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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心声] 我想象不出父亲的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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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9 02:5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想象不出父亲的十七岁

向迅 凤凰网读书  2021-09-08


父亲病故后,向迅希望用一封封书信留下记忆中的父亲。年轻时,父亲英俊高大却脾气暴躁,晚年患病后又变得胆怯而软弱。但是他似乎提前“原谅”了隐瞒病情的儿女,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本文摘自向迅《与父亲书》中《时间城堡》一章。在这段回忆中,他父亲有十足的精力锄地“打油”。除此之外,骂骂咧咧的祖父、在园中忙碌的祖母,以及一直被掩盖在父亲阴影中的母亲纷纷出现。通过向迅的文字,那时的他们在时间中短暂重逢。





#1 与怒火为伍的祖父 

 

盛夏之日,苹果树茂密的枝叶间,已挂满拳头般大小的果子。

 

我们的眼睛穿过椭圆形的叶子,在果子上长久停留。眼睛里长出雪亮的牙齿。牙齿间溢出苹果翠绿的汁液。汁液溢向舌尖。短短的几年之间,眼睛越来越多。祖父和祖母生有七个儿子。他们要掰着手指头,才能把孙子孙女数清楚。

 

金属的烈焰在天空熊熊燃烧,斑斓绚丽的花朵在阴影里兀自发光。我假装在苹果园附近玩耍。一条头冠迷人的毒蛇在池塘里游泳。它的皮肤布满密密麻麻的暗红斑纹,如同噩梦,闪着光。我想起森林里的毒蘑菇。那些颜色鲜艳的蘑菇,大人们总是禁止我们靠近。“最漂亮的蘑菇,有毒。”他们总是这样叮嘱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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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村子被遗弃。金属的烈焰将人们赶进梦境的深渊。只有我们家的那条黄狗,躺在长廊上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它吐出的那条舌头,又大又红。那个时刻,我想把它的舌头扯出来,挂在它的脖子上。它喘着粗气。毛茸茸的肚子起起伏伏。我想踢破它的肚子。我还没有学会大人们故事中的催眠术,不能让它打起呼噜。

 

苹果树已成精。它向我扔来一条光芒四射的绳索。我忘记了那条头冠迷人的毒蛇,忘记了那条不怀好意的狗,也忘记了怦怦跳动的心。它们跳出我的身体,跌落到草丛中。我顺着那条光芒四射的绳索,神情恍惚地越过吐着火舌的荨麻,越过会在夜晚变成一条条小狗的狗尾巴草,越过一眼泉水,来到了苹果树下。

 

我仰着头,大大小小的果子高悬于夏日明亮的天空,像夜间缀满天鹅绒幕布的硕大星星。天空开始旋转。苹果树开始旋转。果子开始旋转。我开始旋转。我额头上的汗珠开始旋转。我的胃开始旋转。我被一阵晕眩袭击,无数颗星星在我额头上方一闪而逝。直到那只冒汗的手,像在梦境中触摸到冰块一样,触摸到一个透明轻盈的苹果。那个真实而又虚幻的苹果,让我和万物停止旋转。

 

我的口袋里装满青涩的苹果,还有像鱼一样蹦跳的心跳。我小心翼翼地捧着它们,在金属烈焰的炙烤下,埋头往幻想中的阴影奔去,却在池塘边猝不及防地撞上祖父笑眯眯的脸。

 

祖父站在烈焰下,望着我手中发光的苹果,狐狸一样咧着嘴微笑。一个苹果,因为过于紧张,滚落到茂密的水草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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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脸上的皮肤开始发烫,沸腾。捧着苹果的双手,也开始发烫,沸腾。汗珠开始从沸腾的皮肤下面冒出来。它们从睫毛上滚进眼球,祖父开始变得模糊,最后变成一团幻影。它们顺着脸颊滚进嘴唇,通过味蕾向上颚扩散的咸味令人作呕。

 

