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雁荡路有一爿叫洁而精的小店,店名古怪,乍一听以为是洗衣店,实际上,这是一家1920年代就开设的川菜馆。
有段时间因为经营不善甚至卖过福建菜,不仅川扬合流,还是闽川宴席,较之今天的融合菜格局,洁而精是鼻祖。
回上海的时候,是会偶尔独自前往的,是的,不呼朋引伴,一家头,两只菜,一只点心。并不算是十分好吃,但有两只小菜始终合我的口味,一个人坐在蓝色背椅上略微发呆,带着一点“金陵怀古”的况味,时光好像就在那一刻渐渐倒转,店里的人变了又变,只有眼前的小菜冒着热气,这只生爆鳝背是刘海粟爱吃的,那只陈皮牛肉,钱君匋挚爱,对了,青豆泥曾经俘获过赵丹,而麻婆豆腐,那是吴湖帆必点。
我喜欢洁而精的麻婆豆腐,豆腐是掰的,撒青蒜苗,入口够烫,是那种老老实实的麻婆豆腐,不作妖,另外,也不是很辣——我不大吃得辣(故而胡不出辣子)。在洁而精,不需要像在其他川菜馆子里那样弱弱说一句“别太辣”,这里的川菜,是一百年来经过上海人调教的川菜,川扬合流,不辣。
好像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吴湖帆是讨厌不起来的,因为我晓得,能够欣赏这样一只麻婆豆腐的人,不可能让人讨厌的。
钱希同 吴湖帆像 1947年
吴湖帆是一个天真的人。
筹备上海画院的时候,吴湖帆作为海上画坛领袖,曾经是初选的院长。
初选名单 源自吴湖帆文献展
做领导要有大局观,可惜吴湖帆没有。他居然在那里畅想着,要在画院里养孔雀,种珍稀花卉,画家们要有主题写生……没错,他的比照样本是宣和画院。他以“甲等”“乙等”来划分画师,名单里,许多大风堂弟子和吴门弟子。
以水平而论,我觉得这个名单挺像样的,这是因为我也和吴湖帆一样幼稚,还因为我和名单上这些人没什么关系,不需要避嫌。吴湖帆没上过班,不晓得职场升迁“避嫌”法则。很快有人不开心,加之恰逢“反右”,最终,不仅他罗列的名单作废,连院长都要重选了。
不开心的人,贺天健可以算一个。贺天健和吴湖帆有旧怨,我听过的版本是,贺天健有个学生开个人画展,请老师为画展题字,贺天健老师表示题字要收钱,学生转而请了吴湖帆,老吴没收钱,还去画展捧场,买了一张画。没过多久,这位学生就转投吴门了。由此,贺天健认为是吴湖帆抢了自己的门生——这件事里,三个人都有不周全的地方,贺天健心眼太小,吴湖帆心眼太大,但说到底都是小事,鸡糟的闹心,说开了未必有事,但人性经不起考验,我自己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深有同感。
后来读了《掌故》里陈铃老师的文章《前朝旧影:上海市文史馆一瞥》,里面讲,1965年,文史馆办公室主任等去拜访贺天健,贺天健说:“吴湖帆虽然与我个人之间意见不合,但不能讲他的山水画不好。吴湖帆人是很聪明的,过去是一个大少爷,吃吃鸦片,搞搞书画,他的画看起来很漂亮,但有一个问题,只求表面的华丽美观,这是很媚俗的做法,缺乏真功夫。”
太湖风帆 庚子(1960),北京人民大会堂藏
这段话杀伤力巨大,把几个关键词拎出来都是诛心,“大少爷”“吃鸦片”“媚俗”,但即便这样,贺天健也还是必须咬着牙承认,不能讲吴湖帆的山水画不好,要知道,他说起其他人来更不留情,比如说“朱屺瞻画的山水画也是那样乱涂的”“钱松喦画的山像是窑里烧出来的”。
吴湖帆之前被提名院长,现在又要重选,心里有气肯定是有的,所以新一轮院长推选名单里,他提名了贺天健,这个带点赌气的成分,怎么办,我看到这个名单,还是觉得老吴有点可爱,气鼓鼓的,又带点凄惶。
