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女人都想嫁给爱情。与肇庆崽分手嫁给钟长征,我就认命哒,但老天不肯认我,一个背叛,一个死。本打算就这样带着嫣嫣过,没想到又与王建武这个扁毛重逢。这次,我不认命哒。”
春晓被送给我二婶做女时已经快10岁了。我二婶只生了一个崽,没女。她嫂嫂为了要个崽,一连生了3个女。那年,二婶便央求哥嫂把春晓过继给她。
春晓刚来二婶家时,头发稀少,像晒干的萝卜丝,蓬蓬乱乱。小脸黑黑的,看起来脏。等住了一段时间后,她的脸就像脱了一层壳,白净了,头发也茂密了,溜青溜青。二婶天天用红绸子给她扎羊角辫,春晓走路几乎都是小跑,两个小辫子甩来甩去,煞是好看。
“一崽一女享荣华”,这是我老家人的说法。春晓来后,二婶很欢喜,疼她胜过疼自己的崽。春晓很活泼,爱说爱笑,手脚尤其勤快,总是主动帮二婶干这干那。洗衣、煮饭、扫地,她样样都会,也很熟练,显然以前在家里经常做事。
屋场里的人都说二婶好福气,过继来了一个好女,乐得二婶合不拢嘴。就这样,春晓成了我们屋场里的“小可心”(大家都喜爱的小孩)。
因家里孩子多,春晓迟迟没能上学,后来竟和我成了同班同学。我比她小2岁,该管她叫姐,可我们是同桌,我便不肯叫。但春晓一直把我当亲弟看,上下学都要同我一道走,还替我背书包。二婶拿给她好吃的,她总要分我一半。学校搞大扫除,她也总让我歇着,她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久而久之,我便真把春晓当姐了。
春晓在二婶家住了不到两年,她亲生母亲就反悔了,又把她领了回去,说是再苦也要把崽女都带在身边。后来,我常听到二婶躲在屋里哭,她是真的发自内心把春晓当女了。听到二婶哭,我心里也难受。
春晓回去不久,就要过年了。80年代在湘北还遗留着除夕夜辞岁的习俗,伢崽们打着各式各样的纸灯笼,到家家户户去辞岁,回来的时候就有满满几口袋的糖果饼干。所以伢崽们都盼着过年,总想早点拿到辞岁的灯笼。
二婶照例请人扎了一个花灯笼,在腊月廿八那天,差我给春晓送过去。还没等春晓把灯笼拿在手里,她5岁的弟弟就抢了去,一溜烟儿地跑了。春晓想夺回,被她母亲喝住:“你就一个老弟崽,灯笼不给他给谁?”刚跑两脚的春晓又默默止步。
春晓母亲留我吃茶,一碗茶还没吃完,春晓的弟弟就回来了,手里的花灯笼已经被弄得千疮百孔,稀烂了。
我看了看春晓,她眼里全是泪。
去镇里上中学时,我和春晓又分在了一个班。虽说春晓有时到二婶家走亲戚,我与她偶尔有过碰面,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不再像以前那么亲密了。不过我能感受得到,她还是把我当弟看。
一次,我上体育课扭伤了脚,那几天都是春晓帮我打饭菜,周末又送我回家。有同学起哄,说我俩在谈恋爱,春晓脸不红心不跳,依旧照顾我,倒是我常被人取笑得面红耳赤。
有时放假,春晓会来二婶家住夜。二婶还把她当亲女看,来了就给她做好吃的,拿钱让她到学校里买点荤菜吃。对此,春晓母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觉得只要春晓还管二婶叫“姑”,住再久也是空文章。
初二下学期,春晓辍学了。班主任领着我们几个班干部去她家里邀请她上学,春晓倚着门,低头不语。出来打接应的是她母亲,头前还客套地泡茶给我们吃,话说得也婉转:“家里人多,就靠我男子家一双手,也要留点书把老弟老妹读读噻。”
老师反复做工作,我们也不停地劝春晓。见我们像牛皮糖样粘着不肯走,春晓母亲就跳脚骂了起来:“一个妹崽要读那么多书搞么哩?反正是别个的人。你们有钱你们多读些,我家是冇钱。你们是不是萝卜吃多哒,尽操空心。”说罢,她便背过身去拍起了屁股。
