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丝带妈妈”,指的是一群无法与自己孩子接触的母亲。她们生育孩子、抚养孩子,却因婚姻不幸,生生被夺走了孩子。
而抢夺者,往往正是她们曾经的丈夫、孩子的生父。
为了在争夺抚养权方面获得有力支持,夫妻中的一方——往往是男方,会将孩子强行从另一半身边带走、藏匿,并切断孩子与另一方的联系,以期制造“长期生活”的既定事实。
甚至,还有人对法院判决无动于衷,即便抚养权最终被判归给对方,他们也拒绝执行,带着孩子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过往的新闻事件里,曾有妈妈在孩子1岁半时就被迫与其分离,之后的8年,母子相见的时间一共只有20多个小时。
这样的妈妈不在少数,但她们却长期处在“无声”的状态下,孤立无援。
有资深律师分析过中国裁判文书网上700多起涉及抚养权纠纷的案例,其中,约12.68%的案例存在“抢夺、藏匿子女行为”,受害者多为女方。另有数据推算,中国每年大约有八万女性成为“紫丝带妈妈”,沦为配偶绑架孩子案件的受害者。
徐芸也不幸成为了其中的一个。
2021年6月1日,新《未成年人保护法》开始施行,其中增加了“不得以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的方式争夺抚养权”的条例。但这并没有给徐芸带来转机。
去年7月,徐芸5岁的女儿在法院执行下,终于回到自己身边。但谁也没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男方又一次带着二十余人,浩浩荡荡地闯入徐芸家中,抱走被吓哭的孩子,消失在摄像头的画面里。
直到现在,徐芸都没再见过自己的女儿。
2021年8月,正值暑假,距离女儿艺诺上小学不到一个月。
徐芸早早地规划了一切:重新打印出生证明、转户口、联系好学籍。在徐芸的老家湖北闵集,母女二人的生活也渐入秩序,不出意外的话未来十几年,从一年级、二年级,甚至到高中,艺诺都会在徐芸身边慢慢长大。
计划越圆满,担忧也越深厚。徐芸的心里还留有以往数次被“抢夺”、被欺骗、被撕毁契约的不安感。
她不想接听那个男人的电话,有时候说上几句也会直接挂断。尽管程某作为父亲有权利探视,但对徐芸来说,每一次约定的探视都是被“趁人之危”的空隙,她不再愿意相信了。
矛盾还在那里,只是女儿终于回到身边。
8月24日这天下午,徐芸还没做完上一次“抢夺”的笔录,闵集家里只剩下艺诺和父母。
16点过5分,门口的摄像头里忽然出现一群陌生男子。这一次,程某带来了比以往更多的人。他们行动有序,一开始只静静站在门口,派出一人敲门,见徐芸父亲出现,几个壮汉拖住老人的步伐,蜂拥而进屋里。
接着摄像头里只剩下空空的院坝,和徐芸父亲的叫喊声。
16点过6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哭泣的艺诺被抱走,男人们嚷嚷着:“走!走!”
孩子再一次被从母亲身边抢走了。
生父喊人来把女儿夺走的全程,都被监控摄像头捕捉下来
法令已改,判决已经执行,孩子还是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夺走。对方是女儿的生父,不算拐卖,报案也只当是家庭纠纷,无法立案。
徐芸无奈地收好给女儿买的东西,有画笔,有亮晶晶的粉色小裙子。“我找了的话(他)又是来抢”,她很怕这样动荡的童年会给女儿心里留下伤害。
这是女儿从她身边离开的多少天,徐芸已经记不清了。
2015年,女儿艺诺出生,徐芸收获了一段紧密无间的哺乳期时光,这给她带来某种前所未有的感动。与之相反的是,徐芸和女儿父亲程某的关系阴晴不定,逐渐面临崩溃。
2018年,徐芸作为原告与程某对簿公堂,争议的焦点之一便是女儿艺诺的抚养权。最终,法院以孩子出生后一直与母亲生活为由,将抚养权判给了徐芸。
但围绕监护与探视问题的争吵并没有就此停止。2019年春节,前来探视的程某以“带孩子回家过年”为理由,把艺诺带去了湖南岳阳。徐芸不放心地跟了过去,却被男方一家拦下,“亲戚朋友都在这里,有人脉让她上学,你想要孩子就到岳阳来。”
