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9-5-26 07:44 PM 编辑
四 去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我跟着一个六十多岁的女相亲者来到人民公园。这是红娣不愿意参加的地方,因为是免费开放的公共场所,她听说骗子和轧姘头的都混在里面,不安全。 公园的大路两边摆满阳伞,伞上贴着青年男女的征婚广告,路中间密密麻麻站满了为子女代相的中老年家长。我从人群中挤过去,感到不断被打量。“几几年的?”有人问。我走过去了。那个声音还在后面,“这没什么好害羞的呀。” 离开大路,一棵大树下冷僻的角落,聚着四五个老年人,那才是为自己相亲而来的。他们坐着,看那边厢摩肩接踵。 “今朝怎么想起来来了,你不大来的。” “是不大来。我路过呀。”女人从包里拿出两张特价农家乐旅游广告,给我和她自己铺在花坛沿上坐下。 一个男人背着两手,兜到她跟前。她骂了一句“册那”,听说男人在外面瞎说和她的关系。男人摊开两手说,谁讲了,你看这个圈子里,我绯闻有伐?我浆糊捣伐?(我浑水摸鱼吗?)她说,老早你还说跟我岁数一样,现在到外面说得比我年纪还小了。男人说,岁数大小,你不要去管,我捣过浆糊伐? 她抬眼望了望他。据我所知,她有一种很转折的性格,有意关心别人的时候,反而板着脸,事不关己的口气。这时候她几乎带着一种谴责性的神情说,喏,他们讲你给人家骗掉五万块。 男人说,他们讲你就相信咯,我浆糊捣伐?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说,水有的,给你洗洗脑子。 女人不伸手,捂着膝盖上的包包,别过脸说,捣糨糊,永远也不会结婚的! 男人缩回手说,不结么就不结了,这有什么,结了像个十三点一样(傻子一样),有什么好?他背着手,站到走开四五步路的地方,一个人站着。 女人碰到过不少在自己身份、经济条件上说谎的人,并且仍和他们保持着来往。一次她在旅游途中,跟朋友甲说,他穿的衣服那么蹩脚,她不相信他是退休公安人员。甲认了,彼此都没有什么怨言。后来甲又告诉她,朋友乙说自己是退休领导也是假的,他们住一起,是租的房子。 她望着不远处的男人,跟我轻轻说:“十三点,不要讲他了,谁要跟他一道白相(玩)。”过一会,脸上又浮出微笑,说:“现在舍得买水了,以前一瓶水也舍不得买,真的也不要去讲他了。” 五点钟,旧跑马厅大楼上传来钟响,《东方红》的调子。坐摊位的家长开始叠纸头,收阳伞,收矮凳。站着的人却没有散,好像要在商店关门前做决定,还在来回地走动。太阳斜照,空气淡黄,梧桐树花粉弥漫,气味苦闷,让人意识到树也在交配。 我们身旁的一个相亲者坐着睡着了。据说他是画家,有严重的睡眠疾病,很难醒。 有一阵颜兴发待在家里不出门,红娣觉得反常,说,怎么你不去搓麻将了?颜兴发说,输得嗒嗒滴。但不说数目。 红娣去了他常去的那间棋牌室,老板娘见到红娣,很热络地说,橄榄头是模子噢(橄榄头是颜兴发的绰号,本义是削尖脑袋的人,指他打牌时候沉不住气),帮我捧场搓麻将,问我借钞票,一年多里我也不问他要,他老自觉的,每趟他房租一进账就还给我。 红娣说,他跟你借了多少? 老板娘忽然明白了,说,不讲了。 红娣说,多少啊。 老板娘说,还得差不多了。 回家以后红娣跟颜兴发说:“我这人不喜欢借钞票。” 她盘算既然用了一年多的房租,除掉生活开销,起码得是两三万的债。她买给老颜的金项链、金手链也不见了。