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位女性徘徊在是否堕胎的抉择时,往往意味着这一系列重压已经传导到了最后一环。
3年前,T从“大厂”辞职,转行加入了一家公益组织,专为面临堕胎压力的女性提供心理关怀和生活资源链接及流产后关怀,构建困境妈妈互助社群。
T说,她的辅导对象,往往正处于一段家庭矛盾或感情纠葛中,可能是未婚怀孕,或在婚内和丈夫的关系上出了问题……当这些女性选择留下自己腹中的小生命时,往往得不到身边人的支持,或是因为羞耻感,使她们远离了本应求助的亲人。
置身这段工作中,T看到了很多超乎日常想象的故事,以下是她的自述。
去年我回老家和亲友聚会时,聊起所做的辅导工作。一位长辈听了,和我说“你们做的这件事儿是个大好事儿”,当时就加了我微信。
之后有一天,这个阿姨突然打来电话:“有件事在我心里40多年了,不知道该找谁聊。”
这个开场白让我颇为意外,毕竟我和她并不熟。我小心翼翼回答说:“我很想听听。”
她说,这两天她和女儿吵了一架,起因是女儿要给他们老两口打100多万,让他们把老房子卖了,换套别墅住。女儿这个举动一下子就激怒了她:老房子住得习惯,她和老伴有退休工资,平时也不缺钱,她更渴望的自然是女儿陪在身边,而不总是用钱去处理一切。
她女儿自小一路名校,目前定居海外,女婿是企业高管,家里雇了好几个保姆。或许在他人看来,她这辈子培养出了一个特别优秀的孩子,是妥妥的人生赢家。但她和老伴现在其实很孤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女儿一家了。与女儿在越洋视频里这一吵,还引发了她尘封40年的一段回忆。
她说,在女儿一两岁时,她怀过老二——那时她在工厂做工,看不到前途,下班上夜校,一心想要通过学习改变命运,发现怀孕40多天,就直接打掉了。之后,她的人生的确改变了,她成了一名老师,培养了很多学生,也把女儿教成了社会精英。如今回头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大女儿,却从没有想过要去保护那个小生命。年轻时,在选择“变得更好”的路上,她放弃了一个孩子,而老年后的生活状态,又让她开始反思:这一切真的是自己曾经期待的那样吗?
“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那也是我的孩子啊。”那天她就这么跟我聊了两个多小时。在哀哭声中,我和她一起经历了那段隐匿多年的伤痛。
工作中的经验告诉我,因为来自他人的控告或是自我的定罪,堕胎总是会在女性心中埋下隐秘的伤痛。在我与这些妈妈同行的一路中,既有当下面临的困难,也会碰到多年前的一些创伤,让她们没有办法饶恕的“跑男”、以前的自己。作为辅导师,我需要做的,就是帮助她们构建起信心——无论发生过什么使你经历了这场伤痛,你都是配得幸福的。
如今女性的堕胎权越发受到关注,反而让那些身处困境依然选择自由生育的女性往往被忽视了——我们又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帮到她们呢?尽管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小颜依然是我难以忘怀的一个辅导对象。
两年前小颜找到我们求助时,肚子里的宝宝已经4个月大了,还是双胞胎。她独自在一线城市打工,意外怀孕后被男友拉黑,彼时承受着家人反对生下孩子的巨大压力。小颜说想留住孩子,但她就快坚持不下去了。电话那头的她,声音显得十分慌乱,说这两天甚至尝试过抛硬币来决定“打还是不打”,又提起说最近身边有位男士对她还不错,“不然就为这俩孩子随便找人嫁了算了”。
我问她:“你考虑清楚了吗?这个人你了解吗?”
她顿了顿,答:“对他也不是很了解……但再过两个月我就行动不便了。我现在一无所有,一个人真的很难走下去。我便利店打工才挣多少钱呀,这两个孩子生下来怎么养?难道要我送人吗?”
