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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我和我的天才女友,各自走出旧巷 | 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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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18 09: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和我的天才女友,各自走出旧巷 | 人间

 有野 人间theLivings 2023-07-18 08: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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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文明巷,花费了我们太多太多的力气,多到无暇再兼顾那无比珍贵的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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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再见,我的灵魂伴侣》剧照





1


江浙一带的城市,市中心那些密密麻麻的街巷里弄,有的历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清末民初。从外面看,青砖白墙灰瓦,很有江南情调,但居住其中才知道,这些老房子冬天停水,夏天停电,一条巷子近千户居民只有一个公厕,每天早上大家排队倒马桶,连最基本的生活质量都无法保证。

我和英子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文明巷公厕的化粪池旁,当时我俩各端着一个痰盂,忍着恶臭在排队。那是1996年,我九岁——从六七岁时能够得着化粪池上沿起,我就开始帮家里倒痰盂了,倒一次我妈给我一毛钱,想着这钱可以买一根盐汽水老冰棒,我便乐此不疲地领了这个任务。

当时文明巷中倒痰盂的人大多是每家的阿婆、妈妈或是女儿,虽然我说不出每个人的名字,但大致能知道哪个人住巷子的哪段,是哪家的,尤其是那些与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所以,当陌生的英子一出现,我就立刻注意到了她。

当然,对陌生女孩的好奇,敌不过电视剧的魅力。我喜欢在排队时和邻居姐姐聊天,问她们前一晚的电视剧演到哪里了。聊着聊着,我就沉浸在小青姐姐对《东京爱情故事》的讲述里。小青姐姐那时十五岁,人美声音甜,在中专学幼师,我从小就是她的小跟屁虫。但不知为什么,那天小青姐姐讲着讲着,语速就慢了下来,开始词不达意,左躲右闪,表情很不自然。我随着她的目光四下张望,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排在后面的英子却突然蹿了出来,径直接过小青姐姐手上的痰盂,用近乎命令的口吻道:“我帮你倒,你先走。”

小青姐姐犹豫了一两秒,点头,把痰盂放在地上,迅速跑开了。

我完全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问:“怎么了?”

“往前走,排到你了。”英子并不回答,只推着我往化粪池走。

等我俩倒完痰盂,去旁边的水龙头清洗干净,小青姐姐才又笑靥如花地出现。她的身边多了一位戴着随身听、推着自行车的大哥哥。那个自行车的车把朝外翻,和我们弄堂里的自行车都不一样。两人有说有笑,路过公厕,小青姐姐好像不认识我们一样,一个眼神都没投过来,她还特意去分大哥哥的耳机,大哥哥低着头,注意力全在随身听上。

我和英子站在化粪池旁,看着小青姐姐走远。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每天必做、如饮水进餐一般的日常,在一些人眼里是丢人的、不体面的、需要隐藏的。

那天之后,无论我妈如何威逼利诱,我都不愿意再去倒痰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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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巷最大的特点是没有秘密。很快,我就知道了英子的所有信息:她是邻居魏嬢嬢的外甥女。魏嬢嬢夫妇在中学当老师,是这条巷弄里少有的文化人,他们有个独子在部队当兵。魏嬢嬢的妹妹,也就是英子的妈妈,更是这条巷弄里的“传奇人物”,她从小长得漂亮,学习也好,从医学院毕业后就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做医生,后来和同事结婚,生下了英子。

90年代初,英子爸妈双双被单位选中派去加拿大进修两年,才两岁的英子被托付给了大姨。可两年后,英子妈妈拒绝回国,滞留加拿大,只有她爸一个人回来了。对此,文明巷里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英子妈妈的被资本主义的纸醉金迷诱惑了;有人说她和白人导师有一腿;有人说她在唐人街替黑户开刀,一天赚的钱就能买一架钢琴……无论真相如何,客观结果是一定的——英子妈妈的选择害得她和丈夫双双被开除公职。

英子爸爸是外市的,离婚后就带着英子回老家了。直到1996年的夏天,英子爸爸再婚,为了给新妻子一段适应的时间,便趁着英子放暑假,再次把她托付给了大姨。

因为要抓紧时间开补习班赚钱,魏嬢嬢夫妇在暑假里也很忙。每天一茬一茬的中学生把他们家不大的空间挤得满满当当,从早学到晚,英子夹在其中很无聊。而我爸妈是国企双职工,早八晚六在工厂上班,暑假家里也只有我一个人,守着电视也很无聊。我们两家住得很近,于是,两个无聊的小姑娘,就在1996年的暑假成了“临时好友”。