这些她都不想过问了,只说:“我离一次也是离,离十次也是离,离离掉好了。”颜兴发没说话。 她托朋友给他找个看门房的差事。朋友答复,电脑档案里头说老颜坐过牢,坐二十年唻,啥事体啊? 老早的事,造反队,把别人一条手臂斩下来了。颜兴发这样解释,过后就又回到棋牌室全职的搓麻将。 每个人对理所应当的婚姻生活,都有一套剧本。就像学者 Esther Perel 所说,选一个伴侣,就是选一个你将要去活成的故事,然而有天,你会发觉自己身处一场从没为它试过镜的戏剧里,那就是大家各自的剧本发生冲突的时候。 有天老颜回家说,今天不对了,麻将搓到一半,站起来,一下子就昏倒在麻将台上,醒过来一身汗。红娣又告诉儿子。儿子说,不是好事情。 2014年10月,颜兴发在医院做了一场大手术,红娣在手术室外从早上七点钟等到晚上六点。她记得几次让颜兴发喝酒喝到烂醉的朋友,耿耿于怀。 那时候红娣把颜兴发拖回家,到家楼底下,他醉得不能上楼。红娣只好打电话叫儿子来帮忙背上去。“醉醺醺的,我儿子面前难看伐,怎么阿拉娘寻个酒鬼回来。”她跟颜兴发说,“你大我十岁,将来你走在我前头,还是我走在你前头?命是你的,你要死也好好死!” 颜兴发躺着被人从手术室推了出来。他的身体还在麻醉中,但他抬起头,很愉快、很响亮地跟红娣说,哎哟红娣,我开好了,我好像屎撒在身上了,你不要弄,恶心的,出钞票,叫护工。 然而十几天后,这个笑嘻嘻的人脾气全变了。红娣给他烧了鲫鱼汤,用针筒从他鼻孔打进胃镜管子里,他很快又从嘴巴里呕出来,胆上插着的另一根管子,一滴一滴,像他的小便一样,漏出黑乎乎的东西。红娣自己在旁边吃饭的时候,只听他哼唧,你倒很吃得下。红娣也来火:“我也老辛苦的!你还吃牢我!好了,我要走在你前头了!” “阿拉现在这个年纪,只要吃得牢就是福气,就怕吃不牢。” 在我参加一桌相亲者的聚餐时,一个女人这样说。她指指隔壁男人:“男人家最起码吃三碗饭,你吃不牢就说明身体不好。” 男人说:“我血糖高。没老婆没人关心。” “阿拉全自己关心自己呀。阿拉天天自己身体第一位。”女人没有顺着他的话路说下去。她又指指对面的男人,“哎小施,你饭再吃掉点,我叫你这么小的碗,起码吃三碗。” 小施听了就要站起来舀饭。那一盆米饭是他们和餐厅经理商量,免费送的。小施慷慨地说,虽然饱了,但是不能浪费,舀起了那最后的小半盆饭。女人也说:“不要紧的,身体好,不搭界的。吃呀吃呀,不要浪费。” 隔壁男人苦叹:“我不敢吃多呀。你自己当心点。” 手术后的半个月里,颜兴发渐渐瞎了,脸上血红溃烂,身体枯干。整间病房都弥漫着恶臭,像是有东西在腐烂。红娣都不敢待在他身边。她拿白纱布给他擦脸,最后就盖在他脸上。颜兴发抓着她哭,我不想死。红娣说,不会死的不会死的。 红娣事后想,情愿他天天去搓麻将,只要他搓得动就好。 颜兴发死于2014年11月。他的葬礼几乎只有沙龙里的其他相亲者参加。 红娣告诉我,他的医疗费用给红娣留下了十几万的夫妻共同债务。尽管他在死前写下遗嘱,新天地的房子由红娣继承,但律师发现他其实并不拥有那所房子的产权。那是所租赁房,租赁人是他的亡母,颜兴发也始终没把红娣的户口迁进去。 红娣既不能继承房子,也无权享有这所房子的租金收益了。 五 2015年春节前夕,红娣参加了一档上海电视台的家庭纠纷调解节目。她希望颜家人能同意她迁入户口,并且允许她用房子租金还债。 那天红娣没有化妆,穿了灰扑扑的衣裤,握着一块手帕登台。她知道这是场争取观众同情的竞赛,穿得太好反而不利。