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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第155期:或许再见已是下一场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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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18 04:3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或许再见已是下一场葬礼 

 2017-05-17 沈导 全民故事计划

我与她眼神交汇,又迅速散开。三四年未见,她已是标准韩式打扮,再不是当年的土姑娘。见我们在哭,她眼神漂浮了一瞬,随即加入了我们的哭声阵营。


全民故事计划155个故事


 

爷爷火化的前一天,空气薄凉。我照吩咐穿了一身黑,走在赤条条的天空下,觉得自己像一颗沙。旧木屋里熙熙攘攘挤满了各色人等。奶奶半瘫在床上,干枯的手上攥着一条灰色毛巾。

 

她左手边坐着三姑姑,右手边坐着大孙子。逼仄的空间里人影黑压一片,一半低着头沉默如同石雕,另一半七嘴八舌耳语纷纷:“一点看不出啊,前天还在打井啊,这么好的身体昨个说走就走了啊。”

 

一眼望穿的屋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拥挤了。

 

我环顾四周,除了人以外,屋里并没有明显变化,睡过祖辈三代的镂空木床,床对面的墙壁上挂着的耶稣像日历。奶奶昏黄的眼球一会垂下淌泪,一会抬起瞅一下进门的人。我唤“奶奶”,她鼻头耸动了下,哭道:“耶稣召唤你爷爷走了啊。”然后又瞥了一眼我爸妈,哭得更响:“以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啊。”

 

我从未应付过如此场景,这是我记忆以来第一次送别直系亲人。来之前我就跟自己说一定要察言观色多做少说,等其他人哭了我也跟着哭。我瞅了瞅我爸,他正背对着我跟主持葬礼的牧师说话。我又瞅了瞅屋里其他的人,许多年没见的哥哥妹妹都来了,可我竟一时喊不出他们的名字。

 

“爷爷呢?”我小声问。大姑姑的儿子,也就是我在奶奶这边唯一的表哥回我:“在灵堂里放着,待会就过去。”我“嗯”了一下,又不说话了。

 

表哥长我5岁,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玩。我的象棋就是小学暑假期间他教会的。可等长大了,我住在城里,他住在镇上,渐渐再无往来。他的手机通讯录里没有我,我的手机通讯录里也没有他。

 

我下意识想去碰包里的手机,最后闪过神来继续伫立在人群中,木然等待。

 

 

爷爷的身体被放在灵堂的最里处,下面垫一木板床,上面架着白色的蚊帐。灵堂布置得很简单,除了最里头的爷爷,就是外面一圈的木凳子。最显眼的大概就是门口的耶稣十字像,四个穿着黑色大褂的教会负责人,和一支拎着各类西洋乐器的乐队。

 

乐队开始演奏前,我们几个至亲围绕在爷爷身边悼念。爷爷刚走一天,身体跟生前并无区别。他去世时已过八十,头发却仍是自然乌黑。他的眼睛紧闭,眼角枯藤弥漫,瘦小的身体静静躺在木板床上,穿着身前最喜欢的黑色棉袄。

 

一天前奶奶突然半夜打电话给爸爸,说爷爷突然昏倒了。爸爸喊了我当帮手,丈夫担心我第二天上班太累,便主动请缨开车陪爸爸去乡下。从城里到乡下风驰电掣一个小时,待到送到医院时,爷爷已经去了。走得无声无息。

 

乐队开始演奏。人群坐在底下,乌泱泱一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突然冲了过来,哭声震天欲聋,嘴里呼喊着我听不懂的话。

 

有人起了头了,我终于可以放开哭了。表哥见我哭了,眼圈也迅速红了,三十多岁的大男人最后哭得跟孩子一样。我爸和姑姑们被我们传染,也都哭了。小姑姑一边哭一边喊:“从此以后没爸爸了呀。”

 

哭声和哀乐合在一起,一波一浪,层层叠叠。我的堂妹最后冲了进来,她在韩国读研究生,一听到爷爷死讯便火速买了机票,火急火燎地终于赶上最后一程。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小叔仍飘在东海的中央,成了唯一一个到不了的人。

 

我与她眼神交汇,又迅速散开。三四年未见,她已是标准韩式打扮,再不是当年的土姑娘。见我们在哭,她眼神漂浮了一瞬,随即加入了我们的哭声阵营。我一边哭一边想,这大概是我们成年后第一次如此亲密地相融。

 

奶奶在乐声落下的那一刻扶着墙进来。她颤颤悠悠地绕过那些半拦半扶她的人,最后终于将双手落在了爷爷僵硬的身体上。她俯在他身上干嚎着,眼里已看不清任何东西。我听见她反复不停地喊着:“只剩下我一个人啦,我什么时候能死啊。”

