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当代艺术家罗大卫的作品《侧身的女人》拍出一千七百万高价,登上当地头条。画上左下角的一个细节引起章延的注意——那是他留下的,而画这幅画的人已经潦倒去世。
罗大卫究竟是谁?画上的女人又该做何解?
一幅画在完成的那一刻起,解读的权利便正式移交给了观赏者,现在,故事也将由他们来续写。
走进餐厅,林纾一眼就看到了章延。她轻轻吸口气,漫不经心地四下张望。章延不断对她招手,她装作没看见,继续张望,直到他起身准备到门口接她,她才微微点头,示意看到了他。
分手五个月,他们没有任何联系,她已经开始淡忘章延。有时,与他生活的某些片段会不经意闪现出来,毕竟共同生活了四年,总有一些场景会唤起记忆,但是次数已经越来越少。
下午,她正在开会,手机震动起来,是章延的电话,她赶紧挂了,心中泛起涟漪。还没来得及平复心情,电话又震动起来,还是章延,她索性把手机关了。
会议开到七点才结束,打开手机,在十几条未读消息里,她不由自主点开了章延发的那条:有重要事情,惊天秘密,跟你姐夫有关。暹罗时光等你,见面详谈。暹罗时光是一家他们常去的泰国菜馆,离她公司不远。
坐下后,章延似笑非笑地盯着林纾,努力寻求与她眼神交流,她回避着,尽量让自己保持冷漠的表情。
点菜的时候,章延要点她最爱吃的绿咖喱鸡肉和冬阴功汤,她冷淡地拒绝了。他又点她往常爱吃的芒果糯米饭,她摆手,点了一份芒果沙拉。
“就吃芒果?”章延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林纾,喃喃自语,“芒果好,芒果好,多吃点芒果。”
他们第一次来这里吃饭时林纾点了芒果,他以为芒果能丰胸,“芒果好”从此成了他来这里吃饭的口头禅,前两次林纾还试图解释传说中能丰胸的是木瓜而非芒果,后来知道他是装疯卖傻便懒得再接茬。他点芒果糯米饭的时候,林纾就预感到他会抛出这个万年老梗,心里本有些反感,等真说出来,他一本正经说瞎话的样子仍然让她忍俊不禁。但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轻松,笑出来,便成了冷笑。
章延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说:“电话不接,消息也不回……”他往前一靠,用右手托住下巴,含情脉脉地说,“但是,我知道,你肯定会来。”
林纾本想解释自己在开会,话一出口,却是讥讽:“不是说发现了惊天秘密吗?我当然得来听听。”
“你看没看今天的新闻,罗大卫的画作《侧身的女人》,又拍了上千万,一千七百多万。”说着,章延拿起手机,一边翻找新闻,一边用惊叹的语气说,“他可是活着的当代画家,画一幅画能用多长时间,随随便便就上千万,一千七百万呐。”
林纾没看章延递过来的手机,她对这类新闻毫无兴趣,随口问:“罗大卫是谁?”
“罗大卫是个很神秘的画家,这几年他画的女人系列接连拍出天价。名气很大,网上却找不到像样的资料,你看,就这张照片还不是很清晰。”章延又把手机递了过来。
林纾瞟了一眼,屏幕上有一个清瘦的中年男人,很普通的样子。她不知道章延为什么会对这个罗大卫这么感兴趣,冷语道:“你该不是为了还赌债,想去抢劫人家吧?”
他们分手正是因为章延赌球,五个月前,林纾中意的楼盘开盘,喜滋滋准备去交定金时,才发现他们存了几年的首付款全被章延输了,还欠了十几万外债。
“早不赌了。”章延微微有些尴尬,很快他便镇定下来,晾出空荡荡的左腕,说,“债还清了,马克十六都卖了。”
两年前,章延为了“彰显身份”,刷爆两张信用卡买了一只万国的马克十六,林纾为此和他冷战了一个月。她姐姐林缦得知此事后,也劝她早点分手。林缦不喜欢章延,她对章延动辄以雅痞自居极度反感。在她眼里,雅痞应该是随意所欲、自内而外的本真气质的流露,章延流里流气的样子,只能算八线小乡镇的地痞。
“你又不准备抢劫他,那这个罗大卫,他的画卖多少钱关你屁事啊。”林纾说话的口气已经不再生硬。
章延又把身体向前探了一些,尽可能接近林纾,低声说:“罗大卫本来不关我什么事,但是这幅价值一千七百万的画是你姐夫……”
话没说完,服务员开始上菜,章延赶紧把身子缩回去。两人默然相对,林纾满是轻松,嘴角带着戏谑的笑容,章延正襟危坐,神情僵硬,紧张得像是第一次参加面试的毕业生。
服务员离开后,林纾用一声轻笑打破气氛怪异的沉默,她说:“我姐夫怎么啦?难道是他把那幅画买下来了?有可能,很有可能,我姐可烧了不少钱给他。”林纾的姐夫冯鸣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那幅画是他画的,你姐夫,冯鸣。”章延说着又拿起手机,翻找之后,走到林纾旁边,俯身把图片放大给她看。
画中是一个拿着水晶球的女人,侧身站着,若有所思,双眼似闭非闭,斜睨一侧,不知在看什么。整幅画的气氛十分诡异,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那个女人像是掌握了未来密码的女巫,她的神情满是悲悯,她看到了未来,却心怀感伤。
林纾仔细看了一阵,抬头望着章延说:“我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食指轻拨,示意章延低头,他赶紧把耳朵凑了上去,“蒙娜丽莎也是他画的,我姐夫,冯鸣。”说罢,林纾笑得花枝乱颤。
章延白了林纾一眼,指着那幅画的左下角让她看,她看到一个小黑圈,“这个黑圈是我画的。”他又稍微放大了一点,以便让她看得更清楚。
林纾感觉很荒诞,看起来章延又不像是在开玩笑,便没有继续嘲讽他。章延回身坐下,说:“去年我们送豆豆去学大提琴那次,你还记得吧?”豆豆是林缦的女儿,今年八岁。
林纾点点头,他俩一起送豆豆去学琴,那是唯一的一次,怎么会忘,何况当时两人还吵了一架。
接到林缦的电话时,他俩正在一家新开的牛排馆里吃牛排,商量着一会去看什么电影。林缦在电话里说她临时有事,脱不开身,让林纾送豆豆去学琴。林纾挂了电话就要走,章延说把水果沙拉吃了再走,时间来得及,她黑着脸让章延自己慢慢吃,拿出手机要叫网约车,章延无奈,只能跟上。
章延上车就问豆豆是不是一个人在家,林纾说冯鸣也在。章延忍不住抱怨,冯鸣明明在家,又没什么事,他自己女儿学琴,怎么不能去送?林纾懒得理论,叫他停车。章延见风头不对,赶紧闭嘴。
