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Jeff“后爸”的神操作,我都不可能理解这位西方大资本家对儿子的培养方式,这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自力更生的教科书。
2003年,我重新坐进西欧的大学课堂不到俩星期,就交出了呕心沥血几个大夜写成的第一篇论文,又在讲台上操着一口标准东北口音的“Chinglish”做了讲解。讲完,那白胡子老头居然皱着眉头来了一句:“This is not an exercise of copy and paste(这不是复制与粘贴的训练).”
老外的幽默是在骨子里的,连批评学生抄袭都如此不动声色。但我实在有些憋屈——我确实没少抄,可是我各种变换组合顺序,又主动添加语法错误,连查重软件都混过去了,这老头就凭俩眼珠子就能看出我是抄的了?
坐在我身旁的Jeff是个金发碧眼的当地土著,高大帅气,年龄比我小得多,他见我神色不对,就开始给我解释,说写论文不仅需要研究理论,还得去拜访专业人士,再把人家最专业的点评和建议给加进去,否则那就是在做各种资料的“copy and paste”。
当时我听完就傻眼了——让我一个连英语都说不太明白的大一留学生去翻电话黄页找那些知名大牛预约“采访”,这不是开国际玩笑吗?
Jeff很健谈,不着调的性格跟我真有点臭味相投,他主动向我提议,以后我俩“分工合作”。我们这种半文半理的专业,基本每周都得写几篇论文。对他们土著学生来说,这种“采访”型论文很容易,只要确定了写什么,人家就算找不到直接接洽的人选,也能翻电话簿去预约相关“采访对象”。
在这座人口不到10万的小城里,这所名声不错的大学学生还是挺受欢迎的,想约市长确实费点劲,但要约市政厅哪个部长和哪位公司老板,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虽然“大牛”们都挺忙,但只要提前跟秘书订好了时间,人家不仅热情招待,还知无不言,甚至还赠送各种礼物——这和我预想的“闭门羹”甚至“恶语相加”绝对不一样。我曾好事地问过一位在当地很有名气的建筑“大牛”,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人家的回答是,他自己在学生时代就是这样得到别人帮助的,所以他也希望我们在将来进入工作岗位甚至身居要职时,也能这样对待即将来拜访的学生。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但真让我单独给各种素不相识的秘书打电话预约拜访,我还是抓起电话就忘了词。而Jeff懒得去做那些枯燥乏味又任务繁重的理论调研,很擅长且乐于干“采访”,瞌睡遇见枕头,我俩的小团伙就正式组成——每篇论文各自确定方向、写完大纲后,他负责“采访”两回,我就写两块的理论部分。
因为要写的论文实在太多,我俩汇总各自负责的部分时,总得抱铺盖卷睡图书馆,实在遭罪。于是Jeff干脆让我搬到了他住的地方——一间拳馆的杂物间,半地下室,条件简陋,潮湿阴暗,好处是足足有50平,我俩之间能用杂物隔断,互不干扰,还能给拳馆当保洁来抵租金。种种便利,对于我这种单身穷鬼来说自然求之不得,关键还能没事跟来训练的会员们凑凑热闹。当然,我也暗暗想,不要给Jeff增加太多麻烦,看样子,他的家庭条件也一般。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跟所有土著同学一样,Jeff除了上课就是打工,除了能从打拳和地下赛车赚奖金,他还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兼职。这帮土著们的学费很便宜,他们赚的钱除了生活开销和各种爱好之外,基本就是往死喝、往疯玩。Jeff有台让我听着排气声浪就流口水的杜卡迪“鬼怪”摩托,平时除了上学、打工、喝酒,就是玩车。老外的消费习惯都是“花明天的钱”,Jeff也是如此,快餐店每周二发工资,他基本不到周末就得靠信用卡活着了。