2


1996年的夏天,闷热难耐,天气预报播报的温度似乎永远都是39度。我不怎么出门,一个人待在家看电视、写作业。

英子第一次上门,是要拉我去附近的百货大楼里吹冷气,我不敢:“我妈让我待在家里乖乖的。”

“待在家里乖乖的会被热死。”英子拉着我出门,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市中心的商圈。

虽然文明巷逼仄、困顿甚至生活环境难堪,但只要抬头看,不远处就是最繁华、最鲜亮的市中心。我们一般去商场四楼的家电柜台,能同时吹冷气和看电视。待久了,售货员嫌我们烦,态度不好地撵人,英子会怼回去:“是你家吗?有谁规定小孩不能来?”说完她就拉着我跑,再换一家百货大楼待。我们偶尔也去新华书店看书,不过那里没空调。

那段时间,我俩就这么从一家百货大楼流浪到另一家,傍晚在我爸妈下班前回到家就好。如果遇到下雨,我们也不打伞,就不徐不缓地穿过一栋栋大楼抄近路回家:先穿过五星级饭店一层的门面,那里有新鲜出炉的香喷喷的蝴蝶酥;再路过百货大楼化妆品柜台,那里有选购商品的都市丽人;最后从本城第一家超市的进口软糖柜台旁的后门出去,就到了文明巷的巷口。

一拐进文明巷,就是另一番天地:巷口的公厕始终有人在排队,脚下流淌着污水秽物,头顶晾晒着每家的内衣被单,这边邻里在寒暄热络,那边夫妻在大打出手。那时我还年少,虽然窥探到了巷子内外的一点点不同,但懵懂的我还不知道,这就是后来爆火的网络用语——“世界的参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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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暑假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风传已久的拆迁首次落了地,这个旧片区靠近外马路的两条巷弄要拆了,拆迁条件很好,可以等两年,原地还建房子,还有货币补偿。而我家所在的巷子太靠里,似乎永远动迁无望。

那段时间,陆续有人家谈妥条件,签字走人,推土机随即就到,轰隆隆地铲平一切。对于留下的人来说,拆迁遥遥无期不可怕,可怕的是与昔日一起受苦受难的老邻居一下天差地别。

英子来找我,经常会碰到我爸妈吵架。

我妈文化水平不高,但吵架时说话很有哲理:“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用抽水马桶的,另一种是每天去倒马桶的。我怎么命这么好呢?拆迁拆到隔壁巷子,嫁人嫁了你这么个没本事的男人。”

我爸好脾气,端上半个冰镇西瓜:“吃西瓜吃西瓜,祛热败火。”

我妈不依不饶:“离婚,孩子谁想要谁要。”

看到英子来找我,他们会暂时停止争吵,扯一些哭笑不得的场面话。我有些难堪,拿起从前倒马桶攒的钱,拖着英子去弄堂小卖部要请她吃冰棒。

两个小姑娘坐在路边的青石砖上,沉默地吃冰棒。我问英子有没有办法进到五星级饭店的房间里:“我想试试抽水马桶,为什么我妈妈在乎它超过我?”

可能是为了安慰我,英子第一次和我说起她的妈妈:“你妈就是说说,不会当真的,我奶奶说,我妈才是真狠心。”

英子对她妈妈没有任何记忆,但在她爸爸和奶奶的讲述中,她妈妈是个为了满足个人私欲坑害丈夫、背叛国家的女人,于公于私都要被批判鞭笞。可是就在几个月前,英子在家里翻到了她妈妈在很久之前寄来的信,信中解释说,当时她做的一项科研快出成果了,如果能成功,她就能申请身份,然后就可以接女儿去加拿大生活。于是她申请了延毕,之前医院也有人这么做,只不过她没人脉没关系,申请被冷处理了。

英子说,那封信里有张照片,一个还挺漂亮的女人站在一栋房子前面,“那种房子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房子前面还有小花园”。因为这封信,英子和爸爸发生了争吵——她想知道,妈妈还有没有寄来别的信,但爸爸拒绝回答,还把她送回文明巷“冷静冷静”。