老师见状,只得领着我们几个悻悻离去。
春晓辍学后,就跟着她大姐南下广东打工去了。这是大多数农村女孩的遭遇,似乎这也是她们唯一的出路。一开始,春晓还与班里几个要好的女生写信,说说彼此的境况。后来不写了,春晓便渐渐被人遗忘了。
2001年,我在一家离家近的小报社实习,便常回家住住。我听说春晓谈了一个广东肇庆的男友,她母亲死活不肯,还说如果春晓要嫁到广东去,她就吃农药。
家里人骗春晓,说她母亲真的气得吃了农药,她就从广东赶回来了。到家她发觉上了当,可父母哪会让她踏出家门,一定要在本地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
据说,已经有人给春晓说媒,对方是个好人家,他们都想让她点头同意这门亲事。二婶这第一次和娘家嫂子同了心。那天,二婶请我去劝春晓:“孟崽你读书多,你去同春妹崽打下讲,你说的她肯定会听。嫁到外地有么理好,有了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有,娘爷要是有个寒暑病痛,崽女不落身边,谁来服侍?”
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去了。春晓母亲见了我,甚是高兴,给我泡了麻子茶。春晓当时正在拆被子洗,还是那般勤快,麻利。见到我,春晓感到意外,我不好说自己是专门来当说客的,便说在这附近有点事,听说她在家,好久没见,就来看看。
春晓开心地说:“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哒?细时候你可是很闷咯。”两人笑一阵,多年未见的生分感减去了不少。
年少时,春晓就是班里个高的女生,长大了更是女大十八变。一件绿色的风衣穿在身上,让她显得愈发高挑,细脚牛仔裤、高筒靴,是当时流行的标配。披肩长发烫成小波浪,完全是一个都市女郎。与她面对面,我都不敢去看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
聊着聊着,便扯到了她的亲事上。春晓说,她去看了媒人介绍的后生,人还行,又有砌匠手艺,但她和肇庆那伢崽谈了快4年,不愿分手。
春晓母亲赶忙说男子家要有门手艺,不管什么世道都能养家。春晓父亲就是个篾匠师傅,生了4个崽女都养大了。我也捡起了二婶的那套说词,又说了一个堂姐的亲身经历。堂姐嫁了一个广东崽,父亲病逝没能赶回来送终。等她坐了两天火车,风尘仆仆地到家时,棺材盖都封死了……
听我完讲这些,春晓低下了头。
后来,春晓与肇庆崽分了手,嫁给了媒人介绍的那个本地后生。
他名叫钟长征,长得倒有模有样,人也和气,听说我还是春晓的同学,烟不要钱似的,分了一根又一根。我说我不抽烟,他还是硬塞过来,我只得接下。
我在宴席上搜寻春晓的影子。那天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呢子外套,下面还是细脚牛仔裤配高筒靴,出出进进地忙着。如果不是认识,我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待嫁的新娘。她的脸上看不到刚分手的失落,也没有即将为人妻的喜悦与矜持。
我以为春晓是个通透的人,后来才知道,她那是在母亲的高压之下,打小就有的逆来顺受。
2006年秋天,我到村里采访,顺道去春晓家坐坐。她家的房子是当时新起的两层红砖屋,前后窗户都嵌着明晃晃的玻璃,看得出是殷实人家。
春晓婚后生了2个女,大的3岁多,细的还在吃奶。虽有孩子成天绊着她的脚,但她看起来一点不邋遢,穿着还是格正正的。屋子里也捡拾得干干净净,看不到一块换下的尿布。