更让我确定Jeff是个穷鬼的证据是,这家伙几乎每次下班都带回来一大包过了保质时间没卖出去的汉堡炸鸡薯条,大方地跟我一起分享——这种事,打死我都不会干的,因为我妈从小就教育我,不能去干那种丢人的事。
男人的友谊,其实很简单。
Jeff那时是个刚满19岁的大男孩,跟我差不多高,但没我壮,拳击玩得很棒。我是体校足球运动员出身,打工赚学费混“Mafia(黑手党)”的时候也接受过搏击培训。作为朝夕相处的同学兼室友,除了共同完成那没完没了的论文和打工,我俩有太多的共同语言——一起喝酒泡妞,一起玩车,时不时地来场不设规则又拳拳到肉的实战训练,最后鼻青脸肿地打扫完拳馆,回床上倒头就睡。
得益于各位老师对我这个系里唯一非欧盟学生的手下留情,我顺利混过了大一期末考试。对于那些土著同学来说,我们这个专业的淘汰率极高,Jeff跟我一样有惊无险地顺利过关,又刚在一次地下赛车中赚了两千块奖金,便把我拉到酒吧一夜狂欢。
酒吧打烊的时候天都快亮了,我俩也都喝懵了,又实在太兴奋,也不记得我俩之中到底谁提议的,反正我们俩最后手拉手从酒吧门前十几米高的运河桥上一跃而下,后面还有几个酒蒙子,也噗通噗通地跟着我俩跳了下去。
当地夏季温度也很少超过25度,冰冷刺骨的河水让我们意识到,能在抽筋前成功游到岸边似乎难度挺大。好在酒吧老板报警了,海岸警卫队的快艇很快赶来把我们捞了上来,然后直接把我们扔警察局了,警察又把我们告到了法庭。
在警察局里,我俩被冷水泡过的脑子都基本清醒了。录口供之前,Jeff知道我那塑料口语靠不住,干脆让我装听不懂。他对警察说,他是不小心掉到水里的,而我是下去救他的。而到了民事法庭开庭那天,当控诉我们的警察宣读完罪状时,连法官都绷不住笑了——但Jeff这混蛋竟然当庭翻供了,他坦白自己就是喝多了找刺激。
Jeff的翻供可坑苦了我,要让我临时去组织语言配合他,那得绕多少个弯啊?西装革履的穿得跟新郎似的Jeff眼见我一脸懵圈的样子,又主动说我确实是跳桥救他的。于是,他被罚款和做义工清理河边杂物,而我没被追究任何责任。
出了法庭我就跟他急眼了,他指了指旁听席走出来的一大家子人说:“我弟弟和妹妹都来了,我不能在他们面前说谎……”
看着连小屁孩都穿上了西装的一家五口,我当时又懵圈了——这老外的思维真搞不懂,这种我恨不得瞒着爹妈的丢人事,他还要把爸妈和弟妹都带来,且全家盛装出席?这简直他娘的比参加婚礼还正式!
Jeff说,这座城市就那么大,他家的朋友又太多,根本瞒不住,而他爸妈之所以把弟弟妹妹都带来,就是想让他们亲眼看到哥哥闯的祸,也给他们提个醒。
我在赌场做过“内保”,能快速分辨出衣服的档次与价位。从Jeff父母那丝毫没走形的体型和内敛的气质看,他们绝对是上流社会的人。而这对中年夫妇对我这个“勇于跳水救自家孩子的同学”,自然是感恩戴德地非要请我去他家做客。
我当然不好意思,但Jeff替我做主了。在法院办完手续后,他骑摩托车带我追上了一台宾利,接着驶入一处光在院子里就行驶了超过一分钟的大古堡——这时我才知道,这个跟我住了大半年地下室还拿过期汉堡当主食的土著同学,其实是个富二代!在当地能住上这种可能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堡的家庭,除了有钱,还得有绝对的身份与地位。
我猜Jeff应该是领养的,或者他那贵族老爸应该是个“后爸”,否则这种光室内停车场就停着三台豪车的家庭,又怎么可能让亲儿子去冒充穷鬼呢?
即使心里很好奇,这种事还是不方便问出口的,否则,我就真缺心眼了。
顺利升入大二之后,谈了大半年的华人女友终于答应跟我同居了,我自然不能在Jeff的半地下室继续赖着了。找了个房子搬出来后,我俩还是分工明确地应付着各种论文。
Jeff眼见我找了个中国女孩,也来了劲,搁酒吧里淘了个香港女孩。那女孩叫Laura,长着一张东方的鞋拔子脸,是个土生土长的“香蕉人”。她父母是早年从潮汕那边过来开餐馆的,这帮天天在厨房里忙碌的家伙,除了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香港人”,对祖国大陆的认知也停留于上个世纪中期,Laura受父母影响,更加歧视大陆人,甚至在一次聚会时问我:“你家得卖多少头猪,才能供你出国读书啊?”