其实当时林纾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冯鸣不送豆豆,林缦那段时间好像在和冯鸣吵架,不愿提起他,林纾本来对冯鸣有深刻的偏见,林缦不提她也不会提。送豆豆学琴,她们两姐妹压根就没想过让冯鸣去。
“当时,你跟豆豆收拾东西去了,我看那间小屋没人,你姐夫画画那小屋,就进去看了一下。画架上面有幅画,还没画完,画的就是那个女人,看了之后,很想顺着她的眼神看看她到底在看什么,但是她那个姿势啊,还有表情,怪怪的,特别是那个水晶球,简直是恶搞……妈的,当时哪知道这么值钱,怎么看都像刚学的小孩画着玩的,我就想在画里画一只乌龟,刚画了半个龟头,才把黑圈画好,你姐夫就进来了。”章延很兴奋,脸色绯红,双眼放出精光,说,“今天早上一看到这个新闻,我立刻认出是你姐夫画的那幅画,如假包换,上面有我亲自标注的防伪标记,半个龟头。”
“切!”林纾不屑地发出一声冷笑,章延走火入魔失心疯的样子,让她鄙视。
在林纾眼里,冯鸣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中年男人,直到离世,他没有表现出哪怕一丁点非凡的东西。她姐姐林缦,称得上才貌俱佳,长相好,身材好,三十岁后气韵更显成熟,娴静,有贵气,事业也很顺遂,不到四十岁,已是一家股份制银行省行的风控部副总。老实说,她对林缦的一切既羡慕又嫉妒,除了婚姻。
冯鸣坐过牢,出狱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在一家汽车配件公司守仓库,和一个老头轮班,半个月白班半个月夜班。在家休息时,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林缦专门给他留的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画画,弹吉他,有时会带着豆豆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林纾无意看到过他的画,感觉他是乱画,很笨拙,没什么章法,跟初学的小孩信手涂鸦差不多。
“有可能罗大卫一直在找冯哥代笔。他能在网上找到的画作我都找来看了,都是这个风格。他有名气,拍卖市场认可他;冯哥没名气但有才华,两人正好互补。”章延顿了顿,挤眉弄眼,故作高深地说,“还有一种可能性,冯鸣就是罗大卫。罗大卫太过于神秘,没有接受过任何专访,纸媒没有,电视也没有,网上只能找到那张模糊的照片,他的信息都是通过一个叫谭欣然的女人透露给媒体的,据说是他的代理人,可是,她也只接受过两三次简短的电话采访。”
“冯鸣如果是罗大卫,那罗大卫就已经死了一年多了。他的画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值钱,你赶紧去买,能买多少买多少,囤着,肯定能发大财。”冯鸣根本不可能跟罗大卫扯上关系,林纾对此深信不疑,章延的所谓证据和推论在她看来不过是想钱想疯了。
“我跟你说正经的,你怎么老是不相信人。”林纾一再的嘲讽让章延有点失控,声调升高了两度,但很快他控制住了情绪,继续分析,“如果冯鸣是为罗大卫代笔,那要找到罗大卫,和他好好聊聊。如果冯鸣就是罗大卫,那他背后运作的人一定不简单。你想想,拍卖界那些人都是千年的狐狸,要让一个无名小卒成为身价千万的当红画家,不简单。我把罗大卫的画展和拍卖的情况梳理出来,一家一家去查,我就不信了……”
林纾一口把嘴里的芒果咽了,打断他,说:“章延啊章延,你一天到底在想什么?你就不能好好上班吗?成天幻想走捷径、发横财,做什么白日梦呢。白日梦要做,你自己慢慢做,我不奉陪了。”说着站了起来。
章延赶紧起身,堵着她,说:“你急什么?你想想,如果冯鸣的画动辄可以卖到上千万,谁是第一受益人?”略作停顿,他加重语气说道,“豆豆。豆豆是最大的受益人。当然,你姐,还有你和我,我们都会跟着受益。我们又没做坏事,只是去证实一个天才画家的身份,里面包含着我的新闻理想。”
章延是本地都市报的记者,他时常感叹生不逢时,刚进报社就遇到了传统媒体凋零的时代。报社指不定哪天倒闭了,生存都成问题,还谈什么新闻理想。
林纾望了章延一眼,他的面目变得空前可憎,她恨恨地说句:“你真是鬼迷心窍。”一把推开他,走了。
章延每天都会给林纾发十几条消息,没话找话,嘘寒问暖,另外,就是分享他寻找罗大卫的最新进展。罗大卫不好找,过了大半个月,章延仍然毫无头绪。
他打着报社的旗号,借口要做一个当代艺术的专题,依次联络了为罗大卫办过画展的几家画廊、大力推荐过罗大卫的两位艺术品投资人、以及拍卖过罗大卫画作的三家拍卖行,无一例外,所有人都以签有保密协议为由拒绝了他的采访。他把所有能用的关系都用了起来,加了上百个记者群,四处打听能联络上罗大卫的人。
林纾分手后搬去和林缦同住,平时豆豆在寄宿学校,林缦这段时间工作特别忙,几乎每天都十点以后才到家。天天被章延信息轰炸,林纾一个人在家无聊,忍不住好奇,翻找了一下冯鸣的遗物。
冯鸣画画那间小屋保留着原有的模样,里面没什么好找的,一共不到十个平方,两个画架,一把吉他,一张书桌,书桌上没书,摆了一盆仙人球,一个已经不怎么洗得干净的颜料盘,抽屉里满是各种颜料。
她以为家里有冯鸣的画,但是没有,小屋里没有,客厅没有,豆豆的房间没有,她把林缦的房间找了一遍,还是没有。她心里有点失落,如果冯鸣的画真像章延说的那么值钱,那随便卖两张已经足以让她们成为千万富翁,谁会跟钱过不去呢?章延最为关心、每天都会追问的就是有没有找到冯鸣的画作。
林纾自己也说不清楚那天在暹罗时光为什么会对章延大发雷霆,可能是章延对冯鸣的吹捧激起了她内心深处对冯鸣近乎本能的厌恶。回头细想,章延说的有鼻子有眼,不像是瞎说,而他对追踪罗大卫这件事持续的全情投入也证实了他没有说假话。
她告诉章延家里没有冯鸣留下的画,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遗物,章延听后情绪一度低落。他很快提出了疑问,冯鸣大部分空闲时间都在家里画画,持续近十年时间,家里却找不到一张他的画作,难道不奇怪吗?