看着春晓生活美满,我打心眼里为她高兴,便称羡说:“看你过几好个日子。”
春晓一脸笑,掩饰不住的幸福。她把细女轻轻放到摇篮里,边给我泡茶边说:“我也不奢望太多,一家人能顺顺畅畅就好。”
2008年初夏,天已开始热了,我回老家吃外祖母的寿酒。聊起春晓,二婶恨恨地说她离婚了:“那天杀个钟长征,不是个人。”
原来,钟长征在亲戚的引荐下去城里当了砌匠小包头,赚了些钱,就常跟小老板们一起去按摩洗脚。期间,他结识了一个洗脚妹,一来二去,就搞到一起了。
“那家人冇一个好东西。”二婶说起了钟长征的母亲,她一开始是喜爱春晓的,毕竟媳妇长相好,人又勤快,她在村里有面子。后来春晓接连生了2个女,婆婆就不待见她了。细女还没断奶时,婆婆便催着春晓生三胎,说只要能生个崽,计划生育罚款也算了,反正钟家有钱。
正当春晓准备三胎时,钟长征在外生了崽的讯息传回了村里。见小三生的是崽,婆婆喜上眉梢,不但没有责怪儿子在外面乱搞,还撺掇他离婚。有了母亲的支持,钟长征更理直气壮了。
“春晓何理这么老实?她娘老子可是很厉害咯?”我感到不解。
二婶撇撇嘴,恨铁不成钢地说:“春妹崽你是晓得咯,平时一个大炮筒样,到关键时候就放不出一个屁哒。她那娘老子眼里只有钱,何时把春妹崽当过女?”
不过,春晓母亲这次还是为女儿出了头,她让春晓坐困待在钟家莫动,自己多次到钟家去闹,跳脚舞手地骂人。也许是为了息事宁人,也许是想尽快把春晓赶出来,钟家一次性出了8万块钱,留下大女跟爸爸,细女就归了春晓。
8万块说多不多,但在当时的农村不是一个小数字。拿了钱,春晓母亲便消停了,反而劝起女儿来:“都这样哒,你再待在那个家也冇哒意思。”
就这样,春晓把婚离了。
令二婶气恼的是,那8万块钱并没有落到春晓手上,而是被她母亲拿去讨亲了。在当时的农村,一般的男人结婚要花10来万块钱,春晓家就一个弟弟,她母亲当家做主,她又能多说什么呢?
2009年,春晓再婚,二婶说这次真是个好人家。
男人叫吴勇杰,自祖父那一代起就开豆腐作坊。成年后,忠厚老实的吴勇杰没有外出打工,就在家里帮父母打豆腐。先前,豆腐都是由他父母挑着担子出去叫卖,既辛苦又卖不出多少。后来吴勇杰便买回一辆三轮车,卖豆腐轻松很多不说,收入也增加了几倍。
2010年春节,我见到春晓,她穿了一件红色羽绒服,稍胖了些,还是那般爱说爱笑。我们都默契地没提钟长征,都过去了,春晓也大方地向我介绍了吴勇杰。两人站一起,吴勇杰矮一点,敦敦实实,稍黑的脸上满是憨厚的笑。
那时,春晓的细女嫣嫣已经5岁了,长得很像母亲,水灵灵的大眼睛,两个羊角辫甩来甩去。我们聊天时,嫣嫣和亲戚家的小孩相互追逐着跑远了,吴勇杰喊着“慢点跑,慢点跑”也跟了过去,生怕孩子摔着碰着了。
我一开始便留意到,吴勇杰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嫣嫣,这是一种装不出来的疼爱。春晓也说他人蛮好,不仅对她没话说,把嫣嫣也看得重,跟亲生的一个样。
我为春晓遇上了一个好男人而高兴,不料新年刚过,正月十七那天,刚出工的吴勇杰就出了车祸。
那天天很冷,有些阴湿的路面结了冰,在一个傍江的弯道上,吴勇杰驾驶的三轮车因打滑失去了控制,连人带车翻下了江里。等到有人发现将其救起,人已经没了。
春晓与吴勇杰结婚前后还不到周年,两人没生下孩子。等吴勇杰过了“五七”,春晓带着嫣嫣住回娘家,吴家也没挽留。
2013年年末,有人建了一个初中同学微信群,并发起了一次同学聚会。同学们快20年没见面了,很开心,好多都互加了微信。
我也再次见到了春晓,与3年前比,她的外表看不出多大变化,穿着也得体,好多男同学都主动跟她打招呼。见到我,她还是“老弟老弟”地喊着,似乎我们从来就是一家人。