这年暑假快结束时,英子爸爸带着新妻子来到文明巷,把英子接了回去。听说,她被送进了一家寄宿小学读书,再后来的四五个暑假,我都没有见过她。



3


越来越多的巷弄“拆”字上墙,而我家所在的文明巷依然没有消息。我小学毕业那年,我妈似乎已经抱怨不动了,她将全部希望都押在我身上。她不接受我直升附近的菜场中学,一定要想尽办法为我择校。

我爸妈挖掘了所有关系,求爷爷告奶奶,终于靠着三代本地土著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拐弯关系,又斥资三万元赞助费,把我送进了排名靠前的重点中学。当时房地产行业刚刚兴起,本市房价不过千把元一平,那三万块再加些钱,都能买套像样的房子了,但大多数人还没有购房的理念,包括天天盼着拆迁的我妈。

初中开学报到,我竟然重遇了英子,她就坐在我的后排,神采奕奕地冲我笑,令我惊喜不已。原来,她已故的外婆曾是这所学校的教师,职工家属有入学福利,加上她爸新添了个儿子,大人们商量后,便把她的户口迁到了大姨家,由她妈妈支付抚养费。

我俩重逢的欢欣并没持续多久,很快就被班上的情况给震住了——开学第一天摸底考试,奥数、语文、英语、综合测试,试卷难度之大不说,还有很多知识点我的小学课本连提都没提过。班上的同学各显神通,他们有的曾参与奥数竞赛,有的作文能拿满分,甚至有个女生还能写一手漂亮的英文花体字。

我这才知道,我们这个班是“共建班”,专门招收“共建单位”员工子弟,家长都大有来头,几乎全在军区单位、政府机关、三甲医院和高校任职,再次的,也是本地知名的企业家。而我和英子是这个班里家境最普通的孩子,也是这个班的异类。

学校试点搞素质教育,每天下午三点后开展兴趣班,可供选择的科目很多,文化兴趣班包括天文、文学、电影、各种乐器;体育兴趣班有网球、高尔夫、游泳、篮球、排球。我和英子选了文学社和网球课,都为我们打开了新世界。

与学校丰富多彩的生活相比,我家的情况愈加黯淡——国企改革,我爸妈双双下岗。我妈妈絮叨的内容升级为:“三万择校费,一学期就是五千,每个月你上学雷打不动就先花掉一千块。我和你爸才赚多少钱?你最好每个月学回来一千块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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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暑假,传闻已久的拆迁终于轮到了我家所在的巷子,大大的“拆”字上了墙,我妈安心了。只是,此时的拆迁政策不如几年前的好,在原地还建房子已是痴心妄想,接下来的日子,每一户人家都在和拆迁办拉锯。

小青姐姐二十多岁了,出落得非常艳丽,但性格和长相相反,柔柔弱弱的。她在一家民办幼儿园做老师,没有编制,收入不高,那段时间,父母不断催促她相亲,希望她赶紧结婚——家里增加一个人头,就算增加一部分面积。我们会碰到不同的相亲对象送她回文明巷,而她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后来有一天,她留下字条走了,听说是和朋友一起去深圳闯荡了。

那时候拆迁,确实是摒牢得时间越久,得到的条件越优渥,于是巷子里生出了不少“钉子户”。等我家搬离的时候,已经每隔一天就会停水停电了。那段时间,真的很难捱,我们一家生活在一堆废墟之中,没电,天又热,我妈会切一个西瓜,把中间最甜的部分盛在碗里给我,然后她和我爸一人捧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着吃。吃着吃着,两个人开始愁云惨淡,讨论着是要“货币补偿”还是要“房子置换”。货币嘛,和房价比太少了;置换房子嘛,远到城乡结合部去了。聊着聊着,他们就会在某个点上爆炸,恶语相向,最激烈的一次,互砸西瓜。有时他们又会很开心,畅想搬到远郊的楼房去,如何装修,怎么布置,搞出一个体面温馨的家。

最终,他们选择了城乡结合部的一个还建小区,面积大一些,一套两室一厅的现房。家里有了真正的卫生间和厨房,我也有了自己独立的卧室。但新家周围非常荒凉,都是泥巴路,我每天上学要先骑车十分钟才能到达最近的公交车终点站。生活里的种种不便还是次要的,最大的问题是,我家原本私有产权的房子变成了向区房管所承租的公房,要一次性缴纳大几万块“买断”后,才能重新拥有房子的产权——可我家里的存款之前全用在了我择校上了。

