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的时候,林尹为摆脱抑郁情绪带来的消沉染上了酒瘾。一开始这是欢愉的,酒精给予她所想要的麻痹和慰藉。但林尹的选择,也让她成为了酒精的奴隶。为了摆脱酒精瘾症的控制,林尹开始了与酒瘾的缠斗。
染上酒瘾
女大学生林尹在校外的租住处,地毯上随意丢着酒瓶、堆叠着一小摞盒饭,仔细看,还零星布着些散落的烟灰。屋内烟酒发酵的气味弥漫,再审视浮肿、满身酒气的身体,林尹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团糟。
那是她酒瘾最严重的一段时间。
一切的开端,是2013年林尹在高考中的失利。2013年,林尹考取了本省一所普通高校,而在此前学校的数次“练兵”中,她习惯了占据年级第一的位置。这对刚成年的她来说,是一次难以一下消化的重挫。
上了大学,社交的规则也变了。在高中,优异的成绩是林尹有效的社交筹码,她只需要专注用功,好成绩自然会为她带来好朋友。上大学后,学习成绩不再奏效。错过了一开始主动融入的契机,室友三三两两形成小圈子,每个圈子里都没有她。每个室友的生日都有人庆祝,唯独她的生日无人记挂。
失去友情的支援,林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隔绝”。情绪像紧绷的箭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掉,有几次,她在走廊上走着就没由来地大哭起来。后来崩溃的频率日益增加,变成了一种持续状态。“我好差劲”,她有段时间每天醒来脑子里就只剩这句话,彻日回荡。她提不起劲去上课,索性也就不去,把床帘拉得透不过光亮,将自己封闭在学校宿舍不到一米宽的木板床上,以泪洗面。
那年她19岁,林尹第一次一次性喝完一罐啤酒,蓝色易拉罐包装,500毫升。拉起拉环的瞬间“啪”的一声冒出一小股轻烟。她大口喝完,醉意渐渐漫了上来。林尹现在都记得当时感觉,她蹦跳着走出宿舍去走廊另一头打水,这条路她平日里常走,在当时被酒精浸润的心绪的映衬下,那一趟她感觉周遭世界从未有过地轻松、可爱。
念起那罐啤酒,林尹觉得它让自己发现微醺这味灵丹妙药。这种上头带来的莫名快乐击溃了脑中的沮丧和悲观,她合理地贪恋上这种感觉。在那之后,林尹每天买两罐啤酒,“咕咚、咕咚”,先喝掉半瓶,让酒精快速上头,剩下的,在醉意开始消退时马上补上,帮助自己尽量延长微醺的时间。
就这样喝了两个月,林尹还是因重度抑郁症申请休学,回了老家。
休学为期一年,林尹不记得日子具体是怎么过去的,生活重心全部压在酒上。父母试图阻止过,但最终,面对不喝酒就大吵大闹的女儿,父母只能妥协。他们给她买酒回家喝,觉得这总比让邻里发现自家有个休了学终日在家楼下买酒喝的女儿、对自家议论纷纷来得好些。
一年到期,林尹回校复学。母亲在学校步行十分钟路程的地方,为林尹租下了一间公寓,为了让女儿远离宿舍——那个让她痛苦的环境。
第一次拥有独立空间,对林尹来说是一件大事。她为此上网查了一些租房攻略,按照网友的分享,好好布置了一番房间——柔软的沙发配上毛茸茸的白色地毯,可以躺着看电影,喜欢的电影海报贴满了一面墙,缠绕上星星灯,增添温馨氛围,预示新的生活。
图 | 喝酒的房间
但住在这里,酒精依旧唾手可得,何况是罐装的水啤。从学校回家的路程上开着四家便利店。上完课的那一刻,林尹就开始盘算怎么买酒。刚开始她一天换一家便利店买,向店员隐藏自己是个酒鬼的事实。最后还是被发现了,一个店员问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喝那么多酒?”她听不得这种话,最后索性只固定在其中一家买酒,收银员大姐总是抽着烟,不拿正眼瞧人,林尹觉得舒适,大家谁也不管谁。