“送养可以作为一种选择,只是肯定需要时间去走一系列的法律程序。”
小颜脱口而出:“你们能不能帮我找收养家庭?”遂叹了口气:“现在家里人都逼我堕胎,根本没得选……”
我能感受到,此刻所有的恐惧与想法如同一团毛线,在小颜脑子里缠得死死的。我引导她先安静下来,请她拿出纸和笔,把刚才讲到的几种可能性都写下来,再列出每种可能背后可能会遇到的不同情况与状态。陷入困境的人往往是短视的,这个罗列的动作,能帮她看得长远些——并不是说一定要让她去找出哪个选择是更好的,但这么做至少能减少她的焦虑。作为辅导师,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倾听、提供一些方法,最终还要靠当事人自己的能力去找到线头,把毛线团给解开的。
安抚好小颜的情绪后,我介绍了一位有过相似经历的单身妈妈陪伴她,叮嘱她:“如果你选择留下孩子,对于今后所要面临的困难,我们愿意在能力范围内给你一些物资援助;如果选择放弃,之后出现有情绪无法承受的时候,可以继续回来寻求我们的支持。”
想不到没过几天,小颜就被家人以“爸爸被你气病了”为借口骗回了老家的村子。她父亲当晚抽了她十几个大嘴巴子,骂她怀的是“野孩子”,让自己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甚至一度表示气得要“跳楼自杀”。
第二天,妥协了的小颜被送进医院,准备做堕胎手术,“家人各种手续都办好了,就等我签字呢”。
小颜进医院之后,陆续给我们发来了很多信息,说刚做了个什么检查,“医生说有胎心”,接下来还有哪些手术准备工作,一会儿又忽然说:“干脆我就从医院逃出来得了!”大段大段的文字叙述中,我能感受到她强烈的内心挣扎。
当晚,她又一次发消息问我:“你现在能给我找到送养家庭吗?我就马上从医院出来。”
民间收养存在许多灰色地带,这是我们不会去涉猎的领域。我只能辗转联系到一家儿童救助组织,咨询目前的收养政策。一番了解下来,时间紧迫,这条路显然行不通。我把情况如实告知小颜,又陪着她聊到12点多。根据她发我的最后一条消息,各项检查都已做完,应该就等着上手术台了。
第二天早上,我给她留言,希望她不要过于难过。没想到,9点多时收到她的信息,说她已经带着肚子里的两个宝宝在办出院手续了。
我当时特别惊讶,赶紧问是怎么回事——原来前一晚,在病房打扫卫生的阿姨跟她聊到肚子里的孩子时,劝她:“是双胞胎还打掉,那太可惜了。”这几句劝慰听起来似乎毫无逻辑,但就是来自陌生人的这点善意,最终让小颜下定决心,走出了医院——有时这些孕妇身边,正是缺少了这些支持。
我曾在网上看过一组统计数据,是国家人口计生委在2013年发布的:中国每年人工流产高达1300万人次,还不包括药物流产及一些未注册的私人诊所的流产数字。其中,53%的妇女是在他人强迫之下接受堕胎;83%的妇女表示,如果当时有人从旁鼓励,她们将愿意继续接受怀孕与生产的过程。
而在我们遇到的现实案例中,男方跑路、家庭施压、经济困难……当一位女性徘徊在是否堕胎的抉择时,往往意味着这一系列重压已经传导到了最后一环。当我真正进入到这些妈妈和她们背后相关联的人的真实生命状况中去,就发现他们心里都有很多破碎存在,都需要陪伴与被看见。
小颜从医院跑出来后,父亲便扬言要和她断绝父女关系。母亲偷偷约她见了面,塞给她一些钱。小颜马上回到了自己工作的城市,继续带着四五个月的身孕在便利店打工,每天站立超过8小时。为了多赚些钱,她还主动申请上夜班。
我们组织了一些同城的志愿者去探访她,在互助群发起婴儿用品捐助。但我们也深知,可以给到的支持毕竟有限,生活中的许多实际问题,还是得小颜自己去面对。我们非常担心她的身体,她却说,宝宝给了她许多力量,“一点都不累”。我想,这是一个妈妈天然的内驱力被唤醒了,她似乎对自己和孩子的未来不再忧虑,同时仍盼望着男友有一天能回心转意。
不久后,男友在微信上又加回了小颜,她把他们的聊天截图发给了我。我点开一看,在她备注为“孩子爸爸”的聊天界面里,都是一些让她去堕胎的攻击性言语:“我求你别傻了行吗?就算生下来,从小就没爸被人歧视,你别用你的傻毁了无辜的孩子行吗?……我跟你已经不可能了,你现实一点,为孩子和自己考虑,赶紧找你家里人把孩子打了。”
男友还对小颜说,自己很清楚堕胎是怎么回事——他读书时,一个哥们儿,女朋友都怀孕7个月了,还是去堕了胎,“就是把孩子在肚子里弄死然后再弄出来”。
说完这些后,男友再次删了小颜。小颜刚建立起的信心再次被瓦解了,请求我帮助。
我问小颜:“你觉得我有可能和这个男孩做一次沟通吗?”