一年后,我回到湘北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小聚,席间大家聊起了八卦。一个同学突然神秘兮兮地说,春晓如今在跟“武巴子”谈恋爱。
“武巴子”大名叫王建武,也是我们初中的同学,他长了一副好皮囊,但口碑很不好——花心。偏偏他能言善道,哄到了很多女孩子。他的前妻是个外地妹,是他在东莞打工时哄回来的,两人有一个崽。就是因为王建武在外面拈花惹草屡教不改,无望的前妻撂下了崽,一去不返了。
据说,在那次同学聚会上,王建武盯上了春晓。在他的甜蜜攻势下,半年多以后,春晓便和他在一起了,还把嫣嫣也带去了王家。好几个同学听了直骂娘,说王建武不该把“魔爪”伸向同学。我更是坐立不安,聚餐结束就赶紧联系了几个女同学,让她们好好劝下春晓,不要着了这个花心萝卜的道。
然而,春晓的回复令我们愕然又无奈:“你们都误会王建武哒,他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不会再看走眼咯。建武说,到那一天一定请同学们来吃喜酒。”
喜酒没等来,先等来了王建武“跑路”的消息。有人说他找前妻去了,有人说他和邻村的一个少妇私奔了,还有人说他傍了一个富婆。传言有很多版本,但春晓面临的现实却只有一个——王建武抛弃了她,而且把崽也丢给了她。
这件事在同学间成了笑料,我的心里却五味杂陈,觉得春晓既善良又愚蠢。不少人去劝春晓,说王建武跟她好,就是为了给崽找一个免费保姆。她在王家窝都没住热,又没扯结婚证,还是趁早走人。更何况王建武还有个老兄,两个姐姐,把他的崽丢给王家人是天经地义。
可春晓就是不听,她坚信王建武一定会回来:“建武是有苦衷咯,他之前跟我讲过,要同我一口井水吃到老。”
对此,春晓的父母选择放任自流。他们唯一的崽自幼养得娇惯,即便成了家,也是惰身懒动,一家几口的生活全靠两个老人维持。如果执意接回春晓母女,家里又得多两张嘴。
到了2015年春天,春晓依然没有等回王建武,二婶生拉硬拽地把她接到自己家。二婶说,只要春晓不带别人的崽,她就再慢慢给她物色一个好人家。可春晓说:“建武信任我,才把崽交给我。”气得二婶捶胸顿足。
二婶给我打电话,让我劝劝春晓,可我却心存愧疚——当年就是她们喊我劝春晓与肇庆崽分手,她才嫁给了钟长征,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破事。我嘴上接应,却迟迟没有行动。
后来我回到老家,亲眼见了春晓。短短一年多,她完全变了样。穿了一件褪色的呢子外套,脚上是一双男人的跑鞋。头发剪成了齐耳短发,看起来干练,但没了先前的风韵。脸黑了,粗糙了,显然是下地干活晒的。见到我,她还是一口的笑,眼角的鱼尾纹叠了起来。
作为同学,作为老弟,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于是立即联系和春晓关系最要好的美娟,请她一定要劝春晓离开不负责任的王建武。
美娟反问我:“你晓得不?他其实是春晓的初恋。”
她说,在初一下学期,王建武就开始给春晓写情书了,春晓去广东打工好几年,他俩还有信件来往。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也终于明白春晓为何会有那么深的执念。做着好梦的人,是不愿梦醒的。
那天分开时,美娟又悄悄和我说:“你同春晓是亲戚关系,本来我不该说,但作为老同学,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尽量莫与春晓有经济来往。”
我不明所以,还想追问两句,美娟摆摆手,驱车走了。
