,抵抗力弱,所以容易生病,叫他去县城给我买奶粉。那时我们镇上还没有奶粉店,而我们村子距离县城有三十里路,他因为舍不得来回四块钱的车费,竟然把我背在背上,走路去县城买奶粉,再一路走回来,一天走六十多里。他还为了我四处求神拜佛,请道士在房子里“驱邪”、“洗地”、“画符”。他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要给观音菩萨点灯,给祖先烧纸钱。他找庙里的和尚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啼郎,看见的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他把这些写了咒语的小纸片贴到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让路过的人看见。有一个八字先生说我病患多是因为我命中带有“将军箭”,他便花钱在我们村外的十字路口立了一块碑,上刻“左走牛寨岭,右走鸡公坳,箭来碑挡!”总之,为了我好养好带,他各种办法都想尽了。村里有人笑他是个“哈宝”(我们老家土话,傻瓜的意思),为了一个和自己没有一毛钱关系的陌生孩子,花了那么多冤枉钱。也许是他给我吃了奶粉,把家里各种好吃的都让给我吃,营养充足了,也许是他求神拜佛真的感动了菩萨,反正,他把所有挣来的钱都花在了我身上,三岁以后,我的身体好了,甚至比一般同龄孩子长得还要高还要壮。我父亲因为家庭出身和外表方面的先天不足,自小孤僻、内向、自卑,不爱说话,没有什么朋友。他知道这样不好,想改变,却无能为力——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担心我像他一样,希望我活泼、外向、爱说爱笑,有很多朋友,和每一个小孩玩。他经常对我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要干活,学会吃苦。我五六岁的时候,他就教会我烧火、做饭,做各种家务。七八岁时,我就已经学会做饭炒菜了。
小时候的李朝阳|作者供图
他老实且善良,杀只鸡都要说一句:“这辈子脱了毛衣,下辈子你就穿上布衣哈!”意思是这辈子是鸡,下辈子愿它变成一个人。
他软弱,尤其爱流眼泪。在我的记忆中,我亲眼见过他流了五次眼泪。每一次,都和我有关。我见他第一次流泪,是在我六岁那年。当时正是双抢季节,我和他在稻田里干活,他教我插秧,我右脚被蛇咬了,脚背一下子肿得老高,伤口不断往外流血。他让我坐在田埂上,自己匍匐在我脚下,用嘴吮吸我的伤口,吸出毒液,再把我抱回家,找到一根麻绳勒住我脚背,不让毒液扩散,然后背着我着急地往六里路之外的镇医院跑。到了医院,医生给我消了毒,打了针,处理好了伤口,敷了药,对父亲说:”要是还晚来半个钟,孩子就麻烦了。“父亲坐在我身边,望着病床上的我,一只手抚着我的头发,两眼含泪,什么话也没有说。“都被你吓死了,你说为什么哭?”他抬手擦眼睛,眼泪却越擦越多,两条泪线挂在眼角,被走进来的医生看到了。那医生说:”哎,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女人一样哭哭啼啼,我倒是第一次见。好啦,没事了,住一晚就可以回去了。“父亲把头转过去,不敢看医生。他那尴尬的模样,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医生走后,父亲才眼泪汪汪地说:“好在你命大,你要有个好歹,我也不用活了。”我很小就开始记事了。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不时听到一些老奶奶和婶子们说的话,都是有关我的身世。“李广深(我父亲的名字)捡来的这个孩子,倒也长得好,还聪明。”“聪明又怎么样,没血缘,长大了是不是他儿子还不晓得呢。”“这话莫让李广深听到了,这孩子现在可是他命根子呢。”那时我不懂这些话的含义,不知是好是坏。只是,总有一些大人的眼睛在看到我时,用的是一种斜视的、瞧不起的眼光。这种眼光让我很敏感,让我觉得冷,很不舒服,甚至害怕。七岁那年,我父亲准备报名让我上学。离开学还有两三个月时,我和村里一个小名叫长根的小孩有一天在河边放牛,他把我的弹弓弄丢了,我要他赔,他不愿意。我们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骂了起来,他骂我是野杂种,是捡来的,没爹没娘,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七岁的我,对这些话已经很懂了,很伤人。在这以前,我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世。仿佛憋了好几年的委屈和屈辱,在那一刻爆发。我恨得牙痒痒,朝长根猛扑过去,一把抱着他,把他狠狠摔在地上,他的后脑勺磕到一块石头,流血了。这次打架出了大事,长根在医院了躺了五天。