英子她妈从加拿大寄回了一些钱,帮她大姨家换了个一室一厅,英子还是没有自己的房间,晚上要在客厅的沙发上铺床。好在我们依然是邻居,我们对新小区很满意。当时《流星花园》正流行,每个女孩子都被迷得如痴如醉。英子问我:“你喜欢F4里的谁?我不和你抢,我换一个喜欢。”于是,我喜欢道明寺,她喜欢花泽类。

会写花体英文的女班长邀请我和英子去她家玩,她爸爸在政府单位工作,去宝岛交流时带回了《流星花园》的全套VCD。她的家在市中心的商品房小区,三口之家,四室两厅,小区里竟然还有羽毛球场和篮球场。

那天,F4的吸引力远不如班长的家。



4


我和英子顺利考入了这所学校的高中部,在周围人的眼中,我们属于“一只脚已经踏入大学校园”的天之骄子了。其实我俩的成绩在班里只算中等,没想到我们的中等,在其他学校里已经算是尖子生水平了。

高中时我俩被分在了不同的班级,只有每两周一次的文学社的课是在一起上。交流不如以前方便了,我们便互相写信,也不贴邮票,套上信封放在校门口传达室,等着对方去取。

英子进入高中后很活跃,成了学校里的明星人物。学生会、文艺部、广播台,到处都有她的身影。不再和她同出同进的我,恢复了普通平凡的状态,每天埋首于数理化题海,回到家就被我妈的唉声叹气笼罩。

下岗后,我妈为了生活,白天要给好几家公司代账,晚上去大学城里做宿管。我爸去了外地,在一家小工厂做他的老本行,一家人分隔两地。可能是他们对乖巧懂事的我放心,也可能是他们维持了小康家庭的基本体面外再无余力,总之不太管我。只是我妈偶尔会叮嘱:“不要和英子走太近,这个小姑娘心太野了。”

当时班上流行看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男生们传阅的那一本,其中的“精彩段落”都有了明显标记。我和英子也看,说实话,我看不太懂,英子说她很喜欢这个小说,还给我背诵了书中写直子第一次性爱时的片段,用的词句是“听过最亢奋声音里最凄楚的”。即便如此,英子在我心里也只是更外向开朗、更敢说敢做一些,和我妈说的“野”是不沾边的。她是个永远不服输的女孩,总是要冲在前面,要么0,要么100。

直到后来,我收到一封英子装错的信,才对她有了新的认知——那是她写给文学社小黄老师的信,里面大段大段摘抄了《挪威的森林》里的文字,就是男生们会折页的那些。我虽然看不懂小说,但不妨碍我懵懂地知道那些文字在写什么,我认为这些内容不适合和异性老师讨论。

小黄老师刚从师范院校毕业工作没几年,除了本职工作,还兼任校文学社的辅导老师。他长相一般,但风趣幽默又从不摆老师架子,所以在学生们中间很受欢迎。他曾主动给我写过信,在信中细致地描绘我的长相,说我的眼睛是他见过最澄静且蕴含感情的。他夸我是个聪颖秀丽的女孩子,又有文学天赋,鼓励我多写多看多交流,还推荐不少小说和电影。说实话,收到信的那一刻,我是洋洋自喜的,一个少女被关注、被肯定的雀跃,还有“我真的有那么好吗?”的羞怯,让我视这封信为隐秘。我和任何人都没有说,包括英子。那时候学生对老师都是本能的尊重和信任,但不知为何,我内心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非常简单客套地写了几行字的回信,大意是感谢老师的鼓励,我会好好学习,此后我就没有再收到小黄老师的信了。

我知道,英子一直在和小黄老师通信,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字里行间语气熟稔,甚至在讨论那些我和英子都要私下悄悄说的话题。

终于等到下课,我拿着信冲到英子的班上,问:“你为什么要和小黄老师聊这些?”

