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寒,6岁的我从床上爬起来,奶奶昨天教我写字用的描红本还摊在桌上。我走到门前,奶奶正从堂屋的墙壁上取下晒得发干的腊肠,眯着眼睛挑了一段最好的,走向灶台。
我知道堂哥文耀要来了。
奶奶有3个孩子,我爸、伯父和姑姑。堂哥是伯父的孩子,比我大4岁,也在这个北方小城里,他平日住在他姥姥家,而我住在奶奶家。我俩一样,都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姑姑也嫁到了东莞。
我爬上楼梯,平房顶上搭了两条交叉的长麻绳,用来晒平时锁在箱子里的衣服和被单。这时,一辆黑色的带大梁的单车,在发白的泥巴路上由远及近——是堂哥的舅舅载着他到奶奶家“做客”。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院子里香得叫人发饿,我知道腊肠已经煮出一汪乳白色的汤汁了。这是难得的佳肴,平日里是吃不上的,唯独堂哥来时,奶奶才喜气洋洋地切下一段。
我总盼着堂哥到家来,那样就能天天吃腊肠了——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一半”:2001年,上完学前班,我跟着奶奶去了县城,堂哥这时也被送到了奶奶身边,我们租住在一间带院子的平房里;不过堂哥来了以后,奶奶却很少做腊肠了,说是“院子小,不好晾晒”。她辟了一块菜畦,撒了些种子。
进了新学校,我开始读一年级,堂哥读五年级。相比于我的木讷寡言,生得白净好看的堂哥迅速地融入了新集体,没多久,他就已经和同学分享游戏卡,对着电视屏幕用手柄操纵小人过关斩将,一路走过了周末的午后。
不过,玩游戏机一旦被奶奶发现,奶奶会打电话给伯父告状。那时堂哥很听伯父的话,远隔千里的伯父在电话里惩罚他不吃晚饭或者抄写课文,他都会一一照做。
我第一次期末考,双科没及格。回到家,看到奶奶在打电话,面色冷峻,很是生气,我以为奶奶提前知晓我的成绩,正在给我爸告状,哆哆嗦嗦听了几句,发现显然并不是——“你们要是这样,孩子我不带了!你们自己回来带吧,想离婚就离,随你们!”
奶奶说着挂了电话,拉起愣在一旁的我,给我换了套衣服。这时电话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她拿起话筒吼道:“孩子衣裳我都换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顿了顿:“小月子都这么大了,你们也不回来看看!哪有你们这样做爹妈的!”
听他们议论的人是我,我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奶奶将我送走。所幸的是,奶奶的语气慢慢缓和了:“你们俩在外面要好好的,不要老是吵架。”
挂了电话,奶奶给我削了个苹果,“咔嚓”一口咬下去,苹果汁飞溅而出,酸酸的。
晚上,奶奶端水给我洗脚。她坐在我的对面,头发乌黑,我可以看到她头顶的发根。
“小月子,想你爸妈吗?”奶奶问我,盆里的水一圈圈地荡起暗黄色的波纹。
我呆呆地望着她,脑海里没有任何父母的印象。他们只出现在奶奶的叙述里和乡野的传说中——两人吵架凶猛,醉酒后用酒瓶打破对方的头,双双送进卫生院。奶奶说,爸妈在我3岁时就去打工了,如果非要说,我记得那个红色的电话筒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女声,他们说,那是我的妈妈。
“将来小月子长大了,去你爸妈那,就把奶奶给忘咯!”
“不会的,我不会忘了奶奶的。以后我挣钱给你花。”
奶奶笑了,她用毛巾将我的脚擦干净:“等你长大,我都老球喽!”
那时老师教我们唱《小草》《世上只有妈妈好》,让我们闭上眼睛多想想妈妈的爱,我闭上眼睛,黑暗里连作为挂念的面容都没有,晃在眼前更清晰的只有奶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