源自吴湖帆文献展
贺天健没有选自己,他选了沈尹默,并且标注“如沈不就请丰子恺”,第一副院长,他选了很早就参加革命的版画家赖少其。从这个名单看,贺天健的觉悟比吴湖帆高多了。
赖少其试图调解劝说吴湖帆和贺天健的和好,甚至当时报纸上有了这样一则新闻——
翻拍自《吴湖帆文献》,当年斥巨资四百多买的这本书,内容超级丰富,超值。
最终结果要到1960年才揭晓,贺天健猜对了,选上的是丰子恺。
贺天健是副院长,吴湖帆只是画师。
这一年是个庚子年,吴湖帆67岁,受此打击,到年底,他经历了第一次中风。
吴湖帆于人情世故上天真,于男女之事上亦天真。
1939年妻子潘静淑去世之后,吴湖帆陷入到无尽的悼亡情绪之中。
他让陈巨来给自己刻了新的印章“倩庵”,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倩”。
其时,湖帆颓唐之态,几不欲生,遂更名曰倩,号倩庵,取奉倩伤神之意。——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
他在整理妻子遗作时,看到一阙“千秋岁词”:
梦魂惊觉,一片纱窗晓。春风暖,芳菲早。梁间双燕语,栏角群蜂闹。酬佳节,及时莫负韶光老。正好抒怀抱,休惹闲愁恼。红杏艳,夭桃笑。清明新雨后,绿遍池塘草。拼醉也,酡颜任教花前倒。
他激赏“绿遍池塘草”一句,于是向一百二十位名家征稿,然后以年齿为序编印此书,书名即为《绿遍池塘草》。120位征稿对象几乎涵盖了当时文化界所有名人:夏剑丞、叶恭绰、沈尹默、张元济、冒鹤亭、庞虚斋、姚虞琴、张大千都在其中,第一个交卷的是汪精卫——对日人仇恨万分的吴湖帆此时没有和汪精卫割席,因为这个原因,他在抗战胜利之后一度被认为是“汉奸”,这个罪名的威力,一直绵延到他生命的最后。
《绿遍池塘草》纪念册 民国影印本 苏州市名人馆藏
《绿遍池塘草》是自费的,花了四千块,当时是一笔巨款,他卖了收藏的许多汉印。
男人的悼亡是大同小异的,白月光在世的时候,也没耽误着搀小手狎妓游杭州,等到人去楼空,忽然意识到这是此生最爱,人去杳然,哭也没用,只好——
收集替身。
但是像嬛嬛这样的替身其实是很难找的,吴湖帆找到的替身,是潘静淑的丫鬟顾抱真。
顾抱真,苏州光福迂里村人,据苏州文史界前辈钱正先生讲,这个名字是吴湖帆起的,她本姓何,原名宝珍,小名阿宝。顾是她第一任丈夫的姓氏。
阿宝因夫妻不和,从苏州跑到上海做佣人,经人介绍到吴家,潘静淑很喜欢她,大约因为她性格柔婉,又会刺绣,渐渐成了贴身使女。
潘静淑去世之后,阿宝仍旧留在吴家,她是夫人在世时的随侍,有她习惯的温柔言语,有她喜欢的刺绣女工,她是她的影子,是证明她曾经在这世界上真真切切存在过的痕迹。《金瓶梅》里,李瓶儿去世之后,西门庆吃饭的时候也要为瓶儿摆下一副碗筷,“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奶妈如意儿夜里为老爷盖了次被子,就立刻成了“爹的老婆”。吴湖帆当然比不上西门庆风流浪荡,但男人心态,大抵差不太多。
任书博、张守成、陆一飞(后排自右至左)与吴湖帆(中间坐者)、顾抱真合影
收用阿宝,在那个时代是寻常事;但吴湖帆的天真之处,是打算娶阿宝当续弦。
这下,长子吴孟欧炸裂了!!
不是刚刚还把传家宝《金玉其相》传给我吗?不是日记里还说“静淑虽逝,留此永久传家之宝,一金一玉,将来定有佳话”吗?合着让我继承佳话,你老人家断弦再续啦!续就续吧,娶个名门淑女我也认了,怎么,让我管丫头叫小妈?
