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鸡娃，不躺平，90后奶爸全职带娃

源济

不鸡娃，不躺平，90后奶爸全职带娃

Original 李慧琪 看天下实验室  2022-06-18 20:00 Posted on 北京

攻克男子气概。

撰文 | 李慧琪

编辑 | 谌彦辉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五月初夏的一个夜晚，晚风微醺。玩闹一天的孩子们都睡下了，十几个家长在九点半后相约坐在电脑前。

他们在线上共读一本叫做《从尿布到约会》的书，这是一本美国经典的性教育家长指南。5到8岁的孩子有哪些性发育特征，怎么给这个阶段的孩子讲“精子是如何遇到卵子的”，如何避免让孩子受到熟人作案的性侵害……这些是他们当晚热烈讨论的话题。

负责领读的人叫海星，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戴着圆框眼镜，说话风趣又有感染力。海星是一名32岁的全职爸爸，也是当天唯一参与的男性家长。在北京，这不是一种常见的选择。海星的同龄人更多关心的是绩效、晋升和下一个风口。

海星在网络上的全名是 “仰泳的海星”，他解释说，“海星的嘴巴在底下，它是不可能仰泳的，那这个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是不是很潇洒？”

去年七月，海星7岁的儿子乐乐就做了一件“潇洒”的事。一天，乐乐突发奇想要穿裙子，他觉得“凉快又漂亮”。海星和妻子提醒儿子，男孩子穿裙子可能会遭遇异样的目光，但乐乐坚持去商场，挑了一条他喜欢的蓝裙子。

乐乐开心地穿着裙子去上学，有同学说“像大树长了尾巴”，也有老师批评他，甚至还有男同学恶作剧掀他的裙子。乐乐回家哭了一场，他说自己“一秒高兴，三秒难受”。之后，海星把这段经历写下来发到了知乎上。很快，网络上的讨论像潮水般涌来。

海星和妻子陪乐乐去商场挑裙子。（受访者供图）

有人觉得“很酷”，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孩子的尊重。有一位网友还给乐乐写信说，“大概因为自己小时候有过类似遭遇，看完帖子就会下意识想对这个孩子说些什么，就像对小时候的自己说些什么。” 但也有不少人提出质疑，觉得给孩子的自由过头了。海星一开始觉得这只是一个社会宽容度的问题，但在一万多条评论里，这个问题演变成教育的、性别的，甚至带上政治的色彩。

为了保护孩子的好奇心和想象力，海星和妻子只是温柔又有力量地告诉乐乐，“在这件事情上每个人的观点都是不一样的，没有谁对谁错，我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伤害自己，不打扰别人。”

01

当上全职爸爸

清晨6点，大多数爸爸还没上班，海星就准时开始一天的“工作”。6点10分，他叫儿子起床，随后，海星会带着乐乐晨读，给他做早餐，再送他去上学。学校离家不远，有时候乐乐骑自行车，海星一路小跑跟着。

接下来，海星会去买菜、做饭、忙家务，下午三点半再接儿子放学，晚上还得陪着练琴、写作业，一天的时间在洗碗、换床单、整理衣物等日常琐事中消耗。海星说，这份工作远比他最初想的要更为繁琐。

海星曾是一家影视公司的职业摄影师，他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的摄影专业，在北京的影视圈里摸爬滚打，工作忙碌，收入也很可观。

他和妻子是大学同学，妻子比他小一届。海星是在校园里向妻子求婚的，他们很快就有了乐乐。后来，妻子继续攻读硕士，但孩子刚出生一两年，她不得不付出巨大的心力，学业一度受到影响。乐乐快三岁时，海星发现，妻子总是去咖啡厅看书，一看就一整天，孩子只能交给保姆。海星放心不下，常常下班后照顾儿子。

后来，妻子准备去北大读哲学博士。海星觉得，他应该支持妻子。他时常开玩笑说妻子“生活不能自理”“缺点如繁星”，但学习能力强，在自己擅长的学术领域里散发着太阳般的光芒，而“太阳一照，如繁星般的缺点就看不见了”。 

但妻子的计划并没有得到家中长辈的同意，在他们看来，女人要么出去赚钱分担压力，要么在家专心带孩子。海星夫妇一再坚持，老人们最终才妥协。

在城市里，很多老人和保姆是带娃的主力军，可随着孩子长大，海星看到乐乐身上开始显现出一些隔辈育儿带来的缺点，“比如他的性格很内向胆小，我很纳闷，我的儿子怎么会胆小呢？后来发现是奶奶带娃很保守，生怕磕着碰着，自然胆就小。”最后，海星和妻子达成共识：孩子必须自己带。

