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一个案子,不仅仅会影响到当事双方,它也会影响到一个群体的信心。有了这个信心,后面的人才敢去争取。」
文|林秋铭
编辑|金匝
2019年,未婚妈妈魏圆圆,在网上自述了一场她所亲历的夺子战争:为了拿到年仅半岁的儿子的抚养权,她向孩子生父崔文提起诉讼,但一审败诉,孩子判给了崔文——这是类似2周岁以下孩子的抚养权争夺战里,极少数没有判给母亲的案例。
此前,由于判决前不能自由探视骨折的孩子,魏圆圆曾和同事们将孩子从游乐场「偷」走,藏匿在自己家中,这成了她在诉讼路上最大的「瑕疵」,她被指以非正常手段擅自改变了孩子的生活环境,也在那个秋天引起热议。
未婚妈妈偷子,标签用力砸到魏圆圆身上——谩骂的人,说她为了改变阶层「未婚生子」,支持她的人,赞她是抢夺孩子的「硬核母亲」,她们大都是女性或已为人母,期待魏圆圆打一场翻身仗,将她认作一种典型和象征。
2019年9月,这场战争看起来以魏圆圆的「失败」宣告结束,历时480余天的抚养权争夺案,在二审前获得调解:分阶段抚养,即3岁以前,孩子由母亲抚养;3岁至5岁,双方按季度轮流抚养;5岁至18岁,孩子归男方抚养。人物也曾在2019年报道过这个案件《「偷」走孩子的未婚妈妈》。
但转折点发生在2020年夏末。
一个夜里,在魏圆圆抚养权期间,不满3岁的孩子被父亲崔文强行带上车,遭到魏圆圆母亲和周边邻居的阻拦,双方在小区里僵持不下——抢夺孩子的风波再度重演,只不过,角色发生了调转。
这场夏夜风波,促使魏圆圆决定立即起诉变更孩子的抚养权。官司又历经两年,反复拉锯,今年8月17日,魏圆圆终于收到法院寄来的判决书,判决孩子将由她抚养至18周岁,在此期间,父亲崔文每月支付抚养费4600元。
这也意味着,在经历将近5年的拉扯后,魏圆圆终于彻底赢回了孩子的抚养权。这既是一个未婚妈妈的战争,也是一场司法系统如何看待女性生育价值的社会实践。
2022年8月,《人物》和魏圆圆再度见面,她家的客厅已经改成了一面书墙,密集地摆放着孩子的图书和益智玩具,家中没有任何她的个人阵地,孩子成了她的全部。和三年前相比,魏圆圆表现出了更多镇静和从容,她已经适应了时刻投入对抗的节奏,遇到问题、解决问题,这是她如今的生活逻辑。
一个未婚妈妈,为了保卫自己的孩子,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对于魏圆圆而言,她几乎是剥光了自身,把每一寸的生活都兑换成了可以在法庭上生效的筹码。她考证书,学习课程,把所有时间和收入都投入到教育孩子的进程中,并将证据展示在公众和法官面前,从而证明一个单亲妈妈足以抚养孩子长大成人。
这五年里,魏圆圆也接触了上百位母亲,窥见了她们各不相同的处境。她发现,相比于接受过良好教育、收入较高的女性,文化水平较低的底层女性面临着更艰难的境遇,经济收入让她们在抚养权争夺案中处于劣势,她们不擅长使用网络发声渠道,家庭往往无法提供照料儿童方面的支持,一些妈妈最终只能以放弃抚养费为代价,将孩子带到身边。
只有拥有相似经历的女性知道,一个抚养权案子的具体重量。一份判决可以有力地唤起一群母亲的信心,也可能让母亲们瞬间产生犹疑,不断后撤。魏圆圆的故事属于前者。在她看来,任何一个成功拿到孩子抚养权的案子背后,都是无数母亲的相互托举,她们给予了彼此向前一步的勇气。
以下由魏圆圆的讲述整理而成。
2020年夏天,我总感觉有人在跟踪我。我甚至为此搬了一次家,还在原来的小区,只是换了一个房子。
有一天我回家,一个人和我上了同一趟电梯。他看起来面生,进电梯后直接按了顶楼,还看了我一眼。就是那一眼,让我警觉了。我知道,如果一个人想知道另一个人住几楼,就会直接按顶楼,但是我没有按键,因为我恰好也住顶楼。
出电梯时,他先出去,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就去了右边那个门。但他进去之后,没敲门,也没开门,就在那儿站着。我也走到了自己家门口,把大门拉开再关上,模拟开关门的声音,果然,他以为我进了家门,就出来了,但他没想到,我就在那儿站着,直勾勾地盯着他,接着,他就冲进了楼道里。
我知道坏了,我被跟踪了。
