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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 “上岸”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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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27 08:3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个00后职校生,靠考公重启人生 | 人间 · 上岸

 闰土 人间theLivings 2023-07-21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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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岗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只有一个共用的大房间,我总躲在一个角落摊开公考书学习,在一片玩手机的人群里像个异类,总有同事装模作样地来瞧我在学什么,当发现我在备考公务员时,就故作惊讶道:“公务员啊,了不起,了不起,考上了以后别忘罩着兄弟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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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天才枪手》剧照




上岸丨连载


1


作为千禧年出生的一代人,出生在南京一个普通家庭的我运气不错,虽然家境不算富足,但父母感情美满,给了我最宝贵的爱。

爷爷早年当兵来到南京,后转业进入本地一家国企,与奶奶相识相爱,就此在南京落下了脚。爷爷对儿女管教甚严,80年代,我父亲考上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现在的单位,拿到事业编制,在那个大多子女接班父辈工作的年代,相当不容易。但爷爷去世得早,长兄如父,我父亲直到姑姑安安稳稳地嫁出去后,才考虑自己的个人问题。

父亲遇到母亲时已30岁出头了。我母亲来自安徽农村,初中毕业后没再读过书,比父亲足足小了10岁。父亲看上了母亲苦出身磨砺出来的坚韧,母亲则爱上了父亲的成熟稳重。就这样,在我父亲37岁那年,他俩风风光光办了婚礼,并有了我的到来。

读书改变命运,是父亲的成功经验,所以在他看来,那也是我的必由之路。父亲中年得子,生活上对我极度宠溺,我前一天想要的玩具,他后一天就会骑着自行车去买。他和母亲对我的学习高度重视,咬牙托关系把我送进南京三大顶级名小中的力学小学,并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那时父亲的工资仅能满足日常开销,母亲在商场里做导购,小腿血管膨胀得像一条条青色小蛇,为了我的教育,让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江苏是教育大省,南京作为省会,升学竞争相当激烈。从小学开始,我的补习班就没断过,排名却一直徘徊在班级中游。小升初,我没能考进南京外国语学校,最后直升了学区内的一所普通中学,可纵然如此,我的成绩也只能排到年级百名开外。考试接二连三地失利,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挫败感和厌学情绪,开始怀疑学习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时的我,其实也不知道未来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对于一个初中生来说,梦想过于遥远,倒是前桌女孩惹人陶醉的香气好像更能让我着迷。我的全部心思都转到如何讨前桌女孩一个害羞的笑容,无心学习。可能是靠以前的底子,我的中考成绩意外不错,足够上一所重点高中。但我对校园生活已经没有一丝期待了,想着以后纵使考上大学,毕业了说不定也还是挣着三四千块的“死工资”,倒不如少走几年弯路,早点进入社会打工赚钱,或许还能混出点名堂。

中二期的我觉得学校像个大监狱,迫切地想要挣脱束缚,自然听不进父母和老师的任何建议。吵了几架后,最终我们互相妥协,父母为我选了一所“五年一贯制”高职的“订单班”。

南京的职高大体上分为3种班型:“3+4”,先读完3年中职,再通过考试去指定的几所大学读4年本科,毕业后获得本科毕业证;“五年一贯制”,在同一中职或高职读完3年中专加2年大专,毕业后发大专毕业证;“中专班”,读3年,发中专毕业证。所谓“订单班”,就是为了提高就业率并吸引更多优秀生源,职高会与一些知名企业合作,企业“点菜”,学校“做菜”,根据需求培养学生技能,毕业后直接进入对应企业。我去的订单班,5年后毕业即入职南京一家有名的国企,对此我蛮高兴,但母亲整个暑假都不想跟我说话。为了维护我的脸面,她对外一直说我是因为志愿填报失误才去的职高。

当父亲去职高给我办入学手续时,接待老师相当惊讶,说:“孩子这分可以上个不错的高中了,要不要再回去考虑下?”

父亲尴尬地笑着解释:“还是学门手艺好找工作。”



2


2016年9月,我去职高报到的路上,偶然碰到初中同学的妈妈。聊天中,我得知那名同学进了南京“四大名校”之一的金陵中学,正于河西分校军训。太阳毒辣,阿姨客气地招呼我在她的遮阳伞下避一避,顺嘴问起我读哪个高中——那是我此生第一次感受到“职高”是一个烫嘴的词汇,只好说自己在附近的学校就读。

阿姨先是惊讶,然后迅速平静下来:“职高出来工作也稳定,出来也是很不错的。”

我们彼此都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我礼貌地将阿姨送到金陵河西分校门口,一路上我们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沉默。她那个惊讶的眼神,在往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成了埋在我心里的一根针,时不时地戳着我。

入校,军训,职高生大多都是中考的失意者,我们聊了聊彼此在游戏里的段位,就迅速打成一片。上交完准备好的“模型机”,大家便彻夜在王者峡谷里拼搏厮杀,第二天摇摇晃晃地站军姿,一边打哈欠,一边应付着不满的教官。

青蛙入水的刹那可能会有所不安,但随着入水的青蛙越来越多,好像就给了彼此一种安慰,直到水温渐渐升高。对于职高这种存在,媒体报道说是要效仿德国培养“大国工匠”,老师安慰说是培养“蓝领人才”,父母说是学门手艺,填饱肚子,但在我看来,它可能只是为了减少青少年犯罪——一个中考的失意者,怎么可能对学习还有着充足的兴趣?即使有一小撮人有继续学习的勇气,职高也会给他们当头一棒:时至今日,老师们居然还在教学生如何用台虎钳、小锯子和锉子这些我们父辈年代使用的钳工工具来锯铁块。现在是高精尖机床主导的自动化时代啊,我实在想不通这能教会我们什么。

职高课程设计已经严重脱离工作现实,像是综合了高中课程和大学课程的一个畸形产物。我的专业课程,前三年穿插了语数外的中学课程以及电学这种大学基础专业课;第四年是根据就业方向排上更加细分的专业课,像城市轨道交通供配电知识等科目;第五年,是进入企业实习。

这里的课程一味照搬大学,完全不考虑讲台下本就学习能力不行的职高生能否消化。我是电子自动化专业,教模拟电路课程的老师,上课就完全照本宣科读网上下载的PPT,以至于最后全班没一个同学能弄明白该如何焊接电路。

大概是我们这些“差生”也很难给老师们带来教学成就感,他们也不期待我们能学进去多少,所以对我们的要求标准一降再降,只要我们不出事就行——一群没有目标、精力怎么都花不完的青少年是相当危险的存在,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身体碰撞,就能引发一场激烈的矛盾。老师们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日常管理上,但收效甚微。

在职高生简单的认知里,大家总希望能够将自己的暴力予以变现,或是挣一笔快钱满足日常玩乐。在我毕业前一年的春节前,学校里甚至有几个学生因为“帮信罪(帮助信息网络犯罪活动罪)”被河南警方千里迢迢捉去了外地。我或多或少能理解这种赚钱的急迫,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子来职高的寥寥无几,他们就算成绩不好,大多也会被送出国或是花钱上个次一等的高中,我的同学们大多来自本市底层家庭或是外地普通家庭,生活上难免拮据,只要将银行卡借给他人就能获得1000元报酬的诱惑会引得许多人下水,当然代价是几年的青春自由和前途。想靠正当兼职挣钱的同学,又没有职业技能和优秀平台,大多只能从事着服务员、流水线工人和外卖小哥等行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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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逐渐升高的水温里混着时,意外地,我遇上了一个很好的班主任。在她的监督下,我没有完全丢掉功课,她还让我当班长、重要专业的课代表,想以此拉我一把。为了不辜负她的重视,也是一股少年人奇怪的自尊心作祟,我每堂课都尽可能不玩手机不睡觉,装模作样地记笔记——固然,这些笔记课后不会再翻开。

职高里的大部分学生根本不在意学习,少数一些怕挂科的也只是在考前一周临时抱佛脚,背背老师发的模拟题答案,我算是矮子里拔将军,连考了几次第一。在职高里做“好学生”,我就像进入沙丁鱼群的那条鲇鱼,引发了同学们的不满。职高生垃圾、烂的标签既是社会认同,也是自我认同,“订单班”的学生们早早被定下了未来的出路,自然没了心劲,我看点书,也会招致一些冷嘲热讽:

“来了这还装好学生呢,咋不去上高中呢?”

“我看他就想讨老师喜欢,妥妥的心机boy。”

我一度被同班同学孤立,成为了班上的异类。那种日子并不好过,我换了思路,选择跟那些来做兼职老师的研究生们做朋友,了解他们大学的趣事。

现在想想,也许在那个时候,要脱离职高的想法,就在我心里扎下了根。



3


2019年夏天,我刚成年的那个暑假,我取得了梦寐以求的驾照,踏入大人世界。8月,父母决定带全家来一次自驾游,一起去连云港好好地玩上几天。在连云港吹过的海风、吃过的海鲜,是什么味道我都已经不太记得了,只有好久没有出过远门奶奶和后爷爷互相搀扶着在海边拾贝壳温馨画面,让我记忆深刻。

旅馆的被褥总有种被海风濡湿的味道,回家前一天晚上,我一夜都没有睡踏实。第四天一早踏上归途,是刚拿到驾照一年多的母亲开车。高速上,我和后爷爷、奶奶不停打盹,一次醒来时,看路牌已到六合区,离南京市区只剩下60多公里了,我为了抵抗瞌睡,便打开手机刷起了知乎。

隐约的记忆中,我听到母亲的手机好像响了一声,接着就是她的连声尖叫。车开始不受控地左右摇晃,我下意识地松开手机,双手死死抱住前排座椅。我看着母亲的脚死命踩住刹车,费力地想把方向盘打向另一边,可一切只是徒劳。车子死命地旋转起来,我们都在绝望地尖叫。我将头死死抵住前排座椅,脑子里放电影一样开始快速回忆这辈子的事情,直到车子重重地撞向路边。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我再有意识的时候,车子已经甩到高速边的土路上。车门撞变形了,我使了吃奶的劲才把门推开。下车站在地上,我看见后备厢因撞到了路边的树,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车头倒是看着完好。父母很快也从车里下来,拨打道路急救电话和120。但后爷爷和奶奶的情况不妙——事发时他俩都在打盹,根本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后爷爷头皮被削掉了一块,红色的肌肉组织和鲜血涌出,看起来尤为瘆人,奶奶眼角处被割开好大的一个口子,隐约能看到骨头,更可怕的是,她嘴里不停地吐血,我担心她是内脏受了伤。

我整个人如提线木偶一般,木木地帮着赶来的急救人员将两个老人送上救护车,又愣愣地跟车到了医院,将他俩送进急救室检查、排队缴费,一直忙到晚上。母亲喊我先回去休息一下,我才回过神来。我抬头看了看父母憔悴的脸色,固执地让他俩先回去,第二天早上再来换我,母亲担忧地看了父亲一眼,最后点了点头。

医院走廊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等待病患被推出来的家属,我将行李箱里的衣物拿了一些出来铺在地上,躺了下来,茫然地看着白色的天花板。都说死是一道门,那次我应该是摸到了门把手,只是命运又一把将我推开了。我复将脖子上的观音玉佩从衣服里掏了出来,不住地摸搓,心里默念:菩萨保佑。然后,心中突然掀起一丝不一样的想法:难道,我这一生就一定要按照既定的轨道去国企做个底层工人吗?捡回来的一条命,难道就不能活得更精彩一点?

