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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心声] 母亲|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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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3 05:25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从背后支撑“文学朱家”的母亲|大家

 朱天衣 大家-腾讯新闻 2019-11-23

本文原标题:

母亲


要多长的时间才足够,足够到可回顾母亲离开前的那段日子,足够到确定她已离去,足够到不再不时问自己,她到哪儿去了、她到底到哪儿了。


2017年3月26日午后,我们陪她搭乘救护车转院至荣总安宁病房,一路躺在推床上的她歌唱不止,有她最爱的圣歌,有我们自小听惯的名曲,那时距她离世不到一百个小时,她神志清明知道所有的安排,也接受这样的安排,信仰甚笃的她明白这是必经之路,但死亡真正来临时,她不会有所疑惧?她一路高歌是为远扬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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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慕沙(1935年8月22日—2017年3月29日),日本文学翻译家与作家,作家朱西甯之妻,两人育有三女,朱天文、朱天心和朱天衣


2014夏天,母亲喘息严重呼吸困难送入加护病房,先以为是感冒引起肺炎所致,后脱离险境转普通病房又住了三星期才查出是肾脏问题,排水不良造成肺积水方引发呼吸紧迫。出院后,又尽可能的推迟,但终究还是得接受洗肾治疗。洗肾后昏沉状态改善了,但随之而来的贫血、缺钙、缺钾、甲状腺异常、抵抗力变差副作用,就此紧缠着母亲,也让照护她的姐姐时刻处在紧绷状态。


一周三次,近两年的洗肾期间,饮食需严格控管,连饮水也需滴滴计较,但母亲孩子气的任性,始终不改嗜咸的脾性,为此总令二姐跳脚,每天需记录水分摄取及排出的功课,不耐烦数字的母亲,也总是能赖就赖给大姐,老年照护的疲惫无奈,在我们家一样没少,而这些重担都是由住在一起的两位姐姐担下了。


即便一家人,每份母女情都是不同的,二姐对母亲最是叮叮对对,到老也不放松对母亲的鞭策,要她长进、要她独立、要她深思所有、要她神志清明到最后一刻,这让倚赖父亲一辈子的母亲常感困顿,但从小到大,最护母亲的是二姐,陪伴母亲最多的也是二姐。


自小,大家都认为姐妹仨属我最像母亲,容貌像、性情也像,野野的、贪玩、爱养动物;及长,好客、好烹调,惟恐人饿着,屋内屋外的猫狗禽鸟也在管辖范围,不喂饱它们便是天大的罪过。从小家里食客不断,任何时刻进门,母亲总能迅速办置一桌菜肴让人大快朵颐。即便在那物资缺乏的年代,较正式宴客,她也总能触类旁通整治一桌令人惊叹的席菜,或是和父亲在外饮宴的复制品,或是从邻居妈妈们习来分不清哪个省份的变造品,多了她的想象创新,便形成了她独特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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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往右:天衣,母亲刘慕沙,父亲朱西甯,天文,天心


印象至深的是炸元宵、狮子头及小肉丸,那元宵经油炸后类似广式甜点芝麻球,但母亲大咧咧不讲究火候,每每都炸开了口,便索性以“开口笑”名之;狮子头则是肉丸不炸不揉,直接和黄芽白、菇菌炖煮,软烂下饭下面,很合适牙口不佳的人食用,又因肉丸中添了豆腐及馒头屑,所以母亲称它是“穷人狮子头”;至于那若弹丸大小的肉丸反而费工多了,每颗都需又揉又砸二十余下,排整好蒸透了,煮汤、烩青蔬丢几颗进去,便鲜美无比,然大手笔的母亲动辄二三百颗起跳,我们姐妹常为这小肉丸,砸到手都快废了,好在这丸子多只出现在过年,一年累一次就好。