眼见一帮老外跟着起哄,我也有点上头了,便跟她叫号,邀请她和Jeff一起到我家做客,顺道帮我数数家里到底养了几头猪。Jeff眼见玩笑开过头了,便出来打圆场,但又饶有兴趣地说:“等圣诞节放假,我们一起去那个神秘的东方国度转转。”
到了圣诞节假期,Jeff已经跟Laura分手了,但依然办好了去中国的签证,还攒了一笔钱当路费。于是我就带着他和几个哥们在北上广溜达了二十多天。我们在北京落地,出租车还没开进三环,东方巨龙带给人的震撼,已经让这帮外国乡巴佬目瞪口呆了。
要不是酒吧里那些见了老外就主动投怀送抱的女孩们实在掉价,Jeff对中国的第一印象应该是满分。我没想到的是,这家伙对长城、故宫、布达拉宫的兴趣居然比不上中关村和华强北,当别人忙着各地游览名胜捎带着泡妞的时候,他拉着我在华强北泡了足足三天,然后又跑大梅沙的海景酒店里闷了两天。
我感觉出来了,Jeff似乎在筹划着什么,但他不说我也没必要问。直到要离开深圳的头一天晚上,他才合盘跟我托出了心中的计划——他看准了个商机,想做点生意。
Jeff是个半职业拳击手,经常去美国训练打比赛,在美国的时候他就盯上了当地完善的社区安保联防体系——简单点说,就是在用户处安装不同型号的报警器,然后再弄个服务中心和联防队伍,接到报警信号时及时到现场查勘,必要时报警。
这个商业模式我也听说过,在Jeff的论文中也深度调研过,无论在国外还是国内也有人做过,但按照本世纪初的布局,这种模式基本都集中在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对于Jeff家那种十万人口级别的小城来说,市场规模以及超高的人工成本,不足以负担这种重投资、回报慢的运营体系的。
但Jeff说,目标市场虽然不大,但只要运营成本降到一定程度,还是有利可图的,而且这是一个目前基本空白的市场,只要占住了,附加利润就非常可观了:“因为在我们那里的家庭,在安全方面都会有一部分预算,越有钱的家庭,这种预算就越高,因为其中涉及合理避税的问题,说白了就是有钱没地方花,所以这个目标市场绝对比你想象的大。”
Jeff说的这些我真不太懂,因为我是个外国人,也不住古堡更不怕人偷,自然不懂得他们本地有钱人的消费观,但Jeff说他想干,我就帮忙联系供应商呗,这家伙在遍地安防产品的华强北滞留了那么久,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但Jeff说,我光帮忙不行,得入股,就算没钱,也得入技术股,因为我俩是“狼狈为奸”的合作伙伴。盛情难却,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即使不看好Jeff的商业蓝图,但顶多就损失点打工赚学费的时间呗,再说,万一要成功了呢?
我以为,就Jeff那种土豪家庭,干个前期投资并不算特别巨大的生意,就算赔光了,可能都不会像我打麻将输个几十块那么肉疼。
可当我们回到学校后,Jeff居然抱着铺盖卷来睡我家客厅了。他跟他爸谈过了,他要创业,老爷子当然全力支持,但是,既然是生意,就得按照生意的规矩来——先做可行性报告交由老爷子审阅。
当时我还挺高兴,觉得这富二代创业的门槛确实低,可行性报告那东西,对写几万字论文当家常便饭的我俩来说,虽然格式不同,但难度也不是很大。老规矩,我做书面的调研工作,Jeff挨家挨户地做问卷调查各种统计数据,然后我俩一起去几座大型城市找专家考察论证。
然而,做书面调研的时候,我越做越心凉,我完全没想到,在这个屁大点的城市中,竟然还有两家竞争对手。虽然对手的规模都不大,但我觉得我们做这事儿前景已经不妙了。可Jeff从目标客户群中得到的数据后,坚持说只要把高昂的价格降下来,这就几乎是一项可以让我俩辍学全职干的事业——因为不但住宅用户需要,连他父亲朋友的企业对此也感兴趣,毕竟可以降低高昂的安保人工成本。另外,他们还对我们这个项目提出了别的要求,利润更大。
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家伙要搞“安防”,原来就是个幌子,这是要把它当成一块撬动更大市场的敲门砖啊。
最神奇的是,Jeff用他连算个位数加减法都得用计算器的猪脑子,居然能把成本给算到了足够诱人的价格、还有利可图——那时马云还在西湖湖畔创业,阿里巴巴还在“试运行”,安防是冷门行业,相对于eBay和市面上那些昂贵的美国货,Jeff从华强北弄来的一手报价清单,当然具备绝对的价格优势。
大约一个月后,Jeff开着他那八百块买来的八手丰田凯美瑞带我回到了古堡,很嚣张地停在一众法拉利、路虎、宾利之中。他那一副商人嘴脸的老爷子用了足足两个小时去研究那份可行性报告,还吹毛求疵地提了一大堆问题。对于习惯了做论文答辩的我俩来说,尽管问题很刁钻,但也能勉强应付。
