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荣欢 解亦鸿
编辑 | 毛翊君
2月13日,陈美霖在社交平台公开了前三封信和自己的回信,希望张波“不要再以任何爱的名义来求得原谅”。在那之后一周,她又收到一封信。
与前三封不同,这封写她的姓——“陈”字用的是繁体字,让她感到奇怪,因为张波根本不会写。信的末尾写,“坐二十几年牢出来后尽我所力的补偿你”。最初是在一月,下午遛弯回家,母亲曹玉珍特地在楼下信箱看了一眼,刚续费的保险回执该寄来了。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倒是有一封写给陈美霖的信,落款是重庆市南岸区看守所。“又要耍啥子花招”,她想。晚上七八点钟,陈美霖回家,看到这封信,一下子哭了。那晚,她再度陷入孩子的回忆。2020年11月2日下午3点左右,重庆市南岸区弹子石锦江华府小区两名幼童从15楼坠下,两岁半的姐姐当场死亡,一岁多的弟弟被送往第五人民医院,后又转送儿童医院抢救。陈美霖刚赶到医院就被叫去录口供,前夫张波陪着小儿子转院。当时,他们已离婚八个月。陈美霖的闺蜜邓丽在儿童医院见到面无表情的张波。张波对她解释,自己正在客厅吃饭,听到楼下有人喊,才知道孩子掉下去了。两个孩子怎么能同时掉下去?邓丽很疑惑,看张波吞吞吐吐,只觉得这位父亲受到了惊吓。她第一次听说张波,闺蜜还没开始恋爱。但从陈美霖的表情和语气,邓丽感到这个感情经历不丰富的朋友动心了。邓丽跟张波只见过几次,印象中他对陈美霖挺好,闺蜜几人打牌,他就坐在旁边等。婚后,邓丽几乎没怎么见过陈美霖,再收到消息,是听说张波出轨的事。据邓丽回忆,出事那天听医生初步诊断弟弟没有外伤,张波就跟她说,“应该是没事了,我们下楼吧。”邓丽有些犹豫,想着还是再留一下,等进一步的结果,但张波跟自家亲戚走了。大概一小时后,医生突然通知孩子情况危急,邓丽赶紧打电话给张波。她记得张波正在吃饭,赶回医院,医生问要不要进去看看,他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去”。深夜,孩子没有抢救过来。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陈美霖的母亲曹玉珍就怀疑跟张波有关。不过,她只是以为张波故意让孩子站在危险的地方,没想到是扔下去的。在她的说法里,第二个孩子出生时,生病住院,张波一直没怎么照看,后来还没办好离婚手续,他微信头像已经换上了和新女友叶诚尘的照片。因为家庭条件的差距,在市区有着体面工作的曹玉珍夫妇一直反对女儿这段恋情。据《三联生活周刊》报道,张波出生在重庆农村,父母早年在工地打工,后来父亲癌症去世,留下未还清贷款的房子和治病时候借的外债。张波只有小学学历,跟着父亲打过工,但只干了几个月,就去了家小额贷款公司。在这里交接工作时,他认识了大三岁的陈美霖。“能干,精明,赚钱欲望强。”前同事这样评价张波。
他的欲望是要当老板。陈美霖公开说起过,婚后张波让她透支信用卡,作为创业启动资金,与朋友合开了一家小额贷款公司。不断出入高档酒店、接触各类商人后,张波贷款买了一辆奔驰装点门面。提出离婚时,他跟陈美霖说:“你要的是平平淡淡的生活,我要的是大富大贵的日子。”然而在交往初期,陈美霖还是觉得张波对她呵护倍至,坚持每天接送,交出工资卡。她意外怀孕被公司辞退后,回家坐在沙发上哭,张波过来拍拍她的头安慰,“别哭了,我来照顾你。”在陈美霖的回忆中,就是这样的瞬间,让她决定把孩子生下来。陈美霖长着一张娃娃脸,眼睛总在说话时弯起来。在她的想象中,“婚姻是很美好的”:找一个爱我的人,组成一个家庭,下班回家吃完饭就陪陪孩子,看看电影、电视。和同龄的朋友们相处时,陈美霖总是很迁就,很多事不会自己做主,喜欢依赖父母。但这一回,她认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开始瞒着父母,之后有次她给曹玉珍打电话,开头就说“妈妈你一定不要生气……”曹玉珍一下察觉,女儿是怀孕了。女儿结婚前后,曹玉珍其实也说不上对张波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她记得第一次见面时话不多,但“脑壳挺灵光,不是那种很滑头的感觉”,单位过节发的慰问品都直接拿回来。月子期间两人吵架,曹玉珍试着调解,张波总是态度很好。外孙女出生后,一直是曹玉珍夫妇帮忙带。他们愿意给孩子买上千元的小裙子,代购国外最好的奶粉,下了夜班还记得带孩子最爱吃的山楂棒棒糖回来。出事后,老两口几乎不愿意出门遛弯,四处都有他们带孩子玩耍的记忆。曹玉珍把两个孩子生前的照片和视频发在社交平台,写上自己“没有尽头”的思念。害怕女儿伤心,她屏蔽了陈美霖。去年下半年,陈美霖换了一份工作,忙碌起来,老板慢慢给她更多工作承担,还加了薪。