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两人久别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仿佛只是一个妻子照例来接远行的丈夫回家。
在长白山脉那无数纵横的支脉下,大山大河之间坐落着许多间工厂。它们大多是在特殊时期由各地支援建设的,在计划经济时代,都渐渐变成了一个个闭塞的“世外桃源”。
我姥爷小时候跟随父兄闯关东,辗转在一个山区工厂的供销服务社做售货员,扎下了根。之后他的生活平淡如水,和我姥姥结了婚,一共养育了6个儿女。
转眼到了80年代,姥爷最小的闺女丽萍(也就是我的老姨)也有20岁了。她面庞白净,高挑俏丽,1米7的大个挺打人、挺招风的。因为从小看腻了两个姐姐浑身的蓝灰绿,老姨的青春便格外追求绚烂多彩,恣意潇洒。她自己改喇叭裤,抢姐姐的的确良衬衫穿,走出去谁都忍不住要多瞧她两眼。前院的王娘同我姥姥讲:“这个老丫头可比她大姐二姐疯张(不稳重)啊!”
那时候,厂子就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男婚女嫁大多在内部就能解决。家里有半大丫头小子的爹妈,看着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们,心里早就有了一本账:谁家孩子到了该找对象的年纪,谁家孩子的品行脾气好,谁家的家底厚……大家都擦亮了眼睛,打定主意要为自家儿女挑个好对象。
我老姨那时也搞对象,而且这个对象搞得轰轰烈烈,人仰马翻。她看中的男人叫钱泽中,长得高大端正,是个东北纯爷们儿。因为母亲去世得早,没人管教他,性子就逐渐长野了。他接班之后,班也不好好上,天天打架斗殴,很快就成了全厂闻名的“地癞子、刀枪炮”,他爸、单位领导的管教都不听,甚至连厂里的保卫科都拿他没办法。
姥爷姥姥一辈子老实本分,家里最让人操心的大儿子也顶多是和男孩子们打打架,让人上门找家长。小女儿这离经叛道的恋爱,自然是触及了他们的底线。
姥姥先让我妈和二姨去给她分析利害、讲道理,但没有说通。姥爷平时沉默寡言,最后忍不住抡起笤帚打了老姨一顿。但平房的木门和窗户是关不住一个热恋中的叛逆女孩的,这段恋爱仍旧轰轰烈烈地进行,最后还发展到要结婚的地步。
姥爷姥姥当然不同意,老姨便从家里偷出户口本,跑了。到了举办婚礼的那天,她烫了头发,穿上了红呢子西服,但姥爷姥姥都没去看一眼。相比两个姐姐,老姨的嫁妆着实有些寒酸,只有姥姥瞒着姥爷给做的两床被子,还有哥哥姐姐们私底下凑的一点钱。
可不管怎么样,钱泽中都变成我老姨夫了。
老姨婚后确实过了一段美满幸福的日子。
因为总旷工,老姨夫被厂子除了名,干脆做起了山货买卖,往广州那边贩卖。那时他手头活络,时不时就会领老姨到南方游玩一圈,万把块的雅马哈摩托也是说买就买。
当年,厂子里的摩托车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老姨夫的雅马哈绝对是其中最惹眼的存在。有时我放学回家,看见老姨坐在摩托车后面,就叫她一声。可叫声好像被摩托车的车轮碾压了,老姨根本听不见,只能看见一溜黄色的尘土在风中扬开。
一次,姥姥瞒着姥爷带我和表弟偷偷去老姨家玩,我真是开了眼——在那个物质还不是特别丰富的年代,老姨家里到处都是从南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桌上摆着栩栩如生的木雕孔雀、晶莹剔透的琉璃金鱼、精美的玻璃相框。仔细看,相框里放着一张近景合照,是老姨和老姨夫戴着蛤蟆镜靠在一起,笑得灿烂。他俩的视线同时看向左上方,似乎是在憧憬着无限美好的未来。
半年之后,老姨迎来了第一个孩子。她怀孕期间,老姨夫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饭,那时的东北冬天基本见不到啥绿色蔬菜,大白菜、土豆再变也变不出啥花儿来了。后来,老姨夫就让跑长途客运的司机们从外地捎菜回来,用厚厚的棉花套子裹着,呵护着里面那嫩生生的绿色,就像他呵护着老姨和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孕期营养过剩、人又不太爱动的缘故,等到老姨临产时,医生发现孩子太大,还是“坐生”。那时厂医院做不了剖腹产手术,孩子憋得太久,生下来就不行了。老姨为此伤心了好久,老姨夫也跟着颓废了一阵子。
老姨休养期间,老姨夫天天熬小米粥、做红糖鸡蛋伺候着,老姨的脸色比怀孕之前还要好。都说患难见真情,老姨夫的表现一度让家里人对他们的婚姻放下心来。
可是好景不长,大概过了半年左右,一天傍晚,老姨慌里慌张地来找我妈,说派出所的人在找老姨夫,具体出了啥事,也不和她说。
我妈问钱泽中上哪儿去了,老姨支支吾吾地说,他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
“他好几天不回家你也不管?”