她的对手似乎没想到这点,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披着艳粉红的棉袄,已经坐在演播厅的舞台上。红娣登台从女人面前穿过,到她对面的位子上去,女人这时候站起身,用北方话说,妈,你好。 颜沪萍是颜兴发插队落户在新疆时和当地人结婚生下的孩子。知青回城期间,颜兴发离婚,颜沪萍跟母亲生活,但她的户口被颜兴发迁进了上海的房子里。 红娣再婚的时候,为了迁户,也跟着颜兴发去新疆找过颜沪萍。红娣记得他们飞到乌鲁木齐,下机坐一程夜巴,早上再包一部越野车。车子翻山越岭,悬崖就在车外。春天白日,冷得刮刮抖,穿羽绒服,下车小便,呼气成烟,只见别人都穿带毛的军大衣。再开下去,一片沙地,没有人,大地开裂,风吹来一层层的沙。再开下去,热得要穿短袖,晒得墨擦乌黑。这样一直开到夜里,红娣进入了颜兴发过往人生的发生地。现在,那个地方的名字她都快忘了。那里长着一种树,飘着毛毛头,像落雪,到鼻子里会打喷嚏。 红娣听颜兴发的吩咐没有露面,在旅馆里等了他一天。他从外面回来只说,女儿没同意。 两个女人在舞台两头坐下了,居中的主持人分别向她们提问,让她们各自陈述经过。尽管这种陈述里夹杂了啜泣的间断、以及两个女人都无法回答的空白,主持人和观众还是拼凑出了不在场的老颜的经历。 他没有告诉颜沪萍自己再婚了。去见女儿的时候,他要她写一份委托书,表明她关于房子的意见由老颜全权代理。颜沪萍没有写,她知道那个房子处在上海市中心的“一个档口”。直到老颜病危的时候,红娣打电话通知她,她才知道有个继母。 红娣向主持人回忆那通电话,说,他女儿老凶老凶,“你谁啊,关我什么事啊,我这个爸我不认的,他没养过我。”她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了来模仿颜沪萍的口吻,她的手臂在每句话上都狠狠地往后甩,好像她的记忆里有电话那头颜沪萍的样子。 起初颜沪萍向主持人用分析的口吻解释,她和继母,“也没有近距离的接触,心理上肯定也有排斥,这是每个人都会有的。”现在听到红娣这样说,她质问:“你说这话有没有录音,你把录音放出来,我的话是这样说的吗?” “我要是瞎讲,随便我哪能,我好拿儿子诅咒。我王红娣不会瞎讲一点点话。” 颜沪萍抬起眼镜,用捏住的一团餐巾纸按住她流泪的眼睛。在下一轮的陈述里,颜沪萍说,她来到上海的医院看爸爸,爸爸已经神志不清,听隔壁病床的人说,你继母这个人真的很狠的。你爸爸疼得在那叫,嘴巴都干了要喝水,她都没给他喝过水。 “她就说,你要死好好死,不要这么折腾人。”颜沪萍哭着大喊了出来。 红娣没有说话,她弯下腰几乎快伏在了沙发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拍着沙发哭,眼睛因为涌出太多泪水紧紧地闭着。然后才哽咽着说:“我给他买了轮椅,一千多块,买了柺棒,一千多块……” “她跟我说是她买的,我又不知道。什么都是她说的。”颜沪萍说,“我不是说我不感恩她,我一直很感恩她……”这句话被红娣发出的喘不过气来一样的、尖鸣的哭声打断了。 主持人感动了,眼里有了同情的泪光,替红娣说:“就凭这个轮椅,她是不想你爸爸死!就凭这个轮椅,她是想服侍你爸爸!” 红娣吐吐舌头告诉我,她临场反应还算蛮机灵的,“该哭么,就哭一哭”。 在那场节目上,红娣一度否认她在老颜还没断气的时候试图拉继女去给自己办迁户口的事。直到主持人分析她的立场,叫她不要回避自己的动机,她才闭上眼说了一句,“是的呀。” 