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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源济

[故事分享] “人间骗局”系列|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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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3-5 02: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0元加盟奶茶店,让他3个月负债20万 | 人间骗局

 拍拍 人间theLivings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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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几天,我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水吧前依旧火热的两口子,只想时间赶紧过去。我不想留在这个公司里了,他们榨干了创业者骨头里的最后一滴血——还是借来的。



配图 | VCG



人间骗局丨连载62



2019年,我在北京的一家青旅里和一个大学女生聊天。当她得知我是西点师,就托着腮描述她理想中的生活:“等毕业了去大城市奋斗几年,存点钱,回家乡开个奶茶店。”
从15岁从事餐饮行业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人和我说自己的理想是“开个奶茶店”了。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好像是一条通向自由的“退路”,轻松、稳定、赚钱又开心。
连做过厨师的母亲也撺掇我开一家奶茶店,“自己做老板才有前途”。我问她知不知道开店要多少钱,母亲说:“奶茶店要什么哦?加盟一家就几万块钱,你看满大街都是奶茶店,十几块一杯,生意还不是那么好,你没做过怎么知道?”
其实,奶茶加盟我真做过,还亲眼看到一个老实人在3个月内,从身无分文一步步做到负债20万。



1


我是一名西点师,但心底早就厌恶了厨房——恶劣的工作环境,重复的工作,每天长达13个小时的工作时长,无一不令人身心疲惫。
2018年5月,我从一家连锁西点房辞职,之后每天在招聘网站上搜索成都的各大写字楼。那时候,我对白领的工作充满幻想,仿佛只要走进写字楼,就能成为人上人。可是想想也好笑,谁会在写字楼里做面包呢?
没想到,真给我找到了一条招聘信息:“成都xx餐饮管理有限公司,环境优美,包吃包住,底薪6000起,上不封顶,奶茶西点培训,早九晚六,工作轻松,出差还有奖励。”
我毫不犹豫就投了简历,当天下午就收到了面试通知。
这家公司位于成都金牛区华侨城,从外面看,27层高的大楼挺气派。进去之后,我发现这家公司规模还不小,有一整层楼,前台的接待墙上挂满了“央视合作品牌”、“企业未来展望”等牌匾,大屏幕上还循环播放着加盟店开业后火热的影像。
HR坐在我的面前,看了一眼简历,发出惊叹:“哇,你做了3年西点啊。”我回答是,她又问:“为什么不去西点房,考虑来我们公司上班呢?”
我说想要一个更好的工作环境,HR没有再问下去,开始给我介绍公司的基本情况:
这家公司的核心业务是帮助全国各地的加盟者开奶茶店,据说为带动创业,和广州、成都市等地政府都有合作关系。公司内部设有“营销部”,负责寻找意向客户,等签约成功,就由“培训部”的老师团队给客户做培训。
HR说如果我愿意,第二天就可以加入团队,做一名培训师。她给我开的月薪是5000元,一个月后转正,每个月有2000元的出差补贴。
沉浸在可以进办公室工作的喜悦中,我没有在意HR叨叨了什么,就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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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职当天早上,我在公司仔细地逛了一圈,左边是负责招商的“营销部”,墙壁上挂满了奋斗的标语。听说营销部有一百多人,个个都西装革履,我想进去看看,但在门口就被拦了下来。几位营销部的同事撇了我一眼,说:“非工作人员不可进入。”
我是属于右边“培训部”的,有二十几号人,里面陈列着公司的各种样板店,它们装修精致,灯光明亮,座椅、厨房收拾得清爽整洁,让人看了就很想坐下来点份餐。
在样板店里逛了一遍,我发现公司的加盟项目远不止奶茶,还有火锅、炸鸡、饭团、甜品、轻食等,可以说市面上什么火,他们就做什么。
这些样板店的名字起得非常暧昧,比如“蜜雪冰城”有名,这里的奶茶店就叫“蜜若雪”,“朝天门火锅”开满全国,这里的火锅店就叫“朝安门”。
可能是为了提升客户的信任感,公司在每家样板店旁边都摆了该项目总负责人的肖像和简介。一张海报上写着,“朝安门火锅”的负责人是一个曾在火锅店工作了16年的总厨。
中餐项目我不太懂,便转过头找奶茶项目的海报。在公司里,新人培训老师都要从奶茶项目开始做起,转正后对奶茶项目熟悉完毕,通过考核才能去其他项目。
在那张海报里,我看到一位身材矮小的女生,上面写着她曾在“coco奶茶店”任职3年成为店长,“具有丰富的管理及甜品烘焙经验”。
我笑了,奶茶店离职率很高,有的店甚至人均工作不到1个月就会走,做3年成为店长并不稀奇。关于她甜品和烘焙方面的经验更是无从谈起——如果奶茶店里没有甜品烘焙项目,做3年也不过是摇奶茶摇得更熟练而已。
唬人的感觉,顿时迎面扑来。