 

她很快便被邻居们拉走了,伴侣是不能送出殡的。她的身影愈发佝偻,在黑天中隐隐消失。

 

 

奶奶一直以为自己会先走。谁都说爷爷身体好,八十岁了仍挑粪桶上山施肥。谁都说奶奶身体差,成天嚷着头晕。自从儿女成家后,旧屋子里就剩下他与她二人。大院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剩下一堆年老的守着院子,像是守着岁月的“哨兵”。到了后面,哨兵也越来越少,成不了队了。

 

按照葬礼时的约定,奶奶被送到三姑姑家。大姑姑常年虚弱小姑姑又肺癌未愈,两个儿子都仍经常值班出海,媳妇们向来与奶奶不亲走动不多,只有脾气温顺的三姑姑是最好的选择。我爸每月给三姑姑2500元作为补贴,儿子侍养双亲是乡下约定俗成的义务。

 

然而一个月后,奶奶又回到了自己家。她说她不习惯,还是回自己家好。因为三姑姑和姑父也要上班,奶奶守着女儿的房子,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起先,大家都很惦念地经常去看望奶奶。没有组织,没有安排,一切纯凭自觉。时间长了,频率越来越低。有时我对爸爸感到不满,我问:“为什么你不带头组织一下探望的轮流顺序,一个老人独居出了事怎么办?”他却只无奈地说:“人人都忙得很,各过各生活,我怎么强迫?”

 

我有些难受,决定以后每周末带丈夫儿子前去探望。我从城里开车去乡下,带着超市里买的一堆水果零食和中老年豆浆粉。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拂过桑叶树之声。奶奶的门虚掩着,屋里没人。我并未事先告知,也不知奶奶电话,于是只能哄着孩子干等。过了一会儿,奶奶进门,手里提着几把塑料袋,装的都是各类海鲜。

 

我有些慌张,我并不会烧饭,本是想接奶奶出去吃的,看来只能自己上了。我正想使眼色指派丈夫烧饭,门外又进来了另一个花白了头的老奶奶,是奶奶的邻居,陪着奶奶一起麻利地剁起菜来。我记得她,也是早年没了伴,每次来若是晴天,总会看见她蹲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

 

“你爸爸刚跟我说你要来,你早些说我还可以多买些菜啊。” 奶奶后面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懂。虽是一个城的,隔着几座山方言又变调了。

 

我和丈夫木木地想要寻个锅铲接过烧饭的活,却被奶奶颤颤地阻止了。我问她想烧什么我来做,她却愣愣听不太懂。她指了指耳朵,意思是年纪大了听不清楚了。我微微叹了口气,她又马上慌张地笑:“我来烧我会烧,你们坐着吧,来,看电视看电视。” 她烧了一辈子海鲜,剁头拉皮切块红烧,样样都是我不会的。

 

从我家淘汰的海信21寸小彩电在奶奶的床头更换画面,我也不走也不坐,傻傻地站着。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说的话她大多听不懂,她说的话我也大多听不懂,最后我们只能相对无言,只有在眼神相会之时尴尬一笑。

 

我指了指塑料袋里的吃的,大声说:“奶奶,买了很多吃的,你记得吃哦。”

 

她抬头,眼神飘过旁边的老奶奶,面露一丝得意。“不用不用,你们留着自己吃。” 她从灶台另一边拿出许多旺旺雪饼和仙贝,硬要塞到我手里:“都没吃哪,我一个人吃不了那么多,你们给小孩吃啊。”

 

我仔细看着手上的旺旺仙贝,包装袋很旧,已接近保质期。

  

 

有几天奶奶上城里来检查身体,便住在爸爸家。奶奶总说自己眼睛也看不清楚了,脑子总是嗡嗡的,然后又说,差不多也该走了。

 

爸爸休了假陪她。他们除了去医院,便是呆在家里。奶奶腿脚不好,走到楼下逛逛也觉得累。我见她无聊,便想教她微信,只是最简单的视频功能。她的手指粗糙,在屏幕上划了几下总也显不出来,一来二去也丧了气。我又说要么开车出去旅行,她连连摇手说怕晕车。我有些颓,她怕我生气,马上赔着笑:“我在家习惯了,看看电视就行。”

 

爸爸家50寸的网络电视一直循环播放着,从抗日剧到大农民。奶奶就端坐在沙发上,眼睛直直看着电视。我们聊天的话题她有时也想参与,但却不知说什么,最后只能“嗯”,“呵呵”。如同我们上班一样,她白天睡醒了,就坐在沙发前看电视。看久了,就回房间睡觉。