她紧紧咬住了上唇,人中被拉扯得很长,上唇皮陷没不见,只有一排下牙留在她的脸上。那是一种像动物的表情,我没有见过的王红娣的样子。 这个表情在调节接近尾声的时候又出现了一次。主持人指出了颜沪萍的虚伪,颜沪萍向着红娣说:“我一直把妈妈当妈。我从没和妈妈红过脸,妈妈,是不是这样?” 红娣偏着头看着地上,又作了这样的表情,跟着忽然点头笑了,“嗯是的,嗯是的”。 两人最终签下了人民调解协议。颜沪萍同意用租金偿还老颜的债务。在签字桌前,她抓住红娣的手说,“你原谅我吧,我真的错了,你一定要原谅我。”红娣要往后缩,颜沪萍还是扑在她身上了。红娣冷静地用普通话说:“没事没事。好了,不要紧的。好,我原谅你。反正我做的事,天也在看,人也在看……”忍不住一吸鼻子,也哭起来,“你爸在天上也在看。” 那段时间里,红娣还陷入了和颜兴发两个未出席葬礼的姐姐的官司纠纷,红娣要确认她是这所房子的同住人身份,两个姐姐不认可,并且要红娣交出房子的租金。如果老颜当初给她迁户,她不至于落在这种困境里,而他们在一起五年了,无论红娣几次催促,老颜都拖着没有办。这个结果现在成为了某种遗迹,它证明一个人的戒心存在过。就像未干的水泥地上踏了一脚。人走了,水泥干了,脚印仍在。红娣了解那个人的肝、胃、胰腺、十二指肠,乃至二十二颗烤瓷牙,却无法知道他的内心世界。
作者图 | 沙龙舞厅,一个男人在开场前独自练习交谊舞。 我后来在沙龙遇见了一个和颜兴发同龄的男人。他说最近和一个女人分了手。女人有次做饭用了变质的食材,上桌以后尝出了自己的失误,把那盆菜推到他面前,说你喜欢吃这个,你吃。大概是几个月后,男人对她说,那天那盆菜坏掉了,大家都不吃就是了,怎么叫我吃呢,怎么好做这种事呢。 尽管女人认错,男人总是不断想到,他会先一步瘫在床上,要她来照顾的。这样他就陆续记起,她曾经在夏天不让他开空调,她曾经对卖小菜的很凶。还有一次,路边有人走向他们的轿车来乞讨,她放下车窗说,前面警察喏。那是一个很老的、残废的乞丐。驾驶座上的男人想着,她现在对我好,是我身体还好。 男人提了分手。“怕,真的怕。” 红娣告诉我,打官司期间,有一晚睡觉,她养的两只泰迪狗忽然叫起来。她打开灯,卧室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训斥了小狗,又睡下。过一会小狗又叫起来。这回她没有开灯,跟小狗说:“宝宝你不要叫,噢,爸爸回来了是伐,不要叫噢,乖!”又对着空气说:“老头,你回来做什么,不放心我啊?有啥事体?回来你又不讲话。”她开灯吃了一根香烟,又睡觉了。后来她每个晚上都对着空气说话。终于有一天她梦见了老颜,他说:“阿拉女儿跟两个阿姐都老搞的,你耐心点,我晓得你会赢的。” 红娣记得颜兴发死前的两个月,他说要看一下结婚证书。红娣没找到,说大概搬家时候掉了。颜兴发倒比她着急,骑着助动车带她去补办。这是红娣记忆里一个充满真心的时刻。 “你不要看他噢。”红娣说,“他也感觉到是他不好。” 她还告诉我,他在病床上,把手搁在红娣儿子手上说:“我进你们家和你妈结婚,是我错的多,现在又要走了,还不上……你妈妈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六 在老颜去世两年以后,红娣颇受争议地又出现在了相亲沙龙里。她知道别人说她那么快又要来“勾引男人”,但她也知道自己应该多出来散散心。 “呆在家里,也老年痴呆。这样出来,还要打扮打扮自己。”