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个微博账号、8个社交App账号、3个微信号,4台手机同时“在线”,段伟随时抱着手机,洗澡的时候都要调到最大音量,生怕错过了什么消息。
2019年3月中旬,段伟在微信上联系我。不是借钱、不是求事,相反,还给我发来200元的红包,令我错愕不已。
我和段伟是高二分班时才成为同学的。我俩所在的“拉子班”,汇集了全年级排名倒数50位的“精英学子”。段伟留过级,比我大1岁,刚好错过成为“00后”的机会。2018年,高三下学期,我们班的同学大都选择“单招”,我为了有个学上,也随便填了一所省内专科学校。但段伟却选择退学,一时销声匿迹。
他做出这个选择倒也不奇怪,他成绩拉胯,但自信无比,自恃有学习以外的本事,平日也特立独行:烟贵不贵无所谓,但一定要抽最“硬”的;主玩硬核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极其看不起手机游戏;对生物老师那一口“山普”无比厌烦,每次上生物课,他都皱着眉头……
他从学长口中得知,学校安排的单招学校都是“野鸡学校”——女生少,学费贵,早操、晚自习、学生会样样不落,跟高中如出一辙。这就碰到段伟的命门了,“学得好不好倒无所谓,主要是玩也玩不好”,于是,不想浪费时间的段伟,选择提前进入社会。
收了红包后,段伟就让我加了一个陌生的微信号,ID为“仙贝”,名字前面还加了一个大写的“A”。点开“仙贝”的朋友圈,全是身着暴露的女人的图片和视频,文案十分诱惑,地点显示是北京的一家会馆。他发来消息:“不要删,留着,以后封了,帮我解封。”
我搞不清状况,问他这是在干吗,他说“如你所见”。我更困惑了,一再追问,他吐出两个字:“挣钱。”
我的问题有点傻:“怎么挣钱?”
“装女人。”
辍学后,段伟在我们老家县城上过一段时间的“班”。第一份工作是服务员,累,“干了十分钟,就想回学校了”。然后又跑去一家小区干保安,倒不累,就是站着,老得给比他小的男孩跺脚、敬礼,“太丢面子”。
段伟在老家干过4份工作,加起来拢共20来天,就干烦了。而他家也不是有矿的,父母都靠打零工赚钱,他的未来,还得靠自己打点。
“累跟丢人倒不是问题,主要是体现不了个人价值。”段伟认真地想了想,下定决心往大城市跑。
在招聘网站上,他将工作地点先设在我们的省会——济南,筛选“无学历限制、高工资、休息多”的岗位,10多个“跟车员”的招聘信息就映入眼帘:可选择长途或短途,负责货物的安全,一单一结,长途一单可达1500元。
段伟花了一晚上对比哪家公司给的待遇更好,眼都看花了。第二天,他选准一家打了电话,第三天就带着出人头地的愿景,提着行李去了济南。
那个公司在一个狭小的居民楼里,接待段伟的男人直接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合同写的啥,段伟也没细看,只管签字。男人收回合同后,来了个马后炮:“上班地点不在济南,在北京。”
段伟开心极了。其实,他离家的首选目的地就是北京。但他表哥之前在北京“干了3年工地”,去的时候带了500块钱,回来时却没带着1分钱,最后家里为给表哥凑房、凑车成了贫困户。有了表哥的教训,段伟怕自己去了也人生地不熟,回来的时候更没人样了——这下倒好,阴差阳错还是去了他向往的北京。
段伟坐的是晚上的火车,同行有6个人,还有1个领队。出了北京站,天还没亮,一夜没睡好的段伟,头晕眼花地又跟着上了一辆黑色中巴,过了几座让他发出感叹的立交桥,然后到了一个看起来比他老家还破旧的村庄。
公司有个大院子,一间平房,一栋看起来新盖的4层小楼。他被安排到2楼的一间宿舍,约有20平,没床架,地上睡满了人。新领头指了指一个地铺,让他过去。他刚钻进去,立马闻到一股钻心的臭味,“像死狗的味儿!”
段伟强忍着睡了一觉,接着被烟味熏醒,发现宿舍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但还是挤,没个下脚的地方。段伟走到外面,院子里站着一群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楼顶有个钣金logo,下面写着“国盾”,他觉得洋气,“北京就是北京,名儿都起得气派”。
段伟走到院子里,给最近的一帮人散烟,客套地聊了两句:“你们干什么的?”