之后的半年多时间,在幼儿园前,不到四岁的艺诺被父亲和母亲抢来抢去。“他高兴了,就让我见一面,他不高兴了就拿孩子要挟,”徐芸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我们常常在幼儿园的路边吵架。”
直到2019年深秋,男方彻底带走了女儿,并且删了徐芸的微信,也不再接她的电话。
此后,在男方的“嘱托”下,幼儿园将徐芸拒之门外,程某家的大门也紧紧锁住。徐芸和女儿的相见,变得遥遥无期。
在岳阳这座有着五百多万常住人口的城市,藏起一个小孩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徐芸知道女儿在哪儿上学,也知道程某会带她住在哪里,但没有一次上门寻访最终是她所期盼的结果。
在程某居住的房子外,她常独自徘徊,像一个行踪不明的陌生人。
“我听见里面在说话,能不能开门见一下?”隔着铁门,徐芸的声音有些卑微,“艺诺你在的话,喊妈妈一声,妈妈来看你了。”
门外的灯熄了又亮,亮了又熄,楼道里是无人回应的空洞。
去幼儿园看一眼孩子的愿望,也变得棘手起来。隔着幼儿园的铁栏,徐芸仔细寻找着艺诺的身影,最终引起了园内老师的注意。
“我骗你干什么!”对方的语气近乎无奈,声音也愈加高亢,“她不在这儿,她退学了。”
回到车上,徐芸仍没有放弃,她开始拨打艺诺同学母亲的电话,小心翼翼地试探艺诺的行踪,对方告诉她孩子已经转走了。
转走了?孩子去哪儿了?孩子能去哪儿呢?疫情之下,所有的追问更加不可捉摸。
2020年初,突然爆发的新冠疫情使得人寸步难行,徐芸一直呆在武汉附近的家乡闵集,无法走动。直到6月管控放开,交通松动,“找孩子”又一次提上日程。
2020年6月,徐芸等待多时,终于找到艺诺所在的幼儿园,园方却以父亲不同意为由,拒绝母亲的探视和接送。
徐芸又急又气,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
因为抢走孩子的是孩子的亲生父亲,属于家庭内部纠纷,警察无奈地告诉她这是法院管辖的范围,需要父母双方自己协商。徐芸没有办法,只好联系所属法院。
法院也没有办法,毕竟孩子不是财产,说强制就能强制,法官跟徐芸讲,“孩子是人身,我们该怎么执行呢?”
为了解决女儿的抚养权纠纷,徐芸多次联系法院请求帮忙
放学时分,幼儿园门口热闹起来,人群熙熙攘攘,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徐芸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大步向前的程某拖着艺诺小小的身躯,直到他们眼神交汇。
身体比大脑更诚实。程某动作娴熟,一开车门,把女儿关在路旁,不由分说。
“我能听见孩子在里面哭,但他没有理会,他就看着我。”徐芸回忆起那个慌乱的场面,周围人奇怪的眼神把她包围,“我说你再不开门,我就要砸车了。”
身为母亲的勇气,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转机。徐芸看着轿车远去的影子,和女儿一起,消失在车水马龙中。
闵集和岳阳相距并不远,驾车不过三小时,乘动车只需一个半小时。但对四岁的艺诺来说,这代表了父亲与母亲两个家。年幼的她必须就这样反反复复地辗转在两座城市,伴着匆忙的步伐,和急促的呼吸声。
属于她的童年生活就在这一次次辗转中慢慢消磨、失序。
疫苗接种,是六岁孩童的必经之事。乙肝疫苗、脊灰疫苗、百白破疫苗、麻腮风疫苗等等,分别需要在儿童出生后不同月龄接种,且需按时、按序接种。
2021年7月,在徐芸的不断争取下,围绕女儿“抚养权争夺”的问题由法院立案执行,孩子终于回到母亲身边。由于分别太久,以及前两年间孩子随生父在外地接种,疫苗本上的信息格外混乱。下一针该接种什么呢?徐芸不得而知。
孩子随父母两地奔波,疫苗本接种一针就补一个,徐芸为此不得不打电话和孩子的生父核对
这样的失序,在感情中也不例外。
在被抢走的孩子那里,时间不再是连贯。短暂的童年时光,被分成“和母亲在一起”和“父亲在一起”的不同区域。重新接回女儿后,徐芸意识到,要弥补关系,就要和孩子一起找回过去。
她们坐在床边翻开相册,厚厚的一沓记录了艺诺从出生到六岁的点点滴滴。徐芸指着一张合照,说:“这是幼儿园小朋友,是吗?我还记得她叫什么。”
艺诺显得有些慌张,她对此好像并不感兴趣,只是快速地翻过照片,合上相册,“没了!”