她告诉我她的心得,“老年人往往变成神经病……想这个事情想二十四个小时,不睡觉,就变成轻度的神经病了,想了两天两夜,三天三夜,好了,变成正式的神经病。所以自己要当心自己。” 在沙龙里,曾有一个男人第一次来沙龙,看中一个女人,请她吃饭,女人带他到超市,购物车里放好东西,要他买单,结账有八百多块。那之后,女人留给他的手机号就成了空号。出于尊严,他没有把他的损失告诉沙龙里的其他人,待在家里生闷气,半年后他仍然气不过,于是又来到沙龙准备逮这个女人。 2016年四月的一天,他坐在椅子上,听见前面一排的红娣说话,他突然开口问她,你是离婚还是丧偶。 红娣说,我不是来寻男人的,我是来白相相的。——这个问题现在变得很麻烦,总不能跟第一次搭话的人就说,我前头是离婚后头是丧偶。 他们聊家常,红娣说儿子要找女朋友。男人说,我帮你介绍,你电话号头给我。——红娣此处夹评,我老相信他的,谁晓得他是看中我!——后来他打来几次电话,红娣都没接。 这时候的智能手机已经像个潘多拉魔盒。看到陌生号码就怕是诈骗,接听键也不敢按下。微信虽然安装上了,又怕数据流量会是个哗哗漏钱的洞眼,也没有开通,这个移动应用只行使着电话留言般的功能。每天回到家,手机连上家里的wifi,微信上消息才陆续涌现。红娣看到一个好友请求:帮你儿子介绍女朋友。 他姓陆,只有六十岁,不叫老陆,叫小陆。“我打了好多电话,你怎么不接?”小陆在微信上说,“我想请你吃晚饭。” 红娣说:“没这么快的。我本来也不想寻朋友,阿拉老公刚刚死掉。” 小陆说,他的老婆患癌死了,为她“守”了三年,才出来找人,又问红娣现在“守”了几年。“你真的(守到)六十岁了,人家不会跟你谈的。”他说,“我会待你好的,我们两个谈谈吧。” 就像张爱玲说的:“时间与空间一样,也有它的值钱地段,也有大片的荒芜。” 熟了以后,小陆又在微信上问了一个令红娣印象深刻的问题:你对性有什么看法?红娣回答:“对性没有看法了。” “(一些同志)认为‘这个事体’是小青年的事,并不是伴随到老。” 一个七十多岁的男相亲者这样告诉我。他自称王老师,戴茶色金边眼镜,受访的时候食指不断沉缓地点点桌面,“我因为有一个阶段没有‘这个生活’,对‘这个’也有了进一步的想法。‘这个’,是人的自然的问题……不是黄色的。” 一个女人穿黑色打底裤来参加活动,王老师低头看了一会她的腿,又沉缓地说,“这个腿,可以去电视台做腿模。” “腿细肚皮大,将来都是要得糖尿病的。”另一个穿黑色打底裤的更胖些的女人小声提醒他。 王老师记得年轻时在钢厂,一个女同事,“生活上有问题”,组织进行批评,她跳进一包钢水里,老王只看见一层烟,人就没有了。王老师也记得自己父亲,老来独身,不敢和人深交,唯一的消遣是订阅《人民日报》,比站在路边看宣传栏奢侈一点。 “他们是没赶上时代的人。……‘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王老师又说,改革开放的路线是正确的,国家给你创造条件,要开心快点开心,“这个”的曲线要往下跑的。 沙龙里,一个男人在犹豫要不要去医院看下他的阳痿,但是女伴说,时间到了。——那种考试结束时老师收卷的口气。 另一个男人在脑梗后,变得难以开口说话。人们说,他脑子还在想东西,只是嘴巴不听使唤,想说也说不出来了。人们看到他意图清晰,各种场合总会把自己安在漂亮女人的身边。他能表演唱歌,而且唯独唱歌的时候他的口齿十分流利。 红娣有成串的俗话,“十个女人一个要”、“十个架梁(戴眼镜)九个骚”,从年轻时候就认为女人不太需要性。