随着身体酒精耐受度的提高,林尹买酒的瓶数逐渐增加,从四瓶到六瓶。也有了两个一起喝酒的邻居,同样是大学生,无所事事。林尹一天要花四十块钱买酒,好在啤酒带来涨肚感,她少有饥饿的感觉,不怎么为了吃饭花钱,欲望全部由酒精填满。林尹很快学会了抽烟,一天一包,在烟雾缭绕下,酒也喝得更加起劲。男生吹嘘着说一些嫖娼经历,林尹大谈毫无空窗期的感情生活,一切刺激的都值得被讲述,差劲成了这个房间里的新道德。
有时候说笑着,呕吐的感觉一下就上来了。呕吐物大多数时候能精准地到达酒瓶中或马桶里,有时也难免沾染到地板、地毯上。林尹一天吃不了什么东西,吐到最后干吐酒。
事后看,呕吐是身体的反抗机制,表达身体拒绝酒精的态度。但身体的主人不懂,林尹吐了还能接着喝,她不能接受吐酒后逐渐清醒的状态,至于身体的难受她自有办法处理——用更多的酒精麻痹自己,喝多了就彻底断片,感受不到了。
摆脱酒瘾的尝试
清醒的时候,林尹对酗酒这件事保有羞耻感。当她带着酒气去上课,可以感受到旁人狐疑的目光。她在老家的父母,以为她复学后已经过上了和普通大学生一般的校园生活。殊不知,在林尹租下的这间校外出租房里,林尹依旧在一次次和酒精的缠斗中落败。
林尹试过抗拒酒精的诱惑。放学回出租屋的路上经过那四家便利店,她控制自己一间一间地路过,不踏足其中一家,也就不会购买啤酒。结果当她清醒地坐到沙发上,想喝酒的念头就止不住得冒了上来,她坐立难安。和酒瘾掐架最严重的时候,林尹会浑身冒虚汗,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停。这种痛苦也很好解决,只要她放弃对抗,把酒精灌入喉咙就能缓解。
严重酒精成瘾后,林尹最久的一次,忍受了这些难受的感觉熬过了一天,之后又投靠了酒精。
那是林尹对酒精依赖最严重的一段时间。刚复学返回校园的头几个月,她在搜索引擎里以“戒酒”为关键词,搜索到一个叫“嗜酒者互诫协会”的戒酒小组,林尹根据页面上留下的信息,加入了他们的QQ群。
嗜酒者互诫协会简称A.A.,2000年,北京大学第六医院的医生把这种戒酒形式引入中国。21年来,中国越来越多的城市形成了线下互助戒酒会。许多城市的A.A.会场,就开在精神病院的物质依赖科内。然而,还是有许多嗜酒者所在的城市没有线下戒酒会,又渴望参与,于是后来,A.A.又发展出网络会议的形式,直至今日。
确切来说,酒精依赖症跟毒瘾等所有的物质依赖一样,是一种疾病,它跟基因遗传、社会压力、心理情绪都有关系。2016年,中国酒精依赖的患病率为2.3%。每年因为肝脏等问题并发症,因酗酒而死亡的人绝非个例。
但在当时,林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戒酒方法。初入QQ群,她只觉得自己无法融入。群里的成员昵称和头像,看起来都是和她隔着些年纪的人。他们讨论的往往是“喝白酒”“丢工作”“住院戒断”,虽然林尹自觉无法摆脱酒瘾也因此着急,但群里的话题对她来说近乎暴戾——那是另一个遥远程度的成瘾者的话题。
不久之后,林尹也就淡忘了这个群聊。
她交了新男友。单凭自己戒不了酒,林尹就把戒酒的希望寄托在了男朋友身上。那个男人大她几岁,以一个拯救者的身份和温和稳重的姿态搬进了她的房间,宣称希望能借此督促她戒酒。
同居期间,阻止买酒和坚持买酒的拉锯战每天都在上演。“求求你让我喝吧。”林尹带着哭腔央求男友,对酒精的渴望超过了尊严。求到最后没有办法,林尹就直接冲出家门奔到便利店,刚付完钱就拿起酒瓶大口喝完。循环往复。
温和的男人逐渐失去了耐心。最严重的一次,男友去厨房拿了把菜刀:“你不是想死吗,我这就成全你。”林尹夺门而逃,在恐惧之下报了警。警察来了,见到她,第一句话是问她:“你喝酒了啊?”