我的眼睛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的时候,祖父消失了。首先消失的是他的脸。颧骨突出的脸。山羊的脸。他的左脸颊,耳朵前方,长有一颗醒目的黑痣。像一只苍蝇叮在那里。接着是他的背影,消失于夏日那条冒着白烟的泥土路上。最后是他蹬着一双棕色凉鞋的脚,消失于路边的草丛。它们在泥土路上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只有下雨的时候,那些脚印才从地底下生长出来。像蘑菇。

 

回到家中,谁也没有发现我。推开虚掩的房门,我猫手猫脚地将光芒渐渐黯淡下来的苹果,藏到一格抽屉里。那个油漆褪尽的抽屉,是姨妈给母亲置办的嫁妆。苹果诱人的芬芳,被储存到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当它们在那一格抽屉里来回滚动的时候,那股诱人的芬芳,也跟着来回滚动。苹果的芬芳,是圆形的。

 

苹果还很坚硬。咔嚓一声咬下去,一排齿痕醒目地留在果肉上。牙齿开始发酸。酸得立即就要掉落。


苹果籽还是米白色的。如果不小心将它们咬碎,就会有熟悉的苦味被舌尖回忆起——母亲不想再让我吃奶,偷偷往她的乳房上涂满亮黄色的胆汁。如果不小心吞下去,就会有一棵苹果树从嘴唇里或耳朵里钻出来。

 

抽屉很快就空了。我和堂弟堂妹假装在苹果园附近玩耍。这一天,我们没有看见头冠迷人的毒蛇在池塘里游泳。我们家的黄狗也不知去向。除了聒噪不休的蝉鸣,村子好像空无一人。可是我们刚刚爬上苹果树,祖父巨人般的身影就出现在池塘边。怒火在他瘦削的脸上熊熊燃烧。骂声在苹果园里回旋。


我的脑袋里嗡嗡响。它变成了一只蜂桶。我们颤巍巍地站立在苹果树脆弱的枝丫里,忘记了苹果树的存在,也忘记了苹果的存在。虽然它们就悬垂于我们触手可及的头顶。我们滚烫的脸颊和狂跳不已的心脏,一起接受烈日的炙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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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绿色的双眼喷吐出骇人的火焰,僵硬的双手在胸前狂怒地挥舞。“我要打死你们!一群短命鬼。”祖父冲我们嚷道。他的牙齿变得又长又尖,他变形的脸,布满了闪电和雷霆。我们这时才像受惊的青蛙,扑通——扑通——,纷纷跳进苹果树下的魔芋林里。干燥的阴影将我们吞进巨大的肚子里。


我们躲在阴影的肚子里,咬碎呼吸,像咬碎胆汁一样苦的苹果籽。体积比苹果还要大一倍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在干燥温热的泥土上像皮球一样跳跃。我们的心跳,碰撞到一起,堆积到一起,最终像肥皂泡一样幻灭。

 

我们的口袋里装满恐惧。恐惧命令我们全身发冷。遥远的冬天提前到来了。我们颤抖着等待死神的降临。我们从未见过它,希望它像春天的苹果花一样美丽。那雾一样的苹果花,雪一样的苹果花,我们从未留意的苹果花。

 

死神没有降临,祖母降临了。她的黑布鞋水蛇一样游到我们面前。她冰凉而粗糙的手,散发着肥皂香味的手,把我们从窒息的阴影里救出。我们像溺水者,终于浮出晃荡着无数金币的水面。有点晕眩。她还往我们潮湿而僵硬的手中,塞进两个透明的苹果。她顺手从苹果树上摘下的。

 

祖母绾得完美无瑕的发髻上,别着一把黑色发卡。一枝抽象的梅花,爬行在她不再乌黑油亮的头发上。从苹果树枝叶间漏下来的一缕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闪闪发光。靛蓝底碎花衬衣,穿在一阵风的身上。祖母就要飞起来了。

 

祖父仍站在原地,骂骂咧咧,燃烧在脸上的怒火直到黄昏时分才熄灭。

 

祖父漫长的一生,都与怒火为伍。


#2 祖母的乳房像两条去皮的冬瓜 

 

祖母在园子里忙碌。撅着生养了七个儿子的屁股。

 