前夫第一次有了外遇,她原谅过他,但是同房时候眼泪落下来,男人看到就没劲了,很快又有了外遇。她后来就对性更加有一种洁癖似的避讳。 我起初以为她回答小陆的意思是无性,但她后来是这么说的:“现在是抓住青春的尾巴,随时随地大家就老了,哪天走都不知道,就开心每一天。” 五一节,他们约会吃饭,小陆按红娣事先要求,拿出户口簿、房产证。小陆说,我特为到我阿妹家里去拿的,爬到阿妹楼上气喘吁吁的,阿妹还问我做什么。一会他又敦促,你再到我家里去看看,万一我吹牛皮。 红娣自然地跟去“侦察一下”。小陆到家就给她一把钥匙。红娣说,你这么快做什么啦。小陆说,我们这把年纪再不快来不及了。 红娣说要回家去了。小陆又拿给她一条中华香烟。红娣说,做什么?小陆说,你身上有香烟味的,我以前也吃,现在不吃了。——你吃好了,我不会管你的,就吃得少点。 他们下楼,走到附近商场,小陆又给红娣买了双新百伦的鞋子。小陆说,平常我也没时间,下次每个礼拜六礼拜天出来兜兜吧。 “就这样开始了。”红娣节点性地总结。鞋子原价一千多块,打八五折。“一记头莫名其妙花这么多钱,我觉得沙龙里没有男的可以取代。”小陆在沙龙里正式成了“喏,阿拉小陆”。 以后每个周末,红娣都去他家和他见面,小陆不是承包吃喝,就是送东西给她。红娣去之前问,他那里需要什么。小陆说什么也不要。红娣说,我空手来,难看伐?小陆想想说,那你买三刀草纸来。红娣去买了,又做主添上了几刀很划算的餐巾纸。
作者图 | 宜家家具店的餐厅是上海中老年人自发聚集的相亲地点之一。这对相亲者已经结婚,婚后仍然来宜家和大家联谊。 要是到的时候小陆不在家,红娣就替他收拾装扮一下家里。红娣告诉我,他眼睛不好了,看电视要贴到屏幕前面扶着电视柜看,吃东西油渍也会溅到电视屏上。他自己既看不出溅上,红娣替他揩干净了,他也看不出。但是过了段时间,小陆说,她这个人很老实,没有动他的东西。他说自己在放着财物的抽屉里做了个隐秘的记号,如果红娣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开了抽屉,他就能看出痕迹。 他仍然放不下那个收了他八百块财物的女人。红娣说,你要去沙龙寻她,我们就一道去,你看到了指给我看,我去说,就是道理讲清楚,也不要她退了,也不要她再去骗人家。小陆对这个提法觉得满意。红娣觉得这是老年为伴的意义,对着彼此把受的气出出掉。
她和颜家两个姐姐的官司已经打完了,法院认可她是同住人。据红娣说,走出法院的时候,两个姐姐一直说,她是好人,弟弟找到她好福气。红娣认为其实是大家都屏着,将来这个房子的事还要一起商量,闹僵掉没意思。红娣面对他们,感觉到的是:人,没意思。
“开心每一天算了,别的全假的。”
有天红娣觉得腰痛,到了小陆这来的时候,小陆说要去给她买药。他医保卡的额度已经用完了,红娣说,捱捱吧,我医保卡里有钱的,明天我回家去买。小陆呵斥,你捱一晚上不要越来越厉害?说完就出门了。每次他去给红娣买什么,红娣都会想着他走路一歪一歪的样子。
有次小陆跟她说,我们要在一起的话,要全部说清楚,我有毛病你知道吗?我知道的,红娣说,你的脚有一点毛病。小陆哎哟一声,你这个女人很毒的。他得过小儿麻痹症,脚就瘸了。红娣说,我把你的缺点讲出来干什么呢,到老了关节都要坏的,我不晓得什么时候也要得关节炎,我再讲你的脚干什么。
那时候红娣比小陆灵活得多,她是跳交谊舞的好手。小陆起初不喜欢她跟其他男人跳舞,不让她跳。