我睁着眼,一直躺到了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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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车祸,暑假倏忽结束。开学后,我迎来了职高四年级。“五年一贯制”的第四学年尤为关键,选择升学还是选择就业,开弓没有回头箭。我第一次认真地思考未来,搜集了多个渠道的信息。早年选择职高,让此时的我再想找另一条合适的路变得尤为艰难,就像开车错过了高速路口,要兜兜转转好久才能回到正确的路上。

我考虑过第一条路是考证,增加个人竞争力,但“要考什么证”又难住了我。像“公共营养师”“健康管理师”“心理咨询师”这些听上去蛮“高大上”的证书,貌似都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助益;像国家统一法律职业资格考试这样含金量较高的证书,在2018年法考改革后,最低也要全日制法学本科学历才能具有报考资格。

我甚至买过彼时大家一窝蜂报考的“二级建造师”教材。“二级建造师”要求中专以上学历,毕业后工作2年即可报考,是我为数不多能选择的证书。但当我询问过许多人后,才发现“二级建造师”早烂大街了,在未来的单位里不仅不被认可,而且国家还严查“挂靠”行为。于是,买回家的教材便只能躺在角落吃灰。

转了一圈,我将目光落回自己的本专业上。与专业相关的“注册电气工程师”是认可度很高的职业资格证书,考下来就能拿到不错的收入和待遇,我也符合报考的有关条件。可当我了解了考试内容后,立刻被泼了一桶冷水——考试分“公共基础”和“专业基础”两门课程,光公共基础考试里的高数、物理、结构力学、材料力学、化学这些,我就根本没有学过。

职高5年,老师为了成绩单不那么“难看”,只会选最皮毛的部分进行教授,像数学、物理和电学这些偏难的课程,老师会在上课前划重点,剩下的让“有兴趣的同学自己了解”——谁都知道根本不会有人看——而勾选的考试重点,都占不到书本的一半。别说是考大学的力学、物理和高数等课程,就说是考高中的,我估计自己都会相当费劲。

我一度也想自学高中数学,为学高数打下点基础,但教材买来后,我连最基础的函数看着都像“鬼画符”。匆匆了解后,我又一次做了逃兵。



4


为了帮助职高四年级的学生更好地在社会上立足,学校在2019年开设了《法律基础》和《职业礼仪》。学校出发点很好,但大多数同学只会在课上补眠。

《法律基础》的授课老师是南京师范大学的研二学生,我俩年龄相差不大,所以课后我常常会找她聊天。她给我描绘了一个“法律人”的世界:身穿笔挺的西装出入法庭,为了正义与别人唇枪舌剑,捍卫法律红线和道德底线。这一切深深吸引了我。在她的建议下,我将目标放在了法律硕士(非法学)上——非法学的本科学生报考,不需要考数学。这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种福音。

那年研究生考试报名人数才200多万,我甚至没考虑过等到我考研那一年,报名人数会变成怎样一个恐怖的数字。职高的一切都让我厌恶,我不想按部就班地去国企当一名工人,继续浑浑噩噩。一个虚无缥缈的大学梦,促使着我不断向前。

这就是我为自己设计的第二条路——通过“专转本”考试升入大学,2年后拿到全日制本科学历,再参加研究生考试读法学,彻底改变学历劣势。

“五年一贯制”的高职学生可以在第五年参加专门的“专转本”考试,不过接收我们的学校只有如金陵科技学院、三江学院等一些二本院校,我们并不能像三年制大专的学生那样通过考试升入南京工业大学、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等一本高校。所以一条鄙视链就产生了:本科生看不上“专转本”的大专生,三年制大专生瞧不上五年一贯制职高生,五年一贯制职高生又觉得自己比中专生要强上那么一点。即便我通过“专转本”考试进入大学,本科毕业证上仍会被标注上“专科起点本科学习”几个字,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们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念的那所职高优势专业是土木和电气。这些年,土木行业整体下滑,没几个毕业生再愿意去工地上打拼,纵使学校为刷就业率强逼学生们去工地,过不了几天,学生们也都会选择“提桶跑路”;电气专业就业一向很固定,不是去电子厂做廉价工人就是在酒店做空调维修,收入低得很稳定。所以,这两个优势专业渐渐变成了“专转本”的主力军。

学校为了能够在“专转本”的升学率上大放异彩,会在四年级的下半学期进行一次“专转本班”的选拔考试——进了专转本班的学生,第五学年不用去企业实习,继续留校上课,但名额大概只有40人,每个系安排一个班,由对应的专业课老师针对目标院校的考试科目进行辅导。许多进不了这个班的学生为了能够“转本”成功,便不惜花大价钱去辅导机构脱产培训。

那些二本院校每年招收“专转本”的名额极其有限,所以竞争相当激烈。不过这样的压力几乎不会传导到“订单班”,因为大家以后都是去国企,哪怕是当工人,说出去也是响当当的铁饭碗。我若是选择参加选拔考试,进了“专转本班”,万一考试失败,同时也会失去这个铁饭碗,也真有“转本”成功的学生,读完出来却发现连国企都进不了,让读书变成了赔本儿买卖。

我的选择让我再次成了同学老师家长眼里的怪胎——放着稳定的国企工作不要,跟人家名牌大学生竞争考研,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老师也害怕我引得别人也去参加考试,拉低班级就业率,多次找我“谈心”;父母劝我早点放弃,说初中时候不努力,现在努力有什么作用?

我把他们的话统统当作耳旁风,只顾着啃手里的《十天搞定考研词汇》。可2020年新冠一来,一切都不由得我想了。

疫情导致的经济下行深深地影响了我父母的工作,父亲单位透出降薪改革的风声,福利一下没了踪影,而他又到了快退休的年纪;母亲岁数大了,没人肯要,只能歇在家里,偶尔打打零工补贴家用。那一场车祸花掉了家里不多的积蓄,所以父亲特别害怕如果我“转本”出来却找不到工作,到时候已经退休的他就再没有能力帮衬我一把了。

“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开学前几天,父亲一脸严肃地跟我说。

那天,他和母亲给我认真分析了疫情后升学、就业的严峻形势,他们一致认为,以后就业率会下跌,但大学生毕业生却越来越多,选择继续升学的人肯定不少,而我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关乎着我往后5年甚至10年的命运。

我还想辩解些什么,但父亲的一句话让我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儿子,中考时我没逼你上高中,现在就当体谅父母一回吧。”

我看着父亲脸上的皱纹,母亲头上的白发,嘴里再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又想到法律老师的鼓励,自己几个月来的努力,同学们冷嘲热讽,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与稳妥的国企铁饭碗相比,律师梦显得遥不可及,中间不仅要“转本”、考研,就业后还有法考、实习期工资较低的困难。

我心里好像有一团火在烧,不知道向谁喷发:选择职高,我就再也没有可以改变的机会了吗?



5


接下来的半学期,没了目标,我无所事事。同桌开始了新恋情,我趴在走廊上怅然若失地看着绽放的鲜花,女生清脆的笑容总是会传入我的耳朵。

“也许,我也该像他一样,谈一谈恋爱,出去玩一玩,享受我的青春?”我想。

一个寻常的午后,我早早地在食堂吃完饭回到教室,发现班里有一个背着双肩包的陌生男人,正一张张地往每个课桌上放传单。我打量了一眼,是个“专接本”学校的广告。那男人见我有兴趣,热情地上来招呼:“同学你好,咱这是和南京理工大学的合作项目,上两年大学,就能拿到本科学位证和毕业证……”没等他说完,两个保安出现在了教室门口,他急忙补充:“同学,如果感兴趣,照单子上的联系方式打给我啊!”说完,他就被保安扯出了教室。

我细看了传单的内容,第一次知道原来获得本科文凭的方式不只“专转本”一种。回到家,我连忙开始搜集资料,自考、成人高考、远程教育、函授……各种各样的名词映入我的眼帘,我仔细分辨着它们之间的差别,然后,一条广告的内容吸引了我:“自考本科的文凭,同样可以用于报考公务员和事业单位考试。”

我又在百度里搜索公务员考试的信息和职位表,各种没听过的部门映入了我的眼帘。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开始有了一个新的目标——考公务员。我有一个制服梦,我爱极了警察那身藏蓝的制服,公务员的收入在南京算得上中等偏上水平,而且无疑是父母眼里最好的工作。

我继续搜索——江苏的省考,大部分岗位都限定本科及以上文凭,少数不限制学历的岗位不是太过于偏远,就是优先退役大学生士兵或属“三支一扶”计划。也就是说,拿到本科文凭,就成了我参加公务员考试必须拿到的“准考证”。

我筛了筛南京市招考岗位的专业需求,发现法学和中文招的人数较多,分数也较低,而想拿到这两科的本科学位,自考用时最快、花费最少,但也更有难度,需考完十几门特定课程,合格才能获得毕业证。鉴于职高第五年实习时时间宽裕,我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考——虽然法学能报考的岗位更多,分数更低,但战线最快也要拉3年,汉语言文学才要1年半,专业包括《古代文学史》《现代文学史》《外国文学史》等12门课程。

江苏省的自考一年可以参加4次,传统的4月和10月的“大考”,还有1月和7月的“小考”。小考月只能报名江苏的特色学科,如《红楼梦研究》和《鲁迅研究》,要怎么妥善安排考试,成了我的又一道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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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之前几次半途而废,我心里有些打鼓,怕这次又会重蹈覆辙,便决定先报几门简单的课程试试水。我打开江苏招考App,却被告知未到考试时间,搜寻一番才知,因为疫情,4月的“大考”推迟到了8月。

当时已到5月,我第一次觉得运气在眷顾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在8月过掉英语、近代史和马哲3门自考公共课程。当同学们都沉浸在即将就业的期待中,没人在意我的一举一动,少了很多冷嘲热讽。这3门公共课职高里也学过,保险起见,我又在B站下了相关课程,在教室躲在后面看。临近实习,任课老师对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暑假,我把自己的打算对母亲和盘托出,母亲这次倒是对我非常支持,因为失业在家的她也要考一个资格证书。因为年龄增长,像商场导购这样的服务型岗位她已经很难再应聘上了,所以她决定考取《消防证》来寻一个相关的工作机会。我和她一起在客厅的餐桌上面对面看书学习,有这种无形的监督,让我俩的学习效率都提高了不少。

8月的南京热成火炉,“大考”如期而至,我本以为参加自考的不会有多少人,但到了考场外,人头攒动,还不停有坐着网约车赶来的考生。上午考试结束,我本想在附近的肯德基坐下吃点东西,进去却发现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最后在一家奶茶店的地板上打了个盹,度过了中午的等待时间。

考试结束,我在社交App上加了一些自学考试的交流群,群友们有的跟我一样,有的为了升学,有的想在职场上更进一步……其中一个群的群主是山东的,我俩目的相似,惺惺相惜,她说山东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考编高”,而聊到越来越多的考编人数,我俩总是会下意识地沉默。



6


10月“大考”结束后,我和一部分同学进入指定的国企进行为期1年的实习。报到那天下着小雨,我们一群男生在星巴克里等着来接我们的负责人。比约定时间晚了10多分钟后,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姗姗来迟,确认过身份后,他让我们跟着他步行前往单位。

一开始,我们都很兴奋,毕竟闲了几个月,大家早想换个环境放纵一下躁动的心了。可这火气很快就被扑灭了——一个同学大着胆子问负责人“工资是多少”?负责人将手机里的工资单调出来,红色的“3500”,刺痛着我们每一个人的眼。

这时候我们才知道国企内部等级鲜明。这家国企的工作岗位大体分为“生产岗”和“管理岗”,我们将来会成为生产岗中的一员、各个工种的一个基层工人。一个工班大概80号人,设有班长1名,组长4名,管理岗2到3人不等,这意味着一个生产岗的职业天花板,大概就是到班长为止了——纵使做到了班长,也仍然要听管理岗的指挥,就算是一个新入职的基层技术员,只要他是管理岗,也照样能对一个工作了10多年的班长指手画脚。

在最低工资标准2280元、房价均价3万一平的南京,3500块的工资很难有什么吸引力。一个外地的实习生说:“在我老家徐州找个班上,一个月还能挣个4、5千,吃穿用度,家里还能帮衬些。在南京,说是大城市,一个月就拿那么点,去掉房租吃饭,还干个什么劲?”实习没过1个月,外地的实习生走了大半,剩下的大部分都是本地人——在南京人心里,“稳定”两字比什么都重要。

“我家里也不指望我能挣什么大钱,只要有个安稳工作就行。”一个同学说着话,眼睛都没离开过手机屏幕,“反正家里拆了5套房子,3500块,也够我自己花了。”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一同实习的10个同学里,一多半都是拆二代。对他们来说,工资不过是游戏里充值的金额浮动,可对我来说,那是除了吃住以外可以消费的上限——工作后,父母不会再给我金钱补助了。