我也能猜到跟踪我的人是谁。阳阳还没满3岁,暂时跟着我,前两次他的爸爸崔文来探视,我都是配合的,但是最终都不太愉快。2019年十一期间,我收到互联网法院的通知,崔文起诉我侵犯他名誉权,抚养权调解已经让我很窝火,这件事直接点燃了我,从那以后,将近一年的时间,我都没让他看孩子,他也不知道我究竟住在哪里。
很显然,对方还击了。我叮嘱我妈,这段时间一定不能把阳阳带出小区,但一个晚上,阳阳老闹着出去玩,我妈带他出去了。后来看监控才知道,晚上9点钟左右,崔文他们的车就停在离我妈和阳阳不远的地方,在那儿看着。
周围的人慢慢地变少了,有一瞬间,阳阳朝背着我妈的方向跑去,崔文过来一把搂住阳阳,冲上了车。我妈看到阳阳脱离她的视线,马上追了上来,扑到车上喊有人抢孩子。周围的邻居、周边卖烟酒的小店老板都冲了上来,二三十个人把车包围了。几个快递小哥开着黄色摩托,直接拦在车前。阳阳在他们怀里挣扎,脸胀得通红通红的,喊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这个场面吓到他了,他和崔文已经近一年没见,不太认识爸爸家那边的人。
那时我在公司开会。接到电话后,我当时就崩溃了,四肢瘫软,听见电话那边乱七八糟的声音,我想完蛋了,孩子肯定是在人家手里,被抢走了。
到那儿的时候,警察把我们围住,崔文的家人手里拿着一审判决书,判决书写的是孩子是给他的。我们没有任何防备,没有拿二审的调解书,但因为孩子哭得不行,最后还是回到了我妈的怀里。
当时是8月底,阳阳还有一个多月才到3岁,抚养权完全在我手上,他们就动手抢了。我之前没有打算这么早变更抚养权,想着5岁打变更,把握大一点,但是,看到他这样抢夺孩子,我决定马上起诉。
为了这场官司,我浏览过上千份变更孩子抚养权的案例。我发现,8岁之前,孩子没有自主的意愿,这种情况变更抚养权很难很难,我只找到五六个成功的案例。我想,打不赢也得打,先拖时间,保证在诉讼中孩子能稳定地在我这边生活,保证他不再经历这样的情况。
变更打得一波三折,张荆律师先是提出了社会观护(①),因为成功案例中有以社会观护的报告为切入点、在8岁之前变更了抚养权的。接着我们让心理专家介入,用沙盘游戏模拟孩子的心理状态,从而知道他想要跟着谁生活,对谁更有安全感。
崔文提出过调解方案,抚养权归他,孩子实际由我来养,还附加了诸多对我的苛刻条件,比如不能在网上谈论抚养权的事情等等。我说我不签,抚养权不是给我的,这些承诺没有任何保障。这些条件太侮辱人了,我表达什么,那是我的言论自由。
2020年9月,我起诉了,负责这次诉讼的是一位女法官。第一次庭审结束后,她对崔文说了一些话。她说,孩子最早在妈妈的肚子里,在一起十个月,跟妈妈就是有不一样的连接,那种感情是天然的,父亲是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有了相处才慢慢有一些感情。你替原告想想,她成为了一个未婚妈妈,这个孩子就是她的全部,你把他抢走了,她怎么活?她紧接着跟我说,你啊,要把这件事当成一种经历和学习。
她说完这段话之后,我在法庭上就哭了。我之前面对的都是男法官,第一次看到一个女性法官站在了母亲和女性的立场。她养育过孩子,她也是母亲,她能明白孩子和妈妈之间的情感。
变更抚养权这三年,我没什么个人生活,就是工作、打官司、养阳阳——工作和打官司也是为了养阳阳。
阳阳现在的幼儿园,如果学费按月交,价格是一个月6000块,如果一次性交清三年的钱,平均到每个月才3680块,我选择交三年。我的工资、各种收入加起来,付房租、生活费、阳阳教育上的花销,最后没什么钱了,经济情况确实是比较吃紧,但对孩子,我从不吝啬投入。前两年,我为阳阳买书和益智玩具买得特别猛,即使接下来什么都不买,之前的库存还是够用好几年,我要尽量让他在教育上跟其他家庭的孩子不会差太多。
一直以来,质疑我的那部分人,会说我是一个未婚妈妈,没有北京户口,没有房产,挣那么点钱,怎么把孩子教育好?不如为了孩子好,把他放在条件更好的爸爸家。还有一部分人笃定地说,我要这孩子就是为了要钱,我抢了孩子抚养权之后,肯定会把孩子扔回老家。
我就是想争口气,看看我能不能把孩子教育好,用漫长的人生去证明这件事。