我稍微代入了一下吴孟欧的心态,感觉……也不是不能理解。
小吴是长子,画画非常有天分,看他的画作,其实不是很能想象,他后来有砸老爸家具,逼的老爸和自己断绝父子关系的举动。
吴湖帆当然也很头铁,儿子还想管老子吗?伲姆妈都没不同意,侬在这块讲个屁!就娶就娶,偏要娶。不仅要娶,还让顾抱真在《绿遍池塘草》里面也题写一阙,名字就叫《一点春·敬题潘夫人绿草词集》:
避难离乡日,已经十八年。当时未晓寄身处,花满河阳烂漫天。绿遍池塘草,艳称如眼前。瑶琴一曲听天上,料理夫人断续弦。
如果这是顾抱真自己写的,那说明阿宝的文化水平确实还可以,但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吴湖帆帮阿宝写的。为啥?我有两个理由,第一,如果顾抱真的填词水平如上文所示,她应该不止写一首。但实际上,我没看到她的其他作品。第二,吴湖帆很喜欢做这种代笔,他后面会接着做不止一次,这个我后面再说。
这是一种神奇的直男心态,我从直女的角度尽力地揣测了一下,老吴心中的潘静淑,已经不是真正的潘静淑了,在那么多无眠的长夜里,在一次又一次悼亡诗之后,他心中有了另一个潘静淑,一个富有才华的、大度的完美妻子,希望他能够找到幸福,自己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
他的这种心态,我至少可以给他找到一个同行者——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借着藕官的嘴巴说了出来:
这又有个大道理。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吴湖帆是真心实意这样想的,因为我有一年在“吴湖帆文献展”上看到了这幅图,说实话,我当场是有点石化的,我不懂,但是我大受震撼——
孔小瑜写像、吴湖帆自图其景《三生同梦图》 1953年
直女如我,确实不能认同吴湖帆的行为,但是我又不得不赞叹他的痴,他确实真诚,明明也可以就让阿宝当个侍妾,她给吴湖帆生下一个儿子,但未满周岁就夭折了,此后再无生育。以阿宝的性情,就算一直这样,大约也说得过去,但吴湖帆不愿意,他把阿宝当成正式的续弦,抗战胜利之后还摆了酒(有研究文章说在报上发了声明,我倒是没看到)。
从这个角度来看,顾抱真虽然“宛宛类卿”,但应该还是感动的。
不过,顾抱真当然不知道,既然是“类卿”,那就可能不止一个宛宛,江山代有才人出,宛宛也一样。
錬师娘不是第一次出现在阿舒的文章里了,《从前的优雅》里,我以她和陈小翠、陆小曼的故事写了《三妇艳》,首发在《青春》杂志上,是颇为得意的一篇。我喜欢周錬霞,当然咯,喜欢周錬霞的人是很多的,比如吴湖帆。
周錬霞艳名在外,吴湖帆却直到1951年才和她正式认识,据说是在冒鹤亭79岁生日宴上。1952年7月,吴湖帆为周鍊霞作《双头莲》,落款也很官方,“为螺川同志一粲”。
但是慢慢称呼就变了,我在网上找到了这张图——
比起顾抱真,周錬霞肯定是更接近吴湖帆的完美伴侣形象的,颜值不用说了,论才华,周錬霞的词写得不仅比潘静淑好,甚至比吴湖帆还要好。画画呢,我们看下周錬霞的作品——
周錬霞的画作我真喜欢,找机会一定买一张来赏玩。
这时候,吴湖帆脑子里“齐人之福”的幻想又显现出来了,上次是丧偶,曹雪芹还救得了你,这次顾抱真还真真切切活着呢,老吴是怎么想的呢?我们用一张作品就可以说明。
还记得我上一篇文章里写的潘静淑三十岁的生日礼物《梅花喜神谱》吗?吴湖帆因为很喜欢这件宝物,一直将其重装,在里面加了很多朋友的作品。一直致力于考证吴湖帆周錬霞八卦的刘聪老师,发现吴湖帆把《梅花喜神谱》里面的一张张永芳画的梅花,换成了周錬霞的梅花,周錬霞的落款还是:“拟宋人纨扇笔意,为静淑仁姊补图”。
潘静淑泉下有知,肯定吐槽一句,仁姊你妹啊!仁姊你全家!!!!(当然,潘女士大家闺秀,肯定不会出此粗语,这是我帮她腹诽)
但是她肯定不可能开心的,因为还不仅于此,之后吴湖帆还让周錬霞在他们夫妻合作的梅花图上加了一首七绝!这!真!的!是!绝!了!!!