春晓终究又回了王家,她说自己不能丢下王建武的崽。二婶伤了心,旁人再说起春晓,她都要气咻咻地埋怨几句:“细时候好聪明一个妹崽,长大了反而越来越笨,笨得跟只猪样。快莫提她,来气。”
离开老家之前,我去了一趟王家,那几间土坯房被春晓收拾得干干净净。春晓刚从王建武的两个姐姐家回来,她说自己去拿菜种了,一对崽女当场揭穿了她,说她是去借学费了:“姑姑家明明有钱,就是不肯借,说借了就是肉包子打狗。”
没等春晓开口,我便给她拿了1000块钱。春晓留我吃饭,也是第一次和我说了那么多话。
“是女人都想嫁给爱情。与肇庆崽分手嫁给钟长征,我就认命哒,但老天不肯认我,一个背叛,一个死。本打算就这样带着嫣嫣过,没想到又与王建武这个扁毛重逢。这次,我不认命哒。”
我本想劝她,莫要自欺欺人,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生活中本来就有很多事说不清楚,不一定谁说的就对,谁说的就错。包括我,也包括春晓。
2018年国庆假期,我一到老家便被几个同学拉去吃酒。酒桌上,同学们又说到了春晓。
“只要是能联系上的同学,春晓几乎都借了钱。”
“借我1600,借的时候说过几天还,可两年多哒,从不见还一分。”
“我也是,说过年把,都过两三个年哒,提都不提。”
“以前春晓给我的印象是几好咯,冇想到还是个‘拖骗’。”
大家算了一下,春晓在同学们手上借了好几万,不知她又借了亲戚朋友多少。听同学们抱怨,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上次去王家看她给她拿钱后,她又在微信里找我借过两次钱。虽被美娟提醒过,但我还是选择相信春晓,一次次把钱借给她,但一次次都不见她还。
我不明白春晓为什么要用那么多钱,同学们齐齐白了我一眼,说两个崽女要上学,各种费用加起来不是一个小数字,还有亲友间的一些酒饭、人情来往,以及日常开销,一年下来没有三四万是应付不过来的,而春晓带着崽女不能外出打工,就靠在地里的那点收入维持生活。
其实说开了,我发现同学们恼恨的并不是春晓不还钱,而是她无名无分地给王建武养崽不说,还借钱寄给他花,“口口声声说是做生意要资金周转”。
得知春晓缺钱,单身汉张秋主动找上门来。他开门见山地说,只要春晓同他去扯一张结婚证,把两个崽女过户到他名下,再到他那边去住两三个月,就一次性给她5万块钱。
不知张秋从哪里打探到的消息,说他们村要建一个工业园,征用的山田地是按人头分钱的。张家人丁单薄,就一个单身汉和一个老母亲,他从亲戚那得知春晓带着两个崽女,就动了心思。
张秋表示,拿到征迁款后,他会无条件同意和春晓扯离婚证,让她带走崽女。如果春晓觉得他好,也欢迎他们留下来一起过日子。
春晓的债越积越多,她走投无路,就答应与张秋假结婚,带崽女住过去做做样子。起先,张秋好吃好喝地招待着他们,还承担了两个崽女上学以及其它的各种开支。这大大减轻了春晓肩上的担子,她总算缓了一口气。
可住了一年多,张秋家所在那片地就是不见征迁,后查明工业园建在了别处。希望落空,恼羞成怒的张秋便把气撒在了春晓身上,他拿着结婚证要挟春晓同他睡,否则就要她偿还这一年多来为她娘仨花的钱。
跟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往后哪有什么好日子。为了一对崽女,春晓无奈地打了一张4万块的欠条,才拿到离婚证。
他们又回到了王建武家的那几间土坯房里生活,春晓继续东挪西借地硬撑着这个“家”。
老周年幼时因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左脚不太好,走路一颠一跛,一直未婚。大家叫他“周扒皮”,其实他一点都不抠,抠的是他的父母。他父母抠也全为了他,就是想给他讨一门亲。