我父亲非常害怕,第一次骂了我,第一次扇了我耳光。他赔了长根父母五百块钱,还牵着我,提了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走到长根家里道歉,说了一大堆好话,请求原谅。这是我父亲牵着我走出长根家时,长根妈妈对着我们的背影说的话,至今让我记忆深刻,大概这一辈子也忘不了。因为父亲打了我,我把这些外人强行加给我的伤害,全部归罪到他头上,觉得一切都是他的错。让我委屈和难过,不知怎么发泄。回到家,我活也不干,饭也不吃,哭着问他为什么要把我捡回来,让我变成一个野种,一个没妈妈的人。他低着头,默默坐着,也不回答我,大概是我提到的这些问题让他很为难,不知如何回答。好几天时间,我们一直在冷战,很少说话。有时,我在家做好了饭,也不等他,自己先吃了,再把饭菜热在锅里。在这以前,我从来不曾这样,我们父子俩也从来没有各自一个人吃过一顿饭。有一个早上,我还没起床,父亲就来到我房间,说他要去一趟县城,问我要不要去。我听说去城里,一骨碌爬起来,肚子里的怨气一下子不知去了哪里,代之以极度的兴奋和喜悦。那次我们去了县城劳动局他的一个亲戚家,是他的一个表姐和表姐夫,他要我喊姨妈和姨夫。他们两口子都是劳动局的干部,吃国家粮的。我们在他们家吃了饭,然后姨妈就带我们去看了县城边上一座没人住的水泥平房,只有一层,总共四间房子。从县城回来以后,父亲把猪和牛卖了,把鸡鸭也卖了。过了大概半个月,他租了一辆拖拉机,装上家里的柴米油盐、被褥衣服、桌椅板凳、锅碗瓢盆,以及各种用具,满满一车,最后把我们那座古木屋的柴门锁上一把大铁锁,带着我去了县城。在车上,他告诉我,以后,我们就在城里生活,我会在县城上学,没有人知道我是捡来的,没有人知道我没有妈妈,没有人会骂我是杂种,没有人会看不起我、嘲笑我。我侧头看他,见他望着前面一条不断朝我们伸过来的水泥马路,眼角挂了泪花。我不解地问他:“爸爸,我们去城里应该高兴呀,你为什么要哭呢?”我们在县城看到的那座平房,就是我们城里的新家。房子是父亲表姐夫家的老房子,以前的租客搬了家,便以每年六百元的价格租给了我们。父亲托他表姐和表姐夫拉关系,让我进了县城最好的小学——东方红小学。每天天没亮,有时甚至只是凌晨三四点,他就骑着三轮车出发,去县城里捡废品了。他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到我快上课的时候,我已经起床把面条做好了,他便很准时地骑着三轮车回来了。车厢里有时空空荡荡让人失望,有时又是满满一车的破烂。我们一起吃了饭,然后我坐进三轮车的车厢,他在前面驮着我去东方红小学上学。一路上,他把三轮车蹬得很快。微凉的晨风迎面扑到我的脸上,撩起他的一头黑发,新鲜干净的晨光洒在我们身上。他吹着口哨,或者哼着一支小曲,我能清晰地感知到他和我一样,心里满满的全是快乐和希望。他驮我到离校门口还有大概一两百米距离的一个路口就停下来,让我自己走到学校去。我问他为什么不把我送到校门口,他只说:“没几步了,你自己走好啦,我看着你走过去。”他接我回家,也是在那个路口等我。久而久之,我们两人都养成了在那里“接头”的习惯。在我印象里,父亲从来没有说过一句“你要好好读书,为我争一口气”之类的话。晚上我做作业,他在堂屋里整理他那些纸皮和瓶子。他偶尔会轻轻推开我的房门看一下,我虽然是背对门口坐着的,他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哪怕他的动作再轻,我也是知道的。他没读什么书,有时也会翻翻我的课本和作业本,还会像模像样地说:“哎,你这个字写得好,那个字写得不好。”他看到我作业本上老师划的红勾,就会两根眉毛扬起,咧嘴笑起来,笑的时候,他那兔唇和门牙就更难看了。他开心地说:“哟,不错,不错哈!”相反,若是偶尔在我作业本上看到一个叉,他就什么话也不说了,把作业本扔给我,一声不响走开了。相比在老家,我的心里完全没了因为我的身世而产生的阴影。我变得快乐、活泼、爱说、爱笑,和所有同学都成了好朋友。我虽然成绩不是很好,但我很活跃,是班上的体育委员,篮球、乒乓球打得不错,学校举行的一次跳绳比赛,我还获得了第一名。虽然我在东方红小学的成绩一直徘徊在班上十一二名,但是在2003年小升初的考试中,我还是考上了我们县的最高学府——省重点中学隆回一中的初中班。当我把一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父亲面前,他拿着那纸通知看了看,淡淡说了一句:“一中又怎么样,还不是毛主席说的,万里长征只是走完了第一步。”我知道他和我一样,心里是喜悦的,但故意装作不怎么喜悦。那时他已经赚了点钱,不再脚蹬三轮车出去捡破烂和收破烂了,而是把我们租的房子改成了废品收购站,还请了两个五六十岁的大伯做帮手。他学会了开车,买了一辆小四轮,用来拉货送货。他问我,开那么大一辆车,又不拉货,又不送货,专门接送你,你晓得一天要烧多少油吗吗?我不知道来回十二里路需要多少油,我只知道,他确实够抠门。