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底,
一场被民间称为“男德班”的工作坊在北京举办。
发起者,是国内性与性别领域的著名学者、
性教育专家方刚,
他从90年代就开始关注女性主义与性别意识的普及。
“男德班”的主题,
是要教男性成为“好伴侣、好父亲”。
包括反思男性气质、拒绝家庭暴力、承担家务、
学习照顾伴侣和孩子、给孩子讲绘本等等。
这次9位参与者,
最小的23岁,最大59岁,
体验过程中,他们有抗拒、有投入,
方刚接受一条专访
在课程忙碌的间隙,
一条和方刚聊了聊他眼中的“男德”、
他对当下剑拔弩张的性别问题的理解,
编辑:周天澄
学员们年龄最小的23岁,还是高校学生;年龄最大的59岁,是学校的教师。除了都是男性,他们的背景、行业、婚恋情况都不一样。
“男德班”这次有9位学员主动报名,年龄背景各不相同。图片中左侧为学员汪先生53岁的汪先生,是因为爱人的推荐来到“男德班”。他坦言,自己听到“男德班”这个词,第一反应是抗拒。他说:“自认为在性别平等方面的意识比很多人都好,课程还会占用陪伴孩子的珍贵时间。但基于夫妻之间多年的信任和默契,还是来了。毕竟好的路上也没有尽头。”
尽管已经陪伴爱人经历过两次生产,但第二天的“体验怀孕分娩”环节,还是让他印象深刻。“毕竟没有过怀孕的体验,在那个当下,更理解了我爱人的付出和辛苦”。
“男德班”学员合影,左二为23岁的小郭。学员们肚子上被绑着十斤左右的水袋,这是课程第二天内容的一部分。在这一天,他们需要对水袋小心照料一整天,体验女性怀孕的感觉。直到下午结课,才被允许“分娩”。“分娩”时,有学员激动到几乎流泪
学员小郭来到这里,是出于好奇。他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在读硕士,因为“社会上性别议题的讨论也比较尖锐,想要来这里看看,大家是怎么讨论这个问题的”。
在课程的第一天,他就感受到了一种温柔的触动。在一个环节里,学员被要求两两组队,互相凝视。小郭和方刚分配在一组,长达三十秒的对视里,他留意到方刚眼睛似有眼泪闪动。“从来没有和陌生人对视那么久,有一种心灵交流的感动”。这是属于“反思男性气质”的环节。
带领者谢谦(右一)分享自己的经历(注:本次“男德班”共有九位带领者。带领者多数有心理学和性别教育背景,在经过方刚的培训后,在男德班上会进行不同主题的带教工作)
谢谦是当天的“带领者”之一,他也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男性气质”带来的压力。小学时,父亲为了培养他的阳刚气质,强迫他看杀鸡的过程。血从鸡脖子滴入盆中,他几乎吓疯了,从此留下了难以忘记的阴影。
长大后,他学了心理学,了解到过分强调男性的刚强,其实违背了人性。机缘巧合下,他看到了方刚关于男性气质的科普视频,非常受触动,报名参加了方刚的培训课程,成为了男德班的“带领者”。
这次课后,他意识到自己仍有做得不足的地方。“平时家务是伴侣承担得更多……我之后应该会努力做更多家务”。
大家在课堂上分享自己的经历,也讲述自己的困惑。这对方刚来说再熟悉不过,九十年代起,他被女性主义的理论所震撼,考入“中国性学第一人”潘绥铭教授的门下攻读博士,又成长为一名学者。
作为男性,他的研究重心后来又偏移到男性身上,他目睹了无数男性的暴力、悔过、强硬、脆弱。
2015年,他曾第一次开办“男德班”,当时应者寥寥,社会舆论觉得他在“搞笑”。如今八年过去,性别议题越来越被人关注,在他看来,是重开“男德班”的合适时机。
他希望能够将男性从现有的性别结构中唤醒,让男性也成为性别平等的一部分。而男性自己,也终将从中受益。Q:一条
A:方刚
Q:这次男德班为什么报名的只有9个人?
A:2015年第一次开班时,当时社会上报名的更少,主动来的只有2位。这几年大家对性别议题的关注度很高,于是重新开班,主动来的学员达到9位了。
2015年的“男德班”合影,社会上主动报名的学员较少,仅2人。更多的都是反性别暴力公益组织“白丝带”的志愿者
不过说实话,成年男性不太爱学习;倒是很多女性会在招生帖子下留言“我要让老公来上”或是“给我预留一个男朋友”。当然,这些都是玩笑话了,真正动员男性来上课,还是比较困难。Q:平等意识最差的男人,是不会想到来报名学习的,来的可能反而是意识较好的男性,你怎么看待?
A:我没有设置什么门槛,这本身就应该是一个全民参与的事。只要是男性、自己想要学习成长,就可以。Q:8年前和现在,舆论对“男德班”的评价有变化吗?
A:第一次办男德班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评论都会有,比较多的还是觉得我们是在“搞笑”。这些人可能就是受传统的性别气质影响比较深的人。
我觉得这也正常,工作坊的许多理念是大众不了解、也不理解的,大众主流的价值观没有达到,所以我们才去做一些引导。如果大家都一片叫好之声,它的意义反而大打折扣。
今年男德班年纪最大的学员,是一名59岁的老师
Q:“男德班”的主题是什么?