“我当然希望。”小颜马上把对方的名片推给我,“交给你了,加油。”
我表明自己“辅导师”的身份,加了那男孩几次好友,都未果。我又尝试给他打电话,他一直拒接。但意外的是,当晚10点多,他忽然通过了我的好友请求,随即发给了我一张他的通话记录截图。截图上是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号码,全是鲜红色的未接、未接、未接。他说,你看,这些都是来向我催债的,“现在连我家人都不敢接电话了”。
也许是感受到我真诚的态度,他对我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境况:他比小颜小上好几岁,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现在在做电话销售。这两年,他跟着朋友接触到网络赌博,月薪3000元的他已经欠下10多万高利贷。
我问,赌债是否有办法能偿还一部分?他说,几个月前他父亲癌症去世,治疗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该卖的都卖了”,如今他每天挣的钱比违约金还少,“戒过,失败了,现在还在赌,没办法,赌是我唯一的还钱途径”。
这男孩之前是在工作时打到小颜的电话,于是两人就这么认识了,同居了一段时间。我问他和小颜的感情基础怎么样,有奉子成婚的可能吗?他只是回答:“当时我太孤独了,我和她是一个错误。”
聊着聊着,他突然发来一段言辞激烈的文字:“我妈现在整天说为什么生了我这么个东西,我这辈子已经没有未来了,每天都在想怎么去死!”
“你的确遇到了挺大的危机,但仅此而已。自杀的想法是源于对未来的恐惧,这是人的一个逃避本性。”我尝试劝他,要学着去面对危机,不要被恐惧和焦虑驱使做出冲动的决定。
但男孩说,现在自己满脑子都是赢钱还债:“能有个慈善家给我10万?或者买彩票中10万?我真的被压得喘不上气了,所以才把这些情况都说出来,希望有人能理解我。”
我明白了,他对小颜的逼迫,其实更多的是来自他自己对现实的绝望和恐惧。可以确定的是,这个男孩是没有任何能力、意愿和小颜共同抚养孩子的,小颜也大致了解他的财务情况,所以没有向他要过抚养费。
我只能让他先照顾好自己,给自己一些冷静思考的空间:“人一辈子会遇到很多困难,但没有一个困难会是你的世界末日。无论是欠债,还是这场关系危机,都不能定性你的人生。在债务方面,我没有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不过如果你感到压力很大需要找人倾诉,还是可以联络我。”
小颜隔三差五就会给我发一些信息。她拍下自己大肚子的照片,说躺下时能感觉到宝宝们在动,自己每天都会跟他俩讲话。她憧憬着两个孩子未来的样子,说希望他们长得像爸爸多一些,因为爸爸更好看。
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能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虽然4个多月的孕肚在外人看来还不太显怀,但孩子在母腹中已经会有自己的“小动作”了:偶尔踢踢妈妈的肚子,有时候还会在里面“吐泡泡”。这些轻微的动作都只有母亲才能感受到,我想这就是生命和生命间的奇妙连结吧。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小颜父亲的态度有所松动了,主动联系小颜说,可以把老家的一套房子腾给他们小两口住——正好快过年了,家里人让小颜把男友带回家来,领个证,还计划着托人为那个男孩找工作。
小颜再次请我与男友沟通,“如果他不跟我回家,我就回不了家”。我向那男孩转达了小颜家人对他的接纳,但他明确表示:“不要再对我抱有希望了。”
再之后,小颜去做产检,结果显示,没有胎心了。她给我看检查报告,那对双胞胎的孕周大小对比1个多月前准备堕胎那会儿做的检查,只增长了1周。这说明,她从医院“逃”出来后没过多久,孩子们就在她肚子里自然死亡了。