英子很快反应过来:“装错信封了,你别管,我有分寸。”

我没法当作没看到。英子让我放心,说老师没写任何过分的话,是她自己看了小说有些想不明白的,写出来和老师讨论。我半信半疑,但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直以来,我遇到事情都会习惯性地求助于英子,这次是和她有关的事情,我不知道还能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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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阵,英子和我说,她要好好学英语,大学就要考去美国或者英国。

“你妈妈联系你了?怎么不让你去加拿大?”我问。

“不想去。”英子没有正面回答。

附近的大学城有个英语角,一些大学生和上班族经常聚集在那里练口语,英子也去。后来,经常有几个大学男生来校门口等她。他们只比我们大一两岁,却抽烟、泡网吧、讲荤段子,发型很非主流,像当时流行的韩国男团组合。

有次放学,他们又来了,英子让我等一下她。领头的男大学生点了一根烟,非要让英子抽一口,英子抽了一口,然后夸张地咳嗽。大学生们哈哈大笑,英子也跟着笑,我却觉得她的笑容和给小黄老师的信一样刺眼。随后,英子拿着一套托福考试的书和磁带走了回来,她想分我几本,要我一起学。

我扔回给她:“我不要学”。

英子也不生气。

此后我们还是一起上学、放学,甚至课间一起上厕所,但是不再说彼此的心里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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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这年,有一家国际文化交流组织来学校做宣传,想招募一位学生去国外高中交流一年,往返机票、一年期学费和寄宿家庭的食宿都是免费的。在当时,什么“非盈利组织”、“寄宿家庭”,对于大多人来说都太陌生,尤其是所有材料都需要英文填写,最终报名者寥寥。

我是在英子确定入选后才知道消息的。她是最后的入选者,她的英文材料非常出色,都是小黄老师帮忙做的。那天她带我去网吧注册了Hotmail的邮箱,约定好每月写一封电邮给我,让我收到后去给她大姨报个信。之后英子便不来学校上课了,她在家自学英语。她大姨很开心,说:“去了美国,离加拿大就不远了。”

一天,英子来学校等我下晚自习,说第二天她就要飞去北京参加该组织在总部组织的集训,然后就从北京直接飞美国了。那天她没穿校服,没背书包,头发留长了一些,可以扎个揪揪了,她笑着说:“这样去到美国,可以省下剪头发的钱。”

我默默收拾书包,询问她一些细节,很担心她,又隐隐预感到我们的人生从此就不一样了。那个和我一起从旧巷里弄走出来的女孩,陪我一起倒过痰盂、蹭过空调的女孩,我们一起走了那么久,如今她真的要离开了。



5


英子在美国的那一年,我过得浑浑噩噩的。文理分班,我明明喜好文科,却为了一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去了理科班,成绩直线下降。在外地的工作我爸,突然消瘦二十多斤,去医院检查,重度糖尿病和并发症,直接被扣下来住院,在医院待了近两个月。我妈就一边往医院跑,一边继续为生活奔波。这些事情我都不想在邮件里和英子说,只写一些明星八卦。

一开始,英子的邮件来得很准时,一月一封。后面却变稀疏很多,从一个半月一封,到两个月才有一封。她说,她很适应那边的生活,那个寄宿家庭的白人夫妻有两个亲生孩子,还有一个从越南领养的女儿。他们对她很好,愿意在一年后帮她申请本地的大学,继续资助她读书。

高三那年,英子结束交流活动回国了。她整个人变化很大,每天都化妆,虽然不是大浓妆,但俨然已是社会人的模样了。我终于把她盼回来了,却又得知她学期结束会再走,一走就是四年,后面多半是不会回来了。我们都很珍惜这为数不多在一起的日子,我把自己在读的小说带给她看,她带我去美宝莲柜台帮我化妆。

说实话,英子刚回国的那一两个月,我的日子过得很不像高三。一天,我俩又一次逃了晚自习,英子带了一堆化妆品去麦当劳,我俩啥也没点,她教我化妆。我顶着美美的妆回家,一路心情雀跃,想着一会儿回去和爸妈是打不到照面的,只要借口“早值日”,我就能在他们起床前出门,带妆去学校了。

回到家,我爸已经睡下了,家里照常黑黢黢的。我开了灯,却看到本应该在大学宿舍值夜班的妈妈,此刻赫然坐在黑暗里,不知她已经坐了多久。她冷着脸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连谎话也编不出来。好在我妈并不想知道答案,她只是疲惫地说:“你要对得起你自己,要对得起我和你爸这么辛苦。高考是你唯一改变人生的机会,不要再和英子玩了,她的人生已经改变了,你和她不一样的。”

我爸被吵醒了,从卧室里出来打圆场,他借口要打胰岛素,支派我妈去帮他拿消毒酒精。其实他不出来还好,出来了在那边摸索了半天也没对准针头(糖尿病的并发症让他的视力下降得太厉害了),让我妈更怒了。她索性把家里的严峻情况摊开在我面前——我爸短时间内是不能出去工作了,她代账、做宿管的收入有限,而那年头胰岛素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我家拆迁分的这个承租房,如果不尽快买断产权,万一后面政策变化了,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只有使用权了。

我爸继续试图和稀泥:“不至于,都有政策的。”

我妈火力全开,先是冲我爸喊:“还说‘我们工人有力量’呢,还不是说下岗就下岗?”然后冲我说:“给你择校的钱,六年前都可以买一套房子了。你将来毕业赚的钱,最好还能买得回一套房子!”