实习基本就是坐在会议室里学习理论知识,说是学习,实际上同学们大都在刷手机打游戏,消磨着无聊又快乐的青春,我只能将耳机戴好,加大音量,认真地过着一节节网课。面对着一群打游戏的同学,很难有任何的学习氛围,游戏打到精彩处,他们甚至会围坐在一起,发出阵阵欢笑,随之而来一种“躺平”感。可8月和10月的自考,我只通过了7门课程,还剩下5门没考,最让我揪心的是,我想卡2021年自考论文5月的报名时间,但那个时候我尚有1门课程无法考完,报不上,所以下半年的论文答辩也会跟着推迟,进而会导致我错过年底的江苏省考——虽然我才20岁,但在平均要二战、三战的公考战场,我不想失去任何一次机会。

好在我们虽然不会被安排正式工作,但会有一些跑腿的活计——有时需要去兄弟单位借用或者调度材料,这种费时费力的外差,打游戏的同学们推三阻四。我想,在会议室既然也无法沉下心来学习,不如跑跑腿,给单位留下好印象,还能挤出时间学习。剩下的网课,我就是在这一趟又一趟跑腿的路上看完的。

我顺利考完所有科目,又幸运地赶上论文政策放宽,成功报上了2021年上半年的论文答辩,只要我下半年论文拿到“良好”,就能开始考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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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8月,我终于度过一整年的实习期,顺利毕业,与这家国企签订了劳动合同,成为了光荣的工人阶级中的一分子,可以拿每月3500元的薪水了。

正式入职后,再不可能像实习期那样坐在会议室里装模作样地学理论知识了。我的工作主要是设备检修,大部分时间都上夜班。夜班作息是从当天下午5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半,“上一休二”,第四天的下午5点再次回到工作岗位。乍一看,时间安排非常有弹性,但实际上,工作常常要持续到凌晨4点才能够暂时结束,工作地距单位又远,每当我坐在工程车上迷迷糊糊回到单位时,常常看到太阳隐约露出了金色的脸庞。

通宵工作后,第二天我基本都是在睡眠中度过的,第三天若是要倒时差,可能更难入睡。错乱的作息让我一度很不适应,但我也必须强撑着要闭上的眼皮看文献材料,跌跌爬爬地写完论文以及查重。

更难的是检修设备需要高空作业,在离地4米左右的高度,又是凌晨2、3点钟人最瞌睡的时候,极易发生坠落。公司时不时下发的安全事故文件,牵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幸好我在完全陌生的班组里认了同一个学校出来的、大我三四岁的学长。

一次夜班,别的部门有演练任务,我们就烦躁地等待着工作票的审批与下达。学长在外面抽烟,我忍不住说:“学长,你工作几年,工资应该上升了不少吧?”

“上升个X,上升的钱,都给乱七八糟扣得差不多了。”他吸了口烟,眼睛眯了起来,“上班几年,一分钱没存到,要不是公积金和住房补贴取不出来,估计也早就花完了。”

“咋花那么多?学长不存点钱找对象么?”我半开玩笑地说着。

“抽烟、聚餐、陪对象,偶尔还要人情往来,这点工资能存下来啥?”他将烟头随意地丢在地上,狠狠踩了踩,“想有出息就想办法跳出去,不然横竖就是这死样。”

学长大概代表了国企里绝大多数普通同事的模样,“月光”、迷茫、愤世嫉俗,晋升通道极为狭窄。后来,我得知工作了10多年的班长想竞聘管理岗,却被领导轻飘飘的一句“没有全日制本科文凭,不得晋升管理岗”驳回;我也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比我早两三年工作的大专文凭的同事,凭借着送礼,转身就成我们的领导了。

那天夜班,我站在地上扶着梯车,抬头看着师父忙碌的背影,他的背后是星光与月亮。我想:10年后,我是不是也还会像师父这样忙碌?是不是永远在星夜里消磨我的青春热情?是不是也像学长一样什么也没有得到?

醒来后,我心里默念“苟且在头上,理想在上头”,考上公务员,也许是爬过苟且并通往理想的路。



7


因为夜班倒班,我完全提不起精神学习,身体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我遂申请上白班,领导很快同意了我的请求。与夜班相比,白班要少1000块补贴,没有节假日的3倍加班补助,到手永远3500块。为了能让白班组留住人,领导制定了强制轮班制度,像我这样主动“逆行”的,可能还是头一个。

我购买了网上热门的网课,开始自学公考课程。一开始跟直播课,但动辄3小时的直播跟完,我根本没时间做练习题巩固。于是我选择白天上班间隙偷偷听课,晚上练习。领导对我“摸鱼”当然不满,但我也修炼出了厚脸皮——反正领导没有开除我的权利,除了批评以外,他什么也做不了。我继续学我的网课,他继续宣传他认真上班的理念,我们似乎形成了一种面子上的默契。

可同事们不会轻易放过我,那种阴阳怪气的夸赞令我难以忍受。生产岗没有单独的办公室,只有一个共用的大房间,我总躲在一个角落摊开公考书学习,在一片玩手机的人群里像个异类,总有同事装模作样地来瞧我在学什么,当发现我在备考公务员时,就故作惊讶道:“公务员啊,了不起,了不起,考上了以后别忘罩着兄弟们啊!”若工作时有了分歧,同事也会说:“千万别惹他生气,他以后可是要当公务员的人,小心他把你抓进局子里去!”

起初我还会辩解,时间长了便懒得再浪费口舌。我明白,他们根本就不认为我能考得上,只是将我当作一个笑柄,充当闲暇的谈资。

除了暗讽,还有明嘲。不少同事道听途说考公务员没有关系一定考不上,就算是考上了,面试也会被“关系户”顶替。一个管理岗的技术员当面问我:“你家里在这个系统有关系吗?”我摇头,他就露出了一个莫名的笑容:“那你一定是考不上的,这个系统黑得很,没有关系,怎么可能考上。”说完,不等我接话,他自顾自地转身进了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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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业潮和就业难,将公考独木桥塞得更加拥挤,容不得我想太多。我报的网课,第一节课在线人数达到2000人,江苏省内名校学生在评论区“开会”,有人感叹:“在学校门口拿快递,整整齐齐放着几十个类似的资料包裹,太卷了。”

江苏省考分为行测和申论两部分,行测考常识、言语、判断、数量以及资料,并根据报考岗位不同,大体可以分为ABC三类:A类是综合管理类,主要在政府、党委和法院这种部门;B类是行政执法类,主要是城管、市监和警察这种职位;C类是主要是街道办和乡镇这样的基层单位。考题上也会因类型有细微的变化,比如申论,B类会偏向执法题,而C类偏向“乡村振兴”。

观察过历年的岗位分数线后,我得出来一个基本结论:和找工作一样,越是清闲体面、越是靠近权力中心,岗位分数越高;而需要上街执法、值夜班或有一定危险性的岗位,分数明显低得多。我一个职高出身自考本科的人,没有什么选择,稳妥起见,将目标放在“限定男性”的警察类岗位,想凭借性别和专业帮我挡住一部分竞争者,也尽可能避免与“大神”碰面。再者,警察类岗位要加试体测,我常年锻炼,这也能帮我筛掉一批竞争者。

2022年10月份,我还没来得及经历“套卷”的洗礼,12月的笔试已经迫在眉睫。行测要考生在短短的120分钟内完成135题,算上涂答题卡的时间,平均一题只有短短几十秒的思考时间。

我家在一个安置小区,隔壁邻居的客厅窗户正对着我的卧室窗户。每当我集中精神做“套卷”时,隔壁的孩子就开始哭闹,接着是大人的呵斥,吵架声,搞得我总是“超时”。无奈,我去家附近的自习室自费开了学习卡。国庆节,我每天早7点到自习室报到刷“套卷”,批改复盘至中午11点半,回家吃饭简单午休,下午1点半继续,到5点半结束。晚上就在家里写申论“大作文”。

那段日子,我梦里都是做不出来的“图推”。不过慢慢地,我也能打败模考网站90%以上的人了。

在我略感骄傲时,公考群里有人分享了南京一个线下机构的模拟题,我也好奇地下载做了一下,瞬间就戳破了我泡沫一样的自信心。这套模拟题难度比模考网站的普遍上升了一个等级,计算量大得惊人,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想着是不是应该报一个班?

群友联系我一起报线下机构的模拟考试班,这个班主要是模拟考场环境,并不包含基础知识的学习,短短10天的周末班就收费4000块。考试的紧迫感和被打击的焦虑感,让我混混沌沌地付了学费,随即开始了我的报班之旅。



8


哪怕是周末班,偌大的教室也坐得满满当当。我看不少人脸上都有些岁月的痕迹了,后来得知,其中大部分人都是政府部门的编外人员,事业编制的和国企职工,很多都是考了几年的老手。我好奇为什么没有私企员工,一个大哥说:“私企平常工作压力大,双休可能还要加班,在家能挤出时间学就不容易了,更别提出来上课。”

模拟考场环境就是一次次做卷子,我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但第一次考试仍然给了我一点震撼——在家线上模拟考时,我的排名一直无法进入前5%,在线下班,居然可以排名前几,甚至考过第二名。但很快,我反应过来,这只是因为我遇到的对手并不够强,在普遍1:100的岗位竞争比下,我如果连小班化竞争都考不到第一名,又谈何在真的公考考场上拿到第一?

我一下又愁了起来。在接下来的考试里,我苛求自己一定要考到第一名,结果那次模考判断模块偏难,我心态完全崩了,成绩惨淡。晚上复盘,我给老师说自己的担心,老师只淡淡地说:“公考本就是在挑选情绪稳定的年轻人,没有人能在规定时间内完全思考所有的题目,所以就要懂得取舍和平复心态才能获得成功。”

我茅塞顿开——我一直对自己正确率高的模块过于执着,在模棱两可的题目上耗费了太多时间。所以我调整了策略,没把握的题快速选过,正确率反而有了小幅提升。

11月4日,江苏省考职位表公布,我开始了最重要的选岗工作。公考圈一直流传着“考得好不如报得好”的说法,也有着清晰的鄙视链:公务员好过“参公编”,“参公编”又好过事业编。“四套班子(党委、人大、政府、政协)”永远是热门岗位,级别越高越受人追捧。而如监狱警察,是公考的下下之选。

省考报名是盲选,并不能看到具体的岗位报名人数,只有模糊的区间划分——1到3人显示蓝色,4到50人显示黄色,51人及以上为红色。出于专业限制,我不能报名任何南京市内的警察岗位,而城管岗第一天就变成了红色,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只招2人的本地监狱警察。在报名最后一天,监狱警察岗位也变成了红色,让我心里一下不自信了很多。

补习班里不少同学都在询问老师选岗事宜,一个研究生毕业的女生在建邺区的岗位和鼓楼区的岗位中纠结,老师只能苦笑说让她再想一想。学历越高、毕业学校越好的同学大多对自己有着较高的心理预期,很难接受一些偏僻的工作岗位,这也就导致上岸越发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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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也没有心思去顾别人。12月,南京的疫情又一次加重,国考率先宣布延期。每天高强度的复习就等着这最后的裁判,延期相当于把大家扔进一场不知道终点的马拉松,折磨着每个人的身心。

幸好,省考如期进行,做完核酸检测,报告显示阴性,我不禁松了口气:比起考不上,我更不能接受努力一年却连考场都进不去——考试当天,有许多考生在考场外疯狂刷新手机,试图找出核酸报告。

但我也没有逃过这一劫。考前一晚,我突然浑身酸疼,可核酸报告是阴性,我坚信自己只是得了感冒。第二天上了考场,我就头疼了起来,省考真题的难度和灵活度远超模拟题,每年的“略微创新”,总能让人有些手足无措。我扶着脑袋,尽可能地把卷子上的每一个字塞进脑子,却怎么也想不到问题的答案。

考完后,我所在的大学考场鸦雀无声。我的心情也有些糟糕——言语模块这次更难了,连续选的“A”也让我愈加没底。下午考申论,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基本上文字材料里看到什么,就在答题纸上写什么,直到写满为止。

考完,我又去排核酸,毫无意外,阳了。今年春节,大概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忐忑的一个,考试成绩公布也拉长了战线,从1月中旬延到2月上旬。阳康后,我不顾父母反对,做着近乎自残式的锻炼,因为没有力气思考成绩,我才能安然入睡。