A:主题就是“全参与型的男性”。1994年,这个概念在开罗国际人口与发展大会上首次被提出,它强调的是男性也参与到性别平等的工作中。在家庭领域的表现就是:做好伴侣、好父亲。
一个板块就是反思支配性男性气质、传统的性别文化对我们的伤害。这部分主要通过反思父亲角色进行,传统的父亲通常是主宰、支配,甚至暴力的。课上很多学员都提到了父亲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表现出的暴力行为。我们帮助他们认识到这种父职角色是不好的。
男人们轮流分享自己因为“不够男性”被歧视的时刻、回忆自己受到父亲的影响、和自己伴侣沟通时的方式等等。有学员说,这是生活中非常难得的和其他男性深度交流的时刻同时,反思支配性男性气质对男人的种种压迫,比如必须刚强、忽视健康,必须追求成功,而不能有自己对生命的定义和理解,必须冷漠而不能感情丰富,等等。这些都直接破坏了我们和伴侣、孩子的关系,也伤害了我们自己。
比如男性很恐惧同性间的亲密,彼此总是保持着一臂以上的距离,仿佛随时可以出拳攻击对方。我们就让他们“深情对视”、“肢体接触”,他们会发现这也没什么。
一个“肢体接触”的小游戏,旨在破除男性对于“硬汉形象”的迷思另外两个学习版块,一个是关于“好伴侣”,一个是关于“好父亲”。
好伴侣的部分,我们要学习怎么沟通,怎么照顾家人,怎么拒绝家庭暴力,怎么做家务,同伴侣协商是否要孩子,进产房陪伴侣,等等。从观念到操作,你全得会。“绑水袋”也是为了增加一些设身处地的感受。
成为一个好父亲,如何抱孩子、照顾婴儿、给婴儿洗澡,都需要学习好父亲的部分,就包括怎么对婴幼儿进行护理,怎么跟孩子相处、怎么陪孩子玩玩具、如何进行正面管教、如何避免对孩子的家庭暴力,怎么给孩子讲绘本,尽可能地实现父亲育儿的责任,而不是仅仅做一个养家的、疏离的父亲。
在课堂上,他们学习如何用正面管教的方法进行无暴力沟通,如何通过肯定、赞赏孩子解决问题;还会两两一组,互相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孩子,耐心地讲绘本基本上是自己琢磨出来的课程设置,我研究了这么多年男性,这些都是最日常的问题。Q:学员之外,“男德班”的导师们(带领者)是什么构成?A:我们这次有9位带领者,分成3个小组,每个小组至少有一位女性。我觉得一定要把女性的声音带进来,由女性来向男性分享孕产的经验、对于孩子父亲的角色期许、对于丈夫的期望,这些才有价值,不然男性没有办法真正理解女性的感受,也无法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
在教育小孩子的过程中,我们都会一直把“性别平等”贯穿始终。我们会鼓励小朋友,不要被“男孩子/女孩子就该怎样怎样”困住,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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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刚每年都会举办针对青少年的性教育夏令营,图为家长与孩子们一同参与
实际上现在的孩子,他们的接受能力和自主能力都非常强。比较要警惕的是有些父母总想打压自己的孩子,总觉得自己的孩子“不够女孩”或者“不够男孩”,然后就要控制他们、改变他们。千万不要去伤害你的孩子,让他们做自己。
比如对于“成功”的执着。很多男性一定要挣钱、要为了当官费尽心思。但其实很多男性都并不具备这种能力。比如,男性觉得一定要性强大。我同时在做一些性咨询,发现很多男性都对于自己的性表现非常焦虑,但是每个男人早晚都会阳痿的嘛,这也是男性气质造成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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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比如说,有烦恼压在心里,不和伴侣沟通,对于男人自己来说,也是一种内在消耗更不用说和孩子的关系,很多男性自以为在孩子面前很有威严、很强硬,其实真正的苦果,都是要在晚年品尝的。比如这次课上,大家回忆起自己与父亲的相处,很多人的父亲是暴力的,打妻子、打孩子,他们痛恨这样的父亲,希望自己成为更好的父亲。
Q:在性别机制中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男性,为什么也该推动性别平等?A:他在这一个地方是既得利益者,在那个地方可能就成为受害者。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永远符合阳刚、成功、富有、勇猛、性强大等等要求。追求这样的男性气质,注定会失败。为什么?因为这件事没有止境。挣到一百万就是好男人了吗?似乎仍然不够。所以男性会不断得到、不断感到不满,又不断失去,永远达不到真正的“成功”。这个过程中,他还会伤害到自己和伴侣、和孩子的关系。
我想用一些人类最基本的向往和感情去触动男性。相信每一个人在他生命终点的时候,他想要的一定不是别人通知他又涨工资了,或者通知他又升官了。他想要的一定是家人、孩子坐在身边握着我们的手,告诉我们说,你是个好爸爸、好伴侣。Q:您理想中一个社会的性别环境是怎样的?