章延觉得不合常理的地方恰好印证了冯鸣身份的神秘。真相似乎近在眼前,解开谜团的钥匙却迟迟没有出现,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谭欣然身上。她接受过两次媒体采访,章延正在通过关系联络这两家媒体采访过谭欣然的记者。
后续的进展依旧让人失望,他找到了两位记者,但他们都表示现在无法联系上谭欣然。章延对此早有预料,他已经准备好了“炸鱼”方案,放出炸弹让罗大卫自己浮出水面。
炸鱼不能乱炸,位置要选对,时间不能错。经过一番缜密的设计,章延找到了知名的艺术品投资人何思力。
何思力是比利时人,投资了不少中国当代艺术家,他是最早向艺术界推荐罗大卫的投资人。根据公开报道,他收藏了不少罗大卫的画作,至少有三幅千万级别拍卖成交的罗大卫画作出自他的收藏。
之所以在一众罗大卫的关系人中选定他来传递炸弹,原因很简单:他与罗大卫关系太深,可以说他是罗大卫成名的主要操盘手。利益攸关,罗大卫的画作涉嫌造假会让他价值连城的收藏一文不值,他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定会用最快的速度让罗大卫出面平息事态。
章延给他发邮件,说正在做一个当代艺术的专题策划,希望他能谈谈罗大卫,被礼貌拒绝。章延没气馁,仔细研究何思力近期收藏的一些年轻画家后,提出了采访提纲,为他投资的潜力股做宣传,这次总没理由拒绝了。果然,何思力爽快答应,花半个小时和章延谈谈“中国当代艺术界几股不容忽视的新生力量”。
采访很顺利,何思力的中文好得出奇,他对中国当代艺术如数家珍,不仅透露了与一些名家交往的趣事,也谈了几位年轻画家给他带来的震撼和惊喜,顺带介绍了新开三家画廊的扩张计划。
采访即将结束时,章延冷不丁抛出他的炸弹:罗大卫的画作都是由一位叫做冯鸣的画家代笔的。他掌握了充分的证据,希望能和罗大卫面谈。说完便走了,留下一脸惊愕的何思力。
送出炸弹之后,章延从亢奋中冷静下来。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手中的筹码太过有限,不要说应付反击报复,就算罗大卫愿意花钱解决问题,他手中也没有足以让别人出价的筹码。他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造假的罗大卫才是应该心虚的一方。当然,最好能找到实实在在的证据,他一面央求林纾在家里继续寻找遗物,以求有所发现,另一方面,他也着手挖掘冯鸣的过去。
一转眼,炸弹已经送出去一周,仍然没有收到罗大卫方面的反馈。对冯鸣的调查刚刚开始,章延就有了发现,冯鸣竟然曾经坐过三年牢,罪名是强奸。这件事他从未听林纾说起过,难怪林纾对冯鸣总是有种若有若无的蔑视。但章延不想主动在林纾面前问起这件事,除非调查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林纾现在对他太重要了,他必须顺着来,林纾不想提,他没必要惹她不高兴。
冯鸣的遗物,或者他留下的重要线索,林纾不是不想找,实在是找不到。家里就那么大,能找的地方早就找过了。没想到,一次意外,却让她有了重大发现。
那天林缦又没有回家吃饭,林纾一个人不想做饭,在网上叫了外卖。门铃响时,她正在玩游戏,舍不得起身,门铃便一直响着。打完那局,她急着去开门,随手把手机一扔,没控制好力度,用力过猛,手机从沙发上弹到了地上。等她拿了外卖回来,捡起手机才发现屏碎了,可怜的屏幕,裂纹密布,什么也看不清。她狠狠薅了一下头发,气恼不已。
买新手机之前总得找手机临时用着,林纾想起林缦换手机不过半年,旧手机应该在家里。林缦在银行工作,对数据、信息、隐私之类的很重视,多次告诫她旧手机最好就放在家里,即便要扔,也一定要恢复出厂设置格式化之后再扔。
没费什么劲,她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一台旧手机。可能是因为手机就放在家里,林缦的这部旧手机没有格式化。她翻了一下,没什么特别的照片,大部分都是林缦工作需要拍的文件之类,也有些豆豆的照片。
这时,章延发来一组照片,说是在网上找的罗大卫早期的作品。这个旧手机的操作系统与她的手机不同,她刚开始用不是很熟悉,无意中点了保存,这时弹出一个默认保存的照片文件夹,里面存了不少照片,她随手一翻,大部分还是林缦同事传给她的工作文件,有两张照片,点开后让她大吃一惊,冯鸣和一个陌生女人相对而坐,两人面上都带着微笑,神情自若,看起来很熟悉的样子,从周围的环境看,应该是格调不俗的咖啡厅。
冯鸣没什么朋友,和一个女人喝咖啡,有点不正常,他们喝咖啡的照片出现在林缦的手机里,那就很不正常。也不知是谁把照片发给林缦的,她看了日期,默算了一下时间,大概是在冯鸣去世前两个月左右。
林缦快十一点才回家,林纾说自己手机摔坏了,临时用一下她的旧手机。林缦很疲惫,应了一声便洗澡去了。林纾原本一肚子好奇,想问清楚究竟怎么回事,见林缦累到话都不想说的样子,便忍住了,没问出口。
想把两张照片发给章延,又感觉不妥,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照片里的女人不简单。冯鸣在照片拍摄后两个月就去世了,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她很担心牵涉到林缦。思想反复拉锯,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睡前她把两张照片发给了章延。
章延如获至宝,他断定照片中的女人一定与罗大卫有关系,有可能就是罗大卫所谓的代理人谭欣然,他对此有强烈的预感。林纾知道章延会往罗大卫那里想,她也有这种想法,否则也不会把照片发给章延。但她清楚,这只是他们单方面的愿望,要证明两者之间的联系,需要更多有力的证据。发了几条信息,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半夜,林纾熟睡中被电话吵醒,气哼哼地拿起手机一看,是章延。章延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激动地说,没错,一点没错,完全印证了他的推测,与冯鸣见面的女人正是谭欣然,刚刚谭欣然从美国打来越洋电话,约他两天后见面。
林纾疑惑谭欣然的电话与那两张照片之间的关系,章延忙解释,记者的直觉告诉他,照片里的女人即便不是谭欣然,也与罗大卫有莫大的关系,是时候升级炸弹了,十二点左右,他把照片发给了何思力,三小时后他就接到了谭欣然的电话。他坚持林纾必须参加和谭欣然的见面,因为他已经告诉谭欣然会面时会有冯鸣的家人在场,无疑,冯鸣家人,指的就是林纾。
挂了电话,直到天亮,林纾几乎没睡。此前,她对章延的说法将信将疑,说信也信,骨子里是怀疑的,这个越洋电话打消了她的怀疑,也颠覆了她对冯鸣的印象。强奸犯这个标签太刺眼,太让人反感。她一直刻意与冯鸣保持距离,几乎无法忍受单独与冯鸣相处,尽管他是一个随和的人,从未在她面前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攻击性。
在她看来,冯鸣与林缦之间的反差太大了,大到不可理喻。林缦是明丽的、耀眼的,光彩照人,随便往哪儿一站便自成中心。冯鸣则是暗淡的、昏沉的,像无处不在的灰尘,他存在着,但不会有人留意。社会在改变,女强男弱不算什么,可反差大到他们这种地步还是很罕见的——一个是金融才女,一个是守仓库的。
问题是,林缦对自己的婚姻很满足。林纾几次委婉表达对这段婚姻的疑惑时,她总是平淡地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喜欢自己选择的生活。林纾不敢深入这个话题,再谈下去,可能危及她们的姐妹关系。
当年,林缦要和出狱不久的冯鸣结婚,招致她们母亲的激烈反对,林缦寸步不让,坚持和冯鸣结婚,不惜为此与母亲断绝关系。她们的父亲去世早,寡母一个人带两个女儿,很不容易。林缦知道母亲的辛苦,从不违逆,唯独结婚这件事,她不知哪根筋不对,像中邪一样。豆豆出生后,母女间的坚冰才开始融解。可惜好景不长,没几个月,母亲心梗发作,没抢救回来。
而林纾隐然把母亲的离世归罪于冯鸣。她们一家人本来好好的,不知道冯鸣这个强奸犯对林缦施了什么妖术,弄得乖乖女五迷三道,六亲不认。她妈身体本来挺好的,心梗那都是怄气怄出来的。
这个越洋电话,让林纾心中根深蒂固的偏见开始瓦解,冯鸣或许和她想的不那么一样,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的好奇心开始滋长。
早上起床,她一直想找机会问林缦,吃早餐时几次想开口,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在电梯里,她终于没忍住,问林缦认不认识谭欣然,林缦想了一下,摇摇头,反问她谭欣然是谁,为什么会问起这个人,神态自然,没一点异常的地方,林纾支吾着说没什么。林缦骂她说话说一半,神神鬼鬼的,问她是不是恋爱了,她忙说没有。
和谭欣然见面,林纾本来有所保留,她感觉章延一个人去可能效果更好,她去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平添尴尬,可是问过林缦之后,她决定去会一会这个谭欣然。林纾对谭欣然和冯鸣的关系感到好奇,也非常好奇他们见面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林缦的手机里。林缦说不认识谭欣然,她是相信的,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见面的地方是城南一家新开的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约好两点,他俩一点半就到了。从照片上看,谭欣然算不上美女,中等之姿,短发,显得很干练。她本人比照片上要瘦一些,头发是披肩长发,临近两点她出现在咖啡厅时,他们一时没认出来。
他们猜测谭欣然一定气场强大,生怕落了下风局面失控,两人都摆出一副高冷的姿态。不等谭欣然落座,章延就冷笑着说:“罗大卫确实是大艺术家,能沉住气。”
谭欣然笑了笑,问:“章记者,我们已经认识了,你的状况这两天我也大概了解了。这位小姐,是冯鸣的家人?”