当老爷子去书房关门打电话时,Jeff才跟我透露了老底:他爸是个保险行业“大牛”,有了他家保险公司在本地的客户群,我们根本不愁客户。我恍然大悟,这真是财主家的傻儿子也会算账,这家伙就是有套路的,连拉我这个华人留学生入股,也是套路中的一部分。
我俩想得倒是挺美,老爷子从书房出来时,确实拿了一摞联系人目录,但他却说,目前方向看起来没问题,下一步就该研究投资额度和实施方案的事项了。具体怎么做他不管,他现在反正不可能给我们投资一分钱,我俩想要启动资金,就得自己去找目录上的人,说服他们进行种子轮投资。
“就凭你俩一毛不拔的,就想做生意,想把风险全部施加给投资者,谁能跟你俩玩?”
“只要是赚钱的生意,就有的是人会投资。但如果一分钱投资拉不到,那就只能说明,这不是一项赚钱的生意,至少目前这还不是一项能赚钱的生意。”
老头最后说,作为父亲,无论Jeff拉到了多少投资,他都会投入同样的金额。
我当场就傻眼了,纯纯一种被人坑了的感觉——让Jeff一个穷学生自己去拉投资,那不纯属天方夜谭吗?这个不动声色拒绝的方式,倒也真对得起大资本家的嘴脸。我算是看明白了,这绝对是后爸,鉴定完毕。
Jeff却挺高兴,抓起了那份目录清单,拉着我就出了门。
打死我都没想到,Jeff要找的第一个投资人,是我们的工程造价老师——那位在欧洲有着四间造价事务所以及近百位员工的白胡子老头,对,就是说我的论文是“复制与粘贴的训练”的那位。
按照规矩,学校给老头打电话了,他自然就得来给学生上课,还不能随便旷课出差,至于没有课的时候,他自然就在自己的事务所。对于我俩的不请自来,他也不意外,慢悠悠地看完了那份《可行性报告》后,直接开骂了:“你们这俩小王八蛋,平时写作业时怎么他妈的就没这么用心?”
好吧,老外这套思维,我是真理解不了——这要是我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做生意先找老师拉点投资,不得被大嘴巴子各种抡?
我俩真正关注的当然是老头能不能给投点资,哪怕投个五百一千的,最起码也是我们维系信心的动力。可老头却把脑袋晃成了个拨浪鼓:“不投,一分钱我都不投,这份方案如果在学校里,我能给个高分,但要是在生意场上,一文不值。”
老头说他很赞同方案中的方向,但身为造价师的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问题:Jeff在做运营成本预算的时候,为了降低日常运营成本,准备大量雇佣在校学生做兼职——其实他的想法也没毛病,反正就是有警报响了派人开车去看一眼,实在不行就报警,这种工作,几乎会开车的人就能干。
但老头反问:如果真的与持械匪徒面对面了,甚至有人受伤或者死亡了,那相应的赔偿和法律责任,由谁来承担? 所以他认为,成本核算里没有加入相应的人员保险与防护装备甚至人员培训成本的预算,那可是前期投资中最重的一个环节——这是一个致命问题,不解决它,这个商业计划就没有任何执行下去的可能。
我和Jeff都听傻了,要说我们听老头讲课时都没这么认真,但事关自己的生意,又怎么可能不用心呢?关键是,人家说得一针见血啊。
Jeff还不死心,拉着我回家,针对老头提出的问题连夜改良了报告后,第二天我们又找到了所有七科的任课老师。除了有两位老师一心劝我们好好读书、毕业了再搞这事,剩下的五位老师,教法律的从法律角度提出了公司性质的法律定性和风险问题,教经济的各种算账后断言这公司不出三个月肯定倒闭,“因为它的利润被压得太低,入不敷出……”
从策划方案开始,我们俩忙活了一个多月,吃喝拉撒外加油钱就干进去一千多,最后除了一堆“啥也不是”的否定,一分钱都没融到。当我俩面对着那份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方案时,谁也没有勇气再继续改下去了,因为那种不管见谁都被大嘴巴子各种抽的感觉实在不太美妙,有些伤自尊。
两个曾经踌躇满志、却被现实一顿胖揍的大学生,只能跑酒吧里买醉。Jeff喝得两眼迷离之时,却盯着那五块钱一杯的啤酒若有所思:“这酒卖给所有人都是五块,不会因为我们是学生就给打折——这他妈的就是生意,咱俩必须换个脑子,忘记自己是学生。”
我以为,他是喝多了说酒话,也没当真。
我想,就我俩那千疮百孔的方案,纯粹是两个大学生的纸上谈兵,如果真的执行下去,就是个深不可测的大坑,可能会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债务甚至法律罗乱。无论如何,策划方案的时候就把这些问题给暴露出来,总比我俩闷头一阵瞎打后的一地鸡毛要强了太多了吧?
