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大家要求,把滕固故事的坑埋了。
滕固先生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我这几日系统拜读了沈宁先生编撰的《滕固年谱长编》之后,又买了《滕固美术史论著三种》,这是滕固在德国的博士论文,写得很好,推荐每个对艺术史有兴趣的旁友读一读,会非常有启发(至少对我是这样)。
滕固的博士论文居然只写了两年,对,我用的是“只”,博士论文难写,德国的博士论文尤为难写,看下当时的《艺术旬刊》评论就明白了:
“柏林大学考美术史考古学学位本甚谨严,彼邦学者少则五六年,多则十余年尚在候选,而滕博士竟以二三年之功获得之,且中国人得此学位者自滕博士始,实为国际无上之荣誉。”
尤为难得的是,滕固写完这么好的论文,只是后移了发际线,居然没有全秃——
顺便说一句,看过他的论文,我更加确认,溥心畬同学说自己拿了柏林大学天文学和生物学博士学位肯定是吹牛。
滕固是受过正经美术史训练的,他1918年从上海图画美术学校毕业,1920年考入日本东京帝国大学从事美术研究。在日本期间,他和芥川龙之介的关系不错,顺便说一句,好几位自视甚高性格并不随和的人,都对滕固先生的评价很高,比如钱锺书,比如吴宓,比如徐梵澄。
德国柏林友人聚会。左起:冯至、朱自清、陈忠寰、徐梵澄、朱偰、滕固、蒋复璁。摄于爱西卡卜冯至住处花园,1932年6月14日
他还是一位考古学家。1934年,他曾经对龙门等石窟进行了记录。在《西陲的艺术》中,滕固这样说:
“西陲的探险,严格地说,自前世纪末至今世纪,凡四五十年之中,俄国、英国、德国、法国及日本,屡次派队前往,掠取珍贵的遗物而畀归于其国家。虽然凭藉他们的这种壮举,使我们对于西陲的认识,日益增加光明,但我们反省起来,真觉得奇耻大辱。第一,在我们的版图内的边陲要地,为什么让他们任意角逐?第二,这种学术的探险工作,我们为什么不抢先去做?我们可以从酣梦醒过来了,我们应该赶上前去洗雪这种被侮辱的奇耻。”
1935年4月17日中央古物保管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合影(后排左三为滕固,前排左二为傅斯年,右一为李济)
滕固的文章写得很扎实,但并不晦涩难看,没有今天许多学术论文的枯燥感,我想这多半有赖于腾先生本人的文学功底。滕固先生17岁师从于天虚我生(即陈蝶仙,故事可戳:陈小翠:不是所有女人都需要婚姻),后来又加入同南社,18岁开始在各大报刊上发表小说,是不折不扣的文学青年。
滕固诗歌《茉莉曲》
我饶有兴趣地读了滕固同学在《申报》上发表的小说(都是20岁时候写的),发现他很喜欢创作be,我举几个例子——
《写作记》,女主和男主青梅竹马,男主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但是女主希望男主搞事业,去法国学美术,学成归国再结婚。最后男主在法国死了。
《三嫁记》,女主被包办婚姻嫁一醉汉,醉汉死,被转卖给工人,工人逼迫女主做工,看女主体弱,驱逐之。再嫁一烟鬼,捡柴供养丈夫,别人让她卖自己唯一值钱的玉佩,她坚决不肯,说,要是我丈夫死了,我可以用玉佩卖来的钱埋葬他。(民国娘道剧本!)
《赁庑记》,学美术的男主爱上了邻居的女儿,给她画了一张像。后来,男主又租了沪北雷家的房子,室友剪秋(是的,真的叫剪秋!)发现他画的画像,忽然觉得这个女的很眼熟,无巧不成书,原来画中女子正是雷家主妇。男主得知这件事之后就生病了,女主就派人去问候,又对他说等他病好了,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然而,男主病好之后,女主写信来说,妹妹忽然感染了瘟疫,死了。(这是什么天雷滚滚的剧情!)