有人说:“保安。”
段伟又觉得自己洋气了:“我是跟车员。”
那人又说:“我们来就是想干跟车员。”
段伟这才意识到上当了——合着从老家跑济南,再千里迢迢来北京,干的还是老家的工作。
段伟很抗拒干保安。他在老家虽说熟人多,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没一个能让他在意的人,不管别人瞧不瞧得起他,他都瞧不起别人;但这里是北京,他很心虚,满大街的红男绿女,唯独他穿着一身保安服,腰里别着手电筒觍着脸叫人“先生”,这人可就丢大发了。
段伟没多想,提着行李就往外跑,跑到一半老板给他打电话。他不敢接,老板一直打,打了10多个,段伟接了,还没“喂”,老板就开骂了,让他回来拿身份证。
段伟没地去,在附近找了家网吧看人打游戏,看到晚上9点,开通宵。在网吧熬了两天,段伟就在招聘网上看到一则休闲会馆招销售的消息,待遇很吸引人:无学历与经验要求、管吃管住、上五休二、9小时工作制、月薪5000到12000,上不封顶……
会馆位于北京丰台,三环边上,门脸是两间打通了的2层底商。进门处有一大幅牌匾,写着会馆的经营项目——推拿、按摩、针灸、足疗等。然而,再往里走走,看着灯红酒绿的装饰,段伟以自己的“江湖经验”判断,“这里绝非这么简单”。
果然,主管见了他,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后,便道出“原委”:墙上贴着的项目不是会馆的最大卖点,他们要销售这世界上最纯粹的东西——女色,也就是“性”。但主管说得比较含混,只告诉段伟一句“满足男性需求”。作为会馆的销售,段伟的任务就是将客人拉到店里并消费。
“消费金额会按开单金额的25%提成给你。一周内,开3单奖励500,开6单奖励1000,以此类推……”当然,主管这些话的潜台词是——这个工作是完全没有底薪的。
至于招揽客人的方法,“你可以伪装自己、伪装项目、伪装消费,甚至伪装违法……做这些的第一步就是注册个新的微信号,如有注册超过半年、能打开附近的人的小号更好”。另外,主管还让段伟多观察下其他销售同事的朋友圈,“多取取经”。
这时,段伟才注意到,会馆狭窄的办公室里坐着10多名销售。有看起来40多岁的中年人,也有他的同龄人,但清一色都是男人。
后来他从同事口中了解到,他们做的工作就是“伪装女人”。虽然看起来女人做这个工作更有优势,但因为女性的代入感,又天生感性,“聊两句都能聊出抑郁症”。而男人伪装成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聊敏感话题,“没有心理包袱,能海阔天空地聊,更有想象力地聊,也不会给自身造成什么困扰”。
段伟会意,明知这并不算个多“高尚”的职业,但觉得很新鲜刺激,待遇也比之前的服务员、保安好。另外,他还觉得,“销售是最能体现人主观能动性的工作”。
注册好新微信号后,主管拉段伟进了销售群,同事们的头像都是清一色的漂亮姑娘。随后,主管发给段伟一套打包文件,里面包含各种女性“人设”和照片,让段伟选择一个自己擅长经营的形象。打包文件里包罗万象,有成功案例以供参考,有专业术语以供学习,也有女性语音以供救急,更有大尺度照片以供吸引客户。
这些素材里的女人,当然不是会所的女技师,据说是公司弄来的网络照片。至于会所的女技师,段伟他们基本见不到——他们的办公室都在会所大厅的门外,大部分销售连大厅的门都没进过。听说里面女技师自己也聊客户,给自己拉活,那样除了出工费还有销售提成赚。
主管继续提醒段伟,更改过头像及ID后,要添加几位自己的好友,预备微信号被投诉时帮助解封;要绑定女性化的实名认证,以防客户转账时发现端倪;要设置朋友圈可见范围为3天,每天发1至2条性感女人的朋友圈,直到第三天再投入使用,要让账号看起来活跃了很久……
一经上手,段伟就体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