那一刻,我实在有点佩服Jeff那个“后爸”了——到底是大资本家,尽管已经看出我们的方案一文不值,但还是用很隐晦、更加有效的方式来提醒我们:“你俩歇歇吧。”
Jeff从我家客厅搬走了,又恢复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状态,连课堂上布置的论文作业中需要“采访”的部分,他也是连编带造的糊弄一大篇,再通过邮件发给我。我以为他又出国训练了,也没在意。
在国内读大学的时候,我自己做过生意,也见过钱,所以重新坐回校园之后,尽管缺钱,但在我眼里,那张至少需要花费七位数人民币的毕业证的分量,是远大于金钱的价值的。当然,我也从来没奢望过自己能成为学霸,一切努力只为了那四十分的及格线。语言始终是我留学的大问题,就得以勤补拙——尽管这里没有老师会浪费课堂时间查出勤率,但我每天坚持上课,至少得在老师面前表表态度,没事再请他们到家里吃顿中国菜,为的只是让他们在阅卷的时候对我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我刚消停地在大学里混了半个月,Jeff又回来了,还扔给我一大摞各种笔迹的手写便签,指使我捋出思路重新整理方案,顺道也给自己换个脑子。我不乐意,因为我已经对那套方案完全失去信心了,Jeff却坏笑着扔给我一份合同——是一间乡村私人马场的安防设备供货与安装合同,当我看到“乙方”是Jeff O'Sullivan 的大名,而合同金额超过十万块的时候,我彻底傻眼了。
这个国家的十万块是个什么概念?这么说吧,以国际通用的物价衡量准则——麦当劳的“巨无霸”套餐为参考——在当地,一份“巨无霸”套餐是三块五,一升汽油不到一块,而我撅屁股打零工的工资是每小时七块钱。
Jeff说,这段时间,他以学生要做论文的身份,拜访了几位他爸提供的那份名单中的客户——毕竟以生意寻求合作的理由还是有些招人烦的,而学生的身份拜访,反倒没人反感。 尽管一开始他也处处碰壁,但随着那份被老师们挑过刺儿并改动过的方案日臻完善,向他提出质疑的客户也越来越少,甚至有人建议他就按照这份“论文”执行下去,要是缺钱,他们都可以投资入股。
那个马场的主人也在那份名单上,他刚好因为马场里丢了一匹会员寄养的赛马在焦头烂额。原本他已经从经销商处预订了一整套包括自动门禁在内的加拿大产安防设备,但对照Jeff给他的报价,这笔账他当然算得明白,反正有Jeff他“后爸”的背书,人家也不担心他拿钱跑路,便直接预付了三万块的订金。
我问Jeff,你到底拜访了多少人?Jeff伸出一根手指:“还不到一百个……”
我立时就被这个死心眼的傻憨憨给折服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天不负有心人”吧?这“后爸养的”富二代的脑子也真不白给,这韧性、这套路也真没谁了。反正如果是我,没到十个应该就已经放弃了,肯定不会遇到这样主动撞树上的猪。
合同有了,剩下的就是我们的“专业”了——华强北的供应商名录是现成的,有了足够的预付款,连续熬了两个通宵后,国内卖家那边已经安排发货了。
一个多月后,海运的货物到港,我在当地报纸上找工人准备组织安装时,Jeff却抢过报纸:“这活不用找人,咱俩就能干……”
当时我弄死他的心都有了——合同里的十万块,有至少四万的预算是安装和调试费用,即使深圳供应商那边可以提供远程技术支持,但安装带调试的都是各种专业设备、特殊工具,涉及力工、电工、软硬件的技能,这工作,我俩就能干?