状态看上去好了些,不是每天下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而也到客厅跟爸妈看电视。今年开年,张波接连寄来四封信。曹玉珍夫妇很生气,觉得张波一直不说自己错在哪里,“更像是为了争取二审改判的策略”。面对曾经爱过的男人,陈美霖看到第一封信留下的眼泪,究竟带着什么情感,谁也说不清。母亲猜测或许因为夫妻一场,闺蜜觉得她对张波还是有一点情分在。在给张波的回信中,陈美霖说“爱是不求回报,不惧牺牲,默默付出”,即便张波“在朋友圈晒出轨,让我下跪肆意羞辱我,之后我仍然会委曲求全求不要离婚。”现在她觉得很心酸,因为张波唯一给她写过的信,就是从狱中来的这几封。陈美霖感到心里空了,琢磨在胳膊上纹身“love myself”。问起对这段婚姻的感受,她说,“其实自始至终,除了害了孩子,我真的没有后悔过”。
未公开的第四封信
极昼:你是在公开了三封信和回信之后,收到的第四封信?
陈美霖:是,2月20号又收到一封。但字迹跟之前有点不一样,写我的姓用的是繁体字,张波根本不会写。而且还用到“咎由自取”,不像他的水平。我向张波的朋友求证过,他说一看就不是他的笔迹。里面说这是第6封信,但我只收到4封。另外落款是1月5日,不过估计是写错了,因为里面提到元宵节(2月5日)。我现在不在乎内容,是想搞清楚谁在操作,什么目的。写几封信都想要我原谅,谈感情,谈以前,只为活命。(母亲曹玉珍对第四封信感到疑惑的地方在,结尾处有佛教思想的引用,她从来没听说张波了解这些。她们曾请教律师关于代写的可能性,律师认为操作性很低,但笔迹和内容偏差,令一家人难以释怀。
之前,也是母亲鼓励陈美霖回信,并将前三封信和回信公开。她跟女儿说,“你这样表明了态度,他以后不会再给你写信了,你看着吧。”收到第四封信后,陈家再没收到来信。)
●来自张波的第四封信。讲述者供图
极昼:收到张波的信,你是什么心情?
陈美霖:说实话我看到第一封信的时候,哭了。(他)现在说这些没用。我当时晚上七点多回到家,我爸正在看电视,说张波给我写信,我立马说怎么可能,他叫我去看,他和我妈没有打开。那天晚上没睡好,心里很烦,又想孩子出事的那一天,张波怎么把孩子扔下去,孩子当时什么心情。我这个人容易钻牛角尖。陈美霖:第二封信他是1月14号写的,我17还是18号收到的,打开看了一下,就丢在(桌子)上面。第二封信开始就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一个人真的忏悔,不是轻描淡写的。信里说的更多的就是后悔,谈过去,谈赔偿,谈爱,对孩子的事儿几乎没说。我知道他想干嘛,如果真的有悔改心,早干嘛去了呢?为什么要到马上二审才给我写信。陈美霖:一开始没想理。2月12号收到第三封信后,张波的律师联系我想要见面,我拒绝了。第二天,我写了回信。我还问过我的律师,他说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只有我妈妈知道我要回信,我爸要是知道绝对骂我,他觉得没必要回。起初我想(回信)跟他说说两个孩子成长的过程,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后来觉得这不是谈感情的时候,他根本不在乎孩子,我说这么多不是打自己脸吗?最后才回了现在这封,只为表明我的态度,希望他要想赎罪就接受一审判决,在二审坦白事实,不包庇,不顶罪,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陈美霖:张波对雪儿(大女儿)都很陌生,分开的时候还是几个月大的婴儿,哪有印象。他也没有跟她玩过,以前一回家就进卧室玩手机,从来不管孩子。孩子出事前一个星期张波忽然打电话说,要给雪儿买衣服什么的,我当时认为他出去游荡了大半年是不是遇到啥事,或者看到朋友孩子黏着爸爸,也想自己的孩子了?那个时候雪儿才知道他是爸爸。当时我带女儿过去的时候,张波妈妈还有他三哥都在。那次见面,不像爸爸跟女儿的有那种正常的接触,张波表现得很客气。他想要抱女儿,女儿不让。我就告诉她“这是爸爸,爸爸回来了,很想你很喜欢你”。女儿这才让张波抱了一会儿,然后又不让了。那天回家路上,我问女儿喜欢妈妈还是喜欢爸爸,她真的想都没想,“我喜欢爸爸”。我当时觉得特别对不起她。陈美霖:她问过我妈,但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妈告诉她爸爸在外面挣钱,挣到钱回来给你买裙子。还问她,你想不想爸爸?她说“想,但是我不知道爸爸是谁”。陈美霖:我爸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孩子葬礼的时候,张波三哥不知道为什么拿手机拍我视频,我爸当时就把手里的不锈钢杯子扔过去了。我从小到大从来没见过我爸哭,但孩子走后哭过好几次。
“不可能每天都要死要活的”
极昼:张波家人后来有找过你么?
