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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心声] 燕雀归巢,我与奶奶重归于好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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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12-17 08:49 A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燕雀归巢,我与奶奶重归于好丨人间

 石沉月 人间theLivings 2020-1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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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后我没有如愿上重点大学,一片偃旗息鼓里,唯独奶奶并没像我预想的那样冷嘲热讽,而是高兴地张罗着请她的朋友来家里吃饭,一桌老人举杯祝我大学顺利,倒也和气热闹。



配图 |《季春奶奶》剧照





1


清晨微寒,6岁的我从床上爬起来,奶奶昨天教我写字用的描红本还摊在桌上。我走到门前,奶奶正从堂屋的墙壁上取下晒得发干的腊肠,眯着眼睛挑了一段最好的,走向灶台。

我知道堂哥文耀要来了。

奶奶有3个孩子,我爸、伯父和姑姑。堂哥是伯父的孩子,比我大4岁,也在这个北方小城里,他平日住在他姥姥家,而我住在奶奶家。我俩一样,都是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广东打工,姑姑也嫁到了东莞。

我爬上楼梯,平房顶上搭了两条交叉的长麻绳,用来晒平时锁在箱子里的衣服和被单。这时,一辆黑色的带大梁的单车,在发白的泥巴路上由远及近——是堂哥的舅舅载着他到奶奶家“做客”。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院子里香得叫人发饿,我知道腊肠已经煮出一汪乳白色的汤汁了。这是难得的佳肴,平日里是吃不上的,唯独堂哥来时,奶奶才喜气洋洋地切下一段。

我总盼着堂哥到家来,那样就能天天吃腊肠了——这个愿望很快就实现了“一半”:2001年,上完学前班,我跟着奶奶去了县城,堂哥这时也被送到了奶奶身边,我们租住在一间带院子的平房里;不过堂哥来了以后,奶奶却很少做腊肠了,说是“院子小,不好晾晒”。她辟了一块菜畦,撒了些种子。

进了新学校,我开始读一年级,堂哥读五年级。相比于我的木讷寡言,生得白净好看的堂哥迅速地融入了新集体,没多久,他就已经和同学分享游戏卡,对着电视屏幕用手柄操纵小人过关斩将,一路走过了周末的午后。

不过,玩游戏机一旦被奶奶发现,奶奶会打电话给伯父告状。那时堂哥很听伯父的话,远隔千里的伯父在电话里惩罚他不吃晚饭或者抄写课文,他都会一一照做。

我第一次期末考,双科没及格。回到家,看到奶奶在打电话,面色冷峻,很是生气,我以为奶奶提前知晓我的成绩,正在给我爸告状,哆哆嗦嗦听了几句,发现显然并不是——“你们要是这样,孩子我不带了!你们自己回来带吧,想离婚就离,随你们!”

奶奶说着挂了电话,拉起愣在一旁的我,给我换了套衣服。这时电话又“叮铃铃”地响了起来,她拿起话筒吼道:“孩子衣裳我都换好了,你们什么时候回来?”顿了顿:“小月子都这么大了,你们也不回来看看!哪有你们这样做爹妈的!”

听他们议论的人是我,我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奶奶将我送走。所幸的是,奶奶的语气慢慢缓和了:“你们俩在外面要好好的,不要老是吵架。”

挂了电话,奶奶给我削了个苹果,“咔嚓”一口咬下去,苹果汁飞溅而出,酸酸的。

晚上,奶奶端水给我洗脚。她坐在我的对面,头发乌黑,我可以看到她头顶的发根。

“小月子,想你爸妈吗?”奶奶问我,盆里的水一圈圈地荡起暗黄色的波纹。

我呆呆地望着她,脑海里没有任何父母的印象。他们只出现在奶奶的叙述里和乡野的传说中——两人吵架凶猛,醉酒后用酒瓶打破对方的头,双双送进卫生院。奶奶说,爸妈在我3岁时就去打工了,如果非要说,我记得那个红色的电话筒里传来细细碎碎的女声,他们说,那是我的妈妈。

“将来小月子长大了,去你爸妈那,就把奶奶给忘咯!”