2


每天早上9点,培训部要集合,几位项目部负责人训话,带着大家一起喊口号。看我是新人,他们就要求我唱首歌完成“破冰仪式”,我唱了一首《我相信》,跑调和扭曲的表情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就这样融入了团队。
公司除了样板店,还给每个项目设有“实验室”,如果有客户想体验制作流程,相应的培训老师就会在实验室里手把手地教。也许是来了解奶茶加盟的客户最多,集合完毕后,大部分人都回到了奶茶实验室,只有一个同事有资格进入火锅实验室。 
我也走进奶茶实验室,负责人给了我一份除了火锅以外其他所有项目的“绝密配方表”。他让我先看奶茶配方,嘱咐一定要背熟,“炸鸡等其他项目可以一起学习”。
在厨房,等级制度非常森严,餐饮鄙视链上,西餐=西点>甜品>奶茶。论资历,我是强于那位“coco店长”的,公司也是看中了这点,所以才区别对待,让我几个项目同时学习。
记得面试的时候,HR介绍说“加盟培训老师团队的人平均拥有多年厨房工作经验”,但等到真正加入其中,我发现同事们看起来年龄都很小。
我走到一位同事旁边,跟他学习如何制作奶茶,他听说过我的工作经历,很感兴趣,我俩就从西点制作聊到“为什么要来成都”。
最后我问他:“你今年多大啊?”
“16岁。”他说,他是进了这家公司才接触到餐饮行业的。而这家公司,和他同样年龄的培训老师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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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0点,陆续有客户来公司,营销部的人牵头带领他们参观样板店,各个项目的负责人就负责介绍公司的品牌。
由于公司提供的加盟项目繁多,客户们穿梭在样板店里,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他们睁大眼睛,露出惊喜的表情,最后大多数都会停留在奶茶实验室的门口。
营销部的人立马会意,领着客户走进来,让他们随意点一份饮品试试口味。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中,培训老师教客户亲手调制奶茶,很多客户喝到自己亲手做的奶茶后无比兴奋,营销部的人则站在一旁鼓气:“您看,这就是我们的奶茶口味。”
公司规定,我们这些培训老师不能和客户聊奶茶制作以外的话题,如果客户问起什么,就由项目部负责人和营销部的同事在一旁回答。等客户在实验室里体验完,就会被迅速带离,防止他们和培训老师私自接触。
到了中午休息时间,我仔细翻了翻加盟项目手册,发现“蜜若雪”主要有4类主营项目:奶茶、乳酸菌、水果茶、花果茶。各种产品有50多款,但“绝密配方表”都大同小异,比如:乳酸菌=浓缩乳酸菌+带果肉的果酱+果糖;花果茶=干花罐头+开水+果糖……制作没有任何难度,不同口味换不同的果酱便是,根本算不上什么“绝密”。
我拿起手机,在网购平台搜类似的烘焙原料,69.9元包邮,配方白给,而在这里,客户要花5000元买配方,或者加盟后赠送。
此外,“蜜若雪”还声称自己是“年轻人最爱的纯天然饮品品牌,所有的材料都是纯天然成分”。我翻到奶茶那一栏,配方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红茶1:9冲泡,奶精+水2:8,果糖20g+炼乳10g。”
我问奶茶项目负责人:“我们不是全天然材料吗?”
那个女生不以为然:“你不用管那么多,我们对外都是声称奶粉,反正一般人也喝不出来。”
做过餐饮的人都知道,餐饮就是食材的堆积,做日料的鱼要明确到某个季节和产地,做西点,安佳的黄油和淡奶就是比杂牌的香。但如果不是经常吃,甚至不在这个行业工作一段时间,是很难尝出优劣的。而奶茶这种东西,只要料放得足,不会难喝,当然,也不会好喝到哪里去。
晚上6点,我们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可培训老师还要留下来打扫卫生。在奶茶部,每个人都要默写一遍配方,负责人说:“千万不能在客户面前犯错。”
到了晚上8点,大家依然不能走——这是公司“团建”的时间,所有人要一起跳抓钱舞、喊口号直到精疲力尽,要到9点半,我们才能回宿舍睡觉。
公司的住宿环境就没有写字楼那么好了。那时候,华侨城立交周围都还在修,我提着行李穿过泥泞的工地,来到大楼后面的破旧小平房。在这里,一间宿舍住8名员工,把纸壳垫在上下铺,就勉强算是两张床。
听说营销部的同事比我们住得好一点,在小区里,但具体位置不知道。