Jeff坏笑:“最多拼俩星期,咱俩每人多赚两万,打一年零工也赚不出这数,你他妈傻啊?”
我想,也是哈,实在不行再找人擦屁股呗。
在厂家客服悉心的远程指导下,我俩没日没夜地忙活了三周,除了花了四百块请了俩同学过去帮了两天忙,剩下的工作真的全部靠自己搞定了——我在国内折腾过电脑搞过机修,能看懂点电路图纸,也略懂些调试的基本操作;而Jeff直接把他爸的路虎揽胜当成了货车,放倒的后排和副驾驶座都塞满了东西——是他从小在家干活时用的、比一般专业工人还专业的工具,全套电动工具,各种型号扳手,折叠梯子,连小型液压起重车都有。剩下的,就是我俩一身的力气外加为了赚钱急赤白脸的心。
鉴于当地超高的人工价格,老外确实有DIY的习惯,家里车库也确实工具齐全。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想到,Jeff这种地主家的傻儿子,居然比我这个穷人家的孩子还能干。我想,这应该也是他那个“后爸”的杰作吧?
更气人的是,当我俩灰头土脸地在马场里忙碌时,Jeff的“后爸”还跑马场来骑着大洋马观摩照相了。一帮商业大佬在屋里围着壁炉抽着雪茄把酒言欢之时,Jeff正光膀子站在梯子上举着冲击钻在窗外的屋檐下突突突地钻孔,那帮人还笑呵呵地对Jeff指指点点。Jeff也不尴尬,指挥扶梯子的我再搬来个无齿锯,就在窗根下乌烟瘴气刺耳地割钢管——这家伙是用这招来报复他“后爸”呢吧。
这要是亲爸,眼见亲儿子在富豪朋友面前出这洋相,不觉得丢人啊?这要不是后爸,不得上去帮帮忙啊?
从马场主人那里拿到四万块的尾款支票后,刨除成本与缴税,这笔钱基本就是我俩包括人工费在内的纯利,我只拿了一千块作为这段时间的人工费用,剩下的权当是公司的启动资金了。Jeff已经聘请了一个专业团队做兼职,从专业人士的角度重新书写那份早已面目全非的方案,对方建议,尽量增加股东数量,减少股东投资金额,尽可能单个投资金额不超过两万。
两个大学生拍脑瓜子杜撰出来的方案,此时真正变成了具有价值的商业计划书——正如Jeff“后爸”当初说的,能赚钱的生意,自然有的是人愿意投资。
之前随着Jeff在融资时的屡败屡战,我已经意识到他“后爸”的高明之处——比融到资金更重要的是那伙投资不大、但已经成为公司小股东的富豪们,他们怎么可能不把自己的产业变成这间新公司的客户、怎么可能不极力向朋友们去引荐这家公司的服务呢?
随着潜在竞争对手的业务扩张,Jeff不可能不遇到竞争,而这帮业务遍布全国甚至全球的资本家股东们,就是Jeff最坚强的后盾,至少在本市,就已经足够成为Jeff公司立下的市场壁垒了。这资本家的儿子连白手起家的套路都是如此与众不同,我想,Jeff之所以盯上了“安防”这个行业,就是因为有钱人都惜命,对这帮不差钱的家伙来说,投资个能为自己和家人提供安全的公司,何乐而不为呢?
人家投资,绝不是冲着Jeff家的面子,而是真正看好这个穷学生的商业蓝图,看到了这个富二代为之所付出的辛苦,即使投资有限额,即使Jeff拒绝了太多人的投资(理由是“不想让我爸破产”),又怎么可能影响他们对这间新公司的信任与支持呢?