他本身就自来熟,聊天不忌讳,做这份工作之前,脏字说得比做了这份工作后还多。他情商很高,他说是小时候挨打太多,一句脏话都能给改编成动听的话以求饶,做这份工作简直是游刃有余。他为自己取名“仙贝”——又仙又能吃,一个21岁可爱女生的“人设”,目标锁定最富裕也是消费最多的中年男性群体。
要经营一个看起来无任何纰漏的“人设”,就得将自己融入设定当中去。段伟观察了多位女同学、女性朋友的日常,对比其他销售同事的朋友圈经营,立马就发现了他们的缺陷——铺天盖地只有“色”的灌输,看起来就像毫无感情的官方机器。为了避免覆辙,他每天将“仙贝”朋友圈发的两次动态分成“分享日常”与“心情记录”,关键性的信息添加至回复内,比如“在店呢,等哥哥”,就给客户伪造一种“回复他人”的假象。
“勾起客户的好奇心,比单刀直入更有神秘感。”段伟总结道。
只有到周五等“关键节点”,段伟才会发一张火辣辣照片,配一句火辣辣的文案,引诱客户进店。
“有客人问能不能提供‘特殊服务’时,不要回答‘可以’,只回答‘尽可能满足’,说得虚晃点,别给技师增加难度。”段伟发给我一张截图,是晚上11点半主管在工作群里的提醒。
每个销售的“人设”和照片都是从网上买来的,会馆里并没有真人,有些销售为了提升业绩,在勾搭客户时大放厥词,“亲自服务”与“特殊服务”悉数应许。等客户兴冲冲地到店,就会发现“特殊服务”无非就是在红色荧光灯的房间里按摩,技师的脸跟微信头像也对不上,虽然生气,但由于敏感性,也不敢声张,唯一的报复,就是结束服务后将销售拉黑。
段伟说,自认吃哑巴亏的“一次性客户”还好,有次,一位客户气不过,打电话报警,当着警察的面指着一位技师骂:“只给起飞不给降落!”
有了诸次教训,销售们的话术设计愈加精细全面,聊天不会涉及违法字眼,但可以利用“黑话”,或是含糊其辞。例如“尽可能满足”的关键点在于“尽可能”,而客人只看到了“满足”。
与客户打交道的细节精细入微,蕴含着无数前辈的经验。这套成熟的“生态系统”每天都在查缺补漏、不断丰富。但段伟明白,这实际上就是在钻法律与道德之间的空子,拉不存在的皮条。
段伟刚到店里时,属于“培养期”,需要“加好友”的客户名单均由会所提供,一周4张A4纸。段伟不知这些客户名单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质量良莠不齐。很快,他就按直觉和聊天的内容,给自己的目标客户“画了个像”——诸如以“宠物”、“logo”、“商标”为头像的客人消费能力高,要重点投入;以“车”、“网照”、“动漫”为头像的客人消费能力低,发展空间小;以个人自拍为头像的中年人,成交率高;反之,以个人自拍为头像的年轻人,成交率就偏低。另外,客人聊天涉及“性”的时候,聊工作的多是猎奇心理,聊安全的是潜在客源,一直要私密照片的是屌丝,要环境照片的则是优质客户。很快,段伟的独特营销方式有了不错的反响,客户来了。第一位客户,是个20岁的“本地土著”,对性的认识只源于影视动作片。段伟没有太早暴露真实工作,而是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与其畅聊人生与理想。聊到最后,客户暗生情愫,被聊天框对面这位小姐姐打动了。段伟认为时机已到,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一个漂亮女生穿着超短裙劈叉的朋友圈。客户傻眼了,问清楚后,一夜无话,发了3条类似“看清人生”的文案,然后在第二天晚上,客户向段伟要了地址:“我过来找你。”技师的善后工作做得同样出色,那天客户消费了3万元,虽没达到最终目的,但客户认为“仙贝”除了照片美颜美得太过之外,其他方面都比较满意。不过以聊天来伪装的手段很费时间,除了必要的素材搜集与“性格搭建”,段伟还要根据客户“属性”学习相关的知识:跟文艺工作者谈电影,跟商务人士谈股票,跟互联网人谈科技,跟拆迁户谈人生。
“虽然我是‘可爱女生’,但‘可爱’只是性格,是一时吸引力。只有‘可爱’却不知丁董,那就是蠢了。”他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谁也想不到,这社会已经内卷到男人比女人更女人了。”