但是我又觉得,困于妈妈这个角色,我自己,好像消失了。很多人做了母亲之后,都开始疑惑自己是谁,我也一样。我好久没有看过一部电视剧或电影,都是陪阳阳看动画片或者纪录片。因为打官司,我被限制了高消费,前两天坐飞机出差,我跟我老板激动地说,我已经三年没坐过飞机了。之前老板知道我的状况,特别照顾我,尽量不让我出差,只有一次,去横店谈项目,我是坐绿皮车的硬卧去的,只能坐到杭州,再打车去横店。
一年前,我还会涂粉底,现在抹完防晒就出门了,越来越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我的外貌,会想有这个钱和时间,为什么不花在别的事上。一旦我闲下来,我就去考证,考来的证书大都是跟教育有关,我想,这样法官在考量抚养权归属的时候,也许会对我更有利一点。
我用一年的时间考了6个证书,心理咨询师、家庭教育指导师、亲子教育规划师、绘本阅读指导师,除此之外,还考了收纳师、全媒体运营师,最近在考小儿推拿师。我总混迹于一些儿童教育的小程序和微信群,群友会互相推荐,知道那些全职妈妈们通过考这些证书,增加了去做副业的可能性。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很悲观地认为,孩子最终会判给崔文。我做的准备都是我会输了这场官司,不敢去想赢这件事,我好害怕,万一输了呢?我跟同事说,如果我输了这场官司,肯定得上诉,我要再争取半年的时间,让阳阳能留在我身边。我算好手里大概还有多少钱,还联系了北京周边河北的同事们,问他们家附近的房价,希望通过他们来帮我租一个房子,怕孩子爸爸那边通过中介备案查到我所在的地方。
弄完这些,我已经筋疲力尽,但是我又不能停下,必须撑着,脑子里那根弦一直绷着,都是我要输了,我要输了,我要做一些什么,还有什么利益是能争取的。同时我还要照顾到阳阳,保证他不受影响。
在这个家,我的妈妈是一个很重要的角色。我去工作,她就要承担其他劳动,在一个单亲妈妈的家庭里,这个问题会更严峻。她之前住在内蒙古,因为照顾阳阳才来北京,这也让她觉得没有自己的生活,尤其她是一个那么爱打麻将、跳广场舞的人。
她帮我承担了很多,但我也时刻准备着有一天她会不干了——我是有plan B的。我有做自媒体的打算,争取在阳阳上小学之前,能成为一个育儿博主。做起来之后,我自己带他就可以了。我不仅可以教育他,也可以把教育发展成自己的一个事业。
有一次我和张荆律师一起吃饭,她说圆圆,我们打官司这几年,你从来没有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怎么这么辛苦或者抱怨孩子爸爸,我们永远在讨论下一步怎么办,怎么才能把这个官司打赢。我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样子,我没有什么情绪低落的时候。这些年我把心里敏感的部分、柔软的部分尽量戒掉了,只有下班了,打车回家的时候,我会听一些歌,在路上哭,哭完就没了。
我以前是个挺强势的人,得理不饶人,但其实内在非常脆弱,外强中干。不知道怎么地,当了妈妈,经历完这个案子之后,明显感觉到我的很多情绪变了。在公司里,同事们都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好说话、很柔软的人,不太争、不太抢,但我知道,我内心已经变得非常坚硬。打了这么多年官司,我每天醒来都在想,这个事情就摆在这儿,我得把它解决了,坐在那儿哭没有什么用。
这样的坚硬支撑了我继续打下去,直到今年8月中旬,法官助理给我打电话,通知让我们做一次线上谈话,我很警觉,为什么要现在谈话,是不是要下判决?他说,哎呀你来了再说吧。我说我可能要出差,我的律师出庭可以吗,他说行。
隔一天法官就给我打电话来了,她说,听说你要出差,这个庭也不开了,电话通知你一下,这两天会把判决寄给你们。我追问她,判决结果是什么呢?她说你们自己看吧。放下电话我就慌了,我和张荆律师说了这些细节,都很紧张,不知道结果。
8月17日,我八点就醒了,一直等到大概十点钟,扫了一眼手机,看见群里张荆律师在说恭喜。我马上点进去,就看见那张判决书,我都没有仔细看那个判决书,只注意到她说我们赢了,瞬间我就从床上跳起来,冲进厨房跟我妈说,妈妈,我们赢了!
