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知友最近参加了一个葬礼,却遇到了一件不是很能理解的事。
在他看来这明明是一件很悲伤的事,但是在席间人们却推杯换盏,不亦乐乎,感受不到丝毫伤心的氛围。
难道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内心也会变得麻木吗?
为什么明明是葬礼,可是在吃席的时候,人们还是有说有笑?
| 答主:西村疯婆子(1 万人赞同了该回答)
我爷爷过世的时候,我三伯把他的头骨装进骨灰盒后突然望着周围的兄弟姐妹和侄子侄女们说道:「你们还愣着干啥,哭啊。」结果这句话非但没让我们哭,本来沉重的气氛下不少人笑出了声。在这情绪的感染下,我三伯自己都笑了。我爷爷 94 岁走的,在我们这里叫做喜丧。他 60 岁后就不干活了,每天骑着自行车闲逛,或者去敬老院打牌,还能去旅游。几个孩子都很孝顺,都也事业小成。他的晚年生活可以说是无忧无虑,最后清点遗物的时候发现他私房钱还有二十几万。他在 89 岁时候生了一场病,我们几家轮番照顾,可把我们累坏了。当然最累的是我奶奶,可以说是一把屎一把尿伺候他,在所有人精心照料下,他又挺过了五年。照顾一个老人真的是非常折腾人的事,我们这种家庭条件不错的家族都觉得累,更别提那种经济条件差的了,最后老人家走的时候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他走的时候哭最惨的是我奶奶,结果过了几天她就生龙活虎了,每天笑呵呵地去打牌。和我姑妈聊天的时候说这辈子没这么轻松过。人老了会离世这是自然规律,逝者如果这辈子过得开心过得充实咱们也没什么好难过的。前年平安夜,爷爷去世了。当我匆匆忙忙赶回去的时候,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葬礼热闹非凡,家里人请了草台班子来表演,唱歌跳舞,外加舞狮和模仿他生前最爱看的《西游记》经典段落。大家进场,递了礼钱,就围着大圆桌坐下。都是些平日里的邻里乡亲,桌上炒菜凉菜卤肉白灼虾一样不少,大家有说有笑地吃着,小孩子喝橙汁,年长的男人一杯一杯饮酒,把桌上的散烟抓过来放进兜里。爷爷走的时候 83 岁,按我们当地的说法,叫喜丧,意思是能够无病无痛活到这个岁数然后死去,其实算是一件好事。来的客人里有跟爷爷年纪相仿的,也有比爷爷年纪更大一些的,脸上都没有过于悲恸的神情,只是平静,看上去甚至有些百无聊赖,坐在一旁默然,逗一逗小孩,或者抽一支烟。我去过很多次葬礼,无一例外都是老年人的,在这样的葬礼上,热闹是一种礼貌。作为亲属的人们其实并不希望看到凄凄惨惨的场面,因为死亡是每个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它是一列必然驶过来的火车,撞向我们每个人不过或早或晚,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一个人死了,这不是一个夸张,不是一个比喻,只是一个陈述而已。而当一个年老的人跨过生与死那条模糊的界限,活着的人帮助他的家人一起料理后事,能尽量多地帮一点忙,递一点礼钱,或者制造一点无用的寒暄,对于家属而言都是慰藉。我的爷爷去世后,亲戚和邻居们帮爸爸订吃饭的大圆桌,告诉他要走哪些具体的流程,那么多迎接客人的凳子和碗筷要去哪里借,蔬菜肉类去哪个菜市买更新鲜划算,礼金该怎样记录,之后该怎样逐一还给别人,去哪里请草台班子,一个葬礼怎样才能办得体面。死亡对于死去的人而言是一个瞬间,对于活着的人,是一个具体而冗长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大家共同的搀扶和帮助,需要他人在席上有说有笑谈谈日常琐碎和天气,来宣告生活并没有停滞不前,无论怎样,它总会继续。当那个死掉的人终于变成了我们自己,我们也希望自己的亲属可以受到类似的帮助,邻里亲眷们也可以在席上面色如常地吃一口好饭,喝一碗热汤,讨论一下今天饭桌上的虾确实美味鲜甜。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我先下场了,各位在舞池里继续。毕竟,死亡是一趟注定满载而归的列车,我们每个人都是乘客。人是有极限的,随着年岁增长,精力和体力都在下降,哭和悲伤都是需要极大的精力,哭多了要伤身,也没那么多力气。我姥爷晚年得了糖尿病,一开始还行,后来并发症逐渐增多,脑血栓、半身不遂都来了,脑子也糊涂了,经常要进急救。从我高中开始,宣告病危的次数怎么也得有六七回。我们家在外地,告病也总是很急。有天我父亲出门应酬,母亲在晚上十点接到老家的电话,说姥爷要不行,要我们一家回去。打电话给我父亲不接,等我父亲回来,她狰狞着红眼睛把父亲扔在沙发上。早上四点半我们就摸黑出发上了高速,我母亲一路上只说了一句话:「我告诉你 XXX,要是我没见到我爸最后一面,我这辈子都跟你没完。」后来我母亲找了一个可以接跨城拼车的出租车司机,父亲抽不开身就自己拼车回老家。高考前姥爷又病危了,直到高考结束我才知道。上大学之后又有两次宣告病危,我紧急买的机票回去。