 

我们都去上班后,家里又没人了。她回了自己家,一个月后,她说她要去村里的养老院。

 

她说,那里有人跟她说话。

 

没人反对。大家都似乎默认了这是奶奶自己的选择,也是最好的选择。人人都忙,年轻的要上班,退休的要带孙子,维持一个小家需要太多的精力。待到空闲有点时间,总也要留些时间给自己。乡下的奶奶去养老院有人烧饭有人聊天,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

 

从此我们探望的地方就成了敬老院。那里离奶奶家开车不过十分钟路,也是一个大大的院子,右边堆了一排泡沫箱,里头种着三两丛菜,左边是一幢三层楼的灰色连排楼。我们第一次开车进去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我有些尴尬地回望,却诧异发现都是女人。应该说,都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有些梳着齐耳短发,有些扎着发髻,但都是半白了头。她们一个个坐在屋外的走廊上,像是守着院子的哨兵。奶奶本也坐在一起,见车上跳下的是我们,立刻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满脸堆着笑。她骄傲地跟身边人说:“我大儿子一家。”

 

奶奶的房间在一楼的第三间,像极了火车站旁的旅店双标间。双人卧室,单人床,有一个大衣柜和一个电视机。我进去时,窗帘还拉着,屋内有些暗。我跟奶奶解释买了些什么,怕她听不清便有些大声,她赶紧小心“嘘”向我示意,我这才发现里头的另一张床上还躺着人,因为被子从尾拉到头,只露出最上面一丛白发。我吓了一跳,赶紧蹑手蹑脚地轻声出去。奶奶压低了声音说:“隔壁村的,没事干老是睡觉。”

 

后来我得知,那个只露头发睡觉的隔壁床婆婆八十五了,生了九个子女,严重的高血压。

 

我挨个去分切成丁的哈密瓜和西瓜,奶奶摇着身与我一道。她穿起爸爸给她新买的灰棉袄,喜滋滋地一边分一边说:“我儿子新买的衣服,我孙女特地买的水果。” 有人接过水果,也有人摆摆手不用。她们的眼神在奶奶身上停留片刻,又躲了回去。我陪着她们坐了一会,偌大的院子,我的目光没有着落点。

 

我准备离开之际,奶奶站在车外缓缓摇手,目光黯淡。其他的老人们仍坐在屋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目送。我往外慢慢开了一段,她跟在后面不停走着。我喊你回去吧不要送啦,她见我们摇下窗跟她说话,脸上又堆起了那熟悉的赔笑。她止了步,没有转身。

 

后视镜里的奶奶停留在原地,越变越小。

 

 

我想起爷爷出殡的那一天,艳阳高照。骨灰盒很重,我与妹妹轮流捧着,从村里走到了山上,汗水代替了泪水。连片的山头全是坟墓,有许多墓碑上的名字还活着,只不过早早为身后做的准备。爷爷活着的时候说,好坟需要抢,不早点定就轮不到了,以后价格也翻倍了。

 

我拿出油墨和毛笔,将爷爷的名慢慢描黑。一边描,一边看那墓碑上血红的字。奶奶的名字挨在爷爷的旁边,两者同大。再往左又一排竖的小字,上面有我的名字。 长孙女:沈导。

 

爷爷入土后,一堆人浩浩荡荡直接去了祠堂。爷爷的丧事请客吃饭需连着三天,守灵一天,火化一天,出殡一天。吃饭的祠堂据说是村里的风水宝地,参加红白事的人都在这里吃。办喜事了,帷帐蜡烛挂成红色。办丧事了,换一批白色。叔叔在海上发来信息,说一定要按最高规格风光大办。除了奶奶外,认识的不认识的,团团坐了几十桌,数百人敞开了肚皮吃。上菜的步伐密密麻麻,盘碟瓷碗如罗汉般叠成三层。我与表哥和堂妹坐在一起,埋头吃着,抬眸夹菜之际目光相汇,嘴里牵起笑容,继而客套说:“还没你微信呢,加个?”

 

我知道,丧事之后,我回到城里,妹妹飞去韩国,表哥忙碌工作和两个女儿。我们之间的彼此联络,仅存在于默默追踪朋友圈的动态。大小姑姑们忙着养病,小叔叔依然飘在海上,一年或许会回来看奶奶一次。小时候春节热热闹闹的场面不会再见,我们各成各的家,各走各的路。

 

奶奶在爷爷葬礼后看到所有人陆续离开时,她的目光黑洞洞的,仿佛在说:这些人再见面时,怕是在我的葬礼上了。



题图:来自网络



作者沈导,真名,不是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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