“他经常这样,过几天就回来了,我这次也没咋当回事啊。”
第二天,我爸托人去派出所打听,说老姨夫是在外面犯了事,“犯得还挺大”——他得罪了某个地头蛇,如今赶上“严打”,人家在各方面都上了劲,就想让他进去。
处理这种事,我们家里是完全没有门道的,有劲也使不上。在老姨夫外逃的几个月里,家里人只能一遍遍地跑去派出所打听消息。这时,老姨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肚子也开始显怀。有时她去派出所,旁人看着这个挺着肚子寻夫的女人,无不投去怜悯的目光。派出所所长甚至婉转地对她说:“让钱泽中回来吧,别跑了。”
老姨都要哭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要不我能挺个大肚子上派出所问吗?”
见老姨夫也不出现,我妈就把老姨接到我家照顾,我觉得老姨都没有以前那么好看了。一开始,老姨动不动就抹眼泪,还不敢大声哭。我妈就说她:“哭有啥用?你先好好怀孩子吧。要是他真进去了,我和咱妈商量了,是男孩生下来就送人。”
我妈说这话的潜台词,是家里人觉得老姨夫终究还是靠不住,如果他就这么人间蒸发了,没有孩子拖累,老姨还能趁年轻再嫁人。听了这话,老姨瞪着通红的眼睛,不吱声了。
1990年冬天,老姨生了个女儿,取名“玥玥”。孩子抱到身边,老姨盯着她好像看不够,嘴里还一直嘀咕:“这个孩子没有上一个好看,肯定也没那个聪明,就这么傻乎乎地投胎到这来和我做伴了。”后来,她时常将玥玥与那个夭折的孩子作比较,说那个孩子肯定更聪明,因为不愿意来人间吃苦就先走了,“不像玥玥,从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爸爸”。
出院后,老姨回到自己家坐月子,因为怕警察上门,就一直锁着大门。我们要去看玥玥,得从邻居家的大门进去,再扒开两家之间的帐子(木栅栏),钻到老姨家。
冬天,东北山里的气温能降到零下30度,要是遇到刮“大烟炮”(暴风雪)的天气,更是寸步难行。就在一个刮着“大烟炮”的晚上,老姨夫竟然骑着摩托回来了,他头上的狗皮帽子、脖子上的脖套好像和脸上的眉毛眼睛都连在了一起,挂着细细的白色小冰碴。怕摩托冻上了打不着火,他就没熄火,发动机“突突突”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老姨心惊胆战,红着眼睛说:“看一眼孩子就赶紧走!”老姨夫低头亲亲那张小脸,孩子被冰得一激灵。他往小被褥下塞了一些钱,又看了一眼老姨,啥也没说,又翻帐子走了。
听着摩托车的“突突”声渐远,老姨揪着的心松了些,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邻居大娘赶紧在旁边念叨:“坐月子可不能哭,眼睛要做病,回头上火奶水也没了。”
玥玥3个月大的时候,老姨夫还是被抓住了,后来他被判处有期徒刑25年,一家人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大家都心疼老姨和玥玥,为母女的将来感到担忧,可姥爷没吐口,谁也不敢提让她们回娘家的话。为此,姥姥着急上火,在炕上躺了几天,姥爷最终才默许她们进家门。