我们俩就这样抱头痛哭,哭了一阵子。我妈一直喊,我们太难了,太难了,这些年真的太难了。
之后这一整天,我都在工位上发呆,感觉很不真实,处在非常不真切的虚脱感之中,感觉像撑了太久的气球,终于放松泄气了。晚上回家,我告诉阳阳,我跟他爸爸「打架」打赢了,阳阳在家里欢呼。他不太明白「打架」具体是指什么,只知道我们是在争夺他,妈妈赢了,他就不用再搬家,换幼儿园了。
过去,我妈生怕别人知道自己女儿是一个未婚妈妈,后来受我的影响,她才慢慢不再避讳。我也有感觉到,整个社会对未婚妈妈的宽容度有在提高。我给阳阳找学校、办手续的过程,没有因为未婚妈妈这个身份受到过阻碍,一切都很顺畅。
更早以前,未婚妈妈为孩子上户口还要交社会抚养费。我生阳阳的那一年,正好赶上政策的过渡期,没有要求我交抚养费(②),但是我拿不到公司发放的生育津贴。最近,我听说未婚妈妈可以领取生育津贴了(③),我打算去申请一下。但我觉得,这个变化,也许是大环境鼓励生育的一个衍生品,并不是给了未婚妈妈多少优惠和便利,只是让我们得到了本应该有的公平对待。生育津贴本来就应该跟生育挂钩,为什么要跟结婚挂钩呢?
这几年,一直有妈妈通过微博私信向我求助,有的妈妈是找到我,有的和我一样,是张荆律师的当事人。我们的群里有230多人,这些妈妈遇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拿到了抚养权,却无法执行,还有的是在诉讼中,孩子就已经被抢走了。
最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案例,是一个福建的妈妈,她原本准备结婚,男方给了彩礼,结果没有领证就闹掰了。她将孩子生了下来,出生证明上没有爸爸的信息,孩子跟她姓,户口落在她那里,她一直带在身边养着。在这种情况下,孩子居然判给了爸爸。
判决书写的理由是,男方在厦门有房子、有父母帮忙带。可是女方也有房子,她是做微商的,收入不低,也是父母帮着带的,孩子一直在她身边,怎么还要判给男方呢?二审她又输了,在高院被发回重审之后,两个人决定调解。这个妈妈没要抚养费,还给了对方探视权,法院才把孩子调解给了她。
还有一个妈妈,也是没有结婚,没有领证,生下孩子之后,可能是两人感情不太好,她就住在她妈妈家,一直允许男方探视小孩,每次接完了对方也送回。直到孩子两岁生日那天,男方把孩子接走,再也没有送回来过。
这个妈妈带了一群人去谈,对方说,他们之所以把孩子接回来,就是为了让女方去他们那个城市生活。她给我发私信求助,我说你把孩子带回来,她一开始就不肯,后来终于鼓起勇气,把孩子带出来了。对方找她闹,她租了个房子躲着。官司打来打去,半年后,男方放手了,就把抚养权调解给她了。
其实,只要孩子不在身边,和男性们硬杠,他们中大部分是会选择放手的。相比女性,他们的情感、婚恋状态更容易发生新的变化,感情更容易发生转移。
大家都觉得打抚养权官司,钱不是问题,但其实,钱是一个很重要的门槛。收入较高的未婚妈妈,她们争取抚养权的意愿会更强。我们群里一个每月收入6000块左右的妈妈,面对争取抚养权是比较犹豫的。她还有个弟弟,弟弟以后还要结婚买房,她无法得到家庭方面更多的支持。即使有抚养费,也是杯水车薪。不论未婚还是已婚的,比起真实的花销,拿到的抚养费真的很少很少,有的判决甚至只要求每个月500块钱的抚养费。
我在群里认识了一个女孩,孩子已经6岁,她才25岁。孩子生下来时,她还不到领证的年纪,后来和男方闹掰了,孩子就给了男方,到现在她都看不到自己的孩子。她毫无办法,想变更抚养权也没法变更,因为她养不起。她没什么文化,在外面打零工,再加上她没有真正和孩子相处,孩子跟她没有什么感情。她只能争取探视权,但是争取探视权比抚养权还难,它很容易判得,就是执行不了。