“对啊,都怪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林尹很气愤。
几天后,林尹喝到烂醉如泥的时候,想起那把菜刀,一下冲到床上,用力掐住了熟睡男友的脖子。男友清醒过来,一把把她推到了地上解了围。
林尹和男人分了手,没有人再阻止她喝酒了。出于补偿心理,她喝得更多,酒量从六瓶啤酒,一下长到了十四瓶。连带地,她开始半夜下楼去补酒,路都走不直,磕磕碰碰的,平地摔是常有的事。
戒酒手段接连失效,林尹又和酒精握手言和。
转眼到了2017年,大四这年,别人找工作谋出路,林尹全职喝酒,从睁眼到闭眼都与酒精相伴。醉酒后昏睡,林尹时常做噩梦,出一身虚汗,也没力气洗澡,身上都是臭烘烘的。她偶尔看恐怖片刺激一下生活,觉得自己比恐怖片中的鬼更像鬼。
最开始,林尹因单纯的难过求助于酒精,四年过去,她的生活凭借酒精彻底滑向鸡飞狗跳。酒精没有帮她治好任何东西,反而让一切更糟糕了。
当然这是她事后总结出来的,时刻醉着的她不会去总结生活,或者说她当时已经没有生活了。醒悟的时刻,是有一次为了招待老家来的朋友,林尹踏出了买酒的五百米范围之外,惊觉恍如隔世,冬天咻一下就到了夏天,甚至公交车都用上手机支付了。
回到起点,一切更糟了
“我怎么喝成这样了”“我怎么就戒不了酒”,林尹回到了喝酒前的状态,一味责备自己差劲,只不过这次有了新理由。她边喝边哭,喝到最后麻木了,只剩下机械地端起酒往嘴里倒这个动作。那时候积累的问题已经太多了,她无从解决,只能“今天先喝着”。直到饮酒带来了濒死感。
2018年夏天,林尹在房间接连不断喝了两天后陷入昏迷。
一开始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昏迷了过去。醒来后,天灰蒙蒙的,林尹分不清是早上还是下午,头痛欲裂。打开手机,手机显示的时间,和聊天对话框显示的最后聊天时间,证明她昏迷了一整天。
期间没有一个人找她。林尹脑海里浮现了《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松子最后孤苦伶仃地生活在垃圾堆一样的房间里,毫无尊严地死去。她觉得再这样喝下去,她可能会得到和松子类似的结尾,死在一堆啤酒瓶中。
“再不戒酒我就会死掉了。”求生的意愿坚定了林尹戒酒的决心。一番搜索后,林尹想起了许久没有关注的“A.A.”群聊,决定跟着A.A.开线上的网络会,她认为这是她能抓住的最后稻草。
网络读书会从晚上八点开始、九点结束,这一时间段是酒瘾者们对酒的渴望急速上升的时间。主持人用极快的语速朗读A.A.制定的导言和誓言,行文中包括“戒酒的愿望是入会的唯一条件……我们的主要目的是保持滴酒不沾,并帮助其他嗜酒者获得清醒”“我们承认,在对待酒瘾的问题上,我们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它使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等自白。
之后,在主持人引导下,会员整齐划一地分享自己的清醒天数:“今天是我清醒的第X天。”有人长达七年,有人只有五天,无论坚持时间长短,都会收获与会互助者的掌声鼓励。
会员朗读,是每次网络会议的重要部分。会员们会在组织下轮流朗读1939年出版的《嗜酒者互诫》和1953年出版的《十二个步骤与十二个传统》,据组织者介绍,两本书皆为外国A.A.创始人所著。参会者一人朗读一段,声情并茂和小声嘟囔者皆有。
图 | 《嗜酒者互诫》和《十二个步骤与十二个传统》
会议的后半部分,由分享经历环节组成。在主持人鼓励下,愿意发言的成员,每人有五分钟时间讲述与酒精有关的故事。大家自称“酒鬼”,争抢发言的机会,表达欲旺盛程度超乎林尹预料。若有两人声音同时响起,他们又会有礼貌地互相谦让。每个发言者都会收到热切的“谢谢!”作为回应。
成员中,喝到住院戒断的常有。林尹听过最夸张的一个,反反复复住院住了九十几次。许多人在戒断过程中,会出现冒虚汗、颤抖、幻听、幻觉、癫痫、甚至谵妄。据他们描述,眼前会无端地浮现许多恐怖的东西,严重的有在这些症状的支配下痛苦得跳河、跳楼的经历。在旁人看来,这个人已经疯了。医院能做的就是将酒隔绝,使用一些药物让戒断的身体反应没有那么痛苦。
林尹记得,一位女性戒酒者,用五分钟讲述了自己无法控制地喝酒的日子:孩子在婴儿车里哭,她坐在婴儿车旁,边喝边哭。
在戒酒者们的讲述中,藏酒、偷酒的情节反复出现。有人为了在别人眼皮底下喝更多的酒,把酒藏在卫生间屋顶和单位更衣室。有人喝到没钱了,去超市偷酒或者问路上的陌生人要钱买酒。这里没什么道德审判,大家大方地讲述曾经的秘密,语带经历大风大浪后的忏悔与平和。这些深层的绝望震撼到了林尹,她找到了同类。
这给林尹带来了希望,这种希望伴随着质疑。会议中令林尹不适的地方,在于需要接受诸如“酒鬼”“交给上苍”“步骤”这类词的狂轰滥炸。会议结束后,会有其他会员催促她,要记得跟其他会员打电话倾诉、找助帮人完成A.A.制定的名为“十二步骤”的康复计划。这些激起了林尹的警惕,她想,人还是得靠自己的独立意志,怎么能祈求“上苍”呢?