园子里长满了比祖母还要高的苎麻。苎麻宽大的叶子连缀在一起,叶子上让人发痒的绒毛连缀在一起。祖母手持刃口雪亮的镰刀,把苎麻灰色的皮剥下来,抽成柔软的细丝,晒干,绾成一团,放到针线篮里。总有要用的时候。

 

很久很久以前,祖母应该拥有一架纺车。

 

园子北边生长着一棵并不存在的石榴树。它在五月吐出火焰般的花朵,在十月结出碗口大的石榴。我们从未见过那么大个儿的石榴。饱满多汁的石榴籽,沿着记忆的绳索,在父亲的唇齿之间爆裂。时间酿成的甜酒,在他的舌尖弥漫。

 

向我们描述这一切时,父亲下巴上爬满一圈胡须的脸,笼罩于往事的光晕之中。他瘦削的日后将在一个雨天摔碎的下巴,像是从往事里浮出来的一块岩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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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边的悬崖上生有一丛波斯菊。村子里唯一的一丛。镇子上唯一的一丛。我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到时间了,它就在悬崖上燃烧起来。我猜,它褐色的茎秆里面,藏着一面流动的时间之钟。不然,它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开花呢?它为什么不是三月开花,而选择了九月?我远远地望着它,就像望着一个用九种颜色的花瓣精心编织的梦幻。

 

我被禁止靠近。我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伸向它。

 

离波斯菊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丛结香。我们不这样叫。我们称它们为梦花树。它们总是先开花,然后才长出密不透风、柔软而又脆弱的绿叶。它们手指粗的枝条韧性十足。用枝条绾一个结,同时许一个愿,便可以梦想成真。祖母说。

 

一年秋天,祖父送给了我一株梦花树。我把它栽到花园里。第二年春天,它就开花了。现在,它还在开花。它从未忘记这件事情。而我早已忘记当初许了一个什么愿。

 

祖母还在园子里忙碌。撅着生养了七个儿子的屁股。

 

她有时会跟种在园子里的苎麻说话,也会跟其他什么植物说话。听起来像是喃喃自语。祖母总喜欢喃喃自语。天底下所有的祖母好像都喜欢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她们爬满皱纹的口腔嚅动着,爬满死皮的嘴唇喃喃翕动着。像是念经。

 

可祖母并不信佛。她只是在咒骂他人时,才会频频提到菩萨。有一天,她一边在园子里握着锄头干活,一边以一种奇怪的唱腔高声歌唱:天上的大菩萨耶,天上的小菩萨耶……我和哥哥在山上放羊,竖着耳朵,辨认出了从祖母口中溜出来的咒语。她是在咒骂我们。

 

我们被突然而至的恐惧驱赶到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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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入口处悬着一条弧形绳索,上面晾着好多条床单。鹅黄色床单,亚麻色床单,青花色床单,竖条纹床单……祖母中午晾上去的。她一个上午都蹲在溪边,握着一只棒槌,啪啪啪地捶打浸水的床单。现在,它们在风中鼓荡,像是要挣脱绳索,载着村子飞起来。村子里奔跑着肥皂的清香。村子被一条条床单覆盖。

 

那个时候,祖母和祖父还住在祖宅里,没有结婚的叔叔们也跟他们住在一起。那几间房子,又黑又小。窗子是六边形的木格窗。窗子下边的石块上雕刻着牡丹花。那些雍容华贵的花朵永不凋谢。窗户后边是一个天井。下雨的时候,所有的雨水都汇集到天井里。“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这样说。


我在祖母祖父的卧室睡过一晚。祖母抱着我。

 

祖母的乳房已经松弛,坍塌,像两条去皮的冬瓜垂挂在胸前。正是在那张吱吱嘎嘎作响的木床上,祖母在二十年间,先后孕育并生下了七个儿子。祖母的腹部,一次又一次像丘陵一样隆起,像天空一样隆起,直至它精疲力竭。

 

有时我想,如果她的七个儿子同时出生,那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

 