说到年菜,母亲也常一窝疯地跟着村里流行走,一年家里廊下出现了捆蹄,又不知是从哪省妈妈那儿习来,不等食用便长了绿霉,不敢食用又弃之可惜,遂任它继续恶化,直至生蛆为止;当然也有绝不会失败的常年菜及酸笋,这些是文友们多年后还念兹在兹的地道客家菜,但之后长居客家庄,才知这酸笋在以高汤烹煮前,需川烫数次以去其酸涩,但母亲却省略了这道工序,顶多发泡川烫一回,便丢入大骨汤中佐以大量酸菜熬煮,留其酸味,以杀年节肉食过度的油腻,这也是她率性下的产物,且一次必煮十来斤,就算每餐海碗伺候,那一大锅也可吃足整个年节,且愈煮愈滑润,还真百吃不厌。


平日餐点,母亲也以量取胜,猪脚、鲜笋、卤菜……完全像餐厅规格。一来我们姐妹仨胃口实在好,而父亲看似瘦削,食量也不遑多让,不如此海量供应,实难满足一家人的脾胃;二来她常处赶稿状态,煮一大锅可省去许多工夫,然胃口再好,面对母亲的食海战术,吃食较精致的二姐便常生怨叹,父亲则笑道“吃得鼻子眼睛都是”,家里猫猫狗狗在同样喂食下也常吃兴缺缺,每当母亲看这些毛孩面对一缸食粮翻白眼时,便会叱道:“这不吃那不吃,要吃仙桃呀!”这总令一旁的我发哂,以为这话是说给二姐听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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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西甯四十岁生日,刘慕沙特别烫了个当时流行的发型,右起:天衣、天心、天文

母亲另一身份是日译作家,日语是她的母语,从小便随着舅舅们看遍各式文学作品,连世界名著也是透过日文阅读的,她之和父亲认识通信到结婚,文学相与是极大因素,成家后,连生我们姐妹仨,较不需完整时间的翻译工作遂成了她笔耕主力,她的译作多是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曾野绫子、远藤周作的作品,后来则是井上靖、大江健三郎,母亲是极重要的日文翻译作家。


孩时,母亲常因赶稿误了我们姐妹中餐便当,记忆中,和姐姐多次在校门口等无人,直至午休钟响,才见她匆匆骑车赶来,嘴嘟嘟的我们总不解,做个便当有那么难吗?译稿再投入,怎会连电饭锅开关都忘了按(每次大延误都缘于此),但当时若不是母亲译作如此勤,以父亲军职薪饷及微薄稿酬,是不足撑持家中川流不息的文人朋友打牙祭的。


后来父亲提早从军中退伍专志写作,家里经济状况也略趋稳定,母亲便重拾少女时的两项嗜好——网球及合唱,当时已届四十的她,不时代表台北西区参赛且屡获佳绩,我们姐妹中学时期遂有穿不完的球衣球鞋,至于那各式奖杯则搁置窗枱供猫儿饮水;合唱部份则一直唱到近八十岁无法久站表演舞台为止,狮子座的母亲非常享受团体生活,晚年的合唱团及教会是她生活重心,常保童稚的她,在团体中总是受到欢迎照顾的,这是她的舒适圈,也是父亲离开后近二十年她找到的慰籍吧!


母亲从小就爱唱歌,在受日式教养的外婆制约下,她常借着放狗躲到野外引吭高歌,唱给稻浪、唱给河流听;有了自己的家后,终于可以放怀欢唱,她尤喜在做菜时唱,执锅铲等菜熟时唱的是抒情缓慢的歌,持菜刀剁肉便佐以骑兵进行曲;和父亲婚前通信时,分隔两地的他们,亦曾相约在某日某夜的同一时刻一起吟唱“霍夫曼船歌”,这是父亲临别前告诉我的,母亲事后获悉,大恸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她可以在父亲耳畔再唱给他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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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姐妹穿着三三合唱团团服,与父亲朱西甯同摄于家中阳台