他用三轮车送我,还是像我在上小学时一样,不送我到校门口,而是离校门口还有一段距离就让我自己走路。我长大了一些,已经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他害怕我的同学知道他是我的父亲,害怕他的“丑陋”一不小心就出卖了他,会让我受不了。我其实也和他一样,开始害怕哪一天我的同学们知道我有一个这么“拿不出手”的父亲,害怕他一不小心就在我同学面前露出了“马脚”。上小学时,我还没有这种心理。随着我一年年长大,虚荣也像一颗种子一样在我心里萌发、成长。上初中不久,父亲的“马脚”最终还是没能藏住。有一天,我从他的三轮车上下来,恰巧碰上了我们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她和我打招呼:“李朝阳,你爸爸对你真好,踩着三轮车送你上学。”她还朝我父亲笑了笑,点了点头。我没有回答她,感到脸上滚烫,像是做了小偷被她忽然发现了。我想,她怎么知道我们是父子俩呢?那天晚自习后,他照样骑着三轮车来到校门口附近的一个路口接我。回到家,我心里莫名地冲出一股无名火,板着一张脸不说话。他叫我吃饭,我说不吃。他要我洗澡,我忍不住大声吼他:“你烦不烦?像个女人一样,烦死了!”他难看的嘴角翕动了好一会才说出一句话:“要不,我……明天开货车送你去学校吧。”我没吭声,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坐在床沿上,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我明知自己这样很龌龊,很恶心,可我就是怎么也拗不过弯来。我问自己,我能大大方方地在同学们面前说他是我父亲吗?不一会,父亲走了进来,在我对面的板凳上坐下,想了一会才说:“朝阳啊,都是爸爸的错,爸爸对不起你,爸爸长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没法让你在同学们面前抬起头来。以后,我给你买辆自行车吧,你把自行车学会,我就不再接送你了。或者,干脆你住学校也行……”他侧过脸去,不想让我看见他眼中的泪,但我已经看见了。然而,我却对他说的这些心酸话和他的眼泪无感。“我干嘛要住校?一间寝室十二个人,你去睡睡看,能睡好么?”我说。“那……那就……给你买辆自行车吧,只是,在马路上骑,莫太快了。”他说。其实,我早就想要有一辆自行车了,早就厌烦他每天踩着三轮车接送我上学放学。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飞奔,那是一种多么无拘无束的感觉。现在想来,当时的我,不但沾染了可怕的虚荣,而且,“骄”、“娇”二字也开始在身上扎根了。而父亲,却不敢说我。随着我的长大,我感觉他在我面前越来越显得胆怯。2006年,我带着满身的虚荣和“骄”、“娇”二字考上了一中的高中班。也许是青春期的躁动,进入高中后,我爱上了诗歌,而且有点走火入魔的味道。我上课写,下课写,吃饭、睡觉时,也在为某首诗歌的意境和结构苦思冥想。我满脑子里都是诗歌,功课自然就落下了。高一的期中考,我的数理化和英语成绩没有一门及格,数学和物理甚至不到三十分,总成绩在班上倒数第九名。我破罐子破摔,干脆彻底放下了功课,除了写诗,我还写小说。我把写好的诗歌和小说天女撒花地投到各种报刊杂志,上到全国的、全省的知名刊物,下到市里的、县里的小报小刊,可是全都泥牛入海,没有任何消息。这让我对未来感到茫然,总是有一种名火,在他面前动不动就发脾气。每天骑自行车回到家里,除了要钱时喊他一句爸爸,平时我很少和他说话。有时他忍不住问我的成绩,我就不耐烦,找借口转移话题,三两句话就给他顶了回去。高一第一学期,快放寒假了,有一天的一节数学课上,窗外飘着绵绵阴雨,天气冷得刺骨。数学老师讲的内容,我如面对天书,一句话都听不懂。我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竟然一眼就看见了父亲。他双手拢在衣袖里,瑟瑟缩缩站在走廊上。他戴着棉帽,穿着棉袄,还戴了口罩。我举手报告老师,走了出去,有点生气地问他到学校来做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口罩,说:“我戴了口罩的。”他的意思是,同学们不会看见他是兔唇,不会给我丢面子。然后,他支支吾吾地说:“是你班主任打电话叫我来的,他什么都对我说了……”身上每天背着一个炸弹,总有一天要炸的。这一天终于到来了。虽然他已经完全知道了我一直不敢对他说出的“秘密”,我却不但不怎么难过,反而轻松了。我甚至以一种玩世不恭的大街上的流氓说话的语气对他说:“你看,我就是这么不争气,我是人渣,是个没出息的,你白养我了,现在,我已经跌到井底,怎么追,也追不上了,要不,我别上学了,回去跟你一起收破烂吧。”他说:“老师说了,你从现在开始努力,还能迎头赶上。他说了,你不笨,只是写诗歌耽误了功课。只要你从现在开始努力,还是能赶上的。”