鼓励生育的年代,每一对新婚夫妇,都希望多生几个儿子。“儿子多,好打架,不受外人欺负。”他们总是这样笑着说。母亲也曾这样笑着说,当着我和父亲的面。祖母把这件事情做到极致。村子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生育过七个儿子的母亲。祖母无论走到哪里,只要被问及这件事,就会引起一片啧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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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的母亲,是祖父的姑姑。祖母是祖父的表妹。他们从小就认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成年之后,两人顺理成章地结为夫妻。祖母去世以后,她的一个儿子说,他们竟然没有生下一个长猪尾巴的孩子或一个傻子,真是菩萨保佑。

 

祖母还在园子里忙碌。撅着生养了七个儿子的屁股。

 

园子里总是有着干不完的事情。那些事情像杂草一样,从园子里没完没了地冒出来,纠缠着祖母的腿脚和双手,纠缠着她的眼睛和鼻子,纠缠着她的嘴巴和耳朵。忙完了春天的事情,秋天的又来了。即使是冬天,照样也有事情要干。

 

祖母的一生,就耗费在园子里。


#3 难以想象的父亲的十七岁 

 

我们最初住在几间泥巴房子里。用石头和泥巴盖起来的房子。父亲说,那是他和叔叔们盖起来的。父亲说,那一年他十七岁。

 

我想象不出父亲的十七岁。我不是祖父,也不是祖母。我没有见过他的十七岁。我所能见到的年龄最小的父亲,是在一帧黑白登记照片上。但照片上的他肯定不止十七岁,虽然那时他还没有遇见我们的母亲。他微微豁着嘴唇,侧视镜头,白衬衫和灰色中山装的衣领扣着脖子。中山装第一颗纽扣下方有一个黑色小洞。

 

我惊讶于父亲的英俊。可是我没有继承到他的身高和英俊。哥哥也没有。在我们的身体里,父亲的基因被母亲的基因打败。我们的外貌特征和性格,都像母亲。想起这件事,我们就会保持沉默。我们都在想象另外一种可能性。而这种可能性,让我们更加沉默。我们沉默,是因为我们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们在这几间泥巴房子里住了好几年。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我们搬到了新房子里。奇怪的是,我仍然对那三年间的生活持有部分记忆。我一直以为,自己能追溯到的最早的记忆,至少得从五岁开始。可并不是这样。

 

我记得厨房里黑乎乎的墙壁和横梁,就像被黑色的油漆漆过一般。记得镶嵌在屋顶的两片亮瓦,两只长方形的眼睛,从天上望着我,像白雪一样刺眼。雨天的时候,它们会止不住地流泪。记得水快烧开时,水壶的圆肚子会咕噜咕噜地鸣叫,像有几个鸡蛋在里面滚来滚去。不一会儿,它嘟囔嘴巴吹响尖厉的哨子。

 

一个家人都不在家的日子,闪电拎着冰冷的刀子划过大地,我孤零零地坐在挂着一把锁的门前,颤抖的身体里装满恐惧。叔叔送给我一把高粱秸秆。我用牙齿咬开高粱秸秆锋利的壳,咀嚼藏在瓤里的甜。我的嘴唇被划开一道口子。我的一根手指,也被划开一道口子。秸秆上沾着淡淡的血迹。


一个雨天,我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前,左手拿着一颗捡来的鞭炮,右手用一根火柴点燃引子,砰——鞭炮在我的左手中爆炸。我受到惊吓的左手在一阵战栗中失去知觉,大拇指的半个指甲不翼而飞。过了好一会儿,钻心的疼,才在大拇指和食指发黄的指肚上燃烧。我龇牙咧嘴,蹲到地上,不让哭声溜出来。

 

我甚至隐隐记得床褥的潮湿,挂在床头上方的草席,雨脚敲打牛毛毡屋顶发出的响声,哥哥半夜在夜壶里撒尿的声音,但是我不记得我睡在哪个房间,又是跟谁睡在一起,不记得家人的面孔,也不记得他们的声音。他们都像影子,无声无息地在我的记忆里游走。他们都像影子,让我拼命想象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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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住着三叔一家。隔壁的隔壁,住着祖父祖母。祖父家的隔壁,住着祖父的哥哥与弟弟。他们的房子勾连在一起。祖父家的房子与他哥哥家的房子共用一面墙壁,也与他弟弟家的房子共用一面墙壁。他们还共用一个天井。用光滑漂亮的石板铺成的天井。祖父的弟弟曾在一块松动的石板下,挖出一只翡翠手镯。