陈美霖:张波进去后,他的一个姐姐给我打电话叫我去安慰张波妈妈。我当时听到这句话很冒火,我去安慰他们,那谁来安慰我妈跟我?然后她说孩子就是意外,好像还不知道是张波动的手。2021年冬天,他们家给我打电话说要见我妈妈爸爸,我没让见,自己出来跟他们在一个茶餐厅见了一下。他姐姐跟我道歉说张波没有把两个孩子看好。陈美霖:没有。毕竟我跟他妈妈也一起生活过,虽然没有亲口承认,但张波毕竟是她儿子,他妈肯定有感觉,只是不能确定是她儿子。那天晚上在医院抢救弟弟的时候,他妈妈一直抱着胳膊不说话,正常人反应会骂他儿子,怎么不看好,但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话。陈美霖:我认识他的时候,我看到他身上有一个发光点,就是工作特别上进。但后来他自己开公司,欲望心爆棚。他当时还说我变了。(其实)是他变了,我依然要的是平淡简单的生活,他要的就是有钱的生活。(据《三联生活周刊》此前报道,陈美霖入职小额贷款公司的时候,顶替的是张波的位置。张波当时已经到另外一家公司任职,但每天下午还偷跑回去手把手教陈美霖工作,晚上送她回家后自己再继续跑客户到深夜。婚后,张波与朋友合伙开了家小额贷款公司,做到了梦寐以求的老板。)
极昼:要是没有孩子这事,他回来找你会跟他复合吗?
陈美霖:还没结婚时候我要跟他分手,他肯定地说我怀孕了。那会儿我太年轻,觉得做一个单亲妈妈很害怕,怕被别人说。
如果是现在,我绝对不会结婚,直接把妹妹生下来就行了,我该会有多幸福。
我对家庭比较传统,张波提出离婚的时候,我给他下跪了。以我的性格不会轻易丢下自尊,但那时候我只想保住这个家,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当时觉得我们之间不是好大个事儿,欠缺的就是沟通,多沟通才晓得对方的想法,知道自己的不足,去改善一下状态,磨合就会好起来。
极昼:你觉得自己恋爱脑吗?
陈美霖:(笑了一下,犹豫着轻点了下头)他们所说的恋爱脑就是所谓的很傻。你带着真诚去,别人未必觉得好,或者时间长了就变了。现在这个社会,我觉得都精,手段真的不得了。
极昼: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陈美霖:我也不知道这两年自己干了什么事,一种迷茫的状态。现在也是,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不知道想要的是什么。
刚出事的那段时间,我很抑郁,当时在另外一家公司做工商注册相关,事情不多,闲下来就自己哭,真的很烦。现在工作忙一些之后要好一点,下班回家洗个澡就睡觉,第二天起来就继续上班,顾不上想别的。
这两年过得太快了。怎么讲,就是感觉一晃眼,我女儿都5岁了,她出事才2岁半,弟弟都已经4岁了。
极昼:那你这两年有不高兴的事会跟朋友说?