海星决定从公司辞职，当一名全职爸爸。他琢磨着，作为摄影师平常可以接些活赚钱养家。妻子也和他商量着将日常物质消费降到最低，加上她读博的一些补贴收入，足够维持家庭正常运转。

在带乐乐的过程中，海星也发现自己在教育方面“有些天赋”。当他分享经验，别人也感到受用时，他感觉教育成了自己真正的事业，外出拍摄只是养家糊口。

他在家中还为乐乐制定了一些规则，比如周一到周五不能看电视；三岁之后，吃饭前一小时不能吃零食。

一直以来，海星没有给孩子划定太多的条条框框，乐乐想穿裙子，扎辫子，在泥巴里打滚都可以，但是对身体有伤害的事情坚决不可做。有时候，乐乐闹情绪，海星也会被激怒，但不会强迫乐乐，让他必须听话。

乐乐在法国幼儿园参加变装舞会。（受访者供图）

有一次，他们去大理旅游，在经过一座拱桥的时候，海星想帮儿子推小车，但乐乐嚎啕大哭坚持自己推。有人告诉海星，这是孩子的“秩序敏感期”，尤其是2到4岁的幼儿。后来，海星也意识到，家长正确的应对方法是让孩子维持自己的秩序，而不是用傲慢的强力去破坏。

02

从美剧里走出来

今年8岁生日刚过，乐乐掉了一颗牙。之前看了法国电影《艾特熊和赛娜鼠》，乐乐一直相信掉牙之后，会有小老鼠来给自己放硬币。但妈妈告诉他，“我们在中国，家里有两只猫，小老鼠估计是来不了了。”因为担心儿子失望，她赶紧接着说，“来的可能是牙仙子！”

这段时间，乐乐沉迷漫画，从《哆啦A梦》、《丁丁历险记》看到了《高卢英雄历险记》。有天晚上，乐乐悄悄把门关上了，海星的妻子立马有所察觉，猜想他肯定拿着手电筒在看漫画。结果妻子发现，乐乐趴在枕头上，正等候牙仙子的到来。

晚上11点半，没能熬住的乐乐还是睡着了。这时，一个“美丽又强壮”的牙仙子，蹑手蹑脚地来到乐乐的房间，把枕头下的牙齿换成了一块钱的硬币，还像童话里一样亲吻了他的额头。

类似的情景常常发生在美剧里，而海星就像是从美剧里走出来的爸爸。他和乐乐是好兄弟，有很多只有彼此熟知的手势动作和“梗”。去医院体检要排长长的队伍，海星会把自己的银行卡都拿出来，两人在地上玩打水漂。妈妈去商场逛街，海星和乐乐在一旁等着，他和乐乐在不同颜色的地砖上跳格子或者坐在那里下围棋，从来没有抱怨过“女人就是这么麻烦”这样的话。

乐乐也像同龄人一样学钢琴。不过，这是他自己选择的。去法国游玩时，他被街上的流浪艺人深深吸引。海星没有打算让他考级，只想支持他的兴趣与爱好。在学校里，同学问，“乐乐，你考几级了，我已经考到四级了。”回家之后，乐乐略有失落，但海星和妻子开玩笑似地告诉他，“下次同学再问你，你就说，非专业才考级，大师不需要考级。”

每次去接乐乐放学，海星都能从人群中一眼看到儿子，感觉乐乐的每个五官都在飞舞着，向他欢快地跑过来。乐乐也常有各种“语出惊人”的时刻，前段时间，乐乐要自己做早餐，学炒鸡蛋。看着鸡蛋下了锅，他对海星说，“鸡蛋进油锅的时候，鸡蛋就在里面冒泡，还会上下动。你看！是我给了它生命，它在呼吸。”

海星在少年时代喜欢看《成长的烦恼》，这是一部美国情景喜剧，片中的爸爸幽默顽皮，海星感叹，“太酷了，为什么我爸爸管我这么严，希望我以后能成为这样的爸爸。”现在，他也这么做了。

乐乐体验钓鱼。

03

让阅读打开孩子的世界

海星之前在一本书中看到，孩子在12岁之前，父母都要尽量用想象和童话给孩子解释这个世界。因为接下来的人生，孩子都要用成年人的视角来看待了。他希望乐乐一直保有想象力迸发的种子。

海星的家是一间三居室，家里除了手机，几乎看不到一块屏幕。除了开放式厨房和卫生间，每个房间都有两三个白色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

客厅里摆放的是地位显赫的各大名著，书房里放着几乎全套商务印刷社的哲学经典原著，卧室里有金庸全集。乐乐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床的旁边也立着一个五层高的大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上千本绘本。客厅餐桌旁还有一个三层滑轮小车，上面放着每天要读的经典和故事书。中午吃完饭，乐乐很随意地拿起一本故事书，几秒钟就进入沉浸的状态。每次一有新书到家，海星和妻子就像图书销售员做广告一样把书“推销”给乐乐。