“冯鸣是她哥哥。”姐夫哥也是哥,章延觉得这么介绍没问题。
“冯鸣有妹妹?我怎么不知道。”谭欣然很温和,丝毫没有他们想象中咄咄逼人的架势。
章延已经从她口气中感觉到她和冯鸣非同一般的熟悉,他心里一紧,故作轻松地说:“看来你们的工作做得不够细致啊。既然盗用冯鸣的画,就要把他的情况调查清楚嘛,怎么连他家里情况都没搞清楚。”
“做记者的,有一分证据讲一分话,应该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吧。”
“谭小姐千里迢迢,不,不,哪里才千里,万里迢迢从美利坚匆匆忙忙赶回来,不是已经说明问题了吗?”章延毕竟是记者出身,反应很快,他望了一眼林纾,说,“既然冯鸣的家人已经来了,我们应该谈谈怎么解决问题。”
谭欣然很沉着,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话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私下里说说也就罢了,一旦这些话被公之于众,所有持有罗大卫的画作的藏家都会起诉你。何思力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商量诉讼。”
章延几乎笑出声来,“那你来干什么?前天在电话里不能说?非要不远万里飞回来,坐在我们面前说?”对于谭欣然可能采用的威胁战术他早有准备。
“你们可能有误解。”谭欣然扫视对面的两人,依然带着自信的微笑,“我确实是因为那两张照片来的,但是……”似乎是故弄玄虚,她停顿了足有两分钟,“我和冯鸣见面那两张照片,与我先生的画作,或者说,唔,罗大卫画作的著作权完全没有关系。我想知道是谁拍摄了那两张照片,他的目的是什么?”
原来罗大卫和谭欣然是夫妻,至少目前她透露的信息是这样的。章延正在考虑措辞,林纾却开口了:“我拍的。罗大卫盗用冯鸣的画,罗大卫的老婆跟冯鸣幽会,罗大卫真是可以,为了名,为了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章延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心里嘀咕:这他妈都是什么逻辑啊,这几句话有逻辑吗,这是在谈判啊,大姐,很严肃的。转念一想,乱拳打死老师傅,不按常理出牌或许能收到奇效。
谭欣然脸色有些阴晴不定,沉吟片刻,问:“冯鸣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什么人关你什么事?他有老婆,你有老公,你们在一起偷情还有理了?”林纾完全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谭欣然的态度让她感觉愤怒。
谭欣然并没有生气,她微微后仰,翘起了二郎腿,说:“你们俩在谈恋爱吧?可真是天生一对,不仅样子看起来有夫妻相,连想问题的方式,逻辑方式都一模一样。记者先生非要说罗大卫盗用冯鸣的画,自称冯鸣妹妹的小姐一口咬定我和冯鸣偷情。呵……凭一张照片,你们就能联想这么多。”
章延用手拍了拍林纾的大腿,示意她不要过于激动,然后他拿出手机,找出照片,点击放大后面对谭欣然,说:“最近拍卖的那幅画,《侧身的女人》,这个圆圈,是我画的。冯鸣的每幅画我都做过类似的记号,足以证明这些画的原作者是冯鸣,而不是你的老公,罗大卫。”
“原来你就是那个在他画上乱画的人。”谭欣然一点也不紧张,反而愈加轻松,“有意思。他对自己的画并没那么在意,一幅习作而已,所以你乱画之后他仍然送给我了。”
“啊?”章延和林纾异口同声发出惊呼,谭欣然竟然亲口承认《侧身的女人》是冯鸣画的。章延心中窃喜,他在兜里暗藏了一支录音笔,总算是拿到铁证了。他甚至迫不及待想立刻回放刚才那段对话,那是价值千金的两句话啊。章延犹豫着,是要扩大战果,诱导谭欣然说出更多证据,还是直接开出价码,进入议价环节。
林纾问:“他为什么要送画给你?”章延正在感叹他俩心意相通,林纾又接连开炮:“他每天不务正业,老婆不理,女儿不管,画那些没用的东西,就为了送给你?他以前坐过牢你知道吧?他是不是强奸过你?想补偿啊。”见她情绪失控,言辞粗鲁,章延不停用手碰她,提醒她不要意气用事。
“那张照片,还有前天我们通电话的时候你描述的冯鸣的情况,都让我相信你们是与冯鸣有密切关联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受到伤害,所以才会答应与你们见面。”谭欣然显然受到林纾那番话的刺激,神情变得严肃,口气也开始强硬,“这么跟你们说吧,罗大卫这种级别的艺术家,他所有作品的投资人都不是一般人。你们让他们的利益受到伤害,他们肯定会百倍千倍回报给你们。你们会惹上数不清的官司,足以让你们倾家荡产,牢底坐穿。另外,会不会有人用什么非常的,甚至是非法的手段来对付你们,谁也不能保证,你们应该知道,投资艺术品的什么人都有,通过艺术品洗钱的人不少,贪官、毒枭、黑社会……”
林纾不屑地翘起嘴角,想趁她停顿的间隙全力反击。章延证据在手,对她的威胁也毫不在意,富贵险中求,做这件事之前他就准备好了承受各种威胁,只想快速切入实质性的价格谈判,至少要试探到对方底线。他已经做好了长期拉锯、多次谈判的打算。
谭欣然看出两人都在寻找机会说话,挥手说:“别急着插话,听我说完。你们所谓的证据,什么照片,什么圆圈,包括刚才我主动承认画是冯鸣画的——你可能已经录音了——但是,但是,听清楚了,没有意义,一点作用都没有。冯鸣所有的未署名画作都是自愿赠送给我的,而我自愿赠与我先生罗大卫,由罗大卫署名,罗大卫拥有所有画作的全部著作权。法律上没有任何问题,不管是中国的法律还是美国的法律。投资人也好,拍卖行也好,他们都有强大的法律团队,早就深入研究了各种可能性。”
“可能你们以为我是做贼心虚,专门回来灭火的,但其实我的行程早就定好了,和你们见面,只是顺便。再说一次,我不是来谈判的。只是因为你们是与冯鸣有亲近关系的人,我不希望你们因为一夜暴富的幻想招致伤害。你们愿意相信就相信,不愿意相信完全可以继续。我的行程安排很满,该说的都说了,再见。”说着,谭欣然起身便走了。
章延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才说:“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她简直把自己说成圣母白莲花了,从美国飞回来救我们的命。靠,开眼了。我就说吧,拉锯战,必须做好多次反复的准备……”
章延话没说完,林纾已经站了起来,边走边说:“我怎么感觉她说的都是真的。我再去问问她。”
谭欣然刚刚走出大堂的旋转门,回头看见了快跑出来的林纾,便站定等她。林纾气喘吁吁地说:“对不起,打扰你三分钟。我还是想问,冯鸣为什么要送画给你?他知道自己的画那么值钱吗?”