我在两次怀孕初期都经历过先兆流产,当时内心会有很多自责。我能想象,对于小颜这样一个刚从困境中走出来、预备好迎接新生命的新手妈妈,这张检查报告单是多么大的打击。她当时根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我赶紧咨询有医学背景的社工,建议她第二天换家医院再做胎心监护——结果依旧,而且,第二家医院发现胎儿已经变形了,医生让她次日住院引产。
令人意外的是,当天,男友竟然回去找小颜了,一家四口就这样“团圆”了。后来听小颜说,男友得知孩子离开后,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孩子爸爸在我这边哭得撕心裂肺,可是我哭不出来了”。
第二天一早,肚子里的孩子开始“发动”,小颜被120送到医院,还没推到手术室,自己给排出来了。整个过程,小颜没受什么罪。
我后来特地在网上查了资料,一般情况下,胎停后胎儿会在2到3周内自然娩出。而这2个孩子居然坚持了1个多月。那天,我和小颜有个相同的感动:觉得他们是在等着父亲回来确认自己的身份,见上最后一面。
孩子走了之后,小颜一直问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我们团队有一位心理咨询师,专门给堕胎后留有心理阴影的人们开设小组辅导课。其中有个环节是鼓励他们给逝去的孩子起名,以示对这段亲子关系的纪念,并由此释放被压抑的回忆和感受。我也建议小颜这么做,她后来就给两个孩子起了名字——一个男孩名,一个女孩名,她坚信这是一对龙凤胎。
遗憾的是,她和男友最终没有向医院要到孩子的遗体进行埋葬。我对小颜说:“你很伟大。虽然他们离开了,但是他们从未被妈妈抛弃过。他们很幸福。”
没有了孩子的牵绊,小颜和男友彻底散了。这一切过去后,我收到了那个男孩发来的很长一条信息。他说,“一想到她就会哭……太亏欠她了”。
看得出,孩子的离开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改变,我似乎可以感觉到,他在悔改了。我回复他说:“宝宝们虽然只在地上存活了17周,但是他们的生命是和你、小颜紧密相连的。相信他们现在平安地回到了来时的那个地方。他们的妈妈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们的生命,他们也不会责怪你,你能回来陪伴他们真的很好。我相信这两个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完成了某种使命。”
后来,小颜和父亲介绍的老乡相亲成功,搬到新的城市结婚、定居,1年后生下了个健康的宝宝。刚做母亲的时候,她有一点产后抑郁,经常问我该怎么照顾宝宝,现在早已经上手成了个熟练的妈妈。她不时给我发宝宝的视频,有一天,跟我说:“我好幸福。”
我没见过小颜本人,就这么隔着手机屏幕参与了对她孩子们的营救,见证她成为母亲。这是小颜生命中的一段故事,也成了我生命中的一段故事。
去年8月,国家卫健委表示:履行了生育保险缴费责任的女性,应当无门槛地享受到生育保险的待遇,经办时无需再提供结婚证等材料。一些省份相继出台新规,却在网上引发了“鼓励不婚和婚外恋”的热议。殊不知,单身妈妈在面对生育成本、给子女上户口和报学校时,十分需要这类政策的支持来捍卫权益。
我们组织的成员经历过太多诸如此类的剧情:未婚怀孕,女方孤立无援,被迫陷入一种需要做出选择的困境之中,而男性在这场危机中几乎是消失的。我们在这些案例中看到的男性,如果不是欺骗性质的,往往大都还不够有责任心,经济也不独立。很多孕妇会抱有向男方复仇的想法,“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之后去找他算账”,而一般我们会建议,选择生下孩子的话,就别再去找那个男人了。所谓复仇,只是一杯诱人的毒药——去找他,可能费时费力又得不到想要的结果,这段关系也很难断干净,以后的生活,就没办法真正展开了。