有的人来求助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帮。我说你可以尝试着把经历写出来,发在微博上,让大家帮你转发。但我也知道,有的案子没有能抓眼球的点,写出来很难博得大量的关注。一开始刚出现一两例的时候,公众会觉得好新鲜,怎么还有这样的事情啊,怎么妈妈看不到孩子了呢?后来大家转着转着,慢慢都明白了,这种事情太多了,很难得到解决,最后都麻木了。案子成了孩子妈妈一个人的战争,最后得靠当事人自己去发挥能量,诉讼就是一个能量较量的过程。
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如果没有得到法律的支持,不太容易坚持,很容易被那些困难和声音击退。一位妈妈和我说,父母说了什么,亲戚说了什么,法官又说了什么。我说,你管他们说什么,你要说服他们,不能被他们说服,这可是你的孩子啊。
如果孩子在身边,妈妈们的状态会不一样,无非是想办法怎么挣钱,怎么解决官司,但是孩子不在身边的妈妈很无力,她们常常失去希望感,反复崩溃,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孩子。群里有一个妈妈,她两三年没见过孩子,孩子在前夫手里,她现在觉得挣钱都没有什么动力,每天躺着,无所事事,在店里看到父母给小孩买鞋,都会忍不住哭。
经历完这么长时间的诉讼,见了各种案子之后,我的认知也一次次在发生变化。
法律规定,两岁以下的孩子原则上由母亲抚养,只有特殊的情况才能给爸爸。但是,我今年见到了两起孩子在两岁以下仍然判给爸爸的案子,一直到二审才改判,妈妈们为改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们都放弃了抚养费。有的抚养权案子判了,大家会发现,法官写的理由似乎没什么问题,谁养都有优势,不可能是一方的条件完全碾压另一方。
那年决定接受调解之前,我也看过其他案子。在我看来,有些人的事都比我的事大,情节更严重,但是她们在输了一审之后,二审仍然没有扳回这一局。我当时就绝望了,觉得我的二审一定也打不赢,所以没有继续打下去。
我意识到,一个案子,不仅仅会影响到当事双方,它也会影响到一个群体的信心。有了这个信心,后面的人才敢去争取。
这次我能够成功变更抚养权,天时、地利、人和,都有。那位女法官也是这个案子能够胜诉的关键因素之一,她综合了各种压力,有情感的共鸣,推动、说服审判委员会,才最终把孩子判给我的。
看过那些案件后,我时常在想,婚姻究竟能带来什么。我以后不会考虑结婚了,不太信任这件事情。每天堆在我眼前的都是和生存有关的问题:我要怎么支配我的收入,孩子要上学、要报班,我要交房租,会不会到中年被裁员……孩子什么都靠我了,爱来爱去这件事情,很难再燃起我的荷尔蒙。
我当然希望有一个人和我共同抵抗风险,但是我会怀疑,凭什么对方要找我,跟我去抗风险呢?这两三年,有碰到过那种动心的人,但是理性很快就把我拉回来了,我只能让自己更强大。
回过头看,这场风波不见得就是一个坏事,有人会说,我是一个未婚妈妈,没结婚,这辈子都毁了,但也许是因为这段经历,我彻底摆脱了对婚姻的依赖,专注地发展自己,从长远的角度来说,很难说它是祸是福。
在我两岁左右时,我爸妈离了婚,我妈去了另一个城市,我爸争完我的抚养权,又把我扔在爷爷奶奶家。那时候我非常渴望见到父母,经常站在我爷爷奶奶家那个窗台上,望着一座塔。我妈家旁边也有一座塔,看着那塔,我就觉得妈妈在这附近。我天天趴在那个窗台上等妈妈来,但是都等不到。我一直觉得,妈妈不要我了。
到了小学五年级,我爸觉得爷爷奶奶那边的教育环境不太好,把我接回到他所在的城市。我去我爸爸家,看到我弟弟过着父母都在身边的生活,而我跟着我爷爷奶奶时,买个桃子都觉得贵,巧克力也没有吃过。
武志红老师说过,人只有在谈恋爱的时候,才能进入心理的深度还原,会还原你跟父母最根本的关系。我对父母的渴望,过了那个年纪,没有得到,就永远都得不到了,只能用别的形式去寻找爱,所以成年之后,我在爱情方面有很强烈的情感需求。