“不会的,我不会忘了奶奶的。以后我挣钱给你花。”

奶奶笑了,她用毛巾将我的脚擦干净:“等你长大,我都老球喽!”

那时老师教我们唱《小草》《世上只有妈妈好》,让我们闭上眼睛多想想妈妈的爱,我闭上眼睛,黑暗里连作为挂念的面容都没有,晃在眼前更清晰的只有奶奶的模样。



2


我捧起二年级的课本时,堂哥没有考上重点初中,就近上了一所中学。这一年暑假,我和堂哥跟着奶奶去了广州。
伯父租了一家杂货铺,他为人仗义,经常有老乡去店里投奔落脚,开销很大。听闻伯父的老母亲从家里赶来,杂货铺里挤满了老乡,他们操着乡音热情地和奶奶打招呼,有个叔叔尤善说笑话,逗得奶奶哈哈大笑。堂哥早被伯母拉到面前,他嘴甜不怕生,仰着小脸和伯母撒娇。伯父张罗着接风洗尘的宴席,奶奶坐在主位上,明亮的灯光落在后辈们排队敬酒的杯子上,喜气热闹,宾客尽欢。
第二天吃过晚饭,我趴在红色的塑料凳子上写暑假作业,听到门外有一个女人笑着问道:“哪个是俺女儿呀?”
我看着她走到我面前,穿着碎花衬衫,身后跟了一个高大的男人。她噙着笑,端详我一阵,确认似的重复道:“你是俺女儿吆。”
奶奶在旁边指挥我喊他们“爸妈”,我呆望着他们默不做声。当天晚上,爸爸妈妈要带我去他们的住所,我拉着奶奶的手不撒手,最后是伯父在中间打圆场:“你去过两天就回来了,你奶奶在这呢。”
夜色如墨,我在公交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爸爸抱着我到了家,妈妈把我叫醒,让我吃准备好的饺子。我困得发晕,又闭上了眼睛。爸爸把我放在床上,轻轻地关了门。接着,门外传来父母的争吵。
爸爸说:“她困了,你让她睡会,吵她干啥?”
妈妈尖着嗓子嚷道:“她现在不吃等下夜里饿了怎么办?有啥好困的,我看都是她奶奶惯的!”
提心吊胆地听了一会,我沉沉睡去。
我很想念奶奶,但也只能住下。爸爸脾气好,常带我去吃麦当劳。渐渐地,我敢趁他熟睡后,在他头上扎满了小辫子,他也不生气。而妈妈则相反,她很容易发火,从工厂下班回来后就开始唠叨,说着说着,就和爸爸拌起嘴来,吵得锅碗瓢盆一阵乒乓响。我很害怕她,她总是盯着我问一些诸如“你喜欢奶奶还是喜欢妈妈”的问题,我低头不说话,她刷地黑脸了,一巴掌打在我的头上:“说,哪个亲?”我人小脾气倔,挨打不出声。她气极了,转身找棍子,边找边骂:“我不给你点厉害,你不知谁才是你亲妈!”
书本上的“父母”落到了现实,我对上了他们的样子,父亲温厚,母亲急躁。相安无事时,我牵着他们的手,既不意外,也不忐忑,迅速度过适应期,变成一个爱撒娇和恶作剧的小女孩,仿佛我们本是如此。
只是暑假结束准备离开时,我又毫不留恋。众人在车站告别,妈妈生气我没有伤心的样子——我确实没有伤心,我早就觉得与父母分别是件稀疏平常的事情,在做了一个多月的女儿后,我牵着奶奶的手,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熟悉的小城。堂哥则低着头在伯父的掌心下沉默不语,他留了一份眷念在这里。
但是我们总归要离开的。奶奶在度过四十多天的热闹后,挂念起家里的蒜苗,她按捺不住地想将大城市的细枝末节重复给家乡的听众。
回到了家,邻居们纷纷来访,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奶奶将一肚子的趣事和带回来的特产抖了干净。