在乐乐小时候，海星最喜欢给他读绘本。他在美国书评人奥维尔·普瑞斯科特一本名为《给孩子读书的父亲》中看到：很少有孩子主动喜欢阅读，通常必须有某个人引领他们进入书中的奇妙世界。但给孩子读故事绝不是让孩子成为特别优秀的儿童，而是激发出孩子的潜能，增进亲子亲密关系，并为孩子和书籍之间尽早建起桥梁。

乐乐房间里的绘本书柜。（受访者供图）

海星知道，自己就是引领乐乐的那个人。不止如此，他还为很多忙碌到无法陪孩子阅读的朋友担心，写了一份精简的《朗读手册》读书笔记发给他们看，邀请他们加入为孩子读书的行列。最近一段时间，他还会去幼儿园给小朋友读绘本。

乐乐的阅读是从1岁8个月开始的。三岁的时候，海星和妻子开始让乐乐读四书五经。这段时间，乐乐刚读完了人民出版社出的《西游记》原著。

海星和妻子也是第一次读《西游记》原著。他们用了八个月的时间，每天给他读上一到半回，再用白话复述一下。在以前读四书五经的时候，乐乐已经适应了文言文的语言逻辑，一些词和倒装语句也不用再给他翻译。

在伴读的过程中，海星更是体会到了阅读本身的魅力。原著里两三页的篇幅讲述洞穴的样子、妖精们的衣服，但在电视剧里，导演把它们浓缩在一个镜头里。本来猪八戒、孙悟空都是一头兽，有獠牙，也很凶猛。唐僧也不完全是高大神圣的，在原著中，他爱哭，常常没脑子，还嫉妒冷落孙悟空。但在电视剧和动画片里，他们都变成了单一的形象。

每次读完书，海星和妻子还会带着乐乐思考一些新的问题。比如孙悟空的故事很精彩，那些巡山的山大王，狮驼岭的小旋风，他们的世界又是怎样的？通常传统的童话结局都是美好的，最后总是说“公主和王子结婚了，从此以后过着幸福的生活。”但海星和妻子也会在结局后加上一句，“他们非常快乐，但他们的生活还有很多事要做。”

在海星看来，人类的童年如此之长，这段时间就是父母带着孩子去打怪，而他们就是在做生活的“实习生”。父母带他们认识生活学习中不同的怪物，他们有懒惰，欲望、傲慢、自卑、嫉妒、虚荣等等。

“当然我的职责也就是在陪着他打怪的时候，训练他掌握生存的技能和锋利的武器：善良、责任、勇气、自信、勤奋、坚持等。在此同时，我似乎也得到了等级提升，甚至弥补了我小时候的技能空缺。”海星说。

04

“第二人生”

海星是南京人，他的父亲退休前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上世纪九十年代，海星的母亲下岗了，父亲后来选择下海，去了深圳、苏州和上海，基本上两三个月在外地，完全不能管孩子，他又回到了事业单位。

海星父亲也去外面承接一些项目，工作很辛苦，但他仍会花时间陪伴海星。他会给海星写信，给他写成长记录，周末带他去爬山，还经常从杂志中挑一些文章给海星读。

等到海星自己带孩子的时候，他更有耐心。在知乎上，海星目前已经发表了92篇文章，写了13篇乐乐的读书笔记，回答了20多个网友的育儿问题，记录了养育乐乐的点点滴滴。比如怎么陪孩子学钢琴，怎么培养孩子的主见，反思“父权”和自己的教育原则等。

去年夏天，海星一家和朋友出去玩。乐乐想吃糖豆，海星妻子的包里有三颗，她就问乐乐想吃什么颜色的。乐乐挑来挑去，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选了一个颜色。朋友忍不住说，“这么麻烦，你直接给他那两颗不就行了，还要挑那么久？”海星和妻子感到惊讶，心想难道不应该让他自己来选择吗？

乐乐在滑雪。（受访者供图）

他们深深意识到，孩子的主见就是这样在一点一滴的事情上慢慢消失的。庆幸的是，海星的父母从小给了他很多机会自己做决定，包括当初去学摄影。

同样乐乐的成长也让海星和妻子“重活了一遍”。“因为孩子天生没有任何规则和技法，所以他会一次一次撞击我们成年人的世界，直到把我们撞碎。然后，我们再重新建构起来，变得像孩子一样焕然一新。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变得没有什么男子气概，也没有什么固有观念和既定规则。”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书中提到一句德国谚语，“einmal ist keinmal”，意思是“一次，等于没有”。海星的妻子解释说，只能活一次，就和根本没有活过一样。孩子的到来打开了“第二人生”。父母尝试了以前没有尝试过的东西，获得了新的视角，有了真正的成长。