红娣说,你为什么找我,你就是觉得我年轻,有女人的魅力,为什么六十岁的人你不要,因为老态龙钟了,我跳舞是健身,不是为了去勾引男人,要是勾引男人的话,今天轮不到你,不会和你谈。
小陆也就不提异议了。
现在红娣跟自己感叹,是老了,没用了,大家都坏掉了,还好有这样一个人。
小陆带回了膏药和钢板,给她上在后腰,又拿着电吹风给她保暖。
红娣说,下个月又要去跟新天地那里搞了。租金分摊又有了新问题。
小陆说,不要去搞嘞,没就没了,我来养你好了。
红娣趴在床上,背对着他,吹风机在她背上来回吹拂。她知道小陆一直都想跟她开结婚证,但红娣一直在还完债之前不敢有这样的变动,只跟他说:“说的难听一点,我现在也不用你负责,你也不用我负责,将来生病了,端一口茶饭,朋友也有感情,何况是我们二个人。”
现在她说:“我对你也要有个交代。我那里事情结束了,也可以跟你认真地交往。”
晚饭小陆买来两个大闸蟹,烧了好了给她吃,说雄的,我也不晓得你喜欢雌的雄的。红娣马上说,我喜欢吃雄的。
掰开蟹壳她又说,哎哟,你老会买的。哎哟,到底老早开过饭店的噢,比人家送给我的还要好吃。哎哟,哈好吃,你看呀,这个黄!你吃这个卜萝头(蟹钳)!
小陆笑说,不要,你吃。
两只螃蟹就全给红娣笑眯眯吃掉了。
七 你现在寻了伐啦? 2019年的春节前夕,红娣回到沙龙来玩,很久没见的朋友这样问她。 红娣说,寻好了,我现在寻了一个——她顿了顿。 出门的时候,小陆跟她说,不要跟人家讲我好,老是送你东西,人家会觉得我是笃头(傻子)。红娣故意凶他一句,谁觉得你好了啦。 她在停顿之后,对朋友只是笑着说了一句:“老灵的!(非常好的)” 从沙龙舞厅的窗口望出去,也是一片石库门,一块块补丁一样的瓦顶,互相缝补咬合,密密麻麻。一个傍晚,两个女人手挽手从沙龙里出来,一抬头,忽然发觉这里也即将要拆掉了。街角停业了的书报亭,留着一张杂志封面,特朗普竖着一根指头指向路人,和她们一样的年纪。再往前走,新的高楼在落日里金光闪耀。 女人们说,都要不认得了,哎,这棵树喏,以前在上面掏到过两颗鸟蛋的,一颗送给人家了,好白相呀。 每次采访结束,红娣都会陪我走到漕河泾的地铁站。那一带开发了大片科技园区,工作日下午,下班人潮从园区涌到马路上来,前后夹住我们两个。地铁口发出来自地底下的、轰隆的风声。走得很快的年轻人,带着一口口黑色的双肩电脑包,仿佛是诺曼底登陆的跳伞包,接二连三,一阵小步跑登上台级,从洞口跳下,跳进“时代”、“拼杀”、“拉开差距”这一类超大号的广告字体之中。扩音喇叭语速紧急,“现在是乘车高峰!现在是乘车高峰!” 有天红娣送到了那个地铁口,站定跟我说:“我做一个优秀的女人,没失败。我保持了自己的青春活力!人活着就是自己精彩!我也不是为哪个男人活!不是为了儿子活!我为我自己,我是我自己!” 她站得笔挺,举起右手,食指上勾着钥匙圈。一串钥匙随着她说话,被碰响又被捏住,起到了类似天津快板的作用。下班的年轻人从她旁边绕过去,斜了一眼。红娣收起手,说:“好,再会。” *受访对象皆为化名,部分图片为翻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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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摄影 :杨眉 编辑 :康路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