对于这类孕妇群体而言,最重要的是从过去的情感中走出来,还有就是来自家庭的接纳与支持——我们辅导工作的目标之一,也是让这些妈妈和家人共同去面对这场困境。
一些单身妈妈总会和我说:“一个人带孩子很苦,只要我结婚了就会好的。”但其实在婚姻里,那些妻子依然会有很多的抱怨与孤独感。比如,即便一个生活优渥的中产家庭,依然可能因为妻子怀上二胎而出现很多的挣扎——在可可的求助中,我有了机会听到来自男性内心的、更深一些的声音。
可可和丈夫已育有一个女儿,她跟我说,怀上二胎后,丈夫以经济压力为由要求她堕胎,还给她约好了周末的手术。她口中的丈夫,唯利是图,一点儿都不爱她。她强调说,如果丈夫继续逼迫她,她就要带着大女儿离家出走。
前两年,我们曾通过志愿者无偿提供的一套两居室,建起了“妈妈之家”,帮助过两位未婚怀孕的妈妈顺利度过孕期,直至产下宝宝。不过可可求助时,这个项目已经因为房东收回了房子以及缺乏常驻看护人员而告终,再者,万一她孕期中出现问题,谁来负责?我个人不鼓励孕妇在遇到问题的时候独自寻求躲避,还是更期望通过辅导,让她的家庭跟她共同来面对这场危机。
可可对丈夫怀有很大的情绪,我便想到一个辅导重点,要帮助她看到夫妻两人是一体的,不是对立的——首先要确定,夫妻俩的关系,是否真的到了需要妻子“出走”的那一步?我请可可列举对丈夫的不满,问她:会不会是因为她丈夫作为家庭的经济支柱,所以即使家人对他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他也会主动给自己压力?她想了想,回答说,“有可能”。
除了与我的沟通,可可也会在互助群里敞开分享她的一些情况。其他妈妈们理解与鼓励的话语,让可可渐渐从“我想离婚”“丈夫像魔鬼”的情绪中缓和过来——有时,一些松散的支持关系,就足以为当事人“赋能”。
可可告别了离家出走的想法,尝试温和地与丈夫沟通。我也与可可的丈夫通了电话。
确实如可可所说,她的丈夫很看重金钱。他们一家生活在二线城市,丈夫在金融行业年入50万,再加上可可的工资,按理说不至于有经济困难。但是在这个身边满是成功人士的男人看来,这些收入不过“勉强能生活”。他说现在自己遇到了职业瓶颈期,如果能升到主管,一年拿70万,那时可以要二胎,如果不能升职,那他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
“在这个内卷的社会,养育一个(孩子)的成本已经够高了。”他说,自己要把女儿培养成足够优秀的人,从小给她报了很多兴趣班,在不久的将来,还得花15万给女儿报私立小学,此外,他们还有老人要供养……他很理性地跟我算了一笔账,结论是,以目前的收入,二胎的到来“只会降低全家人的生活水准”。
在可可丈夫看来,自己的妻子对物质是有一定要求的,却不太有理财能力,因此家里很多花销都是他在打理。他认为自己看见的各种风险要比妻子看见得多,也导致他额外给自己施加了很多压力。他和我说:“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但是这个孩子不能要,我情愿成为那个坏人。”
我问他:“你怎么承担呢?做(人流)手术的是你妻子,她需要经历身体的疼痛以及失去孩子的心理伤痛。如果你老是这样和她说,她出现应激反应,你不要觉得惊讶。”
“(孩子)也不是不能要,只是接下来我们全家都要节衣缩食。我不确定她是否能适应这种变化。”他的口气开始软了下来。
我觉察出了他心里的矛盾,听他细说,才知道,原来,在他的原生家庭里,母亲强势,要求孩子们长大后要给予家庭回报,要赚到多少钱,成为所谓的“父母的骄傲”——他的妹妹甚至一度迫于母亲的压力而出现了情绪上的问题。
他并不享受这段亲子关系,也不希望自己与孩子的关系重蹈覆辙。因此,他想要在物质上给予孩子最好的一切,同时不求孩子的任何回报。他对二胎的“不期待”的态度,源于不希望孩子未来过得“不幸福”,映射着对自己童年的反抗。
“可以看出,你非常爱你的家人和妻子,所以才那么努力工作。”我问他,“你妻子是不是也渴望着同样的事情?”