死了的潘静淑可以仍由吴湖帆yy,那活着的顾抱真呢?吴湖帆也在《梅花喜神谱》里有了安排,刘聪老师考证出,下册的清人题跋之后,吴湖帆所装梅花纹笺纸第一页,吴湖帆、潘静淑夫妇题记后添加“癸巳元宵,抱真、炼霞同观”一行,并钤“周炼霞”“吴顾抱真”“某景书屋”三印。
不仅有“元宵同观”,还有“新春同观”,实际上这都是吴湖帆的幻想,两个女人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同观。
癸巳年是1953年,也就是说,这一年元宵,顾抱真和周錬霞和吴湖帆一起,欣赏了《梅花喜神谱》。
可能伐?
不可能。
为啥呢?
因为顾抱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一言以蔽之,“臣妾做不到”。
如果两个女人真的可以和睦地“同观”,那吴湖帆和周錬霞就不需要借朋友家楼上的书房来约会了。
如果两个女人真的可以和睦地“同观”,顾抱真就用不着去和刘海粟吐槽,乃至去派出所举报了。
吴湖帆只要想一想,倘若周錬霞和顾抱真除了他以外另有情郎,并且希望他能和情郎一起和睦吃饭搓麻将,他是怎样的心情呢?
所谓“齐人之福”,真的是直男大大的幻想。
纯属扯淡。
吴湖帆和顾抱真,翻拍自《吴湖帆文献》
但是吴湖帆的天真还不仅于此。
在他和周錬霞的感情之中,明显他是付出更多的那一方。陈巨来说周錬霞当时有其他相好,那人问她何以要和吴湖帆在一起,她说为钱。
虽然粗鄙,但可能也不是假话。
周錬霞那时候没有经济来源,又不能靠卖画赚钱了,不为钱,难道还图你的才华?别人尚有可能,对于錬师娘这种一百年才出一个的绝代佳人,我不信她是仰慕他的才华——或许有一点,但肯定不是全部。
吴湖帆写赠周錬霞的“有猫”砚,上面吴湖帆的印迹被磨掉了,但还可以看到
1960年年末,在上海画院院长人选尘埃落定之后半年,吴湖帆突然中风了。
这次中风,也可能是因为周錬霞对他提出了分手。
1961年春天,病中的吴湖帆想要做一下挽回,于是他把自己另一件传家之宝隋代《董美人墓志铭》碑帖送给了周錬霞:
余得此《志》后已题词五十家,继并女史四家,展为六十家。初和作四十六首,后陆续足成十首,旋得中风病,不能细楷。索螺川补书十首,续和之女史词二首,由螺川任之。螺川爱此志,物归所好,缘偿斯愿。辛丑(1961)之春,吴倩病起识。(《吴湖帆年谱》,页060)
但是刘聪老师考证出来了,周錬霞没有收。
吴湖帆题跋
她当然不会收,已经分手了,就不要再有任何瓜葛,周錬霞这样的女子,吴湖帆是永远不会懂的,一如潘静淑,他恐怕也不是那么了解。
但有句讲句,吴湖帆对于家传的宝贝,是看得开的。江山过眼,他深知文物比藏家的生命要久的多,盖再多的章,也不过是这件藏品一时的主人,最终,不过是一点被世人评说的痕迹。故宫老院长马衡曾经在1949年7月的日记里记载:
吴湖帆致书郭沫若,愿以所藏文物十余种捐献政府,郭以原书送高教会。冶秋以电话见询,余谓识其人并知此事。盖湖帆收得无款山水一开,审知为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卷之前段,骑缝印章各占其半。余前年在沪,与徐森玉往说之,劝其让与故宫,俾与所藏此卷复合。湖帆谓俟政治清明,当将一切财产献与政府。初以为搪塞之辞,不甚信之。湖帆见余怀疑,乃略露其子不肖之状。今果实践前言,是真出之诚意也。
他的“不肖子”吴孟欧在和父亲发生了剧烈冲突之后回到了苏州,据说从此与纨绔子弟为伍,把苏州老家的不少古董器物也拿去变卖,连牌匾上的金边也刮走送去当铺。1951年,吴孟欧在苏州被枪毙,罪名之一是“收听敌台”,据说,吴湖帆曾经企图营救,批来了“尚方宝剑”,却依旧没能换回儿子的性命。
吴孟欧作品
写到这里,不免感叹一句,什么老钱家族,什么世代簪缨,在风云变幻的时代长河中,金钱和名誉如同沙漠中的水滴,一瞬即失,红粉骷髅,金玉败絮,命运的翅膀微微震颤,没有人可以逃避,没有人可以躲藏。