2月3日,江苏省考成绩终于公布。查分时,我紧张得不敢看屏幕,小心地挪动视线,率先看到手机上显示的“第一”。我整个人立马激动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甚至在大办公室里嘶吼了几声。直到引来领导,我才堪堪收起劲头。



9


笔试、面试各占50%折合排名,面试才是省考真正的难关。省考笔试只公布最低“进面”分数和排名,无法知道对手分数,所以面试补习班的报价往往会比笔试高上许多。南京有名的公考机构几乎都要近4万的报名费,许多机构甚至只要“岗位状元”。我咬了咬牙,拿出了工作至今所有的积蓄报了一个本地机构的“状元38000不过包退”班,我想:至少,考不过还能退钱给我。

但实际上,没人希望能够拿到这笔退款。

培训地点在玄武湖边上的一个星级酒店,偌大的湖面尽收眼底,紫峰大厦直插云霄,湖上游人欢声笑语,湖边春花烂漫。面试班课程安排紧凑,上午9点到晚上9点半,除了中午午休的2个半小时和晚餐1小时,其余时间不是上课就是练题。3个学员组成一个小组,互相做“考生”和“考官”,练完几题后,老师还会轮换成员,势必让每个学员适应面对陌生人的紧张感。

日常工作是面对冷冰冰的设备,不用说话,我自然有点“社恐”,而班里基本都是社交老手。我从来没有学过面试,上午刚过完一个模块,还没完全吃透呢,下午就要开始面对陌生同学答题,有时候不仅答不完所问题目,甚至会答非所问。同学哈哈大笑,羞得我想找个地缝。

晚上下课,我向母亲倾诉,母亲安慰道:“100个馒头已经吃了99个,最后1个,哪怕难吃也得塞进去。”

看着她憔悴的脸,我突然明白了她和父亲的焦灼,又想起2016年职高报到偶遇的同学妈妈,我暗下决心,这次我必须让父母脸上重新有点光亮。于是,我中午干脆不休息了,也推迟了晚上的睡觉时间,一字一句背诵答题结构,将每个考官都当作电脑显示屏,慢慢地,我也能看着对方的眼睛从容不迫地答辩了。

晚9点半下课,大多数同学都会自习到11点半以后,教室里矿泉水瓶和金嗓子喉片的空包装堆积如山,每一个人都对着空气吐干身体里的每一丝水分。我的头发大把地掉,甚至有了不少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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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岗位一般有体测要求,我每天早上7点就起来去玄武湖练1000米。睡眠不足,我跑出去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

体测以1:5的人员进行配置,包括1000米、4乘10米折返跑以及摸高跳。体测当天,16人一组,我在靠后的小组,能看到前面考生们的反应:有通过的惊喜,有失败的懊悔,有求着考官再给一次机会被拒绝后黯然流泪的……而这不过是残酷竞争的一部分罢了。

我较为轻松地通过了体测。

面试班剩下的日子里,一个女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她每次都是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早上又早早来背诵素材。一番闲聊后,我知道她比我大2岁,已经考了3次,这次她排名第二,对手笔试比她高4分,需要翻盘才能“上岸”。

“我已经失眠3个晚上了,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连做梦都是在答题。”她苦恼地对我说。后来我得知,她是脱产备考,亲戚朋友的关心是她无时无刻的压力,之前失败的阴影,更是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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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1日,面试开始,我理了理西装领带,走入金陵河西中学的考场。我们先在候考室抽签,然后等待,等待时可以背诵材料,轮到你时,前往看题室阅读题本,将答题提纲写在白纸上,最后捏着提纲前往答题室,在7位考官面前作答。

我运气差,抽到了16号,按照经验,这个号一般是上午最后一个或者下午第一个。但统计来人时,我意外发现有2人缺考,和周围人一沟通,是第三名和第六名没有来,一下心里大定。岗位招2个人,第4名的笔试成绩同我差10分还多,只要我面试稳在77分及以上,基本没有被翻盘的可能。

最终,我作为上午最后一个考生入场,考官连等我敲门问好的耐心都耗尽了,答题时,主考官兴致缺缺。面试第三题是某网红烹饪并直播吃保护动物噬人鲨(又称大白鲨),要我评价执法人员小王的4条建议。我作答时,几个考官猛地低头看起答案题本,我心里顿时一咯噔,估计是出现了方向上的偏差。我赶忙结束了这题,尽力将最后一题答好,之后便忧虑地等在门口。

分数出来了,未到77分,我心里火烧火燎的,第四名若是翻盘,怎么办?

我拿着面试成绩单出考场,父母等在校门口。在附近的面馆,他俩给我点了一份炒面。我忧虑不已,他们极力安慰我说,尽力就行,但眼底也充满紧张。炒面油腻不已,我草草扒了几口,回去的路上,母亲甚至差点闯了一个红灯。

快到家时,我接到了第四名的电话,对了分数后,发现他的面试分远远低于我的。互相祝福后,我俩挂断了电话。

窗外,街道两旁的花已经开了,原来春意已这样浓烈了啊。

2023年这个春天,我总算拥有了新的身份,可以掩盖住职高生曾给我带来的长期学历耻辱。


编辑 | 吴瑶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小鹿


闰 土

有人出生就在罗马,

有人生来就是牛马

 楼主| 发表于 2023-10-13 06:4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做临时工的大专生,考上了国税局 | 人间 · 上岸

 小李飞道 人间theLivings 2023-10-13 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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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那个上网的小孩,我就想起高中时的自己。说起来,我人生的转折点,就发生在网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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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山海情》剧照




上岸丨连载



 “文化执法情”微信群里只有四个人,我、刘军、陈哥和官松,我们曾是在区文化执法队一起“战斗”过的兄弟。

2022年,我在冷清许久的群里询问:“什么时候各位有空?大家聚聚。”在漫长的等待后,刘军,陈哥陆续回话,让我先定时间地点。我将聚会的地方定在文化局后面的那个苍蝇馆子,过去我们常去吃饭的老地方。这时,官松回复:“祝三位哥老倌吃得开心。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官松在六七百公里之外的地方工作,很少来省城。算起来,我已经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了。正当我和官松开玩笑时,刘军又发来消息:“不好意思,吃饭那天我有事,只有改下次了。”

我嘴上说没事,下次再约,但我心里知道,多年以后大家各奔东西,想要重聚一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


第一次见到官松,是2014年。

那天,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出现在我们文化执法队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欲言又止。正好当天有一家网吧要来执法队接受处罚,我便毫不迟疑地断定他就是网吧派来的人,于是叫来同事,要给这个小伙子做询问笔录:“今天,我们对本周一你们网吧接纳未成年人上网的案件做询问调查笔录。”

小伙子目瞪口呆地望着我,猛然摇头:“我不是网吧的人,我是来面试的。”

我一脸歉意,心想:小伙子,别怪哥认错人,只能怪你长得像一个违法乱纪的网吧网管。

小伙子叫官松,22岁,想来我们执法队做临时工。赵队长低头看他的简历,半天不语。官松担心自己应聘不上,便主动开口:“我虽然是大专毕业,但读书时语文成绩不错,写材料、开车、出外勤都没问题!”

赵队望着官松,依然面无表情——其实他早就认真看过官松的简历了,知道他很适合。一旁的我非常了解赵队此刻内心的隐秘想法:小兄弟,你可别误会了,现在不是你能不能被录取的问题,而是录取以后你愿不愿意长期留下来的问题。

那年区文化执法队很缺人,全队十多人的编制,实际在岗的只有五人,其余的同志都被长期抽调到其他科室和单位了。在人口上百万的省城主城区,我们五人要做全区文化、广电、新闻出版、体育、旅游市场的执法监管工作,管理市场经营主体近千家,“一人当三人用都不够!”

于是,在2013年秋天,文化局委托第三方劳务派遣公司在网上发布了招聘公告。公告上说,工作地点为省会某区文体旅游局执法大队——这看起来有点吸引力,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因为待遇实在太低了,只比本地最低工资高一点点。为了避免没人报名的尴尬,职位描述中甚至没敢写工资待遇,只说有意者电话沟通。

这样的待遇能招来活人已经很不错了,何况还来了一个看起来热情高涨、精力充沛、对这个世界怀有美好想象的年轻人,赵队怎么会拒绝呢?官松自然被录取了,安排在我们办公室,协助我和刘军做执法工作。

我和刘军也是2013年通过公招考进的区文化执法队,经常搭档外出执法。我一直很感谢《行政处罚法》的制定者——他规定现场执法人员不得少于两人,我想:这人一定在基层待过,而且很可能就是一个文化市场执法人员,当他某次单独外出执法时,一手拉住在网吧上网的未成年人,劝他不要跑,配合取证;另一只手抓住网管,命令他不要去柜台主机毁掉证据;由于两只手都没空,他只能嘴里含着笔做现场检查笔录——这时他想,以后若有机会参与法律制定,一定要建议现场执法不得少于两人,还要想一个好的理由——对了!就说要两人执法才能够互相监督。

官松的到来,减轻了我和刘军的工作压力,当他在办公桌前整理私人物品时,我和刘军主动过去帮他打扫卫生,搬运杂物。官松连连道谢,我们说不用,同时心里念道:“你千万不要改变主意临阵脱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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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松到岗第一天,临下班时,他收拾着物品,哼着小曲,脸上洋溢着马上就能回家的幸福笑容。这时我拍拍他肩膀:“为了表示对你的热烈欢迎,我们决定今晚让你一起加班。”

官松猝不及防。我安慰他,不必大惊小怪,以后就知道在执法队,加班是家常便饭,正常下班是意外情况。

官松问:“加班做什么?”

“外出执法。”

“你们白天已经外出执法了,晚上还要去?”

我一脸神秘:“晚上学生才放学嘛。”

文化执法队的全称叫“文化市场综合执法大队”,检查网吧是否合规经营,是主要工作之一。智能手机能上网了,去网吧的人日渐稀少,网吧的生意大不如前,为了增加收入,个别网吧老板铤而走险,接纳未成年人进店上网打游戏。他们通常会预先找几张成年人的身份证放在吧台,遇到没带身份证的顾客或者未成年人,就用这些身份证帮忙登记。

我接到过许多家长的投诉电话,每次都会听到类似的悲伤的故事:家长拼命挣钱为孩子,孩子却逃学上网打游戏。挂掉投诉电话,执法队马上出动。我们换上执法制服,开执法车向家长投诉的网吧驶去。学校周边是我们常去的地方,虽然法律规定学校附近两百米范围内不能开设网吧,但两百米外的网吧里依然能发现未成年学生。对于一些中学生来说,别说两百米,就是两万米,也阻挡不了他去游戏中当“英雄”的决心。

鉴于官松第一次参加执行行动,刘军指导说:“去网吧执法,要是发现有违法行为,李哥负责控制现场,取证;我做检查笔录。”

官松又问:“那我做什么呢?”

我开玩笑道:“我们对网吧罚款,网吧肯定不满,他们会派出打手,你负责击退打手,以一敌十!”

说笑间,刘军已经在翻看资料了,那上面是网吧列表:“今晚重点查5家网吧,例行查27家网吧,一共32家。”

官松听到这话,高兴地说:“才32家,也不多嘛。”

开车的陈哥冷笑道:“什么?‘才32家’?”他学官松的语气,还把那个“才”字咬得很重。

很快,官松就后悔自己说过的话了:很多网吧在街巷深处,车子到不了,只能步行;网吧多在2楼甚至3楼,需要爬楼梯;在网吧里寻找未成年人,得仔细检查,来回走动;为了检查消防通道是否畅通,还要反复上楼下楼确认……这分明就是一个体力活。

工作结束,回到单位已是晚上10点半,看官松显得很疲惫,刘军说,没事,多跟我们跑几次就适应了。两人正聊着,一旁的陈哥突然大声呵斥官松:“咋废话那么多?再不走就赶不上公交了!”

官松反应过来,赶紧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去公交站,陈哥在后面喊:“跑快点!”