陈美霖:啥也不说,说有啥用?自己消化。跟爸妈讲了,他们帮不了还会担心。每个朋友只是在交流的时候能安慰一时,当时的情绪稍微有好转,但交谈之后我还是一个人,别人没有办法替代。
有朋友说我现在高冷,有点自闭了。其实我现在特别喜欢一个人在很安静的地方,哪怕坐着发呆都好。我平时不怎么吃晚饭,回家就去洗澡,然后进卧室,很少在客厅待,就把自己关了,觉得特别舒服。
有时候也会自己哭。哭完之后,我都会跟自己说,有啥哭的,你哭啥,哭了能改变什么,不准哭。哭一会就不哭了。现在有时候还会觉得这一切不真实,是梦。
一审在开庭之前社区给找了一个心理老师,但当时人太多了,我爸我妈都在,我也不太愿意讲。其实我很讨厌别人窥探我的心理,之前也跟采访的记者们很明确讲过,不要来抓我的心理,我说的和能给你们看的,都是真实的。我觉得让别人看见软弱,就好像很容易被欺负。
极昼:会有觉得有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吗?
陈美霖:之前看到孩子被虐待的新闻,我会哭,觉得这个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定会疯掉。后来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根本不是这个样子,你就发现自己特别的坚强。可能会崩溃一段时间,但这种崩溃会让你形成一种力量。
极昼:现在的同事跟你相处中会比较小心吗?
陈美霖:他们可能不知道,反正没有人问我,哪怕知道是我也不会问。
极昼:抖音上有人说你看着太正常了?
陈美霖:只要发视频,马上就有人开始说“你看这个妈妈这么快就走出来了”“你看她现在状态多好”。最开始的时候我很气愤,后来随便他们怎么说,无所谓了。
极昼: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录呢?
陈美霖: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二审还没结束,想让大家去关心这个事儿。
极昼:二审之后还会继续发抖音吗?
陈美霖:会。
极昼:为什么?
陈美霖:我想一下,我非得要发,可能就是想记录自己的人生。我也有我的生活,不可能每天都要死要活的。
恨与爱
陈美霖:高院的办案人员建议我不要去,二审时间会更久,而且会说一些细节,对我来讲太残忍了。我还是想去,因为如果叶诚尘要被改判的话,至少我还能根据他们说的点去找一些证据。(据《三联生活周刊》此前报道,陈美霖入职小额贷款公司的时候,顶替的是张波的位置。张波当时已经到另外一家公司任职,但每天下午还偷跑回去手把手教陈美霖工作,晚上送她回家后自己再继续跑客户到深夜。婚后,张波与朋友合伙开了家小额贷款公司,做到了梦寐以求的老板。)
极昼:一审法庭认为根据目前的证据,足以认定杀人事实,但他们当庭提出上诉。假如改判,你准备怎么办?陈美霖:我肯定上诉,必须让他们抵命,不惜一切代价,包括我的命。我觉得如果不是叶诚尘的那种想法,我的孩子不会出事,如果说张波他自己想弄死两个孩子,他(之前)有过很多次下手的机会。陈美霖:怎么可能不忍心?一点都没有。如果现在两个人站在我面前,我亲自杀了他。我恨到那会儿在天台寺跟师傅讲,如果还有来生,生生世世绝对不会放过他。陈美霖:其实自始至终,除了害了孩子,我真的没有后悔过,就连面对婚姻内他出轨,我也没有,成年人的感情是掌握不了的。陈美霖:那个时候肯定是有感情。我朋友总说我对他太好了,他想要啥都满足他。我也不瞒你,张波可能确实是我之前最爱的男人。陈美霖:不知道。后来我闺蜜的妈妈有想给我介绍对象,我拒绝了。之前认识的一个男性朋友也追过我,但我也不愿意。如果再找,我想找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成熟稳定点,我仍然想要过平淡的生活。但我现在好像没办法再相信男人。陈美霖:如果你一年半前问我这个问题,我立马回答我不想,现在我觉得我想要,不结婚都可以。有孩子还是挺幸福的,那种感觉痛并快乐着的感觉。小孩小的时候,每两个小时喂一次奶,根本就没法睡,很累很恼火。但慢慢长大了还挺可爱的,你跟他们讲话,都听得懂。我觉得我现在这儿(指着心脏的位置)是空的,我想要个孩子把它填进去,但是会不会从这个孩子身上去找那两个孩子的影子,我也很害怕你知道吗?这对下一个孩子不公平。我也很害怕自己又照顾不好他。如果我又有孩子了,可能会更紧张一点,只要没有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就算我爸妈把他带出去,我都特别紧张,但是那样也不好是吧?
●陈美霖的回信。讲述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