我说:“你一点也不懂,数理化成绩耽误了是很难赶上的,现在我上数理化课就头疼,你请来大学教授,只怕也只是浪费钱。算了,你也别再管我了,就让我自生自灭吧。”我说的是真的,那些数理化课程,我越是听不懂,越是反感和排斥。他不想让眼泪流下来,只尽力让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不想让我看见,转过头去,但是我已经看见了。由于写的每一首诗歌都杳无音信。于是我不但放弃了功课,也放弃了诗歌。我得过且过,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每天无聊透顶,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就这样熬到了高考,我连毕业证都没拿到,就背着行李,狼狈不堪地几乎是逃出了学校的大门。2009年,从学校出来后,我每天混在网吧打游戏,并且认识了几个“朋友”。我和那些“朋友”骑着摩托车经常在县城的环城路和滨河路飙车,我们去歌舞厅喝酒、唱歌、跳舞。我在朋友面前出手大方,给自己挣够了面子,俨然一副有钱人家的阔少模样。我把头发染成黄色,然后再染成红色,最后染成了白色,穿各种奇形怪状的衣服。我找父亲要钱,他不敢不给我,我整夜整夜不回家,他不敢说我,更不敢骂我、“调查”我。总之,我一步一步变成了个混混儿。我和父亲两人,好像倒了过来。我的要求,他必须满足。他的心愿,我却从来看不见,或者是视而不见。但自从我上高一时他被我的班主任叫到学校,告诉他我的学习情况之后,再听到我说的那些混账话之后,他每天都要喝酒了。我们店里请了个司机,他不用再自己开车,所以他喝酒也就无所顾忌。他喝酒时也不吃什么菜,有时候还干喝,往往一次要喝一斤白酒。以至于到后来喝酒上瘾,慢慢从喝酒到酗酒。他的口袋里经常揣着一小瓶二锅头,即使是干活的时候,也摸出来喝上几口。他也急速衰老,先前的一头黑发,没多久几乎变成全白。2011年,是我在大街上行尸走肉的第二个年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这年的六月十七日,我骑着摩托车回到废品店,一眼就看见父亲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堆蛇皮袋中间。他裸露上身,只穿了一根七分裤子。我以为他喝了酒睡着了,喊了他一声:“哎,你喝醉了不可以上床睡吗?“他请的那两个工人,都不在家,事后才知道他们开车送货去了。我不想理他,转身往自己房间走,可是我听到他嘴里忽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我感觉不对,又转向他,只看见他的头侧向我这边,他的嘴唇在努力动着,极力想要说出话来,然而却说不出一个字了。他眼巴巴地望着我,无助而无力。我顿时就懵了,走向他,想要把他抱起来,怎么也抱不动。而他,就像一块木头,已经使不出劲来动弹了,只有头还能慢慢转动我只好叫了120把他送到县人民医院急救,结论是脑出血,很严重,很危险。五天时间,我一天二十四小时守在他身边。临走的那一天,他的目光总是凝在我的脸上,舍不得挪开,不停地流泪。我把他的泪水擦干,不一会,眼泪又从他眼角挂了下来。他的嘴角仿佛在抽搐,过一会就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是在呻吟,又像是在对我说话。我的父亲是2011年农历6月22日晚上11点45份走的,他走时,那双无助又无力的目光还在望着我,眼角挂了两颗泪珠。父亲的去世,猛然间给我的脑袋重重击打了一斧头,让我从行尸走肉般的昏沉中醒过来。我第一次为他流泪,没了他我才发现,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亲人了,再也没有人爱我、牵挂我了,我终于彻底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长大后,活得多么混账,多么像个忘恩负义的龌龊之徒,让他伤心至极,却还要极力压抑自己。我想,是他对我绝望了,所以,他不想再活下去了,是我把他害死了。父亲去世后,我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这样的代价实在太大。我重新振作,起早贪黑,继续经营父亲的废品店。2013年,我认识了现在的爱人,她父亲在县里开了一家卤菜店。现在,我们在县城有了一栋六层楼的自建房,自己经营着三家门面,有十八个工人,都是有关建材方面的生意。我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两个儿子是双胞胎,今年七岁了。而我的父亲,如果他在天之灵有知,也应该感到十分欣慰吧。口述 | 李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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