老姨没有正式工作也没了丈夫,就得靠自己把日子过下去。她性格要强,不要哥哥姐姐的钱,玥玥还没满周岁,就把她扔给姥姥带,自己出去干活了。
夏天,她起早去冰棍厂上货,顶着日头走街串巷卖冰棍,但自己从来不舍得吃一根。有时候为了多卖一点,她要走到很偏远的地方去,一个夏天下来,皮肤晒得黢黑;冬天,她去糕点厂做炸麻花,热油把她的手烫起了水泡,总是这个伤还没好,下一个又覆盖上了。
那时我们这些孩子都小,还不理解生活的艰辛,只知道放学后就盼着老姨早点回家,这样就能吃到她卖不完的冰棍还有特地留下的麻花渣。与其他兄弟姐妹不同,玥玥从小就不太活泼,性格有点闷闷的。舅舅、姨妈们都可怜她的身世,对她更加偏爱了,只要自家孩子有的东西,从来不落下她的那一份。
每年过年,姥姥家都很热闹,大大小小将近二十口人把家里挤得满满当当。可这热闹的场景总会勾起老姨满腹的委屈和自卑——哥姐家都是整整齐齐的,所有的孩子里,只有玥玥没有爸爸疼爱。
郁闷的心情无处发泄,老姨盯着玥玥的眼神就更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玥玥挨揍就成了我们一大家子每年过年的“保留节目”。她任何一点小淘气都会引得老姨勃然大怒,然后老姨就要捶她几下。玥玥性格执拗,挨打从来不求饶,也不说软和话,于是老姨下手就越来越重。一次,我妈实在看不下去了,冲着老姨嚷:“心情不好就打孩子,孩子招你惹你了?这孩子托生到咱们家算是倒了霉了。”
许是这句话戳到了老姨内心深处的痛点,她顿时泄下气来。
1992年,工厂听从国家安排,从山区整体搬迁到了城市,老姨也跟随姥爷姥姥来到城里安家。姥姥姥爷的年纪大了,玥玥还小,老姨发现一家子人的日常开销变大了,就是吃一根葱也要花钱。
经朋友介绍,老姨在一家洗衣店找到了工作。虽然店里有机器,但是衣服一些顽渍部位还是要人工搓洗。上午,她的手一直泡在水里洗衣服,下午就拿着沉沉的熨斗熨烫衣服。因为干一天活儿挣一天工资,除非有特别重要的事得请假,老姨几乎是全年无休。
我念的高中离那家洗衣店很近,有时中午没带饭,我就去老姨那儿蹭吃。每次去,老姨都高兴得不得了,要出去给我买好吃的。无事可做,我就进到了洗衣店后面的操作间转悠,这才知道老姨的工作环境有多么恶劣——洗衣机发出嘈杂的轰鸣声,熨烫机喷出的蒸汽发出“呲呲”声,不大的空间里雾气蒸腾,水汽弥漫,一年四季都潮湿极了。
老姨在这家洗衣店一干就是8年,期间身边不断有人劝她离婚。老姨长得好看,不乏追求者,干洗店旁边的一个小老板就看上了她。这人离异,和老姨聊得来,常买些好吃的送给她,只说是买给玥玥的。
干洗店老板也有意撮合,就把双方的情况明说了。小老板表示自己没孩子,但也不介意老姨带着孩子,他只有一个条件:必须得是真离婚了才行。
家里人都觉得小老板挺好,老姨也有一点动心,就和他吃了几次饭,试着交往起来。也许,生活的艰辛让老姨想找一个男人依靠,但人到中年再婚,爱情就成了一种稀缺品。老姨迟迟下不了离婚的决心,久而久之,小老板就放弃了。
后来,老舅总说我们家就属老姨最傻了:“人家王宝钏也才苦守寒窑十八载,也不知道她在守个啥?”