就像因为吴湖帆贺天健之争而阴差阳错成为上海画院院长的丰子恺,因为写了一篇《阿咪》,内有“猫伯伯”,被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说他隐射领袖,随后成了上海市十大重点批斗对象之一。
丰子恺的猫咪,可可爱爱
吴湖帆画的“虚心学习,又红又专”,也被攻击成“放毒箭,攻击红专政策”。(谐音梗是要命的)
因为《南京路上遥望》只画了三座山,被认为是“希望压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重新回来”。
《南京路上遥望》,翻拍自《吴湖帆文献》
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感慨一句,寿则多辱,寿则多辱。
1968年7月7日,吴湖帆在大半年前被华东医院赶出之后,在多次小将们的上门斗争之后,终于迎来了生命的最后一天。
在吴湖帆文献展上,我看到了记录他生命最后一天的那张纸,静静地在那里。那是一张很薄很薄的纸头,一共三张。但我花了很久时间,也没有读完,每个字都认得,可每个字都不忍去读,不想去读。
陆一飞对吴湖帆之死的回忆
这位曾经拥有那么多国之重器的收藏大家,就那么静静地躺在一张活动床上,白短衫衣裤,脚赤着,连一双袜子也没有。
顾抱真坐在房门口,昏迷状态;到楼上二儿子家敲门,无人应答。
火葬场一开始不同意来,说是牛鬼蛇神,后来说天气热,放在家里不是办法,才来了一辆小三轮车,白布裹着,扬长而去,没有遗像,没有骨灰,甚至,连袜子也没有穿上。
当年潘静淑去世,吴湖帆一件件为妻子办身后事,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那年之后,吴湖帆忽然开始广收弟子,大家问起缘由,他说将来百年之后,开吊时灵前一众白衣门人,“好壮壮场面”,他的好基友冯超然不以为然,说这是要“插白蜡烛”。当时的吴湖帆,大概实在想不到,自己最后的场面,是如此凄惶,不要说三十弟子,就是三千弟子,一个也不能来,一个也来不了,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梅景书屋师生合影 1941年
而顾抱真也在不久后去世,她比吴湖帆小22岁,死时不过54岁。顾抱真的二姐赶到嵩山路,抱着她痛哭说,老早就告诉你不要嫁城里人,阿妹啊,你真命苦。
周錬霞在批斗中坚持不写任何人一张大字报,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她让人刻了一方“一目了然”印。小将们让她交代“姘夫”,她只承认有吴湖帆一个,论及其他即一言不发,只说“我有罪我有罪”。得知了吴湖帆的死讯,她说,还是如此解脱的好。
周錬霞吴湖帆合作 执扇仕女
纵有千年铁门槛,不过一个土馒头,这样的辛酸泪,雪芹已经帮我们洒过了。但人终究是看不透的痴儿,蝇营狗苟,奔波劳碌,为的不过是镜中月水中花,大富贵如吴湖帆,书斋中藏着多少文采风流,做过多少齐人之福的美梦,那些所求的或许曾经得到,但也不过是流沙逝于掌心,终于也都没有了。
还是学一学錬师娘的洒脱,用看狗屎的眼光看人世间,用过家家的心情过一辈子,但使两心相照,无灯无月何妨,想看的花立等去看,想吃的蹄膀马上去吃,想爱的人即刻去吻,至于其他,就滚他娘的蛋。
1、王叔重、陈含素,吴湖帆年谱,东方出版中心2017
2、吴湖帆文稿,中国美术学院2004
3、刘聪,吴湖帆与周鍊霞,中华书局2021
4、李嘉球,吴湖帆娶了光福妻子,姑苏晚报20130224
5、申闻︱吴湖帆改装宋刻《梅花喜神谱》,澎湃新闻2019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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