官松是得跑快点,不然错过公交,他就只能打车,得花好几十呢!我们帮他计算过,他每月的工资扣除房租、吃饭,基本所剩无几。如果打车,那他这一天就等于白干了。官松为什么要租那么远的房子呢?当然是因为单位附近的房租、消费都高,如果住单位附近,那他一个月也就白干了。



2


很快,官松就显现出了一个新人所具备的优秀品质。

一开始,我们只拿一些简单的工作给他做,谁知他很快就将手里的工作做完,然后依次小心地问我们还有没有需要他帮忙的事。我开玩笑:“当然有了,我打字两个小时了,你过来给我按按肩膀。”官松当真了,挽起袖口就准备开按,我忙摆手制止:“要不你学习一下我们以前写的总结和文件吧?”官松欣喜地点头,像是领取了奖励一般。

我把一大摞工作资料搬到他桌上,这些资料对新手来说十分枯燥难懂,我估计他翻不了几页就会知难而退。可等我忙完手中的事情,再回头看他,发现他正在逐字逐句地默读文件,还在笔记本上记录重要语句和政策要点,写得密密麻麻的。

半个月后,官松就主动要求承担核心工作,比如整理每个月给上级部门报送的报表及信息。我们叫他不要急,他坚持道:“就让我试一下嘛。”我们就让他试,正当我要教他时,他说不用:“又不是研究原子弹,我看过你们以前做过的。”我将信将疑,便去忙自己的事了,过了一个多小时,官松拿着他完成的信息和表格给我们看,果然无可挑剔。官松抬头挺胸,笑了笑,看着我们,眼神里有点小得意。

从进执法队的第一天开始,官松就不停地向我们请教工作上的问题。有次他问我:“李哥,你是怎样做到每次刚进网吧,鼻子就像狗一样能闻出哪里有未成年人的?”

“你会不会比喻啊?”我说,“其实这也不难,一是熟能生巧,看得多了,18岁以上和未满18岁的脸还是有区别的;二是和他对话,未成年人说话的语气、表情的稚嫩,很容易看出来,而且绝大部分未成年人都不太会撒谎……”

我边说,官松边认真地用笔记录,看他记得那么认真,我便告诉他实情:“其实,我每次进网吧,只要与未成年人眼神相接,他就会眼露慌乱,哪怕只有一丁点也会被我捕捉到。毕竟我们穿了执法制服,而孩子往往是瞒着家长进网吧,所谓做贼心虚嘛。”

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官松就适应了执法队的工作,看起来像一个熟手了。这令局里其他的同志感到诧异,但在我看来,这实在是水到渠成。

一位领导跑来问这小伙子表现怎么样?刘军答:“不管是领导安排、还是同事请他做的事情,他都不推,欣然接受。不管手上同时接到几项工作,他都不拖,按时按质完成。”

事后,官松说:“军哥,我那么辛苦、努力,你就这么点评价?”

我说官松:“你知道吗?这已经是军哥对一个普通工作人员的最高评价了。你想,对任何工作不推辞,不拖拉,而且还有质量地完成,如果单位每个人都能达到以上要求,那就不会出现人浮于事、懒人庸人的现象了。”

官松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他不再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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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我们外出执法,又在网吧里发现了个未成年人。做现场检查记录时,正好那个男孩的母亲找来了,她气喘吁吁,看起来像是找了很多家网吧才找到这里。她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之后径直走到吧台,大声怒斥网管缺德,放任未成年人进网吧上网。

骂完网管,这位母亲拽住儿子的胳膊,要将他拉回学校。男孩冷冷地扭过头去,不看母亲,坚持不走。他母亲突然就哭了,哭声引得一些人侧过头来看,但很快这些人又转过头去盯着电脑屏幕,继续玩游戏——对他们来说,只要天不塌下来,现实世界里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我们过去劝,官松拉了一张凳子让那位母亲坐下,刘军给她递了一瓶矿泉水。看我们身穿制服,她的眼睛里有了信任,抽泣着说自己是单亲妈妈,几年前和丈夫离了婚,一个人带孩子,她白天在工厂做皮鞋,晚上去茶楼扫地。她儿子正在读高二,此前已经三番五次偷拿家里的钱来上网玩游戏了。

“他本来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当年高分考上重点高中,自从上网后,成绩一落千丈。现在他大了,我管不住了,学校老师也管不住他,只希望你们能管住网吧,别接纳他上网……”

男孩站在一旁,一脸不屑,眼神都在嫌他妈太唠叨。说完这些,那母亲起身抓住男孩的手,要拉他走。男孩却愤怒地挣脱,狠狠地推开了母亲。他母亲一个踉跄,退后几步,跌坐到一把座椅上——要不是那里正好有把椅子,她肯定要一屁股坐地上了。

官松立马快步上前,抓住男孩的领口吼道:“你干什么?她是你妈!”

男孩也意识到自己下手重了,眼神低垂。官松松开了手,但气还未消,狠狠地说:“你知道天天这样玩游戏,将来会考什么样的大学吗?你知道考不上好大学,以后会混得多惨吗?”我从未见过官松这样凶狠的表情,那个男孩也呆住了。那个伤心的母亲停止了哭泣,用感激的眼神看着官松。

之后,官松又噼里啪啦地骂了一大堆,将男孩拉到网吧人少的角落。我远远地看到他对男孩不停地比划着,说着,男孩微微点头。最后,男孩竟然安静地跟着母亲离开了。

我们给这家网吧下达了相关法律文书,回到车上,一直等我们的陈哥问怎么查了这么久。我看了一下时间,确实,今晚我们的下班时间得推迟40分钟。刘军说我们刚发现一个未成年人上网,官松耐心地教育了那个孩子。陈哥没说话,只有一声叹息。

收队回单位的路上,官松感叹:“未成年人上网,本来是家长、学校的事,但家长学校管不住,最后一道防线就是我们执法队,我们要尽最大的力量啊。”

我问官松今晚为什么这么激动,他默不做声。我又问:“你是不是有故事啊?来,说出你的伤心事,让我们也开心开心。”

官松只是笑笑,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突然说:“看到那个上网的小孩,我就想起高中时的自己。说起来,我人生的转折点,就发生在网吧啊。”



3


有一段时间,官松似乎对考公务员很感兴趣,听说我和刘军都是通过公招考进来的,他很是佩服,总是问我们考试的相关细节。刘军问他是不是想考公务员?官松苦笑:“想归想,可怎么考得上?我就是个学渣。”

刘军正色道:“我看以你的学习能力和做事的水平,至少考边远地区的县城公务员是没有问题的。”官松还是摇头,说我们不了解他。

后来,在我们的追问下,他才断断续续地讲出了自己的故事。

其实,官松读小学、初中时并不是“学渣”,他还在班上考过前几名。他就读的那所初中离家不远,但他执意要住校,为此还和父母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我以为他是早恋,想在学校里偷偷摸摸地耍朋友,官松却摇摇头,说不是,“因为我受不了父母”。

官松的父母管他管得很严,从他上小学一年级开始,父母就对他各种不放心,去哪里,跟谁一起玩,玩什么,什么时候回家……无论大事小事,都得一一向他们汇报。一起玩耍的时候,其他小朋友都无忧无虑,心无旁骛地敞开耍,只有官松提心吊胆,总要默默计算着回家的时间,“幸好我读小学时市面上还没有监控卖,要不然,他们肯定得在我房间里安监控”。

上了初中以后,官松发现那些家在农村的同学都住学校宿舍,放假才回家。他想摆脱父母,就提出住校,一开始父母不同意,他就骗他们说,住校上早晚自习方便,不用家长接送,遇到不懂的问题还能随时请教成绩好的同学。他跟父母为是否住校吵过、闹过,后来父母犟不过他,只得同意。

住校以后,官松本想好好学习,考出好成绩给父母看看,但网吧的诱惑实在太大了,一开始他是趁放学以后去网吧玩游戏,后来竟然敢直接翘课。他的学习成绩大不如前,但靠着从前的“老本儿”和初三下学期的突击复习,中考时也勉强踩线考上了重点高中。

进入高中后,他依然是网吧的常客,但高中的学习难度陡增,从高一开始,他的数学就再也没有及格过,变成了一个“学渣”。他父母十分后悔,对他的管教更严格了,说:“你看,正因为当时我们放任你去住校,才让你变坏,你就是得让人管!”

高考,官松只考上专科,父母很失望,但他却很高兴——因为能离开父母了。大专毕业后,父母要求官松回老家上班,托关系给他安排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在某银行做柜员。虽然是合同工,但胜在工作稳定,收入也还将就,可官松不喜欢这份枯燥的、被监控时时盯着的工作。父母和他大吵一架,又说起那句:“你看,正因为当时我们放任你去住校,才让你变坏,你就是得让人管!”

2013年8月,官松揣上自己打暑期工攒下的一千多块钱偷跑来省会,想要闯出个名堂。但来了没多久,他就感到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以后能干什么。他先去了一家运输公司干了半年,后来发现在那儿学不到任何技术,没啥长进,就离开了。他找工作四处碰壁,最后辗转来到了我们执法队。

我问官松为什么会选择来我们执法队工作,原以为他会回答“这是政府单位,能来工作很有面子”之类的话,谁知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因为我是个大专生,不好找工作。”

我狠狠地斥责他:“你这个小子,把我们单位当什么了?”见他沉默不言,我又笑道:“我知道你工资低,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李哥提,李哥什么都可以帮你,除了借钱。”


------

转眼间,官松来执法队半年了。

一次下班后我们聚餐,官松喝了几杯啤酒,脸涨得通红。我不放心他一个人回家,便送他。官松摆手说不用,我还是坚持把他扶上了公交车。

到了他的住处附近,官松清醒了,让我回去。我说:“来都来了,你就不请李哥上去喝杯茶?”官松说他那里没有茶叶,我说喝自来水也行。他面露难色,正在犹豫之间,我已经推着他向前走了。

官松带我东拐西绕,穿过一条房屋破旧、道路坑洼的小巷,在一座80年代修建的建筑前停下脚步。他领我走上楼梯,在楼道拐角处,我闻到一股股浓烈的尿骚味。他不时提醒我:“小心脚下的香蕉皮和狗屎。”我说:“小心什么?”刚说完,就感觉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官松指着我脚下说:“小心狗屎。”随后又恭喜我要走狗屎运了:“李哥如果想每天都有狗屎运,就每天来看我就是了。”

走到门口,我不放心,觉得鞋底的狗屎没擦干净,便继续用卫生纸擦。官松说没事:“住在这里,谁没踩过狗屎呀,没踩过狗屎,你都不好意思进屋。”

门大开着,里面传来了各种嘈杂的声音。进了屋,我先被刺鼻的烟味呛得咳嗽连连,接着一股夹杂着酸、腐、臭的沉闷气体向我袭来,不得不用手捂住鼻孔。这是一个“套三”的房子。每个房间都摆满了上下铺,除了床,几乎没有其他的家具家电。有几人坐在床上玩扑克,有人躺在床上抽烟,还有人讨论今晚要去哪里跳舞,去哪里找美女。我准备和他们打招呼,但没人看我。

房里没有凳子,只能坐床上。官松睡在下铺,那个屋里,只有他的床铺与众不同:床单被套整齐干净,床下物品堆放有序。我问他:“你怎么租这样的房子?”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房子便宜呀。官松说,他已经习惯了住这样的房子了。

我看到他的枕头边摆了几本书,再仔细一看,是《公务员申论考试辅导》,《事业单位行政能力测试习题集》。我惊讶道:“原来在偷偷预习呀!”官松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只是没事看一下。

第二天中午吃饭时,几个同事就开始动员官松参加公务员考试。我先说:“你选择住上下铺,是因为收入低,你收入低,是因为在我们执法队当临时工。其实你完全能在社会上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比如在网吧当网管,进工厂。但你还是选择了我们单位,因为你早已把在政府单位工作作为你未来的职业方向了。”

官松没有否认,但他说自己学历太低,大部分职位不能报,就算报了也考不上。

刘军鼓励官松,说他写材料的水平表明他的申论考试成绩不会低:“你还有一个优势,就是在政府部门上班,了解政府的运作,各项工作的处理措施,而公考里很多试题都与此相关。”

官松还在犹豫,陈哥就拿自己举例,说他工作这么多年一直是临时工身份,没有编制,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官松陷入了沉思。



4


2014年下半年,官松要准备考公了。和我们一样,他经常加班,学习时间不多。每天晚上加完班,他满身疲惫地回到住处,坐在床头,一手拿笔,一手捧书,打起精神看书。期间,他要尽量屏蔽四周赌博的吵闹声,喝酒的划拳声,以及浓烈的烟味,酒味和垃圾的腐臭味。

官松参加了几次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好,甚至在考一个县城的工商局时,只差了0.01分就上岸了。官松感觉自己每次面试都差一点点火候,我们分析原因,觉得是他不够自信。得知儿子差点成功,他父母建议他辞掉工作,全职备考,但官松很快拒绝了:“在公考中取得的一次次进步,都是从工作中悟来的,而不是通过刷题刷来的。公考中的申论和最后的面试中的问题,在工作中都会碰到。只要认真工作,善于思考,多总结,就是应对公务员考试最好的方法。”

官松在工作上也越来越老到,我们配合得越来越好。一次在一家网吧检查时,官松竟然在我之前发现了一个上网的未成年人。

那个男孩振振有词:“为什么我不能在这里上网?”