为了爱情吗?好像也不是。在山区生活的那些年,老姨从来没有去监狱看过老姨夫,连物品钱财都没有给过,甚至连一封信也没写。我猜,一来是她拉扯孩子没时间,经济上实在不宽裕,二来是她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老姨夫,“老婆孩子让你见不到、摸不着”。
搬迁到城市之后,我们离老姨夫所在的监狱更近了。早年监狱管理还没那么严格,老姨夫的一位狱友出狱后帮忙带话,还送来了一个用牙签做的手工艺品,说是老姨夫偷偷给玥玥做的。老姨收下之后,也没什么反应。
再后来,监狱里开通了“亲情电话”,老姨夫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家里的座机号码,就打了过来。我无法知晓老姨当时是什么心情,只是后来听她对我妈说:“绝对不能领孩子去那种地方,我去一趟就得来回两天,给人家打工,请假那么好请呢?”
我妈劝她:“现在他知道咱们厂子搬迁了,离得这么近,孩子不去,你还是得去一趟。”
“我去了和他说啥?这么多年我们娘俩都过来了,我都恨死他了,一眼都不想见。”
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老姨说“恨”。只是年少的我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老姨恨了十多年,还是要维系着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关系。她自己说这就是命,“玥玥是个女孩,万一找个对她不好的(继父)怎么办?我想要我姑娘的命比我好”。
老姨终究还是去了监狱一趟。
她和老姨夫见面的场景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她说老姨夫在里面一点都不显老,还养得白胖白胖的——因为有一手好厨艺,他在监狱的厨房里帮厨,没人给他钱,他也不缺钱花。想来,他那种人大概在什么环境下都能适应吧。
自从探监回来以后,老姨就再也不提找对象的事儿了,我妈说老姨这是铁了心等着、让大伙儿都别操那心了。后来我长大了,就想:人在二十几岁懵懂的状态下,因为“爱情”选择了那个终生相伴的人时,其实有可能并不懂什么是“爱情”。而等明白了自己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爱情的时候,岁月已不知几何了。
日子就这么寒暑秋冬的过,几年之后,每家的条件都好了些,兄弟姐妹们就凑钱给老姨兑了一个洗衣店,她终于结束了给别人打工的日子,自己做老板了。
可一个女人顶门过日子不是那么容易的,开门做生意就更难:工商、税务、城管、消防都要打点,店里的机器维修、顾客纠纷都要解决。为了省钱,老姨还兼着熨烫的活儿,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有一阵子,姥姥不知听谁说老姨夫要回来了,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么多年以来,他们老两口一直和老姨、玥玥一起过,老姨夫一回来,他们就没有房子住了。几个子女知道了老人的心思,都劝她不用担心,可姥姥依然上火心焦。后来,老姨夫没回来,姥姥却先走了。
没有爸爸的陪伴,玥玥也长大了。老姨对她的学习抓得很紧,她也算争气,一路考进大学,虽然学校只算中不溜儿,但也没让老姨太操心。
难得的是,相比小时候,玥玥的性格开朗了很多。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没问过爸爸的事,仿佛这个人压根就不存在。
老姨觉得不可思议,曾对我妈说:“大姐,你说玥玥这孩子是不是有点缺心眼?”
我妈说:“我看,这心眼缺得也挺好的。”
我们第三代渐渐长大,也不避讳说老姨夫的事了。有人曾在私底下问玥玥为啥从来不问她爸的事,她看着我们,无比真诚地说:“我身边没有他,没有概念呗。我有我妈,我有姥爷姥姥,再说还有咱们这一大家子,我感觉挺好的。小时候不懂,长大懂了,也想不起来他了。”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儿。
因为在狱中表现良好,老姨夫减了刑期,他刑满释放的时候,玥玥已经24岁了。得知这个消息,老姨和玥玥一时间都有些不适应。
那天,老姨去火车站接刚出狱的老姨夫,在出站口乌泱乌泱的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他。老姨夫留着板寸头,一层短短的发茬已经花白了。
老姨夫一脸讨好地问:“你来啦,玥玥咋没来?”