我爸难得发了脾气,喝止我妈。我妈不说话了——她只请工友替她俩小时的班,她得穿衣出门了。

这天之后,我开始把高考列为头号大事,努力学习,英子再约我出去玩,我就拒绝了。次数多了,她也意识到我的压力,我复习时,她就在一边学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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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淡的高三生活里又陆续发生了一些事,让我俩都意识到,我们不再是“你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你想要什么”的那种关系了。

英子不用参加高考,她一边等着拿高中结业证明,一边在白人夫妇的帮助下申请美国的大学。有时她会在午休时接到他们打来的电话,有几次我在旁边,听到她叫他们“爸妈”。我感到震惊,英子却觉得这没什么,只是一个称呼而已。想着星夜去值班的妈妈,想着在外打工至生病消瘦的爸爸,我无法认同“爸妈”只是一个寻常的称呼,于是我没有再说话。

高三上学期,我转入了文科班,英子对此很支持。因为比同班同学少学了一年政治、历史、地理,我每天都在疯狂背书。有时我正背书,英子就会在一旁碎碎念,要么说国内考试死记硬背不合理,要么说美国大学里才有政治学专业,政治作为高考科目不合理……这些话让我很苦恼,当时我必须在短时间内将所有知识成体系的记下来,而她在美国的所见所闻,非常干扰我的记忆。

在一次小小的摩擦之后,我们会有意识的把交流的内容控制在不会出问题的领域,比如明星八卦呀,电视剧之类的。但该来的还是会来,我们最终因为一个我想都想不到的点,吵架了。

那天,我喜滋滋地告诉英子,我的高考志愿已经想好了,打算报护理学专业。原因很简单,我妈听说护理专业大多是专科,本科毕业生有优势,很好找工作,不用找关系也能进医院。我上网查过,省内就有一家医学院,有护理专业国际班,毕业后我可以去发达国家做护士,待遇很不错。

没想到,英子的反应很激烈:“你干嘛学护理?你这手一到冬天就生冻疮,做护士的,都要用酒精消毒手,冬天疼死你。你拉着我参加文学社,你看过那么多书,小黄老师说你有天赋,想想你到底喜欢什么,学什么护理!不要什么东西都只考虑钱钱钱的!”

我满以为她会因我们未来有可能相聚而开心,却不想她竟指责我只考虑钱。所有人都可以说我人穷眼光短,唯独她不行。我们可是一起从文明巷里走出来的苦小囡啊,一起蹭过空调、倒过痰盂,一起在这个高级中学里努力不做异类。

“我就是必须考虑钱,我不像你,你可以靠任何人,你靠小黄老师,你靠那些男大学生,寄宿家庭而已,你那么快就喊人家爸妈了。我只能靠我自己,我有我爸妈要管,不像你。”

这句话说完,我就知道完蛋了。一段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之后,英子收拾了书本,没有说话就离开了。此时,距离高考还有七个月。

后来,我们就不说话了。高中结业考核完,英子顺利地拿到毕业证,就不来学校了,转而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打工挣钱,顺便蹭外教的英语课。



6


在我高三的尾声,我们的城市通了地铁,我们学校邻近一个大站点,那里地下是四通八达的出口,地上是新开的购物广场。学生们都改坐地铁上学,出站后,穿过整个购物广场,接连路过LV、CHANNEL、DIOR的门店,就到了学校。

我总是目不斜视地穿过这些名牌店,有同学说,曾经看见英子走进这些店,在里面购物。大家说什么的都有,也有人来问我,她是不是有老外男朋友了?我不去理会,只沉浸在漫天的题海里,那时数学是我的弱项,怎么补都不行,令我痛苦不已。

时间很快到了六月,高考期间,我家所在的小区里出了一件事:有个流窜作案的抢劫犯夜里入室抢劫,造成两人受伤。我一心高考,两耳不闻窗外事,直到考完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才听说被抢的那户人家正是英子大姨家。英子没事,但她大姨和姨父被刀砍伤了,万幸没伤到要害。