官松脱口而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三十一条、第三十三条和第三十六条。营业性互联网上网服务营业场所不适宜未成年人活动的场所,不得允许未成年人进入,经营者应当在显著位置设置未成年人禁入标志;对难以判明是否已成年的,应当要求其出示身份证件。”

男孩说:“对呀,既然是未成年人保护法,就应该保护未成年人在网吧上网的权利。而且我在这里上网是查阅学习资料,并没有打游戏,行政执法也应该人性化。”

男孩说话逻辑通顺,不卑不亢,官松回头望了望我和刘军,期待我们去支援。但我们都没有反应,刘军转头就去写现场检查笔录,我远远地站在一边——我们都认为这是一个锻炼的好机会,如果官松成功说服这个男孩,说不定自信心就会增强。如果不能说服,那说明他还欠火候,需要进一步锻炼。

官松只犹豫了几秒,便说:“同学,你说的有道理,但大部分的未成年人都没有你这样自觉。我工作这么久,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在网吧查学习资料的人,你一定是附近著名的X中的学生吧?不愧是天之骄子啊。”

男孩的态度明显缓和了,微微点点头。官松又说:“但你也应该考虑一下,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优秀,很多未成年人都是偷了家里的钱,逃课来网吧玩游戏,他们的父母是有多绝望啊……”

最终,官松成功说服了男孩,同意配合我们调查取证了。


------

2015年,官松报名参加国考,在筛选完全国2万多个岗位后,他傻眼了——以他的大专学历,管理类专业,能报考的单位就2个:省会的海关和离他家500多公里外的某县城国税局。

即使是考县城国税局,竞争也异常激烈,招3个人,却有近千人报名。但官松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考上,他知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像他这样的大专生,以后能报考的职位将越来越少,考上公务员的几率会越来越低。

临近国考的那段时间,正是某专项行动整治时期,执法队缺人手,工作紧张,天天凌晨一两点钟才能收队。官松不好意思为了考试请假,于是每天回到住处先喝咖啡或浓茶,再坚持复习一个小时以上。

笔试前一天,他还在加班,回到出租屋已是半夜两点半,倒头便睡。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第二天早上8点还没起床,被刘军,陈哥和我合伙泼了一盆冷水。他猛地惊醒,赶紧把枕头边的手机拿过来一看,正好是早上6点。

因为要赶最早的地铁去郊县的考点,他只好放弃洗漱,迅速披上衣服,拿上资料便出了门。等到了考点才想起自己没吃早饭,而这时距离进场只剩15分钟了。偏在这时,他的肚子又痛了起来。他有点懵,不明白此刻自己的肚子是想装进食物还是想清理垃圾。有什么办法能兼顾?官松的大脑飞速运转,忽然看到考点大门附近的小卖部开着,他快步走过去买了一听红牛,然后拎着饮料冲进了厕所。他在里面蹲下,一边清理肚子,一边往嘴里灌饮料。

或许,逆境真的能让人爆发能量、超越自我。这次,官松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最终考上了税务局。

做了公务员,官松也没有松懈下来,从进入税务局的第一天起,他就要求自己花更多时间学习业务。2018年,还主动报名参加脱贫攻坚驻村队,他说要到基层去锤炼、提升自己。



5


2022年,官松完成了村里的工作,被单位派到省会来参加培训。得知这个消息,我在“文化执法情”群里再次提议聚一聚,刘哥、老陈立马同意。我说:“看来还是官松的魅力大呀。”

1个月后,我们在文化局后面的那个苍蝇馆子里见面了,几杯啤酒下肚,官松谈起了自己考公的艰辛,我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坚定了要考公务员的?”

官松说,这得从他进入执法队3个月后的一次执法行动说起。

那天我们查完一个网吧,官松回到车上,感慨怎么会有这么多未成年人逃学到网吧来打游戏。刘军让他分析分析原因,他想了一下,说:“一个是未成年人的自制力差,网络游戏的诱惑大;二是家庭原因,一些未成年人家中没有可以支持上网娱乐的电脑,而且就算能在家中上网,也免不了与家长发生冲突,网吧成为未成年人们躲避家长说教的场所;三是网吧的原因,有些网吧利用各种手段违规接纳未成年人上网;四是监管力度不足,基层文化执法部门人员数量少,管理覆盖面窄,无法对全部网吧实施全面、及时、有效的管理。” 

我和刘军都听呆了,没想到他总结得这么全面。我又问:“那你觉得应该采取哪些措施呢?”

官松又从立法、执法、学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会舆论等各个层面详细谈了自己的看法。等他说完,我猛然醒悟,大声说道:“这要是一个公务员考试的申论题目,官松你这不是给出了标准答案吗?你丫的不考公务员简直浪费呀。”刘军也深表赞同。

官松说:“就是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或许真有那个实力考上公务员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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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11 07:0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辞去公务员后的第三年,重拾铁饭碗 | 人间 · 上岸

 乂叶 人间theLivings 2023-12-11 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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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想想当初的裸辞,还是有些冲动和幼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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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故乡,别来无恙》剧照





上岸丨连载



1


2018年6月的时候,经朋友介绍,我跟青青相识。由于彼此性格相投共同话题很多,我们很快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处于热恋中的情侣,自然是免不了分享日常生活。

青青那时已经在市委宣传部工作了2年。她本科是学新闻学专业的,对宣传报道很有热情,大四下学期,看到家乡公务员省考有宣传岗,想着专业对口,如果考上了,自己的专长也有用武之地,便报了名。幸运的是,她最终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被录取,成了体制内的一员。

刚从学校踏入社会的她,憧憬着在岗位上做出一番成绩。然而,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的日常工作要么是在整理和校对其他单位交上来的各种材料,然后再上报给分管领导,等待领导批示;要么是将上级相关文件或会议材料等传达给其他相关单位,做好政治理论教育和宣传之类。

此外,由于所在单位的特殊性,对工作人员日常工作的约束和要求也达到近乎苛刻的地步。青青那时候不止一次地跟我抱怨,她被那些枯燥的条条框框和领导给的巨大压力给束缚得喘不过气来。

领导是把握部门总体运行方向的,自然不会管那些日常琐事。办公室里就她一个年轻人,两位大姐见她成长起来之后,顺势以“自己年纪大了新科技新工具不会用,怕影响部门工作运转”为借口,迫不及待地就抽身而去,挑一些无足轻重的活儿磨日子。于是,写(稿子、材料、报告)、拍(图片、视频)、设计(PPT、海报、公号)一条龙的任务就都堆到了青青头上,不仅要做,还要做好。

上面不断地给要求和任务,青青都要按时、按质完成,尤其是相关会议精神的传达和社会舆情管理。最能体现工作成效的就是材料,“把材料整一下”这句话成了青青的噩梦。材料报得好,就是宣传做得好,材料报不好,就是宣传失职,问责马上就来了。

2018年12月底的一天晚上,上面紧急下了一个文件,要求第二天上午8点之前将材料报上去。电影看了一半的青青无奈地对我抱歉说时间紧急,要回去写材料了。

凌晨1点多,在领导催了三四遍之后,青青总算把材料完成了。她仔细核对了份号,格式,字体,行间距,页边距,发文字号等等,又查了好几遍语法和错别字,确保无误后,才给领导发了过去。

本以为没什么问题,结果还没等她喘口气,领导的微信语音条就接二连三地发了过来:“上面提出的要求要用它的原文,不要用自己的语言”“第二部分第二行到第三行的语言要重新组织一下”“几点要求仅仅做分行处理可不行,要加粗提醒各部门注意”……

青青只得重新修改,又折腾了2个多小时,才勉强达到了领导的要求。弄完后,她头昏脑胀、疲惫不堪,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但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耳边充斥着领导急促的微信语音条的回响。

每次因为这些琐碎的小事重复工作或者加班,总让青青心生辞职的念头。

我安慰她:“你岗位的特殊性决定了工作标准必然极高,一旦出问题,引发的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从另一种角度来看,种种规范也是保护你们自己。”

她红着眼眶委屈地说:“可是我爱的是宣传报道,不是这种枯燥无味的办公室生活。我已经过了两年多的这种生活,感觉这辈子一眼就望到头了,几乎没有能力提升的机会。而且那点可怜的薪水,根本跟我的付出不成正比,大学时候很多成绩不如我的同学现在待遇比我好多了。”

“这个看你自己,如果你有其他想法,我肯定支持你的。”我心疼地抱住她。



2


2019年劳动节当天的中午,我刚准备在办公室小憩一会儿,青青就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她用一种解脱般的语气说,她已经向部门领导提交了辞职申请。

“实在是受不了这样毫无意义的生活了,每天一睁眼都是材料签字,会议总结。今天早上刚到办公室,就被主任训了一通,说材料措辞不当,我明明天天加班熬夜按他的要求做的,结果这里不行那里不行。还有上次的总结,上上次的会议纪要……我感觉再这么下去我要抑郁了。”

我问她:“你想好辞职后找什么工作了吗?”

她愣了一下,说:“暂时还没打算,只大致在网络上浏览了一下可以从事的行业,网站、杂志、互联网之类的都行,感觉还是很多的。如果有适合且心动的新兴行业,我也可以主动学习,只要能尽快离开当前这个工作就好。”

我静静地听她说完,脑子里蹦出一个词——“裸辞”。

挂断电话,我想起自己工作这几年,其实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明明有自己的岗位内容,但总会时不时被额外加点任务,偶尔也会被挑刺儿。我也曾想过像网上说的那样,霸气地递上辞职信,然后转身飘然而去,然而,每每想到自己农村出身,父母千辛万苦将我供出来,好不容易有个铁饭碗刚在城市里立足,只得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躁动的心慢慢缓和下来。当下社会中,谁在工作中没受点委屈,又有多少人敢在没有找好下家的情况下辞职呢?

我确实挺佩服青青的果断,换作是我,肯定是做不到这么潇洒的。她生于1994年,浑身充斥着90后的灿烂与锋芒,她对自己的爱好保持着充分的热情与追求,不愿被困在深井里,在无法说服自己的内心后,她终于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不妥协。

不过,青青在发泄一通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小声地问我:“你会不会嫌弃我现在没工作没收入了?”

我笑着说:“这有什么,你是暂时没有工作,以后慢慢再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工作就是了。况且还有我呢,尽管放宽心。”

其实,那时候我是有些自卑的,一个男孩子,农村家庭出身,身高不高,颜值一般,尽管在中心城区有房,但也背负着沉重的贷款,在同龄男生中绝对算不上出彩。而给青青介绍对象的人有很多,其中不乏优秀的男生。但她没有听从家里的意见,仅凭着两人有共同语言就义无反顾地牵住了我的手,憧憬着两个人一起走到白头。在那个互诉衷肠的夜晚,我告诉我自己,这是我爱上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孩。

晚上下班回到家的时候,青青正在厨房里做饭,嘴里哼着欢快的小曲,看起来比之前轻松多了。吃饭的时候,她一脸憧憬地说,终于不用感觉每天心头被石头压着了,外面有美丽的风景等着她去探索。

“祝你在未来一帆风顺。”我举起饮料杯子,学着电影里的台词笑着对她说。


------

经过繁琐的离职签字手续,青青终于恢复了自由身,脸上也挂上灿烂的笑容。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毕业后第一次有了一种自己成为时间主宰者的感觉,“此后的生活终于都是自己的了”。

“我要好好规划一下未来的工作生活,先放松一段时间,然后再安排学习,投简历,一定要找适合自己的工作……”她掰着手指头说,眼里泛着光芒。

青青是本地人,毕业回到家乡工作后,与曾经的同学朋友之间的来往又多了起来,但因为工作繁忙的缘故,多是微信电话等聊天交流,不少次约饭局或是活动,都以放了人家鸽子收尾。裸辞后,再也没有每天两点一线闷头挤地铁公交的日子,她终于有时间去弥补之前的缺憾了。青青跟她的姐妹们在一起开怀大笑,一起吐槽工作中的不顺心,一起回忆青涩学生时代的单纯美好,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是我许久没见过的。我暗想,她真是压抑太久了,能重拾对生活的热爱,何尝不是一种幸事呢?