 

我们家和三叔家也共用一面墙壁,还共用一个地面坑坑洼洼的堂屋,一个贴着领袖像和春联的香火台,一个从来没有装上大门的门框,一条在雨天总是会被淋湿的檐廊,一个长满了车前草、蒲公英、婆婆纳、灯笼花、蓟草和鹅儿肠的院子。生机勃勃的院子。荒凉的院子。三婶喂养的鸡群,总把头冠埋进杂草间。只有生蛋后,母鸡才抬首挺胸地在院子里奔走邀功——“咯咯嗒——咯咯嗒——”。

 

檐廊上坐着一副巨大的石磨。磨盘比牛的肚子还要大,磨扇比牛的肚子还要圆。活像一尊弥勒佛。邻居们都来这里磨玉米。他们背着玉米到来的时候,院子里燃烧起快活的气氛。像是过节。两个男人双手紧握光滑发亮的磨杵,推动沉重的石磨,女人往石磨的眼睛里喂玉米。石磨开始吱嘎作响。

吊在磨杵上方的绳索,开始吱嘎作响。

 

整个村子,开始吱嘎作响。

 

时间之轴,开始吱嘎作响。

 

二楼的窗子边上,挂着一只长方形的木匣子。每天上午八点,那只木匣子就咝咝咝地叫起来。有人开始在里边字正腔圆地说话。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时是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他们的声音总是交替出现。谁也不认识那个男人与那个女人。他们躲在木匣子里,从不露面。他们的工作,就是呜里哇啦地说话。

 

可没有人关心他们说些什么。人们唯一关心的是整点报时。每次敲响报时的预备钟时,他们就会把手中正在忙活的事情停下来。他们齐刷刷地望着那只木匣子,竖着耳朵,张着嘴巴,等着报时。好像他们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等着报时。

 

时间被囚禁在木匣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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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到新房子后,父亲认识了一位广播站的播音员。父亲受雇于他,开始在雨天做木匣子。漂亮的木匣子。能说话的木匣子。能整点报时的木匣子。它们被挂在镇子上其他人家的墙壁上。每户人家的墙壁上,都挂着一个漂亮的木匣子。

 

“十块钱一个。”父亲站在煤油灯前,一边蘸着唾沫数钱,一边对母亲说。

 

父亲巨大的身躯,占据了整个房间。他的两条大腿斜长在地上,胸部以下的部分,比一整面墙壁还要宽阔,那么大的一颗脑袋在黑色的楼板上晃动,两只粗壮的手臂,在另外两面墙壁上爬行。房间太小了,父亲只能把自己折叠起来。

 

母亲站在父亲旁边,我们看不见她。她被父亲的影子覆盖。


#4 母亲的身上混着汗臭味

 

母亲很晚才从地里归来。暮色跟在她身后。暮色是一条深灰色裙子。母亲穿着这条深灰色裙子,从地里归来。她一手挽着父亲编织的筐子,筐子里装满了热乎乎的鹅儿肠,一手握着锄头光滑的把柄。锄头在她肩上一动不动。她迈进院子时,那条裙子在她身后变成了颜色更深的裙子。整个村子,都被穿进那条黑裙子。

 

母亲身上,混合着汗臭味和鹅儿肠的清香,白衬衣上还染着油菜花亮黄的花粉。她把油菜花馥郁的芳香也带回来了。森林附近的油菜地,已经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了。燃烧成一片花海。蜜蜂整天嗡嗡嗡地围绕着花朵鸣叫。它们从来不知道疲倦。它们永远哼唱着同一支歌。它们总是把小小的脑袋,深深地埋入花蕊里。

 