他马上承认,这么多年来确实忙于工作,可能忽略了可可的感受。看来,这个丈夫并不是不负责任的男人,当他把内心的软弱讲出来后,我能看到,可可和他的问题,并非“孩子要不要来”的问题,而是他们家庭生活中尚待解决的一些症结。我鼓励他,和妻子坦诚聊聊这个部分,把自己的担忧讲出来,一起探讨。
周末的手术被可可悄悄取消了。她约了产检,听到孩子胎心后,焦虑情绪缓解了很多。
当然,要帮助这对夫妻消解对彼此的误会,更好地去看见彼此的软弱,以及在某些方面对彼此的不确信,让他们慢慢达成共识,这不是一两次辅导就能达到的。
在这之后,可可的丈夫还是有过几次情绪失控的爆发,可可给我看了照片,他有一次甚至把家里的门给踹出了洞。
可可决定温柔对待丈夫,同时坚定了想要保住孩子的立场。他们有过几次彻夜长谈。一次丈夫发完脾气,第二天一早,可可做好早饭,等他起床后给了他一个拥抱。两人就这样不断地磨合,到最后,丈夫虽不情愿,却也默认接受了第二个孩子的到来。
如果想要留下孩子,我觉得母亲的态度很重要——很多时候身处危机之中,她们常常忘记自己才是做选择的那个人。但在我们看到的大部分案例中,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等孩子出生后,先前持反对态度的丈夫,反而会更加地喜欢孩子。
很多人问我,做了这份工作后,会不会对男性失望?我觉得不会,因为我没有把男人、把婚姻看得和大众的期待等同——我已经看到了底,知道人性就是这样子了,所以当有机会与男性沟通的时候,我反而会在里头看到一些盼望。我想说的是,如果只是定睛在男性的行为上,一定会有失望,但作为妻子可以学习的,是如何去改变我们的眼目,这样才有力量做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而丈夫的改变也会随之发生。
我服务过几十位妈妈,有时会在朋友圈刷到她们的近况,但我们之间并不会保持长期联系。我只是参与了她们人生的一个阶段,做出选择的是她们自己,生活也是她们自己的。有一些妈妈,无论情况如何,都预备好了自己,勇敢地迎接孩子的到来;也有一些妈妈,在和我们分享了她们的恐惧、对孩子的期待与不舍后,选择了放弃;还有些妈妈,虽然竭尽全力,但在整个过程中因为一些不幸,最终没有等到那个孩子……选择与她们同行,除了分享到生命的喜悦外,也要与她们一同分担生命的无奈与哀伤。她们所经历的人生痛苦,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经历得到。这份工作于我而言,最大的挑战便是它不断在刷新我对于“痛苦”的理解极限。有时候,当我的情绪陷入这些故事的细枝末节,其实很渴望和身边的家人聊一聊,但很快发现,他们并不是合适的倾诉对象——就像身处困境的妈妈们把自己的困惑讲给家人,往往发现他们反而会把一些新的困惑增加回到自己身上一样。好在我可以定期找督导寻求帮助,但大部分时间,还是需要学会独自面对。最初我从“大厂”辞职转行,家人们颇有异议。前年我生了二胎,这份工作不用坐班,使我可以有更多照顾孩子的时间,他们渐渐认为,这样也不错。工作方面,他们也许看不出我做出了什么成果,但很多东西是内化的,有一句话说得好: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然后我便可以用这些经验再去安慰那些正在经历患难的人。必须要说,这个工作给我的一个感受是:女性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软弱。生二宝当天,我躺到产床上还在给几位辅导的妈妈回着信息。那时候的我,感觉自己是有力量的,不是说我比别人强,而是因为,这就是一个女性、一位母亲天然的能力。
编辑 | 许智博 运营 | 嘉宇 实习 | 王智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