谭欣然看着人来人往,拉她到喷水池旁边,说:“不知道。他只是喜欢画画,想把自己的画作送给我,仅此而已。”见林纾又要发问,她接着说:“你说的补偿,确实有。他入狱前深深伤害了我,他希望补偿我。你没发现他的画作很多是女人吗?他画的是我。所以,他的补偿不是用钱,他只是把自己心中所有关于我的想象,还有他对我的感情,有爱恋,有思念,也有抱歉,都注入画里,送给我。”
“他没有强奸你?”一个女人在很短的时间内第二次问另一个女人有没有被强奸,第一次可以说是情急失言,再说一次就没有借口可找了,林纾意识到了自己的无礼,赶忙道歉说,“对不起,我的意思是……”
“我们是两情相悦的恋人,不存在你说的那种情况。”谭欣然丝毫没有生气,温和地说,“他入狱,而且是强奸罪,我当然要和他分手了。他对我存有愧意,想做点补偿,这个不难理解吧。”
“你后悔吗?跟他分手。他其实对你很痴心,不然也不会画了那么多画送给你。我不知道他强奸是怎么回事,但有可能是一时冲动。”林纾没想到自己竟然有一天会为冯鸣的罪行辩护。
“你是林缦的妹妹吧?我听说过你,刚才在咖啡厅听你说话我就猜到了。”看着林纾惊讶的表情,谭欣然沉声说,“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说了,你不要以为我发疯胡言乱语。冯鸣他当年强奸的人,是你姐姐,林缦。”
一时间林纾目瞪口呆,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喏喏发出一些混杂的响声。
“我当年听说他跟你姐结婚时,比你现在还惊讶。我猜,那两张照片都是你姐拍的吧。你回去告诉你姐,我跟他,什么事也没有,半年才见一次,见面也就坐个把小时。我们之间没什么聊的了,他所有想要对我说的话,都画在了他的画里。你可能觉得我太俗,把他的画拿出去卖。这个我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他的画确实很值钱,他的才华也应该让更多的人欣赏到。罗大卫只是一个名字,很多藏家和业内人士也没见过罗大卫本人。谁是罗大卫,谁是冯鸣,又有什么意义?”
说罢,她对门口一辆埃尔法商务车招了招手,车靠了过来,自动门一开,她迅速钻进车里,像一只灵巧而优雅的猫。
对谭欣然的说法,林纾本能地不信。章延从咖啡厅追出来,问她谈了些什么,她本来想当一个笑话讲给他听,话到嘴边时,她又感觉谭欣然说的可能是真的,忍住没说出来,摇摇头,说没什么。章延见她脸色不对,追问她到底谈了什么,她一下子控制不住情绪,大发雷霆,痛骂章延鬼迷心窍,没事找事。章延还没回过神来,她跳上一辆刚在门口下客的出租车,自己走了。
谭欣然那句轻飘飘的话不断发酵,林纾越想越不对,越想越乱。林纾处于持续的精神动荡之中,接连几天,她都失魂落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太多的疑问,她不知该问谁。难道她姐姐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患者,被强奸后反倒爱上了强奸犯,还爱得死去活来?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最应该问的是林缦。她是当事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回家的路上,林纾迫切地想得到答案,焦急之下她忍不住直接给林缦打电话,不过,林缦当时在开会,没接电话。回电话过来,不等林纾说话,林缦火急火燎地说单位安排封闭学习几天,手机要上交,让她千万不要忘了周末接豆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度日如年,林纾成天没精打采,一肚子疑惑,不知该找谁问,也不知该找谁倾述。章延每天都要给她打电话发消息,说来说去,无非还是罗大卫,还是画,说白了就是想钱,她听到就烦。她有几次都想告诉章延,跟他商量一下该怎么寻找答案,可一想到要告诉前男友,她姐夫婚前强暴过她姐姐,太混乱,太荒唐,怎么开口?根本无法启齿。
随着时间推移,林纾当面和林缦对谈的激情不断消退。她们两姐妹年龄相差将近十岁,母亲要上班,她更多是林缦带大的。林缦于她,是姐姐,又似妈妈。她模仿林缦穿衣,模仿林缦说话,甚至模仿过林缦走路的姿势……除了那段婚姻,林缦的一切她都想模仿。她对林缦从来都是顺从和仰视,和林缦面对面谈这么令人尴尬的问题,她是有心理恐惧的。就算林缦结束培训回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问。
浑浑噩噩的日子,时间如流水,转眼到了周五。下午,林纾忙完手头的事情,想去跟主任请两个小时假,去接豆豆,地铁转公交,她怕去晚了豆豆着急。刚伸了个懒腰准备起身,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是章延。
章延与谭欣然谈判碰壁后调整思路,炮制了多篇揭发罗大卫作品造假的文章,在网上四处发,另一方面竭力游说林纾,让她想办法说服林缦加入。林缦是冯鸣遗孀,是最了解冯鸣的人,也是拿回冯鸣著作权后最大的受益人。只要林缦愿意出面,他们的胜算会增加很多。
打电话过来无非又是说这些,不是让她劝林缦,就是他又写了什么破文章,林纾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办公桌上,到主任那里去请假。主任倒是通情达理,一点废话没有,批了她的假。回工位拿包,林纾看到手机又有两个未接电话,都是章延打的,他还发了一条消息,说立刻到公司来找她。她一看,赶紧往外走,被他堵住,不知又要费多少唇舌,耽搁多少时间。
下了楼,她还是被堵住了,正往地铁口走,章延那辆破捷达已经等在了路边。林纾一走近,他按了两下喇叭,放下车窗,喊:“怎么不接电话啊?”
林纾不理他,径直往地铁口走。
章延见状,赶紧下车,冲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说:“出事儿了,他们要搞我。”
“活该。”林纾冷冷地说,“财迷心窍,猪油蒙了心。起开,我有事。”她用力一甩,想要摆脱他的纠缠。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章延见她冷淡的样子,又说,“车上说,你姐可能也出事了。”
林纾见他说得认真,不像瞎扯,弱弱地问一句:“我姐?出什么事?”