一言以蔽之,没有最虐,只有更虐,虐死读者不偿命。
那时候他肯定没想到会虐到自己头上。
陈子善老师发现的滕固《迷宫》初版线装本
1924年,甲子年。
这一年4月,滕固从日本东京东洋大学毕业,住在上海朋友家里。他获得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教授职务,开创了后来小有名气的文学期刊《狮吼》,一切看起来是那么春风得意,除了让家人颇为操心的婚姻大事——24岁,在当时绝对算是大龄单身男青年了。
滕固1924年获日本东洋大学学士学位像
直到7月28日,《申报》头版忽然刊登了这样两条启事:
滕固(即若渠)鉴:
余数次找汝不見,不知汝住在何处,今无别事,因程君连日来信,信上不留名字,彼言与汝有事,余易修信通知汝之家属,至今无回音,故今报告汝。徜日后有甚意外之事发生,愿谅于余一些无涉,恐后有事,特此声明并请诸友均鉴,并请注意下一启事 张敏荪启
程君(即写无名信者)鉴:
来字均已收到,信内据汝所言,因蒋少卿医士之女公子蒋仲珊女医也。此事余不知细底,但也略知一二,该蒋仲珊事非滕君自为,内中却是黄花奴君及陈云柯君二人引线,滕君年轻不知世事,請勿误会,滕君与余乃是朋友,并无别的关系。余与汝从未有一面之交,汝与滕君有仇,可向彼三人议论,不必时常打电话及写信給余,自今日起请汝与彼等直接交涉,以前电话中之言,一概作废。再彼等通信处四马路国华书局沈颂华转 张敏荪启
是不是一头雾水?我来解释一下其中的几个名字。
刊登启事者张敏荪,女,是滕固的朋友,有记载显示,滕固在回国之后一个月,曾经和黄花奴还有这位张敏荪女士一起去无锡玩,在梅园和范烟桥还写诗相和。
黄花奴,即黄中(字花奴),男。他的笔名为华杰,宝山白沙镇人,也是当时的小说创作者。滕固之友。
蒋少卿,名丕基,江苏太仓县人,是中医妇科专家。蒋仲珊是他的女儿,也是中医。
从字面上理解,大约是张敏荪被一个姓程的人一直骚扰,骚扰的内容则是程君怀疑滕固和蒋仲珊之间似乎有某些关系。写得云山雾罩,张敏荪貌似关心滕固,但感觉隐含阴阳怪气,看完这个,吃瓜群众们炸了!!!(我比较好奇头版刊登广告要多少钱,张敏荪女士出手阔绰)
几天之后,《申报》陆续刊登了题为《登报毁谤名誉之交涉》,这篇报道把原启事的张敏荪写成了张梅荪,来龙去脉,我大致阐述一下:
1、滕固归国之后,经黄花奴介绍认识了张敏荪女士,两人“过从甚密”。
2、黄花奴又给滕固介绍了蒋仲珊,滕固和蒋认识之后,和张女士“逐渐疏阔”。
3、张敏荪收到了程某来信,告知滕固和蒋女士近况。
4、张敏荪一边在《申报》刊登广告,一边给蒋女士的父亲写信。
5、滕固和蒋女士打算诉讼张女士。
登报毁谤名誉之交涉
《申报》这么一登,那小报真是开了花,一时间,这边挖出蒋仲珊是寡妇,那边标题明写留日学子公子哥移情别恋,更有大讲黄花奴拉皮条居心叵测。到这时,事态已经无法发展,8月13日,滕固给《申报》写信:
贵报八月十一日本埠新闻栏内,登報谤名誉之交涉一节,与事实不符,所谓张梅荪女士,鄙人并无此女友,或为张敏荪女士之误。查张敏荪女士,与鄙人并无恋爱关系,蒋女士亦系普通朋友,事关各方名誉,应请登报更正,不胜幸甚。
滕固的解释就是:无论张女士和蒋女士,我都没有和她们谈恋爱。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我们已经很难搞清楚,很多年之后,他的好基友章克标的回忆是这样的:
滕固经黄中(花杰)介绍与一(寡妇)女医生相恋爱,因对方家族反对,委托律师在《申报》上刊登了一条警示广告,同时还在报纸发了地方新闻,作为一件社会丑事加以揭发,以造成舆论制裁。滕固因此失望到企图自杀。