老周跟着媒人上门看亲时,春晓就提出了一个要求——必须带上王建武的崽。看春晓如此坚持,老周点头同意了。美娟私下告诉我,春晓答应嫁给老周,是实在难以为继了。
第一眼见到老周,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吴勇杰的样子。他们高矮差不多,只是老周皮肤稍白净点,也是一脸憨憨的笑。我们去了,他很热情,一颠一簸的,又是拿烟酒又是拿果盘。
当着大家的面,他不叫春晓的名字,而是亲密地喊她“妹崽”。但对两个崽女,他就没有吴勇杰那般细腻了。两个崽女也不黏他,有话只跟春晓讲。
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爆发,回家看望父亲的我被困在了家里。二婶跟我说,春晓嫁到周家后,老周和家人都很是宠爱她。但好景不常,春晓再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她的那些债主便纷纷找上门来,要求周家替她还钱,其中就包括手拿4万块欠条的张秋。一开始,周家人还多少还点钱,可债主越来越多,数字越来越大,周家人便不肯再拿钱出来填补这个无底洞了,对春晓的态度也冷淡了。
末了,二婶叹息一声说:“只怕春妹崽在那边又待不好久哒!”
11月,春晓真的离婚了。她没有再回王建武的那几间土坯房,而是回到了第一任丈夫钟长征的家里。我很诧异,就去问二婶。她说春晓这次离婚既有周家人排挤的原因,也是她不愿看到大女像她一样受苦。
“人是有因果报应咯!”二婶慨叹着。
当年,钟长征与洗脚妹结婚后,包头生意越干越大,俨然成了个小老板。但人有了钱就作怪,夫妻俩都迷上了赌博,没多久两人便将家里的存款输了个底朝天。
外面竞争激烈,资金链又断裂,钟长征接不到工程了,只好回到农村。这时,他检查出了白血病,洗脚妹跑出去打工了,听说和别人好上了,回来就闹离婚。
春晓的大女儿已经18岁了,这么多年来,她和母亲一直有联系。这次大女找来,与其说是接母亲回去一家团圆,不如说是叫春晓回去收拾烂摊子。
2021年8月,钟长征不治身亡。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年里,是春晓服侍左右,洗脚妹只在办理离婚手续时来过两次。离了婚,她也没要崽,于是春晓一下子就成了4个崽女的妈。
美娟私下提醒我,春晓的压力更大了,又在四处借钱,还叫我不要再同情心泛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我不忍心,便想请同学们聚聚,看是否能帮帮春晓,给她找个事做。可约了几回,响应者寥寥,有同学直说:“我们能帮得了她一时,不能帮她一世噻!”
一想到春晓,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蹦蹦跳跳的“小可心”。我十分悔恨,当年我做了和事佬,无意之中改变了她的命运。如果她不与肇庆崽分手;如果她在钟家生了崽;如果吴勇杰不出车祸;如果王建武与她好好过日子……春晓如今的处境是否会截然不同?
然而,生活有那么多如果吗?
春晓兜兜转转又回钟家,一些流言很快就疯传起来:有人说她“贩千家”,男子家找了一个又一个;有人说她“克夫”,沾过她的男人不是死就是走霉运;有人说她就是一个“拖骗”,嫁来嫁去,无非就是骗点钱花……
我忍不住问二婶,春晓以后还会嫁人吗?如果没人帮她,她带着4个崽女该如何生活?
“一只教不改的死猪,活该!”二婶恨恨地骂着,突然,她的喉头哽咽了,“我苦命的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