这一天,母亲在土豆地里除草。土豆已经长出墨绿色藤蔓。枝叶粗糙,虎头虎脑。再过两个月,它们就会在枝丫间开出漂亮的紫色花朵,结出并不常见的青色果实。鄂西方言里,我们把这种果实称为“牵吊果”。母亲偶尔会从土豆地里带回一串湿漉漉的牵吊果。拿菜刀切开它们,里面除了绿色的果肉,什么也没有。

 

傍晚的时候,母亲钻进潮湿的油菜地,把细长的鹅儿肠连根拔起。游走在她身后的筐子越来越沉。暮色加重了它的分量。母亲不得不把筐条挪到胳膊肘那里。她的胳膊肘,一定火辣辣地疼。她的胳膊肘,一定留有一道筐条的勒痕。第二天,那道勒痕也不会消失。它就像长在了母亲的胳膊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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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菜花的花期很长,成熟却是一夜之间的事。有一天,母亲愤怒地对父亲说,蜢子来了。不用去地里,我们就知道是油菜灰白色的菜籽荚上粘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它们的生命很脆弱,只需用两个指头肚轻轻一捻,就尸骨无存,却会让所有的油菜都生病,都坏死。它们身上挟带着看不见的病菌。可怕的病菌。

 

父亲戴顶颜色发黑的旧草帽,背着一个草绿色的喷雾器去了地里。他变成了医生,蜢子的克星。他摁动黑色的手柄,刺鼻的雾气从喷头里喷出。油菜变得湿漉漉的。父亲也变得湿漉漉的。他的衣裳上残留着那股刺鼻的味道。他拒绝我们靠近。那股味道,令你头晕目眩,令天空与村子旋转,令你夜晚噩梦连篇。

 

油菜细长的藤蔓由青变黄,躲在菜荚里的菜籽由白变黑。赶在雨季到来之前,父亲和母亲手握雪亮的镰刀将油菜收割。成捆成捆的油菜和它们潮湿庞大的影子,跟随父亲沉重的脚步迈进宽敞的堂屋。最高处的藤蔓,直顶到天花板上。

 

羊群般雪亮的光线,被赶了出去。逼仄的堂屋里像黄昏一样昏暗。

 

雨季如期而至。油菜藤蔓在黑暗中发酵。空气中弥漫着森林里陈年落叶的气味。我把手伸进未知的黑暗中,潮湿的高温让我立即缩回手。可那股潮湿与温热,像蜗牛可恶的黏液,爬在我的手臂上。在我的注视下,它显得笨拙僵硬,不敢确认刚刚触摸到了什么。我把耳朵靠近藤蔓,耳朵里沙沙作响。


我飞快地跑出堂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听到了什么。

 

雨季过后,油菜籽在烈日下滚动,沙沙作响。黄昏时分,我和父亲把它们装进口袋里时,它们在我的脚底滚动,沙沙作响。我的脚底发痒。我不得不弓起脚背。脚指头蜷缩在一起。我想咯咯笑。可只是偷偷地笑。我不敢让笑声冒昧地越过牙齿的边界。我怕父亲说我是疯子。无缘无故的笑,总是让人一头雾水。

 

我和父亲干活的时候,谁也不说话。只有油菜籽在口袋里沙沙作响。只有星星在我们头顶沙沙作响。我们的表情越来越僵硬。我们的动作也越来越僵硬。像沉重的暮色一样僵硬。像暮色中群山的轮廓一样僵硬。谁也不想说第一句话。

 

父亲带着我去村子里的作坊“打油”。油菜籽在父亲的背上沙沙作响。石子在我的脚下沙沙作响。阔叶林带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还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我的心底沙沙作响。我们穿过一片长满丛树的山冈,穿过空旷的村委会广场,穿过大半个村子来到作坊。

 

菜籽饼热烘烘的香气,四处游荡。

 

还轮不到我们。我们像鸟儿一样收拢翅膀躲进巨大的树冠里。我们张开嘴巴,大口呼吸。好像我们刚刚在来作坊的途中,忘记了呼吸。父亲的肚子一起一伏。烈日炙烤着村子。宽大的树叶镶着金边,变得透明,黑色的叶脉跟父亲手臂上的毛细血管一样纤毫毕现。我的凉鞋发烫。坚硬的皮质材料软乎乎地贴着我的脚。