但章克标的解释也有纰漏,如果一开始的启事广告是蒋家刊登的,为什么把蒋仲珊的家族关系写得如此清楚?因为启事最大的受害者,除了滕固,就是蒋仲珊。章克标写这篇回忆的时候,已经是百岁老人,距离发生的年代已经很久了,记忆难免发生偏差。而且章克标当时人在日本,知道的消息也未见得全面。
滕固企图自杀是真的,他把住院期间的日记经整理发表在《狮吼》第六期,题为《无穷的痛创》。
第一时间为滕固站出来讲话的张水淇显然更为中肯,他首先认为,这是私事,记者拿出来大讲特讲,水平有点低:
而后,他透露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滕固确实追求过张女士,他回国之后向张敏荪表白,遭到拒绝。有此前因,黄花奴才给他介绍了蒋女士。
这是滕固的难言之隐,他给黄花奴写的《三角恋爱》作序,袒露了自己的心声:
也许最接近事实真相的是,滕固先认识张敏荪,一番追求之后,张拒绝了滕的感情。黄花奴又给滕固介绍了蒋女,当滕固和蒋仲珊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之后,得知消息的张敏荪恼羞成怒,在《申报》发表了启事,蒋家知道之后,当然不同意女儿和滕固继续来往,滕固也只得和蒋女士分手。
但是,滕固先生,你难道不应该反思一下黄花奴这位朋友吗?出事之后他可是一直缩头不作解释,and,居然还以你的故事写了个小说叫《三角恋爱》?!这是什么鬼扯朋友啊!!
而你,居然给这篇小说写了个序并且让他拿去当广告?
脑子真的被枪打过了好伐!
但比这还要不可理喻的是,滕固在这一年年末匆匆忙忙地结婚了,结婚对象是——
一个女佣人(一说是蒋仲珊家的佣人,一说是黄炎培家的佣人)。
彻底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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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说一句,作为一个双鱼座,我是相信爱情的。所以我绝对不是歧视腾先生娶了一个女佣人。
如果他是真的爱她的话,我愿意为此热烈鼓掌。
但看他写的《旧笔尖与新笔尖》就可以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非常有限:
章克标的回忆里,这位夫人非常节约,即便后来滕固进入政界担任美专校长了,家里待客仍旧是普通饭菜。滕夫人见到章克标,就向他抱怨:
滕夫人对于金钱非常看重,不仅一直指责滕固“不会捞钱”,滕固刚从日本回来,这位“久别胜新婚”的太太第一句话讲的,便是她在家里花了多少钱以及欠下的债务。
我能够理解滕夫人的金钱观,这是由她的性格以及生活环境决定的。但我要强调的是,婚姻当中,双方的体谅是稳定的基础,如果能懂得,那就锦上添花。江冬秀虽然不识字,但她懂得胡适是学问人,要尊重他的专业。在胡适打算掺和政治的时候,江冬秀劝阻他,这是江冬秀的大局观。但这种大局观,在滕夫人身上,没有能够看到。
而滕固的“抖M”性格在这场婚姻当中再次发作,他很快成为有名的“妻管严”,《狮吼》杂志编辑部甚至戏谑说,滕固拖稿,叫他老婆催就可以啦!
当然,怕太太这种事,本来就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处理得当,是闺房情趣,滕教授可以加入胡适先生的“PTT”社团(怕太太)。
滕固先生的这场婚姻,显然是闪婚,带着一点“哀莫大于心死”的意味,他以为摩登女性难缠,娶一个劳动女性,过简单生活,传宗接代即可。这当然无可厚非,但他忘了,劳动女性对于丈夫的“花擦擦”,也是无法允许的。识大体如江冬秀,碰到胡适和曹诚秀事件,也是要咆哮如“狮子吼”的。
滕固这么文艺的男青年,怎么可能心思不活络呢?