跟客户聊的时间多了,段伟开始“晋级”——跟文艺工作者说贾樟柯,再深远点来到贾宏声,对方就觉得“她”真有魅力;跟商务人士谈比特币,说喜欢特朗普,对方就认为“她”真有性格;跟互联网人聊小米的发展史,摘抄几句《社交网络》语录,对方就对“她”爱不释手了;跟拆迁户谈论人生,多半在双方的人生对比上,再适当透露点悲观情绪,对方就会对“她”产生怜悯心。
“最重要的,是不要吝啬自己的‘疑问’和客户解答后‘恍然大悟’的‘崇拜’,这能快速促进双方的关系,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是商业形式的‘绿茶婊’。其次,在推销上,也要有来有往……”段伟对《孙子兵法》如数家珍,他始终认为,“欲擒故纵”是最好的战术。
我笑他吹牛,他便给我讲了一个真实案例。
2018年底,在和一个客户聊了几天后,段伟基本知晓对方是财力不错的建材老板,业务扩展至各省市,家大业大,当之无愧的成功人士。段伟使出浑身解数,不仅用外貌将对方蛊惑,还到处查阅资料,挑他感兴趣的话题“深耕”,表现出“知情识趣”的一面。
时机成熟时,段伟旁敲侧击道出了自己的“私密工作”,可始终不让这个客户前来光临,说即使客户到了会所也不会跟他见面。但两人继续保持对话,聊来聊去,客户认为自己在后半生终于碰到一位红颜知己,求着“仙贝”要见上一面。
客户到店那天,办了一张20万的会员卡(明面上说20万,其实最终也只充了5万元),却任何项目都没有做,原因是他没有见到“仙贝”。客户对此没有恼怒,而是在微信上对“红颜知己”说:“不管你是谁,希望能帮到你。”
段伟很得意:“这就像男生特别喜欢带着女生打游戏一样。一个长得漂亮、有身材、有内涵的女生恰巧喜欢你的专业,做得还没你好,你说一句,她夸你二十句,你人不都‘飞’了?”
经此一“役”,主管对段伟青眼有加,给段伟“开3单”的奖励金额多了一些,还送给段伟1个各项功能齐全、内含1000多位好友的“优质微信号”。段伟说,这种微信号在网上能卖到5千块,如果是“同城1000多个好友”,最少也要1万块起步,“微信号就是我们销售的命”。
2018年12月,段伟的“月薪”达到了3万元,是同龄人中做得最好的。但他还是比不上那些中年同事——10月份,趁着节假日,有个中年同事拿了“销冠”,个人营业额做到了百万元,最高一单直接签了16万。
段伟看过那个“销冠”的话术,觉得这说得还没自己好,很生硬,就像唠家常,还老爱发微笑的表情,但即使这样,客户还能鬼迷心窍地往店里冲,让主管一天到晚在群里宣布:“‘雪儿’新客一位……”
这其中的奥妙,直到段伟辞职几个月后才想明白:那销冠40来岁,平时不苟言笑,看起来情商很低,可每句话都能说在点子上,不刻意,不卖弄。就好像段伟是在想方设法地伪装,找客户感兴趣的点,而人家只是把自己过去的人生复盘了一遍,直截了当地告诉客户:“我知道你需要这个。”
在这点上,段伟觉得自己永远望尘莫及。不过,他对这份工作也有自己的见解,客户想要“性”、想要“刺激”,他想要钱,双方只不过是各取所需;客户进了店,解决或没解决,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他拿的只是“陪聊”的钱。
2019年初,距春节还有两周,段伟回家了。与表哥不同,他除了一身新衣,手机里还有6万块钱。
他请我们几个玩得较好的朋友喝了酒,全然不提自己做什么,只是说“在北京做点小生意”。他当时不好意思讲出这些东西,北方的大男子主义,个顶个的没本事,也个顶个的要强,若要让我们知道他的两种身份,定会成为酒场上不可少的轶事,让一群人哄堂大笑。
但那次他着实风光了一把,换了个最新款的手机,买了两双大几千的运动鞋,给他妹妹买了一台最高配置的平板电脑,甚至在除夕当晚,还给他父母包了一份不菲的大红包。
2019年春节后,段伟回到北京,作为会所销售里的“老人”,主管不再给他提供客户名单了。他开启了新经营模式,买了3部二手手机,几个微信号都是经营“仙贝”的人设——也就是在这时,他联系到我,嘱咐我加其中一个“仙贝”的微信号。