崔文不是一无是处,他是一个非常细心和体贴的人。我们闹成那个样子,但是当我让他探视孩子,阳阳给他发个微信说,我会想你的,他知道我还没吃饭,会顺便嘱咐孩子,你先陪妈妈去吃个饭。他让你感受到自己被照顾,这是我当时很缺的东西。
这些事情之前,我存在依赖心理,我觉得房子应该由男人买,我可以一起帮着还房贷。我不用挣那么多钱,有一份收入就可以了。我需要稳定的情感,稳定的家庭。丈夫,孩子,公婆,这些都可以成为我的亲人。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婚姻这个结构,本身就不稳定,它能不能在人生里给你支持和保障,完全取决于对方和对方家庭的品质。
很多人当了父母之后,开始理解父母了,我恰巧相反。当了父母之后,我更不理解我妈妈为什么不争取我的抚养权,把我让给了我爸。我后来问过我妈,她说我姥姥有七个孩子,当然优先带自己的孙子,她如果要了我,谁帮她带孩子呢?
争夺阳阳的抚养权时我也是犹豫过。我有想过,我要是带着他,我的生活一定会有困难,但是一想到要放弃他,我就受不了,我觉得我在抛弃他,它重新唤醒了我当初被父母抛弃的感觉,所以我不能放手。
他现在看动画片,比如《小猪佩奇》《布鲁伊》,主角都是有爸爸妈妈的。之前好像他没有家庭这个概念,最近开始有些疑惑了。有一天,我给他看了过去我接受采访的视频,因为我不希望是由别人告诉他父母分开这件事情。我希望他从小就知道,我们就是这样的家庭,只有妈妈和孩子,也是没问题的。
他跟外教聊天,外教问他,家里有几个人?他说,I have three family(我家有三个人)。外教说,dad,mommy and you(爸爸,妈妈还有你吗)?他一开始说Yes,后来又觉得不对,小屁股挪起来了,说,NO NO NO,my house no dad(我家没有爸爸),接着说,mommy,grandma and me(妈妈,姥姥和我)。
我很难说母亲和孩子之间具体的连接是什么,我只确定,阳阳给了我非常充裕的爱。我有时候非常焦躁,觉得好烦啊,案子加上工作,太多事了,不知道怎么解决。晚上回来的时候,阳阳已经睡着,我躺在那儿,摸摸他的小屁股,我就会得到充电一样的感觉。外界对我所有的消耗,在他那儿,都被补充起来了。
只要是十一点之前回来,他都会等我。我晚一点回来,他会一直问我妈,妈妈哪儿去了。我和他最长的一次分离不超过一周。他很依赖我,我也很依赖他。
我们俩发生冲突,到最后都是他过来抱住我,他说妈妈我做得不对,我说妈妈刚才也做得不对,脾气太急了,我们和解吧,抱一抱。有时候他说,妈妈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要生气。他认为我打他没关系,但是我要是不理他了,他就觉得很可怕。
我小时候完全是被散养的,学习都是自主完成的,老师让听写生字,我妈跟我说自己想办法,她要打麻将。我现在对阳阳做的一切,有一点出于补偿自己的心理,我要做一个特别特别好的妈妈,我可以让渡所有的生活、情感还有娱乐,满足他的需求。我甚至觉得,我还没给够呢。我还要工作,不像很多全职妈妈,可以完全围着孩子。
孩子奶奶有一次来我家,坐在沙发上,看着阳阳这些东西感慨,唉,他妈妈把自己的全部都投注给孩子了,如果孩子有一天长大了,离开她了怎么办呢?这些我并不是不知道。我和阳阳一起读《小羊上山》的某一册,讲一只小熊猫,长大后问它的妈妈,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去哪儿了。它妈妈告诉它,等你长大了,你也要跟妈妈分开,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竹林。后来有时候我问阳阳,你爱妈妈吗?他会说,我爱妈妈,但是妈妈,我长大了我也得离开你,我会有自己的竹林。
很多人在网上嘲讽我,说我儿子长大会恨我,都是因为我,他才没有物质更优越的生活。我们公司有个1996年的小女孩,她也是离异家庭的,我问过她,你会因为妈妈争了你的抚养权,导致你没有跟条件更好的爸爸在一起,所以恨她吗?她说,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唯一难过的是,我看我妈妈过得那么艰辛,我会觉得是因为我。