而他的活络对象,居然还和胡适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我之前在陈芝秀的故事里讲过了,1938年,北平艺专和杭州艺专两校合并成立了国立艺专。
当时教育部指令由林风眠、赵太侔和常书鸿三人组成校委会,林风眠担任主任委员。这个设计看上去似乎公平,但实际上北平艺专占了两个席位,赵太侔又当过山东大学校长,资历很深,这就埋下了隐患。
北平艺专人少(50+)钱多,他们从庐山迁到沅陵之后,租了沈从文家里的房子当临时教室。
国立艺专迁移图
后到的杭州艺专,人多(200)钱少,两校合并之后,常书鸿要两边都出一半钱,林风眠拿不出来,最终出走。而杭州艺专的学生们知道这件事之后,就发动了xue潮,要惩治包括常书鸿、厐薰琹、王临乙等人在内的“八凶”,最终林风眠和赵太侔都辞了职,可谓两败俱伤。
滕固是在这种情况下走马上任的。
1940年代,滕固与国立艺专学生合影
从专业角度来看,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从性格角度来看,他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经历过风波的国立艺专学生丁天缺的回忆,也许代表当时很多人的看法:
滕校长为人正直朴质,热心于艺术教育工作,为人处事,宽宏大度,颇有学者之风,只是他的莅校,是受制国民党CC派大头目陈立夫和张道藩的控制,必须将蔡元培先生体系的教职员予以全面清洗为前提。这样,原杭州艺专的教授林文铮、蔡威廉、黄纪兴、李树化、张光等人就理所当然地革职离校。为了平衡两校师生对峙的气氛,原北平艺专校长赵太侔和教务主任李有行也同时免职,以示公正。而学校在相对的政治压力下,一时安然平静,开始上课。——丁天缺,顾镜遗梦
而沈从文的评价是:
滕固为人庸而耳软,恐最后只有去职一法。学校风气极坏,为任何学校少有,其实不如关门省事。——1939年4月16日致沈荃
耳软,是滕固的老问题了。
而此时的国立艺专,需要的是一个雷厉风行的校长。
滕固为国立艺专写的校歌
坦白讲,无论是否适合,滕固在国难流亡之际临危受命,还是相当有勇气的。他怀抱着艺术教育的美好理想,希望凭自己的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把艺专办好,这是滕固的初心。
滕固所撰校训“博约弘毅”及阐述
沈从文对滕固印象不好,另有一位西南联大的教授,对滕固一见倾心。
这便是吴宓。
晚,细读滕固诗,深赏之。(1939年7月19日 吴宓日记)
吴宓喜欢滕固,首先是欣赏他的才华,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滕固理解吴宓的爱情烦恼。
吴老师这个恋爱脑确实很吓人,当时他到处和人讲自己苦恋毛彦文的事,还在报纸上发表情诗,金岳霖来劝他:“你的诗如何我们不懂,但是,内容是你的爱情,并涉及毛彦文,这就不是公开发表的事情。这是私事情。私事情是不应该在报纸上宣传的。我们天天早晨上厕所,可是,我们并不为此而宣传。”吴宓很生气:“我的爱情不是上厕所。”金岳霖说:“不是说它是‘上厕所’,我说的是私事不应该宣传。”
吴宓
吴老师在日记里表扬过滕老师的次日,滕老师立刻收到了吴老师的晚餐邀约。在这个雨夜,两个大男人就着热柠檬茶和热红茶开始坦白各自的情史,多亏了吴老师爱写日记,我们终于看到了滕固本人对于自己感情生涯的叙述。滕老师主要讲述了自己结婚之后的两段罗曼史,一段发生在德国留学时期,一段发生在1937年,但他自己都拒绝了,理由是“固早已有室”。接下来都是吴老师絮絮叨叨自己的苦恋,我们按下不表。
吴老师肯定喜欢死滕固了,因为他对于吴老师的那些诗,不仅不批评,还专门和诗表扬:“新裁乐府怨歌行,健笔经营万古情。写到波澜层叠外,最平淡处最分明。”
滕老师为什么同情吴老师?我觉得这首先来自两人对于彼此才华的认可。其次,滕固早年的恋爱挫折,使得他对于吴宓的现状感同身受(两个人都是敏感多愁性格)。第三个原因,那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滕固似乎陷入到一段新的恋爱当中,恋爱的对象是诗人徐芳。