今年因“文学朱家”纪录片的拍摄,大姐翻岀父亲1949来台日记,也整出父母亲的往来书信,二十来岁年轻的他们,在该是情书的信件中谈的是文学、是信仰,他们像似护着火苗般护着心中对文学的信念,他们相信这会是一生彼此扶持守护最坚实的力量来源。之前他们仅匆匆见过三次面,就凭着如此鱼雁往返,母亲毅然离开医生世家的原生家庭,奔赴世俗眼中一无所有的军职父亲,大家口中我们的所谓“文学世家”是这么开始的。


她是因为我们姐妹仨、因为家务、因为经济而放弃纯粹的创作,选择相对轻松些的翻译工作吗?就像绝大多数的已婚女子面对家庭和理想必须取舍?她曾自封“后勤司令”,在父亲写作最盛、姐姐们办杂志岀版社的时期,她选择在背后支撑,供养一屋老的少的拿笔的人,她永远慷慨,为友人随时可将存款提到个位数字;她热情,让周遭的人如沐春风;她像孩子,无心机的让人想照顾她;她像天使,让所有人都喜欢她,以世人眼光她是至福至善的。


但当我重读书信、重新认识年轻的父母时,我好想念那至情至性满怀文学信念的女孩,如果没有我们姐妹仨、如果当家境好转她选择的不是合唱网球,如果她始终和父亲携手在文学的路上,那将会是一个甚么样的光景?我也终于明白二姐一直以来的鞭策,因为她始终没把母亲只当十全老人看待,母亲还该是和父亲初识时、那愿共负一轭的女孩。


母亲走前两个月查出肺腺癌,且已移转,一年前的X光片肺部并无任何征兆,应仍是和洗肾体力大衰有关,未想最终她和父亲竟罹患相同绝症,医院判断约莫就是端午前后吧!那时刚过完农历年,二姐为此安排了二天一夜行程,携着以轮椅代步的母亲搭高铁南下高雄再转屏东,拜访父亲仅存渡海来台的结拜兄弟,也是和母亲最投缘、最能玩到一块、我们口中的大笃笃(叔叔),已然失智的大笃笃,看着生命已然倒数计时的母亲,以及已然初老的我们姐妹,久久、久久他谓叹说:“不像,都不像了。”他的比照图像是?三个毛丫头?那不顾一切奔赴父亲热爱文学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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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慕沙和天文、天心、天衣三姐妹


在这告别之旅的路上,南下北上的高铁上,母亲没停的唱着歌,我们从小就听熟的歌,依如当时离家在高雄火车站站台等那只见过三次面的陆军中尉父亲来接她时,也如同最后转院在救护车上,乃至最后最后的那两个夜晚,即便已不成调,她躺卧病床仍未停止哼唱,这带给她快乐、带给她勇气的歌唱,陪伴了她一生。


原以为癌是母亲最后要面对的,但肾病仍抢在前,当所有血管已无法承受血液透析时,生命便已走到尽头了,于是在如守护天使般的家庭友人赵可式襄助下,母亲在荣总安宁病房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在那儿不再受医疗之苦,以安顿身心为主,母亲那三天得到最妥适最有尊严的照护,荣总安宁病房的所有医护人员,让我们姐妹终生感念。


母亲于2017年3月29日下午3时半离世的,临行前,当从日本赶回的大姐在病榻前轻唤她时,她微睁双眼,遂即闭目静听,以手紧握回应大姐的每一句话,身畔除了我们姐妹仨,还有她的至亲晚辈,在“奇异恩典”的吟唱中,一抹如云的影翳拂过脸庞,母亲溘然离去。


母亲遗容安然,即便没化妆,气色也好的不像洗肾患者。我们将她与父亲合葬于阳明山麓,以花葬的方式大化于天地,那四面环山的视野会是她爱的,天际盘桓的大冠鹫也是她爱的,与她至爱至亲的人长相厮守也是她最盼望的,这是我们姐妹仨仅能为她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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