酒瘾毕竟是一种心瘾。参加网络会议一个月后,只旁观不发言的林尹又拿起了酒瓶,把这个月没喝的酒全给喝了回来,她很快比之前喝得更多了,重回了没日没夜喝酒的日子。
复饮的歉疚感让林尹更加痛苦。有时,她打开A.A.的网络会,听一会儿就退出,毕竟她手里还拿着酒瓶,自觉愧疚。
重新正式参加戒酒会议,已经是半年后。
2019年2月,林尹离开了她喝了两年多酒的房间,回到老家。母亲这才发现女儿的酒精问题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更严重了。林尹歇斯底里地要酒喝,跪下求母亲“不给我酒我就去死”,母亲跟着她以泪洗面。闹到最后,母亲说:“你死了,我也跟着你去死。”林尹再次幡然醒悟,她相信母亲真的会这样做。
下决心戒断
这次林尹觉得自己真的喝到底层了。
在A.A.成员的认知中,一个人有没有“喝到底层”,关联着戒酒意愿强弱,决定这个成员能否留下来。大多数人“喝到底层”的感受是濒死。
林尹知道,她要是再喝下去,结局就是死亡。重新加入A.A.的她开始遵循A.A.的行动,逼着自己发言和给会员打电话。喝酒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与人正常交流。
第一天,她拿着女会员的通讯录名单,一有喝酒的念头浮现,就硬着头皮打一个电话。这天她总共打了七个。陌生人善良而友好,认真倾听完她的烦恼,安慰她不要端起这杯酒,把烦恼“交给上苍”。这一次,林尹感到她是被关心着的,一通通电话后,她们很快成为了彼此帮扶的朋友。
“沿循我们这条道路的人,我们很少看到失败的。”A.A.的导言鼓舞林尹,她也确实两年多滴酒不沾了。
北京东四十条附近一座公寓的五楼,藏着A.A.的北京主会场。楼下的保安会告诉新来的人,一出电梯就是,没有门牌号。推开那扇门需要极大勇气,很多人是“喝到底层”后,被亲属硬拽着来的。
今年五月,林尹推开了那扇门。毕业在家经历了两年的停滞后,林尹在北京找了份新媒体运营的工作,方便到这里开会。
走进那个三十平的房间,林尹的感觉像在“朝圣”。椅子在会场中整整齐齐地排列,已经坐了二十几个人。眼前的场景既熟悉又陌生,最前方的书桌是主持人的位置,面前放置了一个摇铃用以保持纪律。旁边书架上摆放着一摞A.A.的书籍,每个到来的会员都会分到一本。A.A.之外,他们是投资人、音乐人、酒商、裁缝、医生。但在A.A.中,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酒鬼。
图 | A.A.北京主会场
在北京,林尹过上了上班和开会并行的日子。每周二四六是主会场的中文会,今年在周四的会后,还新增了女子会,这是林尹一周中最为期盼的。林尹跟男会员的接触比较少,几乎每个女会员都收到过男会员不同程度的骚扰,常见的是发微信说一些下流的话,也有新人会在半夜喝多后打电话给女生。之前,林尹还专门开过一次网络女子会,主题是“如何应对男会员的骚扰”。
周四的女子会,担任主持人的女会员每次都会带来自己烤制的小甜点分给大家,有时候是曲奇,有时候是蛋糕,每个都带独立包装。女生们把横排椅子围成一个圈,边吃甜点边聊天,比起二十几人的大会,多了份亲密。
林尹在这里结识了一位北大毕业的年轻女孩。林尹叫对方“姐姐”,“姐姐”是成绩优异的天之骄子,她最为羡慕的那种人。眼下,和林尹有一样的酒瘾和情绪问题,烦恼的事情也和林尹没有太大差别——糟糕的父母关系、一团乱麻的情感问题。
这让林尹更为接纳了自己的状况,虽然她仍在新工作中不断觉得自己差劲,但知道有人跟自己面对相同的问题,人总会多出一种有人共患难、互相支撑的踏实感。
另一个“伙伴”一样的人,是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女大学生。一次,林尹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糟糕的回忆让她几度哽咽,那个女孩坐在她的旁边,不作声地握住了林尹的手。会后她们发现彼此经历相似,很快就熟络了起来。
她们归类自己是一群“情绪敏感的酒鬼”,擅长采撷生活中的情绪片段。当她们一同参会,话题就不仅限于酒精与瘾症,还可以倾诉生活中的各类困扰。有人讲述自己坐飞机遇到急流的恐慌,有人讲述自己配不上一个抓娃娃机店员的工作,有人讲述自己如何在一个酒会忍住不喝酒,有人讲述自己想克制又不能克制得依赖上一个异性。