我休了公休假,跟青青来了一趟计划了很久的自由行。她说,自从毕业后就再也没有旅游过了,这次得好好领略一下祖国大地的秀丽风光。

旅途中还有个小插曲——在某个景区,有一个年轻的导游姑娘正在给带的旅游团做解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结束通话后眼眶就红了。我们看到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接着摆出笑容继续讲解。没过多久,又有电话打来,女生涨红着脸小声争辩着什么。此时,团队的游客们刚好进入景点自由拍照闲逛,女孩再也没忍住,哭着对着电话一顿宣泄,最后说“等这次回来就不干了”。

青青叹了口气说:“人生好难哦,总是这么不如意。”

我说:“是啊,幸好我们还年轻,可以尽力去寻求自己想要的生活。”



3


因为我的工作性质,上班有白夜班之分。我上白班的时候,青青在家就睡到自然醒,追剧看综艺,玩手机刷论坛等等,用她的话来说:“以前哪有时间顾得上这些,很多梗都不知道,现在可算慢慢跟上社会的步伐了。”

上夜班的那天,白天我们就在家一起追剧、锻炼,或者跟着博主学做一些网红美食之类的,那段时间家里的锅碗瓢盆使用频率颇高。等到我轮休的时候,我俩就一起出去转转散散心,打卡周边景点或美食。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青青慢慢发现,她开始醒得很早,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看着画面一页页在指尖滑过,时间流逝的同时,内心的空虚感也随之逐渐升起。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她提醒自己该睡了,却怎么也睡不着。

好在,青青的自我调节能力不错,她知道这样的时光是时候结束了,于是放下手机,开始规划自己的未来。

她一项一项列出自己的能力清单:大学英语六级,BEC中级,普通话一级乙等,计算机二级,教师资格证(小学语文)等等,然后设计合理的求职简历,同时我也帮她参考可以尝试的行业岗位。

在确定求职区间后,她便打开招聘类APP,查找相应的招聘信息,在一番筛选过后,信心满满地投出了自己的简历。

然而,事情发展却出乎我们的意料。青青投出去了数十份简历,得到面试邀约的不到十家,而且在随后的沟通中,她发现待遇比网上发布的要低不少。我只好安慰她,就当积累经验了,继续努力,总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岗位的。

青青也没被失败打倒,短暂的沮丧之后,又重整旗鼓,优化了自己的简历,认真地比对自己的目标和招聘要求,选择出合适的岗位,满怀期待地再一次将简历投了出去。

这次,她收到的面试回复比上一次还少,好在有回复的那几家都是她喜欢的岗位。我陪着她去面试了几次,结果都是让“等通知”,等啊等,最终等来的却是“抱歉,未通过”。青青有一次没忍住,打电话过去问是什么原因,电话那边只模糊地给出了一个“不符合公司战略需求”的理由。

几次三番的打击让青青有些泄气,她失落地问我:“是不是我自己的能力不行,为什么没有公司愿意要我呢?”

我给她打气说:“路上有坑坑洼洼是正常,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我相信你肯定能行。”

青青又打起精神,开始新一轮的奋战。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一家规模挺大的文化公司看中了她的文字功底,给了待遇不错的录用合同,并且承诺了岗位发展前景。她很兴奋地签了合同,但没过一个月便辞职了,说公司老板太专制,公司员工几乎都要围着他的意志运转,完全没有发言权。

那段时间,那个公司刚好拿下了一个新建商场的文宣项目,这对青青他们几个新入职的员工是个绝佳的机会,几人绞尽脑汁花了半个多月设计了好几套方案,包含线下线上、覆盖各个平台,但提交给组里之后,小领导看了看只说不错,等老板审核吧。

青青他们一脸纳闷,方案不用讨论吗?公司之前不是说集思广益,大家一起策划方案,最后优中选优吗?其他前辈们肯定也有方案,思维碰撞才能擦出火花啊。

小领导笑了笑,没解释太多,只说他们的方案肯定没你们的全面。

直到项目冲刺会议上,青青她们才明白小领导当时的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那几个前辈只出了一套简单的方案就完事了。

老板对着底下交上来的PPT一顿品头论足,不是这里有毛病就是那里有疏漏:

“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去小区扫楼发传单?”

“效率低不说,现在小区管理那么严,没有门禁卡怎么进得去啊。”

“这种以青年为意向的综合商场肯定是各大平台投广告效果好啊,覆盖范围广,效率还高。”

“咱们挺大一公司,观念为啥跟不上了?”

青青他们一边听着老板的指点,一边在微信群里吐槽。

最终,老板还是决定本次文宣用线下传单和本地媒体上投广告的方式,另外要求所有员工在各自社交账号上帮忙宣传。青青觉得自己的努力都白费了,公司的运转思维跟自己的想法相差太大。

我很想告诉她,其实没有哪家公司能让人处处满意。虽然这家公司老板相对于年轻人来说可能有些古板,但他能把企业做起来,证明还是很有能力的。在工作中还是要自己调整好心态,但又怕她不高兴,只好什么都没说。



4


青青重新回到找工作的行列,但依旧陷入困境。她不是嫌公司规模不够大,就是嫌待遇达不到要求。又折腾了一个多月,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她开始逐渐变得焦躁和迷茫起来,恶性循环的结果,就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了。

那天我下班回来,看见她抱着薯片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桌上摆着外卖的盒子、吃了一半的橘子,以及到处乱扔的垃圾袋。累了一天,回到家却发现家里乱七八糟的,我的心情也有点糟糕,忍不住就发了牢骚:“你一天到晚都在家,就不能收拾一下吗?瞧瞧这个家都成什么样了。”

青青一听就不高兴了,朝我嚷嚷:“是不是我没工作,你就嫌弃我啦?”

“这都嫌弃有啥关系,你在家好歹把屋子打理一下。”我无奈地说。

其实我挺想跟她说:知道后悔了吧?谁让你裸辞。但看着她委屈的样子,我瞬间就心软了,走过去安慰她说:“没事,我这不回来了么,咱一起整理。”

青青抱住我,把脑袋埋进我的怀里,低落地说:“我好难过哦。”

那段时间,青青每天的心情都异常地沉重,想着刷刷论坛寻求点安慰。可是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到处都是“大厂”里的“大神”,动不动晒出几万的薪资,或者工作几年存款多少万,又或是猎头公司出高薪挖人纠结要不要去之类的。青青不仅没找到同病相怜的慰藉,反而心情更糟糕了。

从那家文化公司离职满3个月的时候,青青从刚离职时充满自由的快乐,慢慢变成了沉默寡言。她常常坐在电脑前,对着招聘网站发呆,一动不动好长时间。投出去简历的结果让她感到失望,要么石沉大海,要么就是答复“不合适”,偶尔有那么一两家还算不错的公司,系统显示对简历“感兴趣”,但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没有下文了。

我看着青青苦闷难过的样子,便提议她要不要试一试做自由职业者。她问:“我能从事哪些工作呢。”

我思考了一下说:“你是新闻专业出身的,拍摄视频什么自然不在话下,又会做剪辑。文笔也不错,你文章不是还上过报纸么,现在写作变现也是一个不错的途径。也许你可以从这两方面入手呢。”

“对呀,东方不亮西方亮嘛!”她握紧了拳头。

当时vlog在全网兴起,各个平台都在大力推进vlog,青青之前也喜欢拍一些日常生活片段,但从没想过以此作为谋生手段。有了打算之后,她立刻就将尘封已久的相机三脚架补光灯等设备搬了出来,翻出大学时期的理论教材,又泡在论坛里学习优秀视频的拍摄和剪辑手法。

过了一阵子,她精心组织内容撰写文案,拍摄了第一个视频,并在后期对细节修改了无数遍。视频发出去之后,意外地有不错的播放量,于是开始了两天一更——第一天白天拍好素材,随后的一天两夜里进行剪辑配乐配音,然后上传。

连轴转的生活虽然有些疲惫,但她劲头十足。开始一两个月的时候,涨粉还算比较快,互动评论也不少,她激情满满,要做出个名堂。但慢慢地,粉丝增长就停滞了,视频发出去的热度也逐渐下降。尽管她又买了相关课程来学习改善自己的内容和拍摄手法,但依旧没折腾起太大的水花,播放量从原本的近万也渐渐滑落到几百。平台收入微乎其微,如果算上时间和精力成本,完全是赔本生意。

最终,青青垂头丧气地说放弃了。

她在各个平台漫无目的地游逛,搜索自己能胜任的自由职业,经过一遍遍筛选,最终还是认为写作比较适合自己——不需要投入硬件设备,也不需要像之前拍vlog那样耗费体力一遍遍重来,一旦文章被看中,稿费则是相当可观的。



5


在短暂的休整之后,青青正式转战写作领域。

她的文笔确实相当优秀,以前在宣传部的时候部门很多文件材料的初稿都是她写的,闲暇时间她也写写文章,有一些稿子也曾被报刊、杂志录用。

为了能够尽快崭露头角,她扎进热门赛道,绞尽脑汁想在那片土壤里开出新花。她将精心撰写的文稿投出去,却始终没有收到邮件的回复。一篇,两篇……皆如泥牛入海,毫无波澜。

她对自己说,没关系,万事开头难,只要努努力,坚持写下去,肯定会有回报的。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依然还是没有任何回复,失望逐渐笼罩着她。

记得一天吃完晚饭,青青打起精神继续在键盘上敲打的时候,手机回复邮件突然响了,那是她特意为接收邮件设定的铃声。她立刻打开手机,微微颤抖着手点开邮箱,以为梦想终于照进了现实。

然而,接下来的邮件内容让她脸色惨白——“稍稍遗憾未过稿,期待下次来稿。”

她狂跳的心被按了下去,全然没有了打字的心情,坐在电脑前,一篇篇地翻看自己写的稿件,就这么看到了半夜。

投了那么多石子儿,好不容易有水花溅出来,结果却是一盆冰凉的水,连带着我心头的火焰也渐渐熄灭。

渐渐地,青青的笔又停下了,往往隔好几天才想起来写一段,每次写着写着就丧失情绪,随即关掉电脑,把残稿扔到一边。我安慰她,很多著名作家都经历了被退稿与嘲笑,不要放弃继续坚持,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呢?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她握着手机狠狠点了点头,咬牙又坚持写了起来。每天要求自己必须写一个话题,不管字数多少,一定要把自己的思绪全部表达出来,哪怕再晚,也必须写完才能上床睡觉。

可是,这样悬梁刺股的坚持也是不容易的,有的时候根本写不出来,坐在电脑前,眼睛瞪着屏幕,双手悬在键盘上,绞尽脑汁也敲不出来一个字。她说那种着急却又无从下手的感觉,就如同她经常做的一个梦——黑夜里她在拼命地奔跑,身后有人在追赶,她脑子很清楚,要跑得更快一些,以便摆脱陌生人,但是双腿却越跑越慢,身后的人也逐渐追上来,随后惊恐地惊醒,然后睁着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陷入无尽的空虚与无助……

在又挣扎了一个多月后,青青无奈地放弃了写作这条路。

她哭着说:“自由职业怎么这么难啊。”

我抱住她说:“这种尝试也是一种经历嘛,没准儿对你以后有帮助呢。”



6


半年多以来的经历,让青青明白了要想找到一份真正适合自己的工作,就要沉下心来。她开始降低要求,但即使这样,求职路依旧不顺。

有的面试官会因为她这段不短的空档期,认为她容易与最新的潮流脱轨而拒绝她,有的面试官又会因为青青说上一段工作是裸辞而认为她性格随意,最后也否决她。

职场中那些“隐形的门槛”,在青青求职的经历中展现得淋漓尽致。会有面试官旁敲侧击地问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结婚后会不会生孩子。她每次的回复都是近期没有结婚的想法,对面的面试官往往会面带微笑轻轻点头,然后再无下文。

次数多了,青青干脆在简历中把婚育情况删掉,但还是有HR在面试后偷偷摸摸地加她微信,百转千回地绕一大圈,只为了问出那句:“那你近期打算结婚生子吗?”