3


光阴荏苒,我们婆孙3人的生活一如既往但又总在变化。周末,我和堂哥躲在屋子里看僵尸片,院子里有聒噪的蝉鸣,以及远处菜市场隐约的狗吠。再到后来,录像厅的生意慢慢萧条,与此同时,堂哥说他老师“中午拖堂也越来越严重”了。
直到有一天,奶奶抱怨学校太不人道,快下午了还要拖堂。她穿过大街,爬上了南门的一道陡坡,吭哧吭哧地到了学校门口,说是等孙子。看大门的大爷朝她摆摆手:“早就放学啦,这会儿哪还有留堂的老师?都在家呢!”
奶奶就此发现了堂哥的秘密,失去了对孙子行踪掌控的她,第一次知道了“网吧”的厉害。此后的周末,奶奶凌晨四五点起床去超市排队领鸡蛋,她将大门反锁,想困住堂哥。可惜等她走后,堂哥早从东边的院墙翻墙而出了,真正被锁在屋里的,只有我一个人。等到太阳高悬,堂哥从院墙翻墙而入。没多久,奶奶也回来了,手上拎着鸡蛋。
奶奶看了看孙子,孙子看了看奶奶,两人脸上都露出了快乐的笑容。
堂哥初三了,依旧沉迷网吧。奶奶再给远方的伯父打电话告状,已经不管用了——伯父在电话里呵斥堂哥:“过年回去打死你!”。可事实上,从我们进城算起,他们已经三四年没有回来了。
奶奶只好颠着脚去堂哥的学校,哀求老师严加管教。平日里,但凡有空,她都蹲守在网吧附近,一旦抓到堂哥,连带他身边的同学一并呵斥——家长们总觉得是别人带坏了自家的孩子。
如此闹了一通后,堂哥在家里愈发沉默了,第二年,自然也没考上重点高中。我虽与堂哥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我们一直也不甚亲近。他有时从外面回来,也会偷偷给我买零食吃,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被我们扔在房屋后面的小巷里。
有次,我问他,网吧有那么好玩吗?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迷茫。当时在我眼中,高中生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人了,我等着他的回答。他说:“不怎么好玩,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见我好奇,又命令似地说:“你不能去网吧哦,以后考个好大学。如果让我知道(你去网吧),我就打你!”
我当时想,我才不会去网吧呢,还得把钱省下来交学费呢。
我俩在县城里的生活费,全靠伯父和爸爸在外面寄钱。这份遥远而微薄的钱一旦断供,奶奶便会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其实从一年级开始,每到开学前的一周,我总会提心吊胆地等着电话铃响。如果奶奶听电话的表情相对轻松,我也暗自松了一口气;倘若她眉头紧锁,我的心立即“咯噔”一声——学费又要拖几天了。开学当天交不起学费的人会被老师赶出去,一想到这,羞耻感让我的后背发烫。