徐芳
徐芳,1912年10月5日生,国立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张中行是她的同班同学。徐芳为大众所熟悉,来自她和胡适的交往。
1936年,徐芳曾经写信向胡适表白:
我从来没有对人用过情。我真珍惜我的情。如今我对一个我最崇拜的人动了情,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他。即使他不理会,我也不信那是枉用了情......我爱你的诗,我爱你这人,永远爱你的芳。
这封信被江冬秀看到了,江质问胡适,胡适回答:
谢你劝我的话,我可以对你说,那位徐小姐,两年多我只写过一封规劝她的信,你可以放心,我自问不做十分对不住你的事。
徐芳当时在云南大学任教,她和滕固究竟有没有产生爱情,或者说关系究竟亲密到怎样的程度?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徐芳的《中国新诗史》书稿上,除了胡适大量批阅的笔迹之外,另有一署名“T.K.”的批阅,当为滕固。
《中国新诗史》手稿,红笔铅笔为胡适修改
1939年9月1日,滕固写了一首题为《翠湖》的诗,从这首诗看,他显然可以算作“心思活络了”,诗很长,我摘录几句:
经岁结绸缪,寸心忻有托,平生慕慷慨,汝亦重然诺。
移时拂袖出,苍茫步林壑,执手始为言,肺腑吐盘错。
众口但悠悠,炎涼難忖度,讥嘲噂沓來,令我心情恶。
我亦血肉躯,焉能常示弱。好胜激所取,是非良鑿鐾。
珍貴此一晤,余事尽糟粕,吻汝手掌别,愿汝长康乐。
……
从这首诗看,两个人的感情是双箭头,并且已经有“众口悠悠”之态,最终滕固不得不“吻汝手掌别”,决定痛苦地结束这段感情。
徐芳,约1943年摄于北平
不过,在写过这首诗之后,两人至少还吃过三次饭,直到11月29日。
滕固的好基友陈克文给滕固打电话,你老婆来行政院闹,说要来昆明找你。
若渠夫人到院里办公室,说明她所以要飞去昆明的原因。据她所说若渠另有新欢的事,其实都是最普通的男女朋友的往来,没有什么可怪的地方。可是这位善妒的夫人却认为不得了。——陈克文日记
滕固接到陈克文电话,还笃悠悠写信回复说:
好在弟洁身自好,偶有女友往还,亦极平淡无奇,且弟常有戒心,故不致落些漏洞也。
他很快就要领教到老婆的威力了。
1940年,陈克文很快得到来自昆明的汇报,除了米价上涨,还有一条劲爆消息:
滕若渠的太太到昆明后,把若渠打得遍体鳞伤,至于不能见人。
除了打,还有一条:贴身盯梢。
4月4日,吴宓赶到余建勋夫妇家中,他看到他的老朋友滕固在和陈寅恪谈版本,“滕固夫人携子监视”。
4月6日,欧美同学会聚餐,吴宓本来打算带滕固出来见徐芳,谁知“其妻旋携子出,同坐监视”。吴宓只好单独去见了徐芳,徐芳对吴宓说,自己很同情滕固,但两人“仅为友谊,无爱情”。
4月7日,吴宓去滕固家中,滕夫人当众把吴宓送的书一顿翻检,要看是否有夹带书信。
这对于一个堂堂大学校长来说,真是斯文扫地!
过了十天,吴宓接到了滕固的回信,他大约之前写信劝滕固离婚,因为滕固回信说,他无意离婚。
而滕夫人的干涉审查并没有停止,并且愈演愈烈,到了5月1日,因为国立艺专再次闹xue潮,滕夫人居然又跑到学校去探查,滕固对吴宓说,他要“以诚感化,不许其妻干涉校务。”
难怪陈克文在日记里感慨:“这样的妒妇悍妇固然不多见,若渠这样的隐忍迁就也是大怪事。”
最终,滕固不得不把自己的日记送到吴宓那里,题为《九日日记》,吴宓读完,“感叹固之爱芳,何意宓昔之爱彦。”
而此时,徐芳已经另有男友了。
徐芳夫妇结婚照,摄于1943年
十月,滕固不堪重负,辞去国立艺专的工作,从昆明飞往重庆。这其中固然有学生闹事的缘故,但家庭的纠葛,也许更为他个人心中的痛苦。他曾经向老友徐梵澄出示自己在德国留学时给德国女友拍摄的照片,“欣然以喜,怆然以悲”,他的爱情,终究只能是be了。
而这时,病魔正在悄悄向他袭来。
滕固得的是急病,11月26日,滕固忽然不舒服,被送到中央医院,医生一开始说是急性胃病,过了半个月,肺内已经有了积水。等陈克文赶到医院时,滕夫人还在病床前大闹:
他的夫人当着病人和朋友的面,大闹家庭纠纷,说若渠爱上另一个女子……我们简直不能开口,只好站了几分钟,退了出来。
滕夫人的立场实在可悲,但我不能理解的是,当滕固生病之后,她居然采取不给钱治病,“不肯给他一点的照顾”(阮璞《滕固老师的生平恨事》)。如果滕固去世,她作为滕固夫人的一切待遇不是就烟消云散了吗?由此可见,她已经恨到了不智的程度。
4月15日,金毓黻到中央医院探望生病的傅斯年,又顺便去看滕固,奇怪的是,他被告知,滕固“已出院”。
照理已经出院,是不是病情有所好转?5月15日,他还给常任侠写信,关心“中国艺术史学会改组事”。
显然在这之后他又被送进医院,最后一个探望他的人是郝更生:
郝更生到院中访视,医以脑膜炎易于传染,拒不使人室,滕在門隙中见郝。即挥手遥呼云:“脑膜炎!脑膜炎!”时盖已届弥留,固仍清醒如常人也。——《柏林三杰之一滕固病逝重庆》,《新民报》
5月20日早晨,滕固不治身亡,不过41岁。
吴宓在日记里讲述,4月15日,滕固出院,结果“途中复遭其太太预先布置之流氓毒打一顿,受重伤,再进医院。”
宓近日为此伤心愤极,每告诸友曰:杀滕固者其妻也。——1941年5月25日吴宓日记
吴宓的说法,我没有找到其他旁证,不能直接证明滕固就是被老婆派人毒打致死的。两年之后,他在和朋友再次谈及滕固之死时,改口说“因其妻在医院中与固争吵,固气愤,脑晕而死”。
但滕固之死仍旧疑点重重,多年之后,滕固的女儿腾美利写信给章克标,说了自己对于父亲之死的疑问:
他的好友钱锺书一连写了四首五言古诗《哀若渠》,有“徒令后死者,叩天讼其冤”之句,钱锺书特别加了一个附注:
“君有敬通、孝标之恨,遂促天年。”
敬通是东汉之士冯衍,字敬通,娶妻悍忌,备受折磨。孝标是六朝时文人,曾经撰文《自序》:“敬通有忌妻,至于身操井臼。余有悍室,亦令家道坎坷。”
国立艺专学生、美术史家阮璞先生1940年至1941年期间驻留重庆,在《滕固老师的生平恨事》里,他愤怒地讲述,滕固去世之后,夫人甚至连死后入殓的衣服也不给买。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滕固先生的短暂一生,写满了不甘与遗憾,而最大的痛楚,便是感情生活。“遇人不淑”这四个字,男女恐怕都适用,而滕固先生这辈子,感觉一个对的女人也没有遇到过。
他爱过的医生蒋仲珊女士也命运多舛。1929年6月29日《时报》刊登了一条新闻,说女医生蒋仲珊控告张继芳,说张骗婚,嫁过去才知道是作妾,要求离婚。这个叫张继芳的男人则辩解,蒋仲珊的父亲把蒋许配给自己,说好作妾。这位张继芳还特意旧事重提,说蒋仲珊“曾已与某甲有婚约,后经请律师登报解除。”
而一直被指责为“悍妻”的滕夫人,难道就不是可怜人吗?她虽然是强势的那一个,却也同样不满意于自己的婚姻吧。不要说滕固并没有成为她想象中的“阔绰官绅”,只要看看当年报纸对她的称呼便可见一斑:
一次选择失误的婚姻是需要用一生来买单的,草率地决定,最终痛苦的只有自己。
祝大家慎重,再慎重一些,至少不要像滕固先生一样,为了结婚而结婚。
那样是会死人的。
(谨以此文送给所有过年面临催婚的各位)
1、沈宁编著,滕固年谱长编,上海书画出版社2019
2、吴冠中等,烽火艺程——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友回忆录,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8
3、章克标文集(上下),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4、石建邦,“君有敬通、孝标之恨”——滕固之死,文汇报·文汇学人
5、石建邦,“实在看不惯”——抗战初期沈从文眼中的国立艺专,澎湃新闻2020-07-08
6、蔡登山,师生之情难“扔了”?——胡适未完成的恋曲,《万象》2006年6月号
7、廖太燕,滕固与吴宓:都为爱情烦恼久,所以成了好朋友,文汇报·文汇学人2019年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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