段伟还用虚拟小号注册了一大堆交友平台的账号。运营这些账号并非发发短信这么简单的事,各平台都有敏感词限制,一旦发现露骨的话轻则和谐,重则封号,甚至连“微信”这两个字的出现频率都有着算法统计,稍不留神就能收到“账号被暂停使用”的通知。段伟前后被封了7个账号,刷了两次机后,才掌握了一些玄奥。
最重要的是“意向客户”与“潜在客户”要区别对待——他注册了4个微博账号,意向客户以“微博互关”的方式进行场地转换,再“移步”至微信;潜在客户则先在平台内“稳定发展”,寻找好时机转换为意向客户再说。
这套流程看似“稳扎稳打”,但过程着实繁复。4个微博账号、8个社交App账号、3个微信号,4台手机同时“在线”,段伟随时抱着手机,洗澡的时候都要调到最大音量,生怕错过了什么消息;虽说“上五休二”,但其实就没闲着的时候,好不容易去一趟天安门,啥也没看,倒是划拉了3个多小时的手机。
24小时不间断的工作让段伟有些力不从心,最郁闷的是,脱离了主管给的“优质客源”,他所添加到的客户财力大大降低,收入直线下降。渐渐地,他干得有些没劲头了,拉的客户也越来越少。老客户上门一次弄懂了,再也不来了,新的客户有更好的选择——“仙贝”的美貌已经过期了,可爱风已经不太吃香了,客户现在喜欢大长腿、前凸后翘的摆拍女郎。
段伟说,或许他当时也不是累,是乏了,连自己看着“仙贝”都觉得没了吸引力。聊天重复一样的话术,说完了,来不来都一回事,“就好像自己把自己聊肾亏了,没激情了”。
只是不继续下去,工资又太少。
为了更好地完成KPI,段伟继续为“人设”增加真实感,像写人物小传一样,给“仙贝”编造出了一个高中没上完的农村姑娘到北京打工的心酸故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位客户听完后就动容了。这个客户在望京一家企业做“管培生”,对这个“女孩”的“悲惨遭遇”深信不疑,他对“性”没有兴趣,反而有意将“仙贝”拉上岸。
客户每天早晨为“仙贝”点营养丰富的早饭外卖,跟“仙贝”分享生活日常,推荐励志的剧情电影,刻意避开“主要话题”,嘘寒问暖。这是位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发来的消息多集中在下午——“仙贝”一天工作当中最闲余的时候。他尊重“仙贝”的想法,对她的“工作”没有任何表面上的意见,更多的是工作结束后的关心,甚至细微到连“仙贝”并不存在的月经周期都记录了下来——每当那几天,会所就会收到一大堆热乎乎的甜点。
发展客户的时间只有两周,如不是“潜在客户”,任何交涉都毫无用处,但跟这位客户,段伟整整聊了3个月。让段伟感到奇妙的是,与这个客户聊天的过程中,他自己居然有种凭空而来的舒适感,让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琐事、烦事,抑或心理上的矛盾,都有处可依。
在这种语境里,段伟真的就成了“仙贝”。
这段关系的结束,是因为一次账号被封禁,7天后重新登录上账号,那个客户已经发了近百条消息。从最初的疑惑到焦急,再是无以复加的悲伤,接着是痛定思痛的醒悟,最终是遗憾不甘的痛苦。段伟恍然发现,在这段不可能有结果的关系里,客户的希望比他认为的多得多。
客户为“仙贝”点的每一单外卖,段伟都留着发票,他将金额整合,转给了客户。删掉客户前,段伟给客户发了一条消息:“帮我个忙,忘了我。”
第二天同一时间,那笔转账因未接收被退回。
后来段伟说过几次这件事,言语中透露出骄傲,毫不吝啬地大骂客户“傻X”。但他骂着骂着,总要一停,纳闷地琢磨:“他也没说要干什么。”
然后他变得很诚恳,带着些微愧疚,表扬那个客户是个好男人,以后会碰到更好的人。这件事刚发生时他很恍惚,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想辞职,对不起几个满满当当的微信号,开了1年的软件会员,以及比其他工作高几倍的工资。
后来他自己就琢磨透了,又说了一遍“他是个好人,但也是个傻X”。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信极了:“舔狗!”