我听完,眼圈就红了。我相信有良知的人都不会成长为网上所说的那样,我更担心的是,阳阳长大后会觉得,妈妈过得这么艰辛,都是为了他,他会有心理负担。我能做的,只有让自己要更强大一点,教育他的同时想着让自己多学一项技能,这样我老了,阳阳长大了,他不会为我担心。他会觉得,妈妈也把自己的事业发展起来了,是很光彩的。
阳阳是一个很伶俐的孩子,他捕捉到我跟他爸关系不太好,会避免在我面前说他爸爸好话。第二次开庭,法官说要给崔文看一次孩子,让孩子在线上跟他见面。那也是我那么长时间,第一次看到阳阳跟他爸爸接触。阳阳非常认真地表演自己的各种技能,唱英文儿歌、背诗。崔文不放电话,阳阳也不放。阳阳生日那天,我们到了现场,他爸拎着礼物上台,阳阳上去接过来说,谢谢爸爸,就跟他爸爸玩去了。回来他和我说,妈妈,我觉得崔文挺酷的。我坐在那儿想,不给崔文看孩子图什么呢?他们之间的联系是斩也斩不断的。
这两三年的时间里,我和崔文始终都没有面对面、心平气和地去聊这件事的机会。让我很生气的是,他当时的行为让我觉得他根本就不爱孩子,却还在争抚养权,诉讼中他不付抚养费,我每隔几个月就要跑法院执行抚养费,我想我就是拿到了抚养权也要用探视折腾他,因为太恨了,就想着让他难受。
但是,拿到抚养权之后,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这样的。我通知了孩子的爷爷,跟他说,我们抚养权拿到了,下周如果阳阳没上学,可以来看看他。爷爷没有回我,我又发给了崔文,告诉他,要是他不继续上诉,我们就谈谈。我和他在朝阳法院有两笔互相执行的钱,我说都可以给他,将近四万块钱我都不要了,但是得花在孩子身上。
他说咱们见一面聊一下吧。上周一,我们见面了。那次见面比我想象中好,他拿出一张纸,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主要就是要求允许他爸妈代替他来接送孩子,我表示理解。
见他的时候,我对他的所有怒气都消了,因为我拿到抚养权了,这件事结束了,我不再带着情绪看他。他解释说,诉讼中他不是不想看孩子,而是希望有规律的探视时,我没有那么大的情绪想反驳他。我想,这都是你和阳阳之间的事情了,我只要求我的孩子在探视时是安全的,不要受什么伤害就好了。
那天,我们俩像好久不见的普通朋友,聊了一点工作上的事情,最后他说,那这样我就不上诉了,从判决生效开始付抚养费。我还了一嘴,你上诉你也打不赢啊。他还笑了一下说,哎呀,那就不提了,都打了这么多年了。
这样的变化是基于我们不用再对抗了。那次见面,我突然觉得他好老。我和他在这么多年的拉锯里都老了,都疲了。
这件事结束之后,我轻松了好多,感觉一个大重担从肩上消失了。因为大概两年后,阳阳就要去上小学了。那将是我的下一轮战争。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魏圆圆、崔文为化名。)
文中注释
①社会观护,即社会观护员对涉诉未成年人的性格特点、家庭环境、个人意愿等背景情况进行调查,参与案件调解等。
②2021年6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优化生育政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的决定》提出,取消社会抚养费,清理和废止相关处罚规定。
③2022年8月17日,国家医保局待遇保障司副司长回应关于领取生育津贴的门槛,社会保险法遵循权利和义务对等,只要履行了生育保险的缴费责任,国家层面在待遇享受方面没有门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