2019年12月初,终于有一家做教育类的互联网公司给了她一个新媒体运营的岗位,主要负责微信公众号的内容编辑、与读者互动以及和其他媒体的资源置换等。不错的待遇加上也确实需要一份工作,青青就办理了入职手续。

新媒体运营对青青来说算是一个新的领域。离开职场这么久,她也想利用新平台的学习机会来提升自己的能力,一边跟着公司前辈学,一边自己摸索工作方法。此外,她还在网上购买了相关学习资料,一点一点学习如何做好运营工作。

我打趣她说这劲头真足,看来是终于找到奋斗方向了。她敲着键盘说:“你不是说要抓住每一点机会提升自己嘛,好不容易找到工作,可得牢牢抓住。再不努力,就真的要被时代抛弃了。”

那段时间她情绪好了很多,尽管工作中免不了会遇到一些小问题,她总会跟我一起分析,然后一起想解决办法。当问题被解决或者工作有新进展的时候,她会开心地跟我一起分享。

在工作几个月后,她发现公司管理有些混乱,业务冗余较多,干的活儿越来越偏离当初合同里规定的部分。同期入职的同事陆续离职,她也因此动了辞职的念头。不过她还是压制住了冲动:“至少先积累些经验,提升自我,之后再考虑下一步。”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整个社会的步伐。生产停滞、经济下行的后果就是企业开始大规模裁员,青青的名字也很不幸地出现在公司的裁员名单中,虽然拿到了一些补偿,但也意味着本就失业许久的她再一次失去了收入来源,并且可以预见,这种状况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接二连三的打击终于将青青击垮,遥遥无期的封禁的生活更让她几乎感觉不到未来的希望,物质与精神的双重短缺让她陷入了自我否定之中,觉得自己啥也做不好,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无法创造价值。



7


进入2020年下半年后,我发现青青的精神状态更差了,她已经彻底无法集中注意力,对很多事情都慢慢丧失了兴趣,拒绝任何社交,甚至和我的日常交流也少了很多。新闻专业出身口齿伶俐的她,开始出现说话口吃的现象,并且一旦着急,甚至根本说不出来话来。有时候聊天时,她会无缘由地开始哭,并且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有时又会在半夜惊醒,然后将我摇醒,哽咽着问我:“你说我是不是这辈子都找不到工作了?”

我立刻察觉到不正常,顾不上还在反复的疫情,赶紧带她去医院做了心理检查。

医生办公室门口排了不少患者,人们脸上的神情让人倍觉压抑。青青的身体有些颤抖,我抱紧她让她不要害怕。

检查的项目主要就是心电图和一些问卷。青青做完检查后,将报告递给医生,医生翻阅了一会儿后,又问了她几个问题,出了一个诊断报告:轻度抑郁症加轻度焦虑症。然后给她开了草酸艾司西酞普兰和劳拉西泮,叮嘱她按时服用,日常生活中保持轻松的心态,多吃蔬菜水果,尽量保证充足的睡眠,并嘱咐我多和她聊天,尽量避免她一个人独处。

青青的父母一直在一家外贸服装厂上班,在她上大学之后,因为业务扩展,一起去了外地的厂子里,老家就空着了。青青回来工作后一直是自己在市里租房子住,我作为外地人,毕业后来到这里工作,也是租房子住的。这个时候,我买的房子已经装修好,并晾晒了几个月,于是就跟青青说:我们一起住进新房子里吧,这样也方便我照顾你。她点点头。

我们双方父母已经知道我们在谈对象,大家都不在一个地方,因为疫情的缘故,他们也没有到我这边看看,我们平时在电话里只报喜不报忧,青青此时的状况他们并不知道。

青青有时候会流着泪问我:“我对你来说是不是一个累赘?”

“怎么会,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我心痛地将她抱进怀里,迅速抬手擦掉眼泪,“三周年的时候我就娶你好不好?”

“好。可我有点害怕,我什么也没有。”

“你还有我呢。”

在吃药的第一个月里,青青的情绪相对来说比较稳定,但整个人也显得有些僵硬和茫然,有时候叫她好几次才有回应。从医生口中得知这是服药后的正常生理反应之后,我才稍稍安心。

但我仍旧不敢掉以轻心,带着她定期看心理咨询师,咨询师说轻度患者是可以走出来的,除了患者自身之外,身边亲人的陪伴照顾尤其重要,并给我们推荐涂色书《秘密花园》和瑜伽,说这两者可以帮助患者缓和情绪。

果然,在涂色和练习瑜伽的时候,青青的情绪逐渐由焦虑转化为稳定,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时,她会得意地向我展示。慢慢地,她的脸上也开始挂上了笑容,我去上班的时候,她也能由最初的抱着我哭变成挥手告别,同时叮嘱我路上开车注意安全。

为了帮助她克服社交恐惧,每天晚上吃完饭,我都带着她去楼下散步,有面熟的老人会笑着跟我们打招呼,青青从一开始的有些手足无措到后来也能微笑着回应。我们一起看心理学书籍,看心理学电影纪录片,互相分享自己的见解。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情绪也越来越稳定,甚至能平静地面对自己的心理问题。

后来等医院开的药吃完了,青青又去做了复查。结果显示,原先的轻度抑郁和焦虑几乎消失,医生又给我们开了一个月的药量,每次服用剂量也减少了一半,叮嘱我们要注意保持情绪稳定向上即可。

再去看心理咨询师的时候,她很惊讶地表示,虽然青青是轻症,但能在短短半年内几乎治愈还是不多见的。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我们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青青红着眼眶对我说:“老公,谢谢你。”

我揉了揉她的脑袋,紧紧握住她的手。

2021年5月,我们按照曾经的约定举办了婚礼。我们在互相告白的环节抱头痛哭,谁都不知道,过去的大半年里,我俩是怎样携手走过来的。



8


整个疫情期间,经济下行伴随着企业裁员,加上网络上层出不穷的关于就业难的话题,让青青明白了稳定工作的重要性。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定重新开始考公考编,希望回到那个曾经逃离的体制内。

我开玩笑地说:“当初你不是最讨厌那个束缚你的枷锁吗,不怕回去后又被戴上紧箍咒啊?”

“人的认知是会变化的嘛,凡事都有两面性。何况当下的情形,生存是第一要义。”她轻轻捶了我一下。

但时代早已经变了。

2016年,青青刚毕业时,每年考公考编的人数相对来说并不是特别多,她只在大四下学期学了几个月就幸运上了岸。然而,这几年来每况愈下的就业环境,让人们明白了铁饭碗是一件多么幸福美好的事儿,于是纷纷加入考公大军,无论是公务员事业单位还是国企,录取分数水涨船高。

青青把头埋进了小山一样高的资料堆里,数量关系、逻辑推理、常识判断,还有申论作文等等,一点一点地啃,草稿纸几乎铺满了整个书房。虽然学得很辛苦,但毕竟底子太薄,有些模块得分率偏低,导致几次模拟考分数都不是很高。

2021年底的国考,青青不出所料地落榜了。看着有些沮丧的她,我安慰说:“你也这么多年没参加考试了,这一次就当是试试水,刚好查漏补缺,攒攒经验为明年的省考和事业编考试做准备。当前形势下,考编无疑是一个长期且并不简单的过程,不过你放心,老公永远在你身后。”

青青郑重地点点头,我看到了她破釜沉舟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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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刚刚退休的丈母娘回到家乡生活,然后说要过来照顾一下我们。青青一下子慌了,她不想让父母得知自己过去几年的经历,尤其是目前自己并没有工作。老一辈人是知道没有收入的生活压力有多大的。

我对她说,要不就假装上班,先把这段时间应付过去再说。她想了想,也就这个办法了。就这样,她开启了漫长的假装上班的生活。

青青特地找了离家远一点的图书馆,有充足的座位,提供饮用水,并且不用花一分钱,还可以让她安静地备考,是“保持上班状态”的完美选择。泡图书馆的日子里,每天晚上睡前,青青都会检查好自己的包,因为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很杂:学习资料,iPad,手机,充电器,纸巾,笔,水杯,耳机等等,特殊时期还要带姨妈巾,漏掉任何一样东西都可能在第二天产生不便。

假装上班说到底就是一个谎言,第一句说出去之后就需要其他的话来圆谎。有一天下午,青青从图书馆回来后,丈母娘有些疑惑地问:“我记得你以前总是抱怨你们领导时不时让你们加班,怎么这些日子不需要啦?”

青青愣了一下,赶忙诹了一个理由:“哦,最近会议材料不太多,难得能准点回来,过阵子又得忙了。”随后为了圆这个谎,每天在图书馆闭馆之后,她都会在对面的公园里再看一会儿书,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回家。

幸好,一个多月以后丈母娘回去了,青青也结束了图书馆流浪之旅,回到家专心备考。



9


2022年,疫情再度爆发,省考因此也延迟。青青虽有些焦虑,但同时也获得了更充足的准备时间。

在疫情结束后,全省事业编考试先进行,青青决定试试看。我陪着她挑选出符合要求的岗位,然后再一个个仔细地做对比,最后选了一个招两人的岗位。

考试那天我送她到考场门口,对着她说:“加油,我知道你肯定行的。”

一个月左右,结果出来了,青青以笔试第二的成绩进入面试。但许久没跟人面对面交流的她,对面试环节又产生了担忧,总是害怕自己准备得不充分,又怕到时候一紧张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安慰她:“你就把它当成是一次聊天,只不过你是一个倾听者,别人向你倾诉遇到的问题,你给别人提出自己的建议。”我陪着她归纳整理热点话题,一遍遍练习不同的场景,分析不同的回答角度,再对照网上的优秀视频查漏补缺。

面试当天,我抱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在她耳边说:“放轻松,我就在外面等你。”

她紧紧抱住我,“嗯”了一声。

最终,青青以总成绩排名第二进入体检政审环节。

体检的时候,青青左右徘徊有些犹豫,怕之前的病情会对身体指标有影响,我告诉她不用担心,你已经完全好了。果然,体检报告上一切正常。

收到录取公告的那天,青青很高兴,我们俩在家忙活半天做了一桌子菜。吃饭时,我特意开了一瓶红酒,笑着说:“来,恭喜老婆找到新工作,开启人生新篇章。”

青青有些动情地说:“谢谢老公,我到现在都不敢想象在竞争这么激烈的情况下还能上岸,都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了。现在想想当初的裸辞,还是有些冲动和幼稚了。”

我跟她碰了碰杯子:“这就是人生的意义,种种经历都会充实自己的灵魂。”

青青抿了一口:“几年时间过得好快哦,一晃我都已经28岁了。老公,谢谢你在过去的时光里,包容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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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回到体制内后,青青又回到了几年前的忙碌状态。偶尔仍有些牢骚,但手上的活儿总会按时完成。

我问她:“现在跟以前有什么区别呢?”

她想了想说:“思想认知不同了吧。那时候总觉得这些琐碎的事情无聊透顶,一眼望到头的生活将自己的青春钉死在了小小的办公室里。”

“但现在的工作其实也是一眼望到头的。”

“对。只是反过来想想,什么工作不是一眼望到头呢?区别无非是这种工作或者那种工作罢了。你就当在这里修炼,干的虽然是同样的活儿,但每天的境界是自己给的。”

我打趣她:“我看你现在的境界就挺高的。”

“那可不,我现在自我认知很清晰的。有了工作就有了生活,生活得好工作上才会好。”

她一边说一边在电脑前修改好文稿,然后发送给领导。没多久,她欢呼了一声:“耶,通过。今晚可以早点休息咯!”

文章人物名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梨梨     实习 | 袁铭


乂 叶

90初生人,

非典型“蓝天守望者”,

愿以笔端勾勒心底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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