A:从性别气质上来讲,我们现在倡导的是“兼性”气质,不要分哪些是男性气质,哪些是女性气质这样的二元划分,每个人都应该兼容并蓄,从好的品质中去吸收力量。我希望这是一个没有偏见,没有歧视,所有的公共政策和法律都会促进性别平等的社会。
Q:您自己作为男性,是怎么成长起来的?
A:成长过程中,我一直是一个社会边缘人、一个被欺凌的角色。我不太符合传统上阳刚的男性气质,初中的时候,他们打我,还会说“二椅子、娘娘腔”。
不过我倒是一直自我接纳得很好,还会自我安慰:是不是因为我长得比较清秀他们才这么说(笑)。但有时候不理解,为什么我会被歧视?为什么我总是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
方刚与儿子
直到九十年代接触了女性主义理论,看到女性主义对于平等自由权利的追求,当时特别激动。再随着从中吸取营养、不断地深入研究,知道“男性气质”这是一种社会的性别规范,才觉得成长过程里的困惑迎刃而解了。
A:二十几岁,我刚结婚那阵子,做得可能还不太够,后来也有成长,比如现在我们家的家务,我承担了差不多百分之七八十。
我做得最好的应该是父亲。孩子一出生我就很投入父亲的角色,很享受做父亲的过程,所以我跟我的儿子一直很亲密。他几乎没有过所谓的青春叛逆期,现在他25岁了,还是会和我无话不说。这是我生命中特别富足、宝贵的资源。
我看到身边亲子关系紧张的案例,我都很难受。我真的想让他们知道,一个父亲可以从带孩子的过程中体验到多么大的幸福感,同时伴侣关系都会得到改善。
Q:这些年,性别话题愈发敏感,网络上不同观点的人常常剑拔弩张。如前不久,上野千鹤子教授和中国网友的对谈也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您如何看待这种情况?A:作为一个从90年代就关注女性主义,关注性别意识普及的人,我看到这样的对立,其实挺难受的。但是实际上,这种对立本来就一直存在。女性主义也有不同的派别,女性主义内部也在吵架,女性主义和外界也一直都在吵架。我个人觉得,现在对立的声音、或者激进的声音占据了网络的主体,使我们看不到多元的声音。如果能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其实会更好。这样大家才会更对女性主义、性别平等有信心。
A:性别平等运动其实有不同的策略。有的人就会主张一定要先“矫枉过正”,一定要更激进、更强烈,让你听到我的愤怒;我也听过一些女性主义者说,我们要反过来压迫男性,他们才能够理解身为女性被压迫的感受,这是一种策略。
我会有不同的策略。比如说我所做的工作,是从触动男性自身的反思做起,让男性意识到传统的性别文化不仅压迫着女性,其实男性自己也受害,从而做出改变。当男性更多地关心伴侣、关心孩子,女性的所承受的压迫就会减弱了,然后这样也就促进了性别平等,这就是我的策略。
Q:很多人觉得,我本身是支持性别平等的,但反而被现在网络的声音推到对立面,您怎么看待?A:我觉得,首先是要在社会上普及,什么是真正的性别平等,什么是女性主义。让大家知道,某一部分的声音不能代表所有人的声音。女性主义不仅是现在网络上呈现出来的极端的那种,真正的女性主义不反男人。第二点,我们要对自己的良知负责。我们要相信人应该是平等的、人应该是不存在偏见敌视仇恨的、人应该是共同承担责任的。如果我们相信这些,那么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就好了,不用在意外界的声音怎么说。
Q:您的观察中,今天的男性,性别意识有变得更好了吗?
A:男人在肯定在变化,整个社会都在变化,男人不可能不变化。
比如说我在给学生上课、讨论的时候,发现很多男生也很有性别平等意识。
就在“男德班”进行中时,隔壁的公园里,一位父亲正在耐心地带孩子游玩
而且现在“参与型”的父亲很多了。我自己的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就自杀了,所以我很遗憾的,我从小长大没有体验过父爱的感觉。但我成长过程中,能看到的一般的父亲都是传统型的,能够跟孩子亲密交往的,几乎看不到。但今天,你观察看看那些学校门口接送孩子的、带孩子玩的家长里,父亲的比例是不是在增多?变化一定是在逐步发生的。
A:我觉得这是一个蚂蚁啃骨头的工作,一定非常漫长。但个体的改变足够多的时候,才可以促进社会的改变。比如说一位男性在这里学习了三天,可能别的都没学会,就学会了给孩子讲绘本。可能他回去后就会跟孩子有更多亲密的互动,可能就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他的亲子关系。如果他的孩子是个男孩,长大以后可能也会把父亲这些好的影响保留下来,再这样一代一代地改变。
我们对抗的是几千年的父权制度的影响,这不能着急。我也不期待一个学员在这里学习三天,就成为一个性别平等的革命者。我自己也是走过了几十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
很多人也问过我,性别平等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我都说,我是计划活到100岁的,但我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但是没有关系,我相信200年前开始倡导男女平等的女性主义者,他们也知道在他们活的时候看不到。但是每个人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就足以告慰我们短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