老姨没好气地答:“咋地,你是啥大人物啊,还得全家都兴师动众地都来接你?”
老姨夫就讪讪地解释:“不是……我这不是寻思能早点看见玥玥嘛。”
夫妻两人久别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悲大喜,仿佛只是一个妻子照例来接远行的丈夫回家。在路上走了好久,老姨才扭头对身后的老姨夫说:“玥玥没在家,她现在做导游,出去带团了。”
一进家,老姨就给老姨夫从头到脚、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的衣服,还陪他去办了身份证。看在老姨和玥玥的面子上,家里人都真诚地接纳了老姨夫,包括一直不喜欢他的姥爷。姥爷年纪大了,生活的风霜早已把他内心的不满磨平。见到老丈人,老姨夫面露愧色,声音都有些哽咽了,一个劲地保证:“回来我一定好好过日子。”
用我妈的话说,老姨夫毕竟是玥玥的亲爸,不管咋说,他肯定是实心实意地对玥玥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可脾气倔强的大舅还是不愿意搭理这个老妹夫,对此,玥玥表示赞赏:“我大舅才是阶级立场最坚定的人!”
父女见面之后,玥玥一声“爸”都不肯喊,就管他叫“老钱”。一开始,老姨夫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后来发现玥玥偶尔也不管我老姨叫“妈”,他就能自我安慰了。
在监狱里面待了五分之一多个世纪,老姨夫不可避免地跟社会脱节了。刚出来那会儿,他看啥都觉得新奇,说话做事中规中矩,处处透着拘谨。可时间一长,他就感觉自己摸到了些“门道”,心思又活泛了起来。
那段时间,老姨夫参加了几次朋友聚会——过去那些朋友都跟在他屁股后面混,现在他们大多在社会上混得不错,吃得开。出于客套,他们对老姨夫还挺尊敬,恍惚之中,老姨夫似乎又找回了当年做“大哥”时叱咤风云的感觉。
老姨夫回家3个月后,老姨来找我妈,说自己要离婚。
我妈吓了一跳,连忙问发生了啥事:“这二十多年都过来了,现在咋又想起离婚了呢?”
“我那都是为了玥玥,现在看,他还是不着调。一开始装了两天,这一阵子,烟啊酒啊的又都捡起来了,天天和那些人吆五喝六的。说实话,现在有他没他都一样,我可不想老了老了还得供着他胡吃海喝的。”老姨一口气说了一堆话,看得出来是带着气的。
我妈有点担忧,怕老姨夫闹出什么事,就让老姨先问问玥玥的意见。可谁也想不到,过了一段时间,这场离婚风波居然偃旗息鼓了。据说是因为玥玥找老姨夫谈了话:“如果你想和我俩好好过,就靠谱一点。要不然,这么多年你没尽到父亲的责任,你老了我也没有养你的义务。我还是和我妈过,你自己出去过!”