秘密在房间里流淌,拉进彼此距离。
来到A.A.的很多人,都经历过在酒精主导生活后社会关系的断裂,丢了工作,妻离子散,生活中只剩下酒。
但林尹发现,酗酒者中,男性会比女性得到更为宽容的结果。男会员的背后通常有一个好妻子,许多人提及妻子如何帮助自己戒。其中有些人甚至提及自己在酒后有殴打妻子的行为,但他们的妻子则展现出包容与提供帮助的态度。当女成员讲述时,她们更大概率会提及因酗酒离婚,丈夫在发现妻子酗酒、对自己生活造成困扰后,早早抽身脱离。林尹觉得这是男女会员最大的不同。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停酒一个月后,林尹在同城找了一个已经戒酒十年的女会员当助帮人。对于参与戒酒会的成员来说,戒酒是一个直到生命结束才有定论的事,助帮人十年的履历不代表“参与十年却还未戒断”,相反,那代表着对方坚持十年未向酒瘾服软。
A.A.的导言里,强调会员不分男女,互帮互助。但实际操作中,女会员们默认“女会员帮助女会员”。女孩选择同行互助,是因为戒断过程中,很多人会疯狂的寻找替代酒精的依恋对象、可能是运动,可能是食物,也可能是异性。帮助与被帮助中不对等的关系,给滋生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留了余地。
在助帮人的带领下,林尹花了一年的时间完成了“十二个步骤”。虽然,“十二步骤”的文本时常出现“检讨”“认识到”之类相对务虚的指令,可一旦成员决定认真对待,一切就都不同了,每一步都需要跟过去的自我做一次艰险搏斗。
林尹记得,第四步是“做一次彻底和勇敢的自我品德上的检讨”。在她看来,这意味着要回望、正视和反思自己那段难以启齿的生活,需要十足的勇气。但她还是把这一步实实在在地完成了。
林尹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列出了她的“四宗罪”,第一是自私,在对待母亲的态度上,她认为自己极度自私;第二是不诚实,正如她一直逃避自己面临的现实问题,躲进酒精的世界;第三是自傲,她向来自视甚高,无法接受自己的不优秀,很多情绪问题根植于此;最后是恐惧,害怕面对生活中冒出来的种种难题,所以一直饮酒。
执行到第九步的时候,林尹需要“在不伤害他们的前提下,尽可能向曾经受到我们伤害的人士当面认错”。这驱使林尹和母亲进行了一次真诚的谈话,为自己多年的酗酒问题道歉。在助帮人的鼓励下,林尹还去见了她的亲生父亲。林尹读一年级的时候,父亲与母亲离婚。后来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有了新的孩子,尝试联系过林尹,但她一直都不敢面对。林尹见父亲的时候没提酒瘾,只是对多年来的回避与抗拒做了道歉。要不是“做步骤”,林尹可能永远都不会迈出这一步。
生活滚滚向前,林尹的生活中,还是会冒出很多新的问题。戒酒两年多来,林尹有无数次想要靠酒精发泄情绪的时刻,包括工作压力大,和父母吵架了。或者,只是看到了酒。一次林尹和母亲吵到不可开交,刚在冲出门买酒的路上,一个好友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冲动瞬间消退。林尹知道,她不能去喝下那口酒,不然她又会回到底层,回到到被酒精支配的痛苦中。
林尹相信这是戒酒会提供的资料中提及的“一种比自我更高的力量”。依靠对“更高力量”的相信,林尹终于不再那么苛责自己,收获了情绪上的平和。
停酒的一个月后,有一次林尹跟妈妈去家附近的菜市场买菜。小贩们在叫卖,大爷大妈在砍价。瓜果蔬菜鲜艳明亮,烟火气扑面而来,林尹感觉自己融入进了真实的生活。
不喝酒之外,林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她把自己比作一个房间,喝酒的时候,她在不断地砸房间内的东西,包括她的身体、她的心智、她的关系、她的生活。喝到最后,房子里的一切被砸得稀碎。而停下酒,只是停下砸的动作。之后,她还要把坍塌的东西一件件小心地捡起来,再拼凑和缝补回去。
图 | 清醒天数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