“上车,车上说。”章延的手顺势滑到林纾的腰间,搂着她往破捷达走,林纾很顺从,没有反抗。
上车坐好,林纾说去接豆豆,章延发动车,往外国语寄宿学校方向走。开了一段,章延不说话,林纾忍不住问:“我姐怎么啦?她根本不知情,什么都没参与,罗大卫、何思力他们可不能乱来啊。”
“你姐的事情跟罗大卫、何思力他们没关系。”章延用少有的严肃语调说,“她们银行出事了,很多人都在配合调查。”
林纾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林缦说去封闭培训,手机必须上交,她听时感觉奇怪,还心想是什么培训,上课不让用手机正常,连休息时间都不让用,未免太不近情理了。听章延这么一说,林纾就懂了,被调查,肯定不让用手机。她心情沉重,焦急地问:“你怎么知道?哎,严重吗?我姐会不会……”说到紧张处,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
“我们社里跑金融口的同事说的,一听是咱姐工作的银行,我肯定上心,找了不少人打听,好像是一个什么飞单的案子。事情闹得挺大,调查期间,大家都不怎么敢说。”说到这里,章延紧锁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宽慰说:“可能不是太严重,咱姐是配合调查,应该是别人的事儿,她配合。”章延称呼不知不觉从你姐变成咱姐,显得很亲切。
林纾听到章延说不太严重,心里安定一些,“那应该没什么事吧?”
“不过,”章延口风一转,语重心长地说,“你想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咱姐肯定是不会乱来的,但她不能挡别人财路啊,指不定哪次就被牵连进去了。这次咱姐回来,你可得好好劝劝她,犯不着啊,继续留在银行干嘛呀,咱姐夫随便一幅画就值上千万,十幅那可就上亿啦!白白让罗大卫谭欣然那对狗男女名利双收,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啊?这谭欣然也太贪了吧,亏得她和咱姐还是同学。”
“哦……”提到这一茬,林纾心里很堵,她没预料到谭欣然和林缦是同学,但谭欣然已经承认她们是认识的,不知道为什么林缦要否认与谭欣然相识。
章延对着前面随意变道的车骂了两句,扭头说:“谭欣然,其实不叫谭欣然。她叫谭美。”
林纾一下释然了,她问的是谭欣然,又不是谭美,林缦说不认识很正常,她嗤笑道:“你怎么知道,谭欣然,哦,不对,谭美告诉你的吗?”
“咱姐不是财经大学金融系毕业的嘛,我昨天到财经大学采访,无意中看到一张咱姐那届的毕业照,照片里,咱姐和谭欣然都在第一排,只隔一个人,很好认。谭欣然那时候比现在丑多了,不过还是认得出来。”章延瞟了林纾一眼,说,“我查了那届毕业生的名录,她不叫谭欣然,叫谭美。”
章延记者的身份为他到处调查提供了便利,他不打招呼暗自查林缦,让林纾感觉很不舒服,她冷笑一声,语带讥诮道:“采访?哼,鬼话连篇。”
“嘿嘿,”章延狡黠地笑了两声,说,“咱姐一出马,绝对能成。”
“别咱姐、咱姐的,谁是你姐,谁跟你是咱们。”林纾没好气地吼了一通。
“别激动,别激动。”章延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放在林纾大腿上轻抚,“我昨天跟谭美摊牌了,不只是曝光,还要举报他们,老子豁出这条命,跟他们干到底。结果,今天下午,就我给你打电话之前,我们主编找我,给我罗织了一大堆罪名,都他妈是莫须有的罪名,让我自己看着办,最好主动辞职。”
“哎哟喂,”林纾一把推开他的手,刻薄地说,“你们主编真能忍,忍你到现在,换做别人,早让你滚蛋了。我劝你,辞了算了,好聚好散,说不定还能拿点补偿,真是撕破脸,对你没好处。”
“那群王八蛋,打组合拳,不光要让我没工作,我已经接连收到两封律师函了,说我炮制传播虚假信息,诽谤罗大卫,要告我。”周五堵车高峰来得早,这时候已经堵起来了,面对绵延的车龙,章延的情绪有点焦躁,愤怒地摁了几下喇叭,恶狠狠地说,“老子烂命一条,奉陪到底。”
“章延,”林纾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他,说,“你疯啦。”
章延稍稍稳定了情绪,说:“你也别天真,以为他们会善罢甘休。冯哥怎么突然去世啊,我看多半是他们下的毒手。这事没退路,只有咱姐出面跟他们谈,谈好了,皆大欢喜,彻底解除后顾之忧。”
“哎,你开过了。”只顾着说话,章延没注意路口,林纾忙提醒他。
转了两条街才转回学校门口,章延接了个电话,报社同事打来的,主编找他谈话的事情已经传开了。林纾静静咀嚼着刚才他说的话,感觉不是没道理,等林缦回来,必须找机会和她谈谈才行。
到学校接了豆豆,回家的路上,两人不便再谈什么,和豆豆说了些闲话。下车时,章延抓住林纾的手,让她为豆豆考虑,一定要说服林缦解决问题。
周六没什么事,林纾带豆豆去游乐园玩。好久没带豆豆出去玩了,她自己也心烦,正好散散心。从游乐园出来,她们又去电影院看《疯狂原始人》,之后去披萨客吃晚饭。回家没一会,刚让豆豆洗完澡,准备哄她睡觉,林缦回来了。
林缦很憔悴,很疲惫,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林纾看着感觉心疼。林缦强打精神,进屋陪豆豆说了会话,把她哄睡。
林纾犹豫又犹豫,在林缦洗完澡出来的时候,说有点事情想问她。林缦说太累了,身体又不舒服,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吹干了头发就进屋睡觉了。
吃早餐的时候,林缦让林纾带着豆豆,她要出去一会。林纾问她去哪儿,她迟疑了一下,说想去给冯鸣上坟。林纾说不是清明也不是忌日,怎么忽然想到去上坟啊?她说没什么原因,就想去。林纾说那干脆一起去吧,让豆豆去祭拜一下,陵园附近有个水库,祭扫完可以去水库玩。林缦想了想,同意了。
林缦说先去买点花,市中心新开的商场里有家花店,种类很齐全,什么花都有。到商场停好车,林缦说这段时间太忙,都没时间给豆豆买新衣服,来都来了,去买几件衣服。豆豆很开心,敞开手脚,选了四五套钟意的衣服。买完衣服,经过商场新开的儿童乐园,豆豆吵着要去玩。林纾担心时间紧张,说下次再玩,林缦说没关系,玩一会,来得及。她们分别陪豆豆玩了两个项目,出来已近中午,林缦问豆豆想吃什么,豆豆说,吃日料,她们到楼顶花园去吃日料。
吃完日料,到楼下花店买花。林缦轻车熟路,跟服务员低语几句,选了一束蓝色满天星,一束紫色风信子,一束粉色水仙百合。林缦去付钱的时候,林纾拉着服务员问那几束花的花语,服务员说,蓝色满天星是真心喜欢、甘做配角,紫色风信子是悲伤和抱歉,粉色水仙百合是期待重逢。
去陵园的路上,车里尽是豆豆一个人的声音,她兴奋地回忆刚才玩的几个游艺项目,又讲起班上同学的糗事。林缦只管专心开车,林纾除了应和几句,没怎么说话。
到了坟前,献完花,林缦认认真真地鞠了三个躬,豆豆一下子伤感起来,抹着眼泪,说很想爸爸。林缦使个眼色,林纾当即会意,带着豆豆往外走。在车里等了二十来分钟,林缦才从山上下来。
水库旁边有家新开的民宿,依山傍湖,环境清幽,里面有简单的儿童游艺设施,三人一致认为这地方很好。林纾要了卡布奇诺,林缦要了英式红茶,豆豆一进去,就迫不及待地荡起了秋千。
看着豆豆开心的样子,林缦很满足,说:“她爸爸看到她这么开心,一定很高兴。”
林纾正愁该如何开口把话题引到冯鸣身上,听林缦主动提出,马上接过去,说:“姐夫那么喜欢画画和音乐,豆豆应该会遗传他的艺术细胞。哎,姐,姐夫画了那么多画,怎么家里一幅也没看到?选两幅挂起来啊。”
“家里没他的画。”林缦面无表情地说,“都烧了,我烧的。”
“烧了?”林纾不免有些懊恼,一幅可就上千万呐,烧的不是画,是钞票,“烧了干嘛呀,一幅画能占多少地方。”
“留着干嘛呀。”林缦针锋相对地说,“画了,他想表达什么,画了就表达完了。留不留下来,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林纾听出她的怨气,觉得是个切入的机会,一咬牙,试探着问:“是不是因为他画的是谭美,又送了不少画给她,你一生气,就把画都烧了啊?”