被老师赶出教室后,我在街上游荡到放学时间才回家,也不敢和奶奶说。在她抱怨“家里没钱,要知道节约”时,我只能乖巧地点点头。那时除了每天蹲点网吧堵堂哥,奶奶还会去找点零活儿自给自足。在我读四年级时,将近70岁的奶奶,还去给大货车卸货,有时是成箱的汽水,有时是麻袋装的蔬菜。
有次她要卸几十斤的水泥袋,脊背几乎弯成拉满的弓,脚步踉跄着前行。回到家时,身上都是散落的灰,躺在床上扶着腰痛苦地呻吟。我帮她按腰,力道不足,她让我站起身用脚踩。我踩在她破碎的腰上,脊背上的骨头一节一节凸了出来,像是公园里铺的鹅卵石。我的心像是下了一场酸雨,湿漉漉地发着泪意。我拿出藏了两天的旺旺雪饼给她——这是奶奶定量发的零食,我一直舍不得吃。
她拆开透明的包装,象征似地咬了一口,又递给我:“小月子心真细。”
学杂费都成问题,饭桌上更是日渐萧条,见不到腊肠也见不到新鲜肉,除了一点蛋白肉(豆制品)解馋,就是无穷无尽的嚼起来像野草的苋菜。我和堂兄都吃得勉强,久而久之,奶奶也看出了我们的拒绝。
有一天,我回到家。奶奶高兴地对我说:“快看,今天给你们弄了啥好吃的!”我飞扑到饭桌前,眼巴巴地看着奶奶掀起盘子——卤猪耳朵。吃饭时,奶奶看着我和堂哥忙得连话都顾不上说,开心地笑了。
后来,奶奶经常变着法儿给我们变出好吃的,但是质量却越发敷衍了,有时甚至是几道菜掺杂在一起。很快,伯父从广州打来电话,将奶奶狠狠地斥责了一顿,奶奶赔着笑:“我就是想让他们吃好点……”
我这才知道,奶奶年纪渐渐大了,藏在临时搬运工的行列里,总会被管事的人劝出来,“老人家,不是俺们不让你搬,你一大把年纪了,俺们也不放心呀……”奶奶有些害羞地笑了笑,接受了这个事实,又开始了“靠天吃饭”的日子。
没有收入来源,见我和堂兄吃饭勉强,奶奶便从附近饭店里找些剩菜——她总是等在即将离席的客人附近,等人起身离开,便飞速过去,将相对干净的菜倒入自己的饭盒里,饭店的老板见她可怜,并不阻拦,有时还会主动给奶奶打包。结果被熟人看到后,给远方的伯父讲了。
我和堂哥在饭桌上拒绝倒来的剩菜,慢慢地,奶奶再也不去饭店了,讪讪地说:“我挑干净的()倒的,又不脏。”
后来一次,奶奶笑盈盈地给我们准备了白切鸡,我和堂哥都沉默地看着她,不动筷子,奶奶急了:“今天的不是倒的,是我花钱买的!”见我们不说话,她往南边一指,又强硬又委屈地说:“就在三岔口那买的,不信俺们一块去问问!”
白切鸡完整干净,肯定不是残羹冷炙。我低下头,看她苍老的手上青筋鼓起,心里忽地有些温馨又难过。奶奶性子要强,不喜欢伸手和儿女要钱,那时我想,自己如果能快快长大就好了,也给她撑起一片安稳的生活。