3


1个月的实习期,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待在奶茶实验室里等客户参观,再手把手带他们做奶茶。
期间,我还到隔壁炸鸡部门去帮过忙,学会了炸鸡排——冷冻鸡腿肉先捶打,抹上嫩肉粉和腌料腌制4小时,炸出来再撒上五香调味粉。看着鸡排上厚厚的一层调料,我觉得这样做“炸个鞋垫都好吃”,但其实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2018年6月,我迎来了转正考试,项目负责人随机抽几个奶茶产品,我背出配方并制作出来,考核就算通过。我心里很纠结,在入职的第三天,我就已经知道这家公司是做什么的了——伪装市场上的热门品牌,虚假包装,诱骗加盟。
我想过辞职,可离开后,我能做什么呢?现在的工作环境和待遇起码比连锁西点房的厨房好一些,而且我也很好奇营销部是怎么运作的,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不过,公司管理很严格,就算下了班,也不准不同部门的人相互联系。我曾在公司楼下想加一个营销部同事的微信,他警觉地看了我一眼,拒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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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考核后,我正式成为了一名奶茶培训师。没过几天,就迎来了第一位客户,他姓张,营销部的人让我喊他“张总”。
张总是很老实的一个人,话不多,他和女友一起来公司考察加盟项目。我手把手教张总做奶茶,摇奶茶的时候,他偷偷问我:“你们这奶茶加盟靠谱吗?”
我看着旁边的同事和负责人的眼神,没敢回答。没过多久,张总就交钱签约了。
张总的店开在石家庄,已经开始装修了,公司派我去他的店盯装修。
在高铁上,张总抑制不住兴奋,不断表达着对我的崇拜:“你同事说你做过3年西点唉,好厉害!以后也教教我们啊。”他又转头对女朋友说:“以后我们店也可以做西点。”
我急忙摆手说做奶茶和做西点的设备不一样,做不了。张总看着我说:“你们同事说可以唉。”
我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营销部的人说了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嗯,也许可以吧。”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张总和他的女友从我为什么要学西点、做餐饮好不好玩,一直问到我之前遇到的厨师长是不是好厉害……我一一回答,最后实在忍不住,问他们是不是没有做过这个行业。
他们兴奋地抬起头:“是啊是啊,第一次做餐饮。”
张总以前是一个跑黑车的司机,一晚上收入150元。他的女友只有初中学历,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他们青梅竹马十多年,定在2018年12月31日成婚。
张总的女友已有孕在身,两人想着孩子和未来的生活,决定做一番事业。他们思来想去很久,有什么热门行业不用学历,投资小还能赚大钱?最后达成了一致——开一家奶茶店。
我扶了扶脑袋,心想:“一杯奶茶拿什么东西做的都不知道,盲品一下就把钱交了,简直像一场喜剧。”
我吸了口气,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4