但段伟也承认,“觉得自己在玩弄别人的感情”。他第一次觉得干这个工作有些良心不安。可想着比其他工作高几倍的工资,他还是要继续自己的苦情戏码。
当然,段伟也是做了此份工作才相信了一个说法并奉为真理——“婊子没有爱情”。“非但没有爱情,你还不知道这个‘婊子’是男是女”。
没有了固定客户名单后,销售的工作形式添了一个“外出”。外出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交友App都是根据位置来智能匹配,同在一个地点,会出现工作竞争;另一方面,是可以进行“地推”——将写着自己代号的优惠券塞进豪车里。
外出也有技巧:西大望路是会馆集中地,客源早就被其他销售翻烂,不值得去;十里河民风淳朴,朝阳群众对违法犯罪同仇敌忾,容易得不偿失;百子湾是梦想聚集地,颜值一个比一个高,也一个比一个穷。反而最不显眼的地段最可能有收获——方庄、宋家庄是成单最多的区域,和平里大客户居多,小红门多为“团购”。
锁定范围后,段伟就坐84路、93路,一路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到起点,每天反复两趟。4台手机共同工作,不停地往右边划动。
段伟外出还有一个必要环节——打量街上那些身材、衣品、颜值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女孩。他从不坐地铁,一是地铁太快,位置跟踪不到,二是在一览无余的车厢里刷几个手机也不太妥当,三是见到各方面完美的女孩,没法拍照。
他爱坐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有好看的女孩,偷摸拍个照,美颜完加个贴纸,转眼就发在朋友圈,“今天换个风格”。没有“街拍”时,就从各大社交平台上找一些素人照片,P图加贴纸,发在朋友圈,还是那句话,“今天换个风格”。
段伟从不把工作重心放在发放优惠券上,觉得没谱,“没人说看到个‘3000减100’就屁颠屁颠儿地来了,能消费3000的,在乎这100块钱吗?往大了说,这是看不起北京人,这玩意儿,就算‘3000减3000’,也没有喊一声‘哥哥’实在”。
但他也会在一些娱乐场所门口,选几辆豪车,在车门上粘上一张纸条,为自己捏造一桩莫须有的交通事故,写自己如何剐到了对方的车,想要提供补偿。这种方式效果不是很好,要撞运气,多是不了了之。
有时坐烦了公交车,段伟就会骑着共享单车满北京转悠,劲松、潘家园、西单、亦庄,到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就停下刷刷手机。他给我发了一大堆天空的照片,都是在北京的各个地方拍下的。
工作中能接触到不同的面孔,遇到外国人,段伟就借助着百度翻译聊天,懂英文的同事看到对话,说对方用错了定语,真正的外国人不会犯这种错误。段伟闻言,打开转账,看到ID后面的真实姓名是“**玲”,乐了——这是碰到同行了。
2019年过去了几个月后,会所来了一位销售“小菜”,是个女孩,业绩很差,一个月下来,添加的微信好友只有20多个,清一色的小帅哥。主管对她意见很大:“净挑没钱的穷货!”
有天下午,“小菜”添加上一个客户,对方声称是警察,要对他们进行逮捕。但客户给了女孩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她“深入现场”,拍几张“桃色照片”以作证据。女孩吓得直哭,段伟看见了,对客户一顿臭骂,截取几张图片举报,居然还成功了。女孩跑来向段伟汲取工作经验,段伟忙得不可开交,两手并用,胡乱划着手机,神秘地挤出一个笑容:“没办法,男人更懂男人。”
微信加强了管制力度,实名认证成了躲不过去的环节;某平台被媒体报道成“网络性交易平台”。一个月,段伟没了2个微信号、1个平台号,1个手机号被各平台限制了。客户彷佛一夜之间跑光了,倾国倾城的头像很难再划到匹配的人选,他转战QQ、豆瓣、米聊等一切可以同城交友的平台,但成效甚微。
他觉得自己身心疲惫,压力像年纪一样一日一日增加。
因为手机IP被限制,不管如何刷机,一登陆新的账号立马就会被封禁,销售们对于新手机的需求量很高。和段伟同组有个男销售小波,比段伟大1岁,来自河北,微信用一个叫“妮娜”的账号。时近月底,“妮娜”开单金额仅有几千元,做梦都想增加业务。小波在闲鱼上相中了一部二手三星galaxyS9,最高配置,卖家是位小姐姐,开价极低,才要3500,但唯一的条件是以“同城”为由让小波去店里拿,当面检查清楚,当面交付。
小姐姐给的定位比较模糊,小波到了之后才发现,写着“xx二手手机”的店铺排了一排。他被小姐姐领进了一家店,店里有五六个男人在一旁坐着。手机确实是三星S9,还挺新的,小波摸了摸,手感绝了,很满意,就交了钱,不明所以地签了个合同,还没出门,又被小姐姐喊住——她说这手机绑着一张手机卡,每个月要交近千元的话费,一共24个月,如果逾期,手机就会被收回。
小波听懵了,这笔钱算下来能买两部最新款手机了,自然不同意。小姐姐又说,合同已经签了,法律认可,手机已经卖给他了,这笔钱就应该他还。随后,小姐姐善解人意地表示,“如果实在为难可以帮你换一部”,然后从手机柜里掏出了一部杂牌手机,小波看了看,3个摄像头只有1个是真的。小波说“不同意”,坐着的那群男人也“不同意”了,“哗”一下站了起来。
小波认了,他拿着那部山寨手机出了门,找了辆共享单车往方庄骑。那里有个大型超市,人很多,他平常刷客户都定在那里。骑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地方,用新手机下App,显示“空间不足”,他翻出内存看,所谓的128G,形同虚设,连个小App也下不了。
段伟说,那天小波溜达了一会儿,突然犯病了,他截住一个女孩,说要包养她,一夜给她1000块,还拿出手机给女孩看他发在朋友圈的艳舞,让女孩给他跳一段。紧接着小波就被拘留了,主管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从那之后,段伟再也没见过小波。
这件事让段伟印象颇深,大家做这个工作,天天诱惑别人,入戏太深,都快心理变态了。段伟当时都看不起小波这样的人,“没囊气”,干个活还能把自己“干进去”?