4


可惜我与奶奶之间的温馨,很快碎在平淡纷争的生活里,往日的温暖和依靠,上了冻,只做心里的冰刺。
2006年,我上了重点初中,是寄宿学校。读高二的堂哥则每天走读。听说伯父在广州的杂货铺铺面被他买了下来,我爸爸也准备去深圳谋求发展。他们寄回来的钱多了,而且学校在书本上盖了“两免一补”的红章,再也不用担心学费。
我们的物质生活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深秋,腌制的腊肉、腊肠、羊腿挂了满满一院子。闲暇时,奶奶经常约着邻居熟人一起逛超市。
可待我一两周才从学校回一次家时,并未得到奶奶的“特殊”照顾——我本以为她能像小时候堂哥到家里来那样,给我准备相同的待遇。我隐隐有些失落,奶奶注意力更多还是在堂哥身上,总是和我抱怨,这周又在哪家网吧堵到了堂哥,堂哥又借着教辅书的名义要钱了。
堂哥成绩不好,她急得跑小爷(爷爷的弟弟)家找复习资料,但是堂哥并不领情。内心的烦忧压得她眉头常年紧锁:“人家(小爷家)家里出了两个大学生,咱们这一个都没,真让人笑话。”
说到最后,她几乎吃不下饭。
“怎么不学好呢?”她咬着牙根恨恨地说,筷子敲在饭桌上“砰砰”直响。
堂哥低头不说话,我的心上也吊了根弦,唯恐惹祸上身。见我们不说话,奶奶将筷子调转个头,恨恨地敲到我的头上:“日妈,吃个饭满桌都是,你漏嘴吗!”
我捂着头不敢说话,头皮火辣辣的,很快肿起了一个小鼓包。那时我本就寡言少语,也懂得了“重男轻女”,知道奶奶是要把对堂哥种种不好的怨气,最终找个由头发泄到我头上。
饭后,奶奶也没时间理会我,那段时间我父母和伯父家因琐事闹矛盾,告状的电话打回小县城,姑姑也频繁打电话诉说婚姻里的委屈,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我也因此有了心事,不想起冲突,愈发不爱和奶奶说话。但比起堂哥泡网吧、不好好学习,仿佛我的沉默才是更十恶不赦的。每逢周末回家,奶奶总会找到各种小事骂我,仿佛那一周她在堂哥那里受的气,都得发泄在我身上。
我们的争吵大多没有具体的内容,有时仅仅是我的沉默。比如有次见到家里的客人,我没多说几句话,奶奶笑着将人送出门,转头狠狠地骂我:“你个死婆娘,见到人也不知道叫,书都白读了!”
她以前很少骂我,最多就说一句:“你是个女孩子,别跟他们小崽子(小男孩)学。”
我还厌恶她一遍遍对外夸大对我的好,引来旁人对她的同情及赞美:“你看你奶奶对你多好,你该听她的话。”这时候她笑着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说道:“她脾气怪着咧,你瞧。”她用手指着我给说话的人看,像是指点笼子里的猴子。“她又不说话了,天天跟人欠她钱似的。”满是嘲讽。
我本来性子就硬,受了奶奶责骂次数多了,也开始顶嘴了。事后,奶奶还会打电话和爸爸告状。爸爸是个不合格的法官,只是一味劝我:“你多听奶奶的话,乖一点,不要惹她生气。”
我委屈地哭了,奶奶掌握了家里的话语权,我们在家里的表现经由手机的话筒抵达父母的耳中,我痛恨她“告黑状”,明明没有的事情,却被她安了罪名。妈妈向来不管这些事,比起为我主持公道,她更喜欢和我告爸爸的状:“你爸真懒,天天就知道吃……”
我对奶奶的恐惧里夹杂了一丝恨意。面前这位凶狠刻薄的老太太真是我的奶奶吗?幼年关于奶奶的温暖记忆难道是我的错觉?被骂得狠了,我在日记本上一遍遍写着:“我一定要离开这里!”