家里还有一只异瞳的小狗,本是徐芸打算送给女儿的礼物,现在反倒成为了她的心结。每当小狗缠着她时,女儿就会立马转头走开,装作生气的样子,好像它是敌人,而非陪伴的朋友。
徐芸也会抓住机会和女儿聊天,努力把失去的沟通弥补上来。关于父母的关系,关于过去在岳阳的生活,关于总是被抢来抢去的纠纷,徐芸没有遮遮掩掩。“艺诺好像反应没那么强烈,她知道这件事,但她就不说。”
女儿接回来后,徐芸常常带着她翻看以前的相册,希望能借此弥补她们之间断裂的两年感情
抢与被抢的争夺,仍然每隔几个月就会发生一次。
孩子的抚养权被强制执行给母亲后,生父程某仍以探视为由不断找上门来,有时候还会带上一两个友人。
孩子对这一切没有太多的表达。每当听到父亲闯入的脚步声,艺诺会几近默契地躲进屋里,锁好门窗,只是听着争吵声,那些习以为常的争吵声。
在徐芸的记忆里,五岁的女儿只对电视里的东西滔滔不绝。只要屏幕闪烁,她就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跟前,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一段破裂的婚姻关系中,孩子变成了和财产一样需要被抢夺和被分割的“东西”,他们自身对父母亲情的渴望很容易被忽视。
在这样失序的生活里,再深的爱也步履维艰。徐芸一想起孩子,就难过不已,“我只是想让她知道,妈妈没有放弃。我不希望孩子对我有误解。”
徐芸的遭遇并非个例。她和有着相同经历的妈妈在网络上汇聚在一起,组成了“紫丝带妈妈”维权群体。她们当中,有人十年没有见过孩子,有人在生产后不到一个月就失去了孩子的下落。
自2021年6月1日起,第二次修订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正式施行,其中增加了“不得以抢夺藏匿未成年子女的方式争夺抚养权”的条例。
这意味着法院在审理离婚案件时,可以将此作为当事人不利于抚养未成年子女的证据予以考量。
不少身陷离婚纠纷、被迫亲子分离的母亲因此看到了希望,但亲身经历过一次次判决执行的徐芸知道,这远远不是结束。
拿到抚养权,如何执行?这是一个摆在眼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某律师团队整理过2020年181份涉及抚养权的案件,其中近四分之三起案件的执行结果是“终结本次执行”。这句话的意思是,如若在法定的执行期限(6个月)内采取各种执行措施,都无法将本案执行完毕,最终将暂时作结案处理。
据统计,在无法执行的原因“其他阻却事由”中,有41%是因被执行人故意逃匿或未成年子女被藏匿导致案件无法执行到位,也就是徐芸所遇到的这种情况。
这样的“抢孩大战”,通常发生在孩子八岁前。因为法律上规定,两周岁到八周岁的孩子因认知能力不足,尚不足以决定自己的行动。此时,父亲或母亲谁把握了陪伴的先机,谁就占据了争取抚养权的重要地位。
如果理性谈判没有效用,那就让“抢”来决出胜负。这一点,徐芸后来才明白的道理。
徐芸最担心的,是父母之间的争吵会给孩子带来成长阴影
2021年7月,法院强制执行女儿艺诺的抚养权判归,徐芸立刻把孩子带回了闵集老家。她特别向父母嘱咐要守好院子,若是暴力闯入私宅,就把民警找来解决问题。
但不到一个月后,孩子的生父便找上门来,强行闯入了徐芸父母的老宅,再一次把女儿带回岳阳。
找回来,抢回去,找回来......孩子在动荡里长大,大人在动荡里消耗。
“什么时候能见面呢?可能等她长大点吧,长大了我就可以和她单独见面了。”徐芸觉得,女儿8岁或许是一个盼头,到时候,法官就会倾听女儿自己的意愿。
但是,在女儿的童年里缺席这么久,她还会和妈妈亲近吗?还是会因为害怕父亲,不敢说出真心的想法?
孩子被抢走后,徐芸和家人发生过一些争吵,也从他们那得到一些建议
徐芸知道自己不能干等下去了。
今年徐芸搬去了武汉市区,找了一份有宿舍的工作。对她来说,没有艺诺的闵集也再没停留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