老姨父被女儿噎得说不出话来,也是真怕将来没人给自己养老送终。事后他偷偷对老姨说:“她要是随了我,性子狠起来,真能干出来啊……”
此后,老姨夫收拢了乱七八糟的心思,终于和老姨过起了正常的日子。因为在监狱里一直练着厨艺,家里的家务老姨夫几乎全包了。老姨苦尽甘来,终于在五十多岁时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每天早上,他们一起骑着摩托去菜市场买菜,晚饭后,两人又一起下楼去溜达。看着他们形影不离的样子,外人都觉得这是一对恩爱夫妻。
之后,玥玥搞对象了,这对象搞得同样轰轰烈烈,人仰马翻。
她的男友是早在大学实习期间认识的,也是个普通的打工仔,但老家在村镇,经济条件一般,人长得也一般。等老姨发现的时候,俩人已经谈了好几年了。
一直以来,老姨都想让玥玥找个条件好的婆家,不再像自己一样吃遍生活的苦。一开始,她苦口婆心地劝,没用;过一阵子,她开始歇斯底里地闹,还是没用;到后来,母女俩在家横眉冷对,陷入了冷战。老姨夫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只能反复说“你妈是为你好”,之后,他就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这娘俩天天闹腾,我妈唏嘘不已:“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让你老姨这回也尝尝当年你姥爷姥姥的滋味吧。当年,她那心可比玥玥狠多了,撇下你姥,说走就走了。”
家里的几个表姐妹也觉得那个男孩配不上玥玥,毕竟,她学历、模样、个头都不差。应承着老姨的请求,我们也推心置腹地和玥玥谈了谈。玥玥也跟我们直说:“我是看着我妈这一辈子是咋过来的,我不想找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只想找一个真心实意对我好的。再说了,我们家又是什么样的家庭呢?人家知道我爸的事,不嫌弃我就很好了。”
我们把这话婉转地倒给老姨,老姨听完都要崩溃了,她歇斯底里地喊道:“怎么就找不到好的呢?之前人家给她介绍那个铁路的,她看都不看!我这都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她!将来日子不好过,她哭都找不到地方!”
可崩溃归崩溃,从那以后,老姨似乎也接受了“女大不由娘”的事实。她默许了玥玥的选择,开始慢慢接纳了这个“准女婿”。
2018年,玥玥要结婚了,我对老姨说:“这回你一定要捯饬得漂亮点。”
这些年,老姨总不舍得给自己买衣服,每次买之前都挑来捡去的,恨不得一件衣服能穿上个十年八年。趁着玥玥结婚,大家都劝她买几件好衣服,可她在商场里挑花了眼,一直拿不定主意。
我妈就说她:“买衣服咋就这么费劲,就找对象主意那叫一个正!”
老姨听了也不生气,寻思半天,回道:“你说咋回事呢?我也纳闷呢。”
在商场的试衣镜前,老姨的身材仍然高挑,却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个穿喇叭裤、花衬衫的时尚美女的影子了。她选来选去,最后长叹一口气,感叹自己穿衣服最好看的年龄早就过去了:“年轻时候的腰条,哪能回来啊?”
我不由想起那年大学放假回家,我给老姨买的一件风衣。风衣上身,果然好看,老姨的身材气质一点也不比同龄人逊色。她细细摩挲着风衣的料子,那双手青筋暴露,皮肤粗糙,在衣料上划得拉拉巴巴的,都不能一捋到底。
当时老姨忍不住自嘲:“四十岁的脸,六十岁的手,我自己都不愿意看我这双手了。”
在玥玥婚礼上,老姨夫牵着女儿缓缓前行,亲手把她交到了女婿的手里。到了致辞的时候,在家里准备了好几天,头天晚上练了十多遍词的老姨夫,刚一开口就说不下去了。他一个东北大老爷们在台上哭得稀里哗啦的,久久不能自制。
台下的宾客大多是山区厂子里的老同事,那些上了年纪的也都跟着抹泪,感慨当年的“地癞子、刀枪炮”如今也是好汉迟暮了。也有人叫好,说,“女儿都出嫁了,钱泽中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了”。
老姨夫从台上退下来,还在用餐巾纸抹眼睛,身上再也找不到一丝“社会大哥”的霸气。我四处搜寻着老姨的身影,只见她头发盘起,穿着米色风衣,小西裤,高跟鞋,正热络地招呼着亲朋好友,脸上全是喜悦和平静。不知是生活赋予老姨坚强和平静,还是她已经对生活妥协,随遇而安了。
后来,做了外婆的老姨,眉目变得愈发温和。她抱着外孙哄觉,附近的桌子上,还摆着那个老式的玻璃相框。里面的一对年轻男女戴着蛤蟆镜,相互依偎着,笑容依旧灿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