5


堂哥最终还是没有撑起家里的“大学梦”,他的第一次高考并不理想。在伯父的威逼利诱下,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踏入了校园,用他的话来说,“就跟地狱一样”。第二次高考结束,堂哥完成任务似的松了一口气,对我说:“终于解放了!”
我问:“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呢?”
他沉思了一阵:“我先去南京。”想了一会又说:“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不好好学习的话,我揍你!”说着,他扬起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
接着,我们都笑了。
当时我的成绩尚可,在长久的半封闭生活中习惯了孤独,只能看书聊以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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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暑假,我们又去了广东。
我喜欢姑姑家,因为每当奶奶跟她告我的“黑状”时,姑姑总是可以抽丝剥茧地发现真相,有时还会帮我反驳奶奶几句。我在姑姑家得了公正,很亲近她,我和她说悄悄话:“奶奶脾气很坏。”姑姑没有像其他大人一样嘱咐我“乖乖听奶奶的话”,她沉默了一阵,告诉我:“奶奶脾气一直很坏,我小的时候,她对我更凶。挨打是家常便饭……”
姑姑送我去爸爸家,妈妈看到我和姑姑凑在一起说话,等姑姑走后,又打了我一顿。妈妈的心里冒着酸水,她痛恨我和任何人的亲密,甚至爸爸带我出去买衣服,回来后,她总是找着由头告诉我:“你爸爸对你不好,都不管你……”
我小小的心被妈妈撕成两份——她痛恨爸爸家的一切人,甚至堂哥也被她安了“不是好人”的罪名。我那时对她又怕又惧,她总是怨恨一切,一旦我接受了其他女性温柔的善意,她便妒忌得翻了天,恨不得将我作为污点从世界上抹去。
可是母爱的温柔,她从未给予我。
我也是这时才发现,奶奶一直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有一天,爸爸和奶奶吵了起来,爸爸的脸涨得通红,眼圈浮肿:“你从来都是偏心,偏心大哥!”奶奶嘴上从来不认输,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个没完,爸爸最后侧过脸去,我看到他的眼角有泪。
这一年,我似乎窥见了成人世界里的秘密,爸爸和姑姑是顶天立地的大人了,却仍会在某一刻,记挂起童年无处可诉的委屈。一个称呼并不能推演出这个老太太全部的性格,“妈妈”也好,“奶奶”也好,庇佑与伤害恍若相伴的荆棘,互相扎入对方的血肉里。
我也终于明白,这世间很难没有瑕疵的爱,父母是,奶奶也不能例外。
知晓了这个道理后,再回到家,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更克制、乖巧一点,好换来和奶奶相处时更多的平和时光。因为我的“退让”,高中的我与奶奶多了些休战期。
2011年她生日时,我用省下来的生活费给她买了件衣服,一件深蓝色的褂子。她见了,埋怨道:“你花那冤枉钱干啥,我又不是没衣服穿!”转过身,又急急地穿上,出去走一圈,见了人就高兴地说:“这是俺孙女买的。”
这是我们难得的温馨时刻,没有争吵。我说:“你想要啥子?以后我挣了钱给你买。”
奶奶说:“俺啥也不要,你好好上学就成。”
“那我以后给你买个大房子,给你住。”
“就你?你有那本事?”依然是熟悉的尖酸嘲讽语气。
其实我知道,相比堂哥,奶奶对我考上大学的期待更大一点。或许正因为这份期待,但凡她觉得“苗头”不对,就又立马暴躁起来——有时,我回到家,她喜欢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猛地抽离我手里正在看的书,得意地翻过去看书皮,像是以往抓包堂哥上网的表情,“我到底看看你在看什么书!”她将书名记了下来,去外面问了一圈,又笑着回来了:“宋老师说这本书是正经书,你可以看。”
高一的寒假,外面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迎接新年,前几分钟还在和和气气说话的奶奶,突然发问:“你的台灯是不是没有拿回来?留在学校给别人用?”
我解释说每个人都有,不用带回来。她嘲讽地说:“也就是你个X婆娘,装大方,肯定是把台灯给别人用了!今个不把东西拿回来试试!”
尽管听了多年,但是我实在受不了她的辱骂,夺门而出。天上下了小雨,路旁的灯光湿漉漉的。到了深夜,我找到一家小旅馆,花30元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家,奶奶正在煮腊肠,见我回来,手指点着我的脸道:“肯定是在网吧待一晚上,我就知道!一天天不学好,鬼混你最能了!”
我极力否认,但是她完全不听,径直给爸爸打电话告状:“你们回来吧,你们的孩子我不带了!成天往网吧里钻,我管不了了!”爸爸已经受够了我们长年累月的争吵,他轻车熟路地做了判决,电话里传来愤怒的男声,我的耳边鸣声四起,似乎深陷冰冷的湖水,越挣扎越下沉。
成绩的压力,远在天边的父母,步步紧逼的奶奶,一路孤独生长的我快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却无处诉说。一个人走到远郊的水库边坐下。水里有小鱼小虾在水草间嬉戏,溅起一片水花。一个穿着黑短袖的大叔坐在离我不足半米的地方,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湖,开口说:“昨儿这有个女的——”
我转过头看他。
“就从那儿——”他拿手指虚指了下对岸,“走到水里,淹死了。听说是和老公吵架。”他吸了吸鼻子,又长叹一口气,“人呐,死了就啥也没有了。”
我“哦”了一声,不再搭话。
日暮渐斜,水库从深处渗出一丝寒意。我站起来,爬上有些湿滑的水库岸,往回走。我回过头,看见那位大叔也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离开了。
回到家,奶奶站在门外等我,凑上来问我明天想吃什么。夜晚的月光翻窗而入,我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她的鼻息,暗自想着,如果我不见了,她会伤心吗?却陡然想到她已七旬有余,日子经不起遥远的揣度,眼泪遂簌簌而落。
日子久了,爱恨里都生了血肉,扯动时伤筋动骨的痛。她的破口大骂和小心翼翼的爱,如江河般奔涌而来,无论我接不接受。