 

我不想穿鞋。我想打赤脚行走。但这是不被允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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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会感染真菌。”父亲以前总是这样告诫我们。他以这样的口吻说话的时候,总是会有一两粒火星从他的嘴角迸出来。我们不敢反对,只有接受的份儿。

 

我们大口呼吸的时候,一位头戴草帽的农妇,挽着一只篮子,从白色的烈日下向作坊走来。可能是作坊主的妻子。她一边像村子里其他农妇那样漫不经心地行走,一边往嘴里喂着一颗红色的果子,偶尔有鲜红的汁液从她的嘴角淌下来。

 

我从未见过那种果子。我盯着她宽大而粗糙的手,看着它怎样把那颗陌生的果子送进嘴巴。我盯着她的嘴巴,看着它怎样咬下一块多汁的果肉。我偷偷地吞咽了好几次口水,可是我想象不出那种果子的味道。也许是苹果的味道。

 

父亲也不认识那种果子。因为他的目光里也流露出好奇。而且他的好奇一点也不比我的少。至少农妇经过我们身旁时,我没有张开嘴巴向她询问。

 

这是什么果子?父亲伸长好奇的脖子,问那位中年农妇。

 

西红柿。中年农妇把最后一口果子喂进嘴里。她布满细小皱纹的口腔嚅动着。

 

这个烈日炎炎的夏日中午,我们认识了西红柿,并幸运地得到了一把种子。

 

父亲把种子小心翼翼地包在香烟盒内侧的锡纸里,然后把锡纸揣在裤兜里。他行走的时候,裤兜里沙沙作响。

 

我紧盯着父亲的裤兜。我担心种子会溜出来。

 

第二年夏天,我们种的西红柿丰收了。结实的果子,又圆又大又红,压弯灰绿色枝头。收获的时候,有的果子还裂开了皮,绽出鲜红的果肉。父亲把第一轮收获的七八个又圆又大又红的果子,陈列在厨房,像展品。它们在一张简易餐桌上继续成熟。没有人时,它们在餐桌上跳舞。也许是墨西哥舞,也许是西班牙舞。

 

据说是从墨西哥引进过来的。也有人说是西班牙。那个农妇曾这样对我们说。

 

母亲计划在晚餐时用白砂糖拌上两个墨西哥西红柿,或西班牙西红柿。剩下的,明天再吃。我们希望一日三餐都能吃上西红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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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还没有开始准备晚餐,堂伯父和他的女儿来访。我们的一切计划被迫中止。这就是鄂西人的待客之道。我们不能慢待客人。父亲兴高采烈地把他们带进厨房,参观我们刚刚收获的西红柿。堂妹得到了最大最圆最红的那一个。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堂妹脏兮兮的手上。我想把那个西红柿收回来。

 

但这是不被允许的。

 

黄昏时分,伯父讲完最后一个迷人的故事,把茶盅里最后一口茶水灌进他爬满胡须的嘴唇后欲起身告辞。堂妹却踪影全无。伯父一遍遍呼唤着堂妹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我们帮忙寻找,最后发现她躲在光线黯淡下来的厨房里。

 

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张简易餐桌前,嘴角淌着西红柿鲜红的汁液。见到我们难以置信的眼神,她飞快地用手抹掉那些汁液。但它们继续在她手指上流淌。她细长的脖子变得很粗。蓝色的毛细血管,从褐色的皮肤下面钻出来。像小小的蚯蚓。西红柿一个也不剩。餐桌变得更加简陋,厨房变得更加黯淡。


第三年夏天,邻居们的菜园里都出现了西红柿。母亲慷慨地送给他们种子。只不过,西红柿发生了变异。它们不再像第一年那样又圆又大又红。它们的个头变小了许多。有一些,甚至变成了波浪形的番茄。我们不认为番茄是西红柿。

 

当牵吊果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就会不假思索地说,“假西红柿”。

 

我们厌恶一切假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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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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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父亲书》

作者: 向迅
出版社: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1-6-20
页数: 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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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白羊
主编 | 魏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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