没想到,他自己也差点入了蛊。
销售的主要目的就是“拉新”、“转化”,任何努力都是为了客人迈进会所的那一刻。事后,前期做的全部铺垫都化为灰烬,挂羊头卖狗肉,一次性服务,这是这个行业内无法避免的规律。
有一位客户不在段伟的既定目标里,他把这位客户当成了特殊的存在,还以“仙贝”的名义与其交了朋友,双方保持着友善发展。那是个台湾同胞,日常996,每天通勤就要占去2个半小时。客户打字简短,繁体字,语气看起来很阴郁,但每句都直击要害,礼貌中透露着对“仙贝”的美色毫无兴趣。“仙贝“透露自己的工作时,客户反问一句:“技师不都忙着工作吗?怎么还有时间玩手机?”
这话让段伟大吃一惊,他发现这是一个严重且不可抗力的破绽,如果客户按照这个角度往下推理,识破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后来,段伟发现这种情况很难出现,大多数客户会因为本能而自动跳转到“性”上面去。
台湾客户对“仙贝”很友好,对“她”的工作没有偏见,让“仙贝”感觉到了包容。两人经常分享日常——虽然客户也搞不懂一个技师为什么每天都在公交车上。“仙贝”将日常所见或编造的轶事讲给客户听,客户则为“仙贝”普及台湾的知识,通俗易懂的语言中蕴含着大智慧。聊天并不频繁,但每句话都能让“仙贝”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感到快乐。
有一点令“仙贝”感到在意——这个客户从来不会透露出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比较呆板,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聊天的时候,“她”就在脑海中构思对面那人的模样,拼凑出一个“模板”后,再往上点缀细节,使人物丰富立体。“仙贝”乐在其中,坚定地认为台湾客户一定是一位有趣的人。
聊了1个多月后,“仙贝”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行动:和这个客户见一面。
两人定在客户公司楼下的一家奶茶店见,“仙贝”早早就踩过点,让客户在店外的椅子上等,自己则在公交车站观察。
客户来的时候身穿正装,身高1米75左右,他将衬衫袖口挽到了小臂上,身形清瘦,皮肤白净,眼睛细长,与“仙贝”的猜测基本一致:很干净。
坐上公交车后,“仙贝”的心还跳动得厉害,她发消息给客户,说自己无法按时赴约,连发了3个卖萌表情。
段伟这时醒了过来,他惊慌地发现,“‘仙贝’可能喜欢上了这位台湾客户”。
这事,段伟怎么想怎么觉得扯淡。
他已经在这会所里上了一年多的班,睁眼就是白花花的性感视频,聊过的男人能组建成一个独立营。他晚上在他们的“晚安”中入睡,早上在他们的“早安”中起床,男人填满了他生活中所有空隙。
他从“仙贝”的人设跳出来,一连反问了自己几个问题,结论还算明朗——就拿他看到性感视频还会起生理反应这一点来说,更吸引他的还是女性魅力。可他一旦进入“仙贝”的人设,“伫立城市边缘,从未体会过快乐,却谙熟各种不幸”、“悲惨世界代表人”、“失足花季少女”、“无数次被欺骗仍保持向上的可爱妹妹”……那个台湾客户的出现,就如同上帝赐福,就像漫步在暴雨沙尘的北京,吸一口气,发现沙尘是甜的。
段伟感到矛盾,他坚信自己的性取向与择偶标准,却无法打消作为“仙贝”时对客户的好感与神往。这二者出奇地融洽,仿佛意识在身体里一分为二。段伟对比自己微信的“生活号”与“工作号”的聊天记录,发现聊天方式竟无一相同,语气也相差甚远,可是——他的外卖备注,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仙贝女士”,短视频平台号的性别,也成了“女”。
段伟似乎对这些毫不知情。
他带着担忧找到主管说明情况,主管认为他大惊小怪,说了些哲学话,“当一个人习惯性地做某件事情,那么生活状态也会发生改变”。
段伟觉得扯淡,但又怕这种情况进一步发展,到最后自己做出什么荒唐行为,坐实“仙贝”的身份。这不仅仅是人格上的冲突,还关系到光宗耀祖。