6


2012年并没有传说中的世界末日,这年秋天,我高三了,奶奶因腿病去了广州,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以为奶奶会担心我一个人在家,但从电话里,我却听出了她的幸福。我以为自己窥见了真相的一角——奶奶所有的怨气,或许是因为被困在这里吧。
我和堂哥是留守儿童,是需要父母关爱,而奶奶作为留守老人,或许心底也更想和自己孩子一起吧。人在这世上,很难百分百按自己意愿去生活,谁也无法获得百分之百的爱,也很难百分百地去爱别人。
那年冬天很冷,家里空荡荡的,我度过了一个人的春节,竟然生出一份自由而怪异的快乐。
我高考成绩出来后,未达一本线,只能报考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因为名牌大学梦的熄灭,我心情跌到最低点,父母和亲戚们表现也很平淡,一个口直心快的亲戚还“宽慰”我:“虽然也不啥好学校,但好歹是个大学,你好好上。”
我臊得脸皮发烫。一片偃旗息鼓里,唯独奶奶并没像我预想的那样冷嘲热讽,而是高兴地张罗着请她的朋友来家里吃饭,一桌老人举杯祝我大学顺利,倒也和气热闹。
等送走了客人,奶奶塞给我一个大红包,有些愧疚地说:“人家考上大学都热热闹闹的,奶奶没啥本事,也没给你好好办。”
我扭着手指头小声说:“没啥事,反正……也不是重点大学。”
奶奶倒有些生气:“你别听他们的,我看好得很。以后路还长着呢,你好好上学,争口气。”
说完,她老老实实地和我坦白——高考前,她去给我算了命,算命的说肯定能考上,但是普普通通。她没敢告诉我。我有些惊讶,她一生性格强硬,从不信命,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偷偷跑去求神问卦。
她说小爷家的亲戚听说我的大学后,私下有一番评论,但咬死不告诉我内容,只是在饭桌上说:“哼,谁比谁强还不一定呢!他们上的也不是什么啥好大学,天天瞧不起别人,眼都望到天上去了!”她似只支棱翅膀保护孩子的老母鸡,我沉浸在高考失利中,感激她不同于旁人的“鼓励”,即便我也知道她的高兴并不那么纯粹。
大学期间,我很少回老家,暑假大都在南方的电子厂里度过,奶奶也会在广州的伯父家过夏天。但我们很少见面,一是因为工厂劳作辛苦,我很少有休息的时间;二是因为妈妈和伯父一家发生了争执,她禁止父亲去大伯家。
工厂日夜班轮流倒班,我和伯父和姑姑的关系也疏远了,妈妈很高兴,夸我“长大了,懂事了”。
在她口中,我看到了旧年奶奶和伯父及爸爸之间的隐刺:
第一件事,我和堂哥小学时的困顿,是因为伯父和爸爸心里都算着账,疑心自己的钱会被奶奶用来养对方的孩子;第二件事,当初奶奶去广州看病时,私存的两万块钱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伯母对此颇有微词,但是最终风平浪静。
我想起小学时交不起学费时的如芒刺背,大人间的较量和博弈,伤害的是阴影里的孩子。
我问妈妈:“当年看我是个女孩,奶奶是不是不高兴?”
我知道,堂哥掌控着奶奶的情绪阈值,从小时候他来“做客”时奶奶的热情,到后来堂哥出外打工后,一旦听说他要回家的消息,奶奶又忙又喜,几乎丢了魂,这都是我不曾有过的待遇。
而一向对奶奶颇有微词的妈妈却说:“你奶奶喜欢你呢,她就盼着有个孙女,正好你来了。”她又得意地说:“秋雯(伯母)多想要个女儿呢,就是没有……”
妈妈说的纵然不完全正确,但过往的时光却在我眼前一幕幕闪现——下雨天奶奶巴巴地给我送伞;去寄宿的新学校,听说学校食堂没开,担心我没饭吃,给我送饭,饭盒到手时还是温的;她去给我开家长会,像个小学生般问老师我的情况……我刻意冻僵的心忽地融化了,我和奶奶之间牵着扯不断的日日月月,有太多无法去定义其中的爱与恨。