眼见儿子在短短的三个月内已经筹集了超过二十万,公司也即将正式成立,Jeff的“后爸”便于圣诞节前夕在自家古堡里组织了一场酒会,感谢那些大力支持自家儿子的股东、客户和各路朋友们。事实上,在Jeff的预算中,筹来这二十万已经足够了,毕竟还有他“后爸”承诺的二十万呢。
酒会那天,Jeff家成了富贾名媛的聚集地,他那帮玩车的富二代哥们姐们都带着爸妈来捧场了,当然还有公司的十几个股东以及“投资未遂”的朋友们,连教我们预算的白胡子老头都带着夫人来了——他是第一个拒绝Jeff的人,也是第一个投资两万块的“天使投资人”。老头对Jeff的父母说,他投资不为别的,只为这俩熊孩子锲而不舍一次次改方案的精神,而且,谁会嫌自己钱多?有赚钱的机会不赚呢?
老头说这话的时候,我自己都害臊了,因为让他赞不绝口的,肯定不是我。
酒会的焦点自然是Jeff。这家伙终于摆脱了蓬头垢面的造型,头发也打上了发蜡,当他以一身帅气的晚礼服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我才第一次发现,这个认识快两年了的富二代套上马甲也真挺帅。
Jeff的口才很棒,用幽默风趣的开场白来感谢众人一路对他的支持,更多的还是感谢那些曾经各种质疑方案的人。虽然Jeff说的那些文绉绉的词我听不太懂,但我也能听出那些话真的不是场面话。
Jeff发言的时候,同样盛装出席的Jeff妈,脸上的泪水已经弄花了妆容,而他“后爸”则满脸欣慰。在Jeff致欢迎辞时,他用投影仪播放出了一系列儿子灰头土脸光膀子站梯子上用冲击钻的造型,接着给儿子鞠了个躬:“Jeff,爸爸为你而骄傲……”
老头的做法太煽情,全场掌声雷鸣,不少人都在抹眼角,连我自己都有些动容——虽然我仍然不能理解,这种“穷得让儿子自己出去赚生活费”的造型,居然也能成为老外眼中的骄傲?
一位宾客幽默又应景地来了一句:“Martin,你特娘的骄傲,才给儿子投资二十万?要是没钱,管我们借啊。”
众人哄堂大笑,这招激将法很奏效,Jeff他爸乐了,(也可能是老头安排好的策略),随后就让管家找来一摞A4纸发了出去——还是老规矩,每个人的投资上限是两万,筹集到多少资金,他就相应地投同样的数额。
那一晚,Jeff融到了五十万现金后就不再接受投资了,因为加上他爸许诺的五十万,就算各种鸟枪换炮,也已经足够了。
我也看明白了,这有钱人之间的财富游戏真不是普通老百姓能窥探的,满面春风的Jeff找到我时,五分钟前还人模狗样的他,直接口吐芬芳:“我们他妈的又中招了,这老家伙太坏了,不管我们融到多少钱,他都出同样的数额,这样他就是绝对的大股东,我们都是给他打工的……”
我真是醍醐灌顶——这大资本家的套路也真够深的,他成了大股东,还用再去担心自家儿子拿着钱去瞎胡闹吗?
我习惯了廉价啤酒,很难适应那些昂贵的香槟和红酒,也可能因为那天确实很兴奋,我很快就有点晕了。当Jeff爸妈在人群中找到我时,还拉着我各种感谢,说什么我和Jeff优势互补,他们希望我俩的合作能长久——他们居然连我俩共处一间地下室、合作写论文的事都知道了。
Jeff也喝高了,挤进来骂骂咧咧地埋怨着他爸不动声色地就把自己从Boss变成CEO了。老头乐了,对着Jeff的屁股就踢了一脚,又狠狠地把儿子抱在怀里骂道:“Son of bitch,你他妈的让我掏了五十万,还不允许我当你老板?”
Jeff妈是个非常优雅的贵妇,眼见这爷俩的造型有点辣眼,就笑盈盈地拉着老公招呼宾客去了。我也真有点酒精上头了,问Jeff:“他刚才说你是Son of bitch?你妈那么漂亮,人还好,你后爸怎么能说她是bitch呢?”
Jeff愣了两秒,随即笑喷了,尽管他对于我词不达意时闹的笑话早就习以为常了,但还是狠狠地给了我一拳:“你他妈的能好好学学英语不?还他妈大学生呢,你妈才是bitch,你爸才是他妈的Stepfather(后爸)呢……”
但无论英语好不好,如果不是亲眼见证了Jeff“后爸”的神操作,我都不可能理解这位西方大资本家对儿子的培养方式,这就是一部活生生的自力更生的教科书。
我想,如果当初他痛快地给了Jeff五十万,恐怕这个故事的过程与结局,就变味了吧?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