他回顾工作——自己以一个伪装者的角度,大胆开拓,查缺补漏,博采众长,毫无顾忌地开发女性特征,为自己创造典型的新式女性“人设”。到最后,这个名为“仙贝”的21岁女生,以及她身上那个跌宕起伏的悲惨故事,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他创造了这个女生,他也是这个女生。
这事让段伟纠结了很长时间,意识到不对劲后,再融入“仙贝”的身份就变得很难。与客户聊天时,打过无数遍的发嗲耍怪,困在输入框里就发不出去了,卖萌表情包也不愿再看一眼;碰到难缠的客户,“她”也不会再展现出柔弱的一面,而是以脏话回击,骂到接连被放鸽子的客户当下就要过来找“仙贝”打一架。
离职的念头出现时,段伟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找到那位台湾客户,他说,这样对台湾客户太不公平。但他没有全盘托出的勇气,只是说自己要停止工作一段时间。台湾客户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好放松一下。”
段伟觉得这样不清不白的结束不好,在那天晚上,等客户已经睡觉的时候,段伟又发了一段话:“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但我有一些事骗了你,很显然这些事牵连到我们的关系。所以,删了吧。”
段伟感到庆幸的是,台湾客户没有再加回。
段伟还是留在了会所。
准备离职的前一周,有位同事在群里晒出了与一位客户的聊天记录。客户说自己是本地土著,在三环内有5套三居室,做公益环保的工作。客户不想消费,却想和销售谈恋爱,理由冠冕堂皇:“我觉得爱很纯粹,对有着标价的‘性’不感兴趣。”
可这样一位身家“以亿起步”的大佬,在对话中居然发来了一个砍价链接。
有销售认出了这位客户,也发来了相关截图——这个客户的“人设”变幻莫测,有中关村白领、有军人世家、有获奖作家,大家纷纷感叹,一致认为这是“业内祖师爷”的级别。段伟也认出了这位客户——他给“仙贝”营造的“人设”,比较接地气:一位来自台湾的996打工人。
“真是人生处处不相逢。”
段伟收回了离职信,他说,当时觉得这世界上面具太多了,脱离了一处,就意味着要重新搭建。接下来,“仙贝”继续沿用撒娇语气,拓展更加可爱的表情包,在10几个社交账号上继续扮演可爱女生。
那段时间,我偶尔也翻翻“仙贝”的朋友圈,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喜欢摇滚的追星少女,善用表情包和网络用语的邻家妹妹,她的生活很美好,有穿不完的衣服、数不清的恭维、永远有时间坐公交车的闲情逸致。
有天,段伟在网上看到一句语录:“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他收藏了下来,将它放在了微信的个性签名上。
过完年后,疫情不见好转,会所一直停业,段伟不能返工。他忽然从那段虚幻的工作中醒了过来,觉得像是一段脚踩棉花的日子。他甚至有点庆幸疫情拖了他一下。
最后一笔工资打进卡里后,他决定离开这个行业。他把用于工作的微信号全部给了主管,只留下“仙贝”的大号,改名“感谢经历”。
后来他说,其实没有疫情,他也会退出这一行。那是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喝酒,中途朋友的对象拉来了两个女生,“真他妈漂亮!”
段伟说,那是不同于“仙贝”的漂亮,那种真实要比虚构出来的漂亮一百倍。他跟其中一位女生聊得很投机,女生要加他的微信,他喝酒的时候还在聊客户,没反应过来,让女生扫了仙贝的二维码。
女生看到后一愣,段伟忙不迭解释这是“工作需求”,女生尴尬地笑了笑,回了自己的座位,再也没跟段伟说一句话。酒局结束之后,段伟回到家,点开与那女生的聊天框,紧张地发了个“在吗?”
意料之中,一年多来最常见到的红色感叹号跃到屏幕前。
如今,段伟在家乡做快递工作,朝十晚八,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现在挣的没有之前多,工作也没有之前轻松,但他很开心。他为能光明正大地交友开心,能光明正大地透露工作开心。而且,都是以自己的真实名字,而不再是“仙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