“你怎么知道?”林缦的讶异全写在脸上。
“我,我,”林纾与她凌厉的眼神稍一接触,立刻移向一边,吞吐一阵,说,“我手机坏了,临时用你的旧手机,在上面看到了姐夫和谭美的照片,然后,她正好从美国回来,我和章延就和她见了一面。”
“你不是和他分手了吗,怎么还和他搅在一起?”林缦脸色微微有点潮红,怒其不争,轻蔑地说,“她找你干什么?冯鸣已经走了快一年了,她还想干什么?阴魂不散。”
林纾被林缦的强大气场镇住了,本想问清楚的几个敏感问题不敢问了,忸忸怩怩,局促地问:“姐夫的画,好像很值钱,你知道吗?”
林缦似乎对此有所了解,她指了指陵园的方向,说:“再有名,再值钱,还不是化为一捧土。谭美那个贱人,脸真大,把他的画拿出去卖,还署别人的名字,你说什么人能这么贱呐。”
林纾忙接话头,说:“如果那个罗大卫所有的画都是姐夫画的,我觉得,你和豆豆有权利要求分享收益,你应该跟谭美谈谈。”为章延,也为豆豆,她用尽全部的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跟她谈?哼,我跟她没什么好谈的。”林缦的神色渐渐暗淡下来,望向豆豆,说,“林纾,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能照料豆豆了,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林缦如同遗言一样的交代吓到了林纾。她想起章延说冯鸣可能就是被害死的,结结巴巴地说:“姐,你可别吓我。他们也不能太没人性,画给他们了,还到处害人。”
“瞎说什么呀。”林缦感觉莫名其妙,看到豆豆嬉笑着向她们跑来,说,“再坐一会,差不多该送豆豆回学校了,我晚上还要回单位加会班。”
送完豆豆,林缦去单位,林纾自己坐地铁回家。那天晚上,林缦没回家。
新的一周,不断传来坏消息。周一中午,林纾接到章延的电话,说他跟主编在周例会上大吵了一架,彻底闹掰了,要杀要剐随意,他绝不会主动辞职。林纾知道劝他没什么用,只说他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就好了。
晚上刚回家,接到医院的电话,说章延下午发生了车祸,刹车失灵,撞到路旁一家商店里,撞伤了店主,他自己小腿和肋骨都有骨折。手术结束不久,他苏醒后请医院联系她。她挂了电话忙赶去医院,在医院照顾了章延一宿。
周二,林纾无精打采地去上班,工作接连出错,被主任狠狠批评了一顿。好容易挨到下班时间,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林缦的同事,让她准备一些林缦的换洗衣物,送到银行去。她一听,猜到发生了什么,心情沉到谷底,忙回家收拾了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送去银行。接待她的人说,林缦需要接受专案组的调查,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回家,现在没什么信息可以告知她,让她回家等消息。
这一等就是三个月。三个月后,林缦的案子被移送司法机关,又是三四个月,有了判决结果,受贿、渎职,判了五年。
章延也变了,住院那段时间,他每天胡思乱想,越想越气,确信刹车是被罗大卫那帮人动了手脚,闹着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出院休养了大半个月,回报社报到,回去就被正式开除,他又瘸着腿走上了上访之路。从北京上访回来,章延开始变得消沉,整日借酒浇愁。
监区到会见室,经过小花坛时,林缦的脚步丝毫不慢,她都没看一眼那些姹紫嫣红的花儿。放风的时候,她的时间都花在小花坛旁边,只有在这里,看着那些花儿,她荒凉的心才能找到一点点温暖。此刻,她顾不上,她的全部心思早已飞到了会见室。
得知探视的消息后,林缦异常兴奋,想着终于能见到豆豆了。那天上完坟,送豆豆去学校后,她刚回单位即被带走。调查,起诉,审讯,判决,然后到女子监狱,一晃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她已经太久没见过豆豆了。她还没去过会见室,不知道里面什么情形,希望没有玻璃阻隔,她太想抱抱豆豆了。
会见室空荡荡的,摆了一张长条桌,两张木椅分列两侧。见她进来,林纾站了起来。林缦很失落,无法形容的失落,她四处寻找了一下,希望豆豆是躲在什么地方,故意藏起来,跟她玩捉迷藏。会见室就那么大,没什么好找的,豆豆没来。狱警拉她一把,让她到空椅子坐下。
“豆豆呢?”坐下后,狱警说会见开始,林缦就忍不住问。
“上学。”林纾不敢直视林缦灼灼的眼神,眼眉低垂,说,“今天是第一次探视,也不懂这里的规矩和流程,我就没带她过来。”
林缦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开始问豆豆,生活学习的每一个细节都问了,无比仔细,中间穿插了几次责怪,责怪林纾没带豆豆来。当她再次责怪时,林纾辩解说:“上周刚请过假,请假太频繁,老师那儿不好说,对豆豆也不好。下个月探视,一定带她来。”
“上周?”林缦意识到了什么。
“是啊。”林纾把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说,“姐夫两周年,忌日那天不是周末嘛,我想了一下,还是请半天假,带豆豆去上坟了。”
一说到冯鸣,林缦的神采慢慢消退,她轻轻叹口气,不说话。
林纾来之前已下定决心,见面之后,一定要问个明白。见林缦沉默不语,她深吸一口气,问:“姐,你和谭美是同学吗?”
一提到谭美,林缦心里本能地泛起厌恶,厌恶随即外溢,她的脸上满是不屑的神情,似乎听到这个名字,已经对她构成了羞辱。
“上次我和谭美见面的时候,她说……”林纾本来想求证谭美和冯鸣曾经谈恋爱的往事,看到她的厌恶表情后,临时心一硬,问了最无法启齿的问题,“她说,姐夫当年入狱,他强奸的人,是你。”
冯鸣那间小屋,一下子浮现在林缦脑海里。墙上糊的报纸,床单上的污渍,墙角的吉他,写字台上的颜料盘,和两个满是缺口的茶杯,还有椅子上他俩的衣物……一切都活灵活现,仿佛就在眼前。要是冯鸣同意和谭美分手多好啊,哪怕只是嘴上同意,可他就是不愿意,敷衍一下都不愿意,说句假话都不愿意。
见她陷入沉思,林纾嚅嚅喊一句:“姐……”
林缦眼里泛出泪光,晶莹,闪耀,她抿抿嘴,问:“她还跟你说什么了,是不是说她和冯鸣才是两情相悦的恋人?”