姥爷就在病床上、轮椅上稀里糊涂地度过了最后的年月,一天天念叨着「咋不死了呢」,「死了好了」。也认不出来人了,见人不是傻笑就是哭,不知道谁是谁。这么可能得折腾了六年,最后一回没救回来。我母亲刚陪床一个多月,回家休息了一周,听到病危的消息,我们又折腾去。还是没赶上最后一面。我老家在河北省北部,从唐山分出来的县级市。村里头有红白事,是专门有人组织人员进行搭棚、摆灵堂、做饭、下葬等一系列工作的。这些人叫「落( lao 四声)忙的」。意思是来帮忙的人。有一个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就像是大祭司一样统筹调度这些事情。因为一个村子,或者半个县城,可能也就那么一两个人能有威望做这个大祭司,大祭司的人情洞察和道德品格,都几乎无可挑剔。这个人有的村叫「打摆的」,也有村直接叫「领着落忙的」,也可能这个头衔在岁月中已经遗失了。没亲身经历过红白事,不知道一个德高望重,历尽世事的老人是多么珍贵。我姥爷去世的时候,大祭司特意嘱咐,哭是有时辰的,只有在某几个时辰才有哭的仪式。最开始我以为这也是乡土乡俗,或者说难听点封建糟粕的一部分,直到我母亲的悲伤在灵前爆发出来,那是我看过我坚强的母亲的最悲伤的时刻。大祭司说哭,她终于放下了长女的架子,终于不再是那个面面俱到宽厚待人的大姐,而是扭曲着脸大喊「我没有爸了呀!」泪水奔腾而下。作为一个外孙,多年在外,一年也就回老家一两次。我对姥爷的感情其实没那么强烈,就仅限于一个对自己特别好的亲戚。而我对母亲的理解则远超于此,她的悲伤强烈地冲击着我,那种崩溃让我这个做儿子的无地自容,也不知如何自处。哭了约莫半分钟,大祭司开始叫大家起来,不许哭了,等到下个时辰再哭。我的母亲已经浑身脱了力,是我和表哥扶她起来。从前我不相信古代什么悲伤过度而死的小说故事,是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悲伤过度对人的摧残。一连三天,从早到晚,什么时候穿衣服,什么时候入棺,嘴里含什么,脚下什么鞋,什么时候敬花圈,什么时候烧什么祭品,什么时候烧逝者的衣被,什么时候迎来宾,怎么接待什么顺序,哪个时段谁去迎,什么茶,什么烟,什么果子,什么瓜子,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送灵,什么时候吹吹打打,什么时候守灵,哪些人需要留着过夜,哪些人需要回家休息,什么人陪下葬,几辆车,多少人,大祭司就跟婚礼主持人一样,全安排好。跟逝者最亲近的人,这几天一刻也别闲着,忙起来,忙着寒暄,忙着迎客,忙着完成仪式的各种准备,充分地投入到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一切义务当中。就是不让你有时间悲伤,因为一旦空闲下来,那种巨大的悲伤就随时侵袭过来了。我尝试陪着母亲,但生离死别的大事,别人终究是不能替她来承受。多年不见的亲戚,外地的,远房的,赶来奔丧。大部分是我不认识的人,有的母亲认识,有的舅舅认识,有的只有姥姥认识。都得寒暄照应,引进灵堂拜一拜,上柱香,再带到屋里坐坐。我知道有的小朋友会说,那多么俗啊,多么虚伪啊,如果我至亲去世,怎么可能有精力去理那些十年没见过一面的人?我告诉你,我从母亲的背影当中深切地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痛失至亲的长子长女,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他们是没有资格沉浸在自己的悲伤当中的。在灵堂前,我的母亲、舅舅、姨,不是作为自己而存在的,而是代表着逝者的遗志。乡里乡亲,有哪些情商低的说风俗应当如何如何的碎嘴子,大祭司直接 battle;家里青壮劳力少的,搬东西搭棚子这类力气活直接安排落忙的全安顿好;完全引导丧礼的节奏,让人不至于过度悲伤,也不至于无处释放。我姥爷去世的时候有一项,唢呐队要从村西边沿着中轴线一直吹到村东头。我们跟在后头撒纸钱。我看了看那几个吹唢呐的,有中年人,还有半大小子。一声大喊「走嘞!」然后哥几个踏在村道上,布鞋震起一阵阵尘土,唢呐响起,中间换了几首曲子,其中有一首是好汉歌。那种乡土的顽强生命力,张扬,骄傲,是我第一次听懂这首歌。我爷爷去世的那几天,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爷爷给我讲他年轻时候背着麻杆,去绥中卖麻的故事。讲夏天一块钱一瓶的大绿棒子,站在树下咕咚咕咚一口气多么爽,可其实他年轻时候穷,一共也没喝过几次大绿棒子。到老的时候一天一瓶啤酒,不论寒暑。讲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讲出殡,在哪个乡叫「摆锥」,在哪个村又叫「走马」。我那时候还觉得像孔乙己「茴」字的四种写法一样。至今也不记得,爷爷出殡的时候,那个环节叫什么名字了。题图: 《请回答1988》
编辑: 鑫鑫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