海星常用的头像是一只毕加索画的小公鸡，他喜欢毕加索曾说的那句话，“我花了四年时间画得像拉斐尔一样，却用了一生的时间，才能像孩子一样画画。”海星说，“很多成年人可能很早就把自己童心的那扇门关死了，有些是自己关的，有些是别人关的，但有些人的还虚掩着。有了孩子之后，我觉得孩子像一阵风一样把我的门打开了。”

海星带乐乐逛中国国家博物馆。

05

深潭里的生活

一开始，全职爸爸都会遭遇一场难以调适的心理危机。海星坦言，前几年他常会后悔辞职，“当年有些小伙伴现在已做到了高管，甚至做到了合伙人的高度。看到兄弟姐妹们都这么厉害了，而我在干什么？我在甩被单，我在带我儿子出去滑着滑板车踩水！”

他把自己比喻成困在一套固化的社会评价体系中的人，很难免俗。他在理性上充分肯定自己的价值，认可家庭教育的重要性，但觉得自己没有诚心真意地去努力。

海星发现，一些全职爸爸将培养孩子视为“经营事业”、“管理项目”，而回归家庭前越“成功”的人做全职爸爸执念就越深，鸡娃程度也就更强，但这样往往会将自己和孩子都陷入高强压的状态之中。海星也意识到自己心有不甘，有时严重失衡，甚至抛掉了他当初出于爱与意义辞去工作的真实动机。

2019年，海星的妻子赴法国交流学习一年，海星和儿子陪同一起前往。这一年，他们在法国逛遍了各种博物馆和美术馆，还体会了各种别样的人生经历。比如在埃菲尔铁塔旁的文化广场，乐乐看到了很多街头表演的流浪艺人，其中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化身架子鼓手，一脸陶醉地敲打着各种器物的盆底，乐乐也跟着在一旁欢快地跳起舞来。

后来，海星一家因为疫情滞留在法国，并需要支付大笔的滞留费用，他欣然接受了一份看起来很不man的工作——在美甲店做美甲、美睫。海星发现，在法国，有很多纹着花臂的男性美甲师，这并不是一个有性别门槛的工作。

海星一家人去法国枫丹白露宫游玩。（受访者供图）

“这些体验其实都挺酷的，尝试不同的可能，才会让人生的宽度更大，知道生活还有很多可能性和活法。”海星说。

他还为这一段心路历程做了总结。海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其实做全职爸爸，第一大难关就是攻克自己的“男子气概”，除此之外，还需要一种特殊的“生活超能力”。简单来说，就是能从繁琐无趣的生活中发现有趣的一面。

“男人的性格大部分是一种外向的状态。外界的大风大浪可以更多地刺激并推着我们的生活往前走，这可能是男人的原始本性——冒险；而在家中那些琐碎的东西就像一层浮萍一样，铺在一个深潭上面，让你看不到潭中的深邃，那些涌动的魅力，那些五彩的世界。”他说。

“所以，习惯大海的人很难习惯这一潭池水，当他们从大海中回来的时候，总希望有那么一天能够再回到大海，是因为他们没有钻入水底看看，也可以说压根没几个人下去看过。”人类学家项飙曾比喻中国人像蜂鸟，振动翅膀悬在空中。“中国整个社会都在悬浮着。悬浮是一个很重要的意思，就是哲学意义上，不对当下做深刻的思考，一切现在发生的事情都是为了未来某一目标。”“它的本质不是对未来的追求，而是对现在的否定。”

海星给乐乐讲过一个朋友的故事，朋友觉得“我要拼命工作，不管生活的质量，等我实现财务自由，买个房子，我的生活一切都会变好。”这也是很多当代都市人的真实内心写照。讲完之后，乐乐反问说，“那人不就是被钱管住了吗？”

在海星一家的生活中，有着现代人少有且舒服的自洽。在他们看来，生活中的任何小事都有它的重量，都可以停下来感受，那些想象力和诗意也会从中触发。

前几天，海星和妻子陪乐乐看了千禧年前后出的日本动漫《棋魂》，其中一个片段让他们久久难忘。动漫中，年幼的天才棋士塔矢亮问父亲：“爸爸，爸爸……我有下围棋的才能吗？这种才能很了不起吗？”

父亲塔矢行洋是现代日本围棋界地位最高的人，他回答说：“哈哈哈，你有没有这种才能我不知道！即使没有，你已经有两种很可贵的才能！一是你比任何人都努力不懈，二是你比任何人都更爱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