邻居们说,悲剧都因英子而起,她从美国回来,穿着打扮洋范,行为高调,还有老外送她到小区门口,“肯定是如此,他们家才被小偷盯上了,觉得他们家有钱”。邻居大妈们又说英子大姨一家可怜,善心养着妹妹的女儿,反而给自己家招来祸事。

我听说此事,瞬间忘记我和英子还在冷战,立刻跑去见她。英子姨父的胳膊和胸背都裹着绑带,躺在卧室里休息,她大姨胳膊上受了轻伤,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们对我不似以往热情,英子就示意我去外面。

英子讲,那个抢劫犯刚流窜到本市,是夜里撬窗进来的。当时她正蹲在厨房里等寄宿家庭的越洋电话,听到响动,下意识拿起水果刀防身,结果激怒了抢劫犯,姨父和大姨是为了保护她才被刺伤的:“如果当时我睡着了就好了,估计也就是损失点钱财。”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英子哭。除了对大姨姨父的内疚,更让她难过的是,周围人都说这是她崇洋媚外的报应,又连带着重提了她妈妈当年的事情。

英子说:“有时候感觉人生就是一步错,步步错,但这一步又不得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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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过去没多久,英子没有再等其他申请学校的消息,提前去了寄宿家庭所在城市的一所普通州立大学。她出国后没多久,我的高考成绩出来了,刚过一本线。我想起英子对我说的话,扛住了我妈给的压力,坚持填报了新闻专业。

没有英子,时间倏忽急逝,大学四年,我在电视台实习,后来跑新闻、跟直播综艺晚会、做真人秀、做纪录片。我的人生缓缓拉开了大幕,每天都会被新讯息填补得更加充实,也很快能赚实习补贴养活自己。硕士第一年,我攒出五万元,加上爸妈工龄折算的金额一起,终于买回了我家房子的产权。

MSN还没废掉时,我偶尔会和英子在上面联系,知道她拿下了学士学位,并成功申请到硕士的奖学金。她还去加拿大见过一次妈妈,她妈妈一直无法拿到行医执照,只能在华人街做中医推拿,也没有再婚。 

英子硕士毕业后留校任教,嫁给了一位同事,婚后,他们搬去了美国的一个小城市生活。说是小城市,也可以理解为大农村,整个城市人口没多少,开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可以看到大山大湖的美景。英子依然在大学里任教,她生了孩子,一个可爱的混血女儿。她拿了身份,生活闲适,不仅学会了做花卷,还在美国找齐了配料,炒出了口味正宗的毛血旺。

我在大学毕业后赶上了传统媒体最后一波高潮,从新闻做到纪录片,一直在不停地换城市、换领域。尽管中间有低谷,有挫败,也有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但也算坚持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每当有一些捷径近在眼前诱惑时,我就会想想远方的英子,想想文明巷,想想文明巷里的女孩子们和妈妈们。我有一千条理由对自已妥协,不妥协的理由只有一条:我怕一步错,步步错。

每每这时,我会想起英子少年时候老说的一句话:“我挺羡慕你的,你有爸妈,每天吵吵闹闹。”而我那时羡慕她没人管,想干嘛就去干嘛。时间改变了我们,她有一点点变得像我,我有一点点变得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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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SN停用,我和英子一度失联,再恢复联系,已是2015年。我们加上了微信,却很少聊天,聊天记录变成了人生大事的通报:“我结婚了”“我辞职了”“我换到北京生活了……”

平常,我们只给彼此的朋友圈点赞,但谁有个什么情绪低谷,一个越洋视频电话,那一头总会有个人不管时差,永远在倾听。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们一直在一起就好了,也许我俩都能比现在更幸福、更勇敢。但我知道,作为城市旧里弄走出来的草根女孩,在我和英子的人生诉求序列里,友情是最珍贵,又是最无法排在前列的。

我们不至于没有兜底,但缺乏向上的引领,只能凭自己肉身去摸索、去垫着脚向上够。英子早慧且敏感,我迟钝而坚韧,我们是截然不同性格的女孩子,但走出文明巷,都花费了我们太多太多的力气,多到无暇再兼顾那无比珍贵的友情了。

回顾我们的前三十年,好像一直都在一个窘迫的环境下生活,每一步都要选择,每一步都一定要选对,因为每一步都决定着未来人生走向。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常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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