林纾微微点点头,其实心里蛮吃惊的,两情相悦的恋人,确实是谭美的原话。
“谭美那种土包子,怎么可能懂你姐夫,她配吗。狗屁两情相悦,只不过是她一厢情愿。”林缦语调清冷,听起来满是鄙夷,“她还拿你姐夫的画去卖,呸,贱人太不要脸了。”
林纾听出来了,林缦什么都知道,至少知道大部分的事情。她继续试探着问:“姐夫画的那些女人,是谭美吗?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把他的画都烧了的?”
“跟你说了,谭美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林缦两眼一翻,嘴角一抽,说,“画画,是情绪的表达,画谁并不重要。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姐夫的画,你觉得像那个土包子吗?”
林纾想了一下,感觉林缦说的有道理,冯鸣画的那些女人,真的不是很像谭美。
“你姐夫的才华,只有我懂。不管是音乐还是绘画,他想说什么,想表达什么,只有我理解,只有我懂他。”林缦颇有些自得。
林纾没有忘记要探究的谜题,深吸一口气,说:“你那么懂他,那么欣赏他,他怎么会强来呢?不是,我的意思是,他总不能因为你懂他,你欣赏他,就强来吧?”
冯鸣的小屋,那间屋子里的一切,又从林缦的记忆深处闯了出来,她能闻到那里的味道,温暖的,潮湿的,充满欲望的味道。如果不是林纾提起,她几乎已经忘了那个夜晚。
看着林纾好奇的眼神,林缦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扇动鼻翼,说:“是谭美先认识你姐夫的,她特骄傲,老叫我们去看他演出,想显摆。你是知道的,你姐夫吉他弹得很好,当时他在一个小酒吧演出。我们去了好多次,他唱完就下来陪我们喝酒,一起玩,很熟悉。有次,我单独去找他。”
林纾预感到了什么,与林缦眼神一搭,立刻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斑斓的霓虹灯,闹哄哄的,冯鸣的吉他响起,四周安静下来,他轻轻地弹,轻轻地唱,唱他自己写的歌,旋律悠扬,歌词美妙。林缦沉醉了,她的脸色酡红,像是喝了酒一样。那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冯鸣唱两首歌,下来和她喝酒,再上台,又下来接着喝酒。
“然后呢?”林纾打断了她的回忆。
“然后,”林缦的脸上满是幸福,“然后,我们就去了他那里,他那间小屋,很温暖,很舒服。”
没听出哪里有强迫的意思啊,好像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情,林纾不禁疑惑地“咦”了一声。
“他要是同意和谭美分手多好,哪会有后面那些事。”林缦苦笑一声,说,“完了之后,我们躺着聊了会天。我说谭美根本配不上他,让他早点分手,他闷着不说话。我有点生气,说他必须和谭美分手,不然我算什么,他还是不说话。我气坏了,抓了他几下,他先是躲,后来情急掀了我一把,弄得我手臂很疼,我一气之下,出来就去派出所报了案。”
林纾凌乱了。她没想到冯鸣是被诬陷的,是被她姐姐诬陷的,过了一小会,缓过来,才说:“可是,他并没有啊,总不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应该跟警察说清楚啊。”
“有用吗?”林缦摇摇头,说,“我挠了他,他掀了我,我们俩身上都有伤痕,有搏斗的痕迹,很容易取证。我是女人,说自己受害了,是被强迫的,证据又充足,你想想,他的解释有用吗。”
林纾大致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解决了一些疑惑,同时,又滋生一些新的疑惑,“那姐夫不应该恨你吗,又怎么会出来就和你结婚呢?”
“恨,怎么不恨。开始恨得不得了,我去探视,根本不见。”林缦望了一下四周,悲楚地说,“你是不知道监狱里是什么样子。强奸犯在狱中是最惨的,他那三年过得很不容易,他父母都跟他断绝了关系。进来了,我才真正懂得他当时的绝望和无助。他不见我,我就给他写信,每周都写,然后呢,坚持探视。过了差不多一年,他终于同意见我了,监狱把他的恨意都消磨干净了。后来,他盼着我去,我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慰藉。”
“那,你后悔吗?”林纾问了之后,感觉不够清楚,又补充说,“他明明没做,你却让他坐了三年牢,还背上强奸犯的骂名。”
“也后悔,也不后悔。”林缦的眼神很复杂,“开始很后悔,常常做噩梦。他同意见我,我给他解释了,算是忏悔吧。信里面我不会说这些,监狱要检查,写信我就写我的工作啊,还有好玩的事情。见到他我就哭了,我承认自己做了傻事,很悔恨,当时我喝了酒,又在气头上,报案是一时冲动,可是,录了口供,取完证,立案以后,我也回不了头了。我跟他说,只要他愿意,等他出来,我们就结婚。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其实挺好,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林纾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三生三世,还有一个问题,可以说是诛心之论,很难开口,但她又觉得必须给林缦一个澄清的机会,“你发现姐夫跟谭美见面,嗯,拍到他们见面的照片,大概过了两个月左右,姐夫就去世了。”
不等她说完,林缦已经嗅出了异样的味道,眼睛瞪得大大的,惊讶地问:“你该不会怀疑我谋杀你姐夫吧?”
“不是,不是,”林纾忙解释,“姐夫得的是垂体瘤,以前我也不懂,后来查了一下,听说垂体瘤很少会癌变的。”
林缦的眼神晦暗下来,她想起那天豆豆莫名其妙地说,爸爸眼睛瞎了,她还以为是孩子乱说。她正在跟冯鸣冷战,已经两个多月没说过话了。豆豆说是真的,试过了,爸爸什么都看不清楚。她感觉不对,冷着脸进去问冯鸣怎么了,冯鸣说没事。看着他衰颓的样子,她醒悟了,意识到他的身体可能真的出问题了,愤怒和嫉妒蒙蔽了她的判断力。她拉着冯鸣要去医院,他很犟,不去,还是豆豆宽慰他,说爸爸不怕,吃了药眼睛就能看见了。一想到豆豆的样子,她的眼泪忍不住地流。
默默哭了一阵,她抹一把眼泪,幽幽说:“如果我没有发现他们见面,我们没有吵架冷战,及时放疗,可能是另外一种结果。我找人跟踪他,主要是那段时间,他很不正常,我们差不多有三个月没同房,他很排斥,我怀疑他有问题,一跟踪,果然拍到了照片。看到他跟那个贱人面对面,含情脉脉的样子,我气疯了。之后我们就冷战了差不多两个月,那段时间他的病情急剧恶化。他那个人,什么也不说,自己挺着,从没想过去医院。他那段时间在家里摔了几跤,我也没当回事,直到有天豆豆跟我说他眼睛瞎了,什么都看不清,我才感觉出问题了。去医院一检查,恶性垂体瘤,那时候我才知道垂体瘤会影响性欲,导致阳痿。说到底,我更不相信他,他一个守仓库的,我还是感觉有人来抢他。”
这时,狱警示意半个小时的探视时间到了,林缦叹口气,露出惨淡的笑容,起身跟狱警离开,步履轻忽,背影寂寥。空荡荡的会见室里,只有林纾,默然地坐着,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