---
大学毕业后,时间开启了加速模式。奶奶对我的态度愈发客气了,每逢放假她便打来电话,语气温和:“你放假回来不?”
我诧异她的变化,她带着一份老年人天然的示弱,我心软了。我给她买衣服打钱,隔着电话,她夸耀似地说:“哎,人家都说‘你这孙女好孝顺’哦!”我笑嘻嘻地应答着,虽然我知道,奶奶在外夸耀起堂哥更厉害,心下一酸。
老人的苍老本身就是一张谅解书,我纵有些许不忿,慢慢也不会再去计较了,尤其是在父辈的各种言语中,我也知晓了奶奶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条苍凉的河:她7岁丧母,后母进门后,8岁的她大雪天挑水洗衣服做饭,稍有不慎,便遭拳打脚踢;后来早早做了童养媳,丈夫脾气暴躁,两人经常动武;我素未蒙面的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拉扯4个孩子(大姑姑二十多岁时因病去世);她曾经和我说起往事:体力不支跪在田里插秧,割麦子中暑晕倒,冒雨挨家挨户借钱张罗儿子们结婚的彩礼。
奶奶的一生,不过是在冰天雪地里咬牙走出一条生路。我总是怪她脾气差,说话做事生硬,却忽略了我渴望的温柔,她也从未得到过。暴戾强势是她的苦难,也是命运给她的烙印,更是她思想的局限。我可以记得她坏脾气的种种,但是也要记得她的爱与期盼。
我曾经厌烦她一遍遍地提及给予我的爱,我以为那是对旁人展示的秀场。如今突然醒悟,或许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说爱我。她强势了一辈子,极少对孩子们有亲昵举动,她一遍遍地借旁人之口说的话,是想传达她不曾吐露的那个字——爱。纵然这个爱里有瑕疵、有保留,也依然庇佑了我一路成长,不可磨灭和替代。
我终于肯看清奶奶的画像——一个脾气暴躁的精明老太太,在我们相处的那些年里,她爱得不完美,怒得不真实,但也尽其所能了。



7


2017年,成年的孙辈早如鸟般呼啦啦地散开了,小城日渐空荡,只有奶奶一个固执地坚守。80岁的奶奶越来越依恋熟悉的小超市和公园,不愿意去外地,儿子们凑钱给她谋了个安身之所。
打电话回去,她像个孩子般的,带着渴求的语气说:“你放假回来一趟好不好?我都好久没有见你了。你回来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回程的列车安静地疾驰在长长的轨道上。我又想起小学二年级时奶奶带着我和堂哥去广州的路上,她紧紧地攥着我们的手,在拥挤的人群里一步一步向前挪。她的手很有力,背上背着我们的行李,挣扎着爬上了绿皮火车,车厢内的小风扇呼呼啦啦地吹着风,那时候,她是我无所不能的英雄。
到家时,奶奶坐在外面和邻居唠嗑,我走到她的面前,她眯着淌水的眼睛看我,好半天才认出来,笑了,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走路没有年轻时稳健了,一歪一扭地张开双臂,我也轻轻地抱住了她。她的骨头很轻,嘴里呜呜啦啦地说着话,老大一会儿站定看我:“我差点认不出来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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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 沉 月

想要温柔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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