到了石家庄,我们直接去张总的店,店铺位于一条新做的仿唐商业街上,据说是公司帮忙选址。
店面规模不大,只有20多平米,为了统一样式,要装修成和公司样板店一样的风格。装修队是公司请的,设备也是公司拿过来的,我和张总没什么事干,就去网吧打DOTA。
到了月底,店铺装修好了,食材也运了过来,张总却告诉我,仿唐街9月份才开街,现在根本没人,只能先做外卖。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在网吧打游戏,登录后,我实在没忍住,问他:“为什么要现在搞?你要我现在做什么?”
我以为张总会说:“就是想早点开,可以先做外卖练手。”或者说“夏天喝奶茶的人多,我们想蹭个季节。”
没想到,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张总说,那段时间他被创业热情冲昏了头脑,每天都在网上搜索奶茶加盟的信息。可有名的品牌都是直营,小一点的连锁茶饮品牌的加盟费也不是他们两个打零工的人能承受的。
最后,张总在搜索引擎上看到排名靠前的“0加盟费网红品牌”,留下了联系方式。之后,他的手机就响个不停,无数奶茶加盟公司邀请他去总部参观考察。
他选了一个“符合年轻人潮流的大品牌”——也就是我所在的那家公司。电话里,营销部的人向他许诺:“如果加盟成功,报销2000元路程开销。”
临走前,女友问他要不要再考虑下,张总想反正都是“0加盟费”,看看也无所谓。但钱还是要准备好,万一觉得不错就可以直接加盟,于是他先问亲戚朋友借了些钱,又在两个最大的个人消费网贷平台借了37000元,两人便踏上了去成都的火车。
走到华侨城楼下,看到气派的大楼,张总的心里觉得有了底,觉得“这家公司靠谱”。在营销部同事点头哈腰地陪同下,他参观了样板店,明亮的厨房、整洁的店面,一切都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张总体验了制作奶茶,觉得还不够,因为店铺选址、装修他一窍不通。营销部的人看出了他的忧虑,说:“我们这边都是有5年以上经验的专业老师,会根据您的房租预算、开店区域进行选址。还会给出专业表格,分析店铺区域人流量,外卖覆盖率,大约会经过多少人,有多少人进行消费,计算出每个月剩下的利润。”
他们又走回样板店,营销部的人说,加盟店铺的装修风格都是统一的,而且公司会派老师上门监督装修。等装好了,老师还会陪同一段时间,帮忙招聘,对新员工进行一对一的辅导教学。开业后,公司会针对每家店铺推出不一样的线上线下推广活动。每月会对产品进行一次小更新,3个月一次大更新,每次推出不低于两款新产品。“加盟蜜若雪这个品牌,是绝对没错的”。
听到这里,张总心动了,激动地问:“你们真的是0加盟费嘛,就装修开店那些我出钱?”
营销部同事确认是0元加盟费,但需要张总出一笔保证金,分3个档次:第一档35800元,但没有分析客流量和利润率这两项服务;第二档55800元,包含全部服务;第三档是VIP,按照样板店的规格打造门店,75800元。
营销部的人说,张总是石家庄的第一个加盟商,如果他成为VIP,以后有人想在石家庄开店,都会去他那里参观,他可以收取代理费用,每家门店8000元。
VIP的保证金毕竟不是小钱,张总有些犹豫,打算再考虑几天,可营销部的人不咸不淡地说,现在是公司的活动时间,只要成功加盟,公司将奖励1万元装修费用、1万元设备费用,开店满3个月,公司还会奖励1万元,“这个保证金也不是给公司的,如果您的门店做满5年,我们将全额退还”。
张总再也克制不住了,一口气交了75800元,签下了加盟合同。摸摸口袋,他的全部身家已经所剩无几,但店还没开起来。
营销部人员又贴心地说,公司和银行有合作,只要签过合同,就可以给小企业主办理贷款,最高可以贷20万,利息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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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张总说完,我表情呆滞,凝固在网吧的椅子上。
张总的店铺合同签了3年,因为是一条新的商业街,有优惠,每年租金6500元。他说:“店里那套设备3万多,装修4万,减去活动优惠,也花了快6万,都是贷款的钱。唉,没办法,就是要那么多。”
我身边也有开奶茶店的朋友,她们用的设备最多只要8000元,带冰箱1万5封顶。就算需要更高配置的西点行业,3万7的设备也是杠杠的。店铺装修就更简单,如果走网红小清新风格,刷墙、贴墙纸、装瓷砖,怎么也花不了4万。
碍于身份,我不能和张总说这些——还有一点他并不知道,公司安排我跟他回石家庄,明里是帮他开店,暗里还要监督他不能私自找装修队、购买设备。目的当然是为了“风格统一”。



5


由于整条仿唐街还在修,张总的奶茶店开业当天,一个客人都没有,只能做外卖业务。
公司对新店铺的建议是先做优惠活动:在外卖平台把优惠设置成满20减19,给每个商品都打折扣,享受不到满减优惠的用户,可以买到1分钱一杯的奶茶,15元起送。外卖平台抽成24%,店家最后到手的钱只有11元。
厨房里,张总和女友忙得不亦乐乎,他们恩爱亲昵,我实在不好意思去打扰,就搬了个凳子在一旁坐着,像老人看着两个贪玩的孩子。
除了奶茶,张总的店里还有炸鸡、手抓饼等小吃。炸鸡下油锅之前要用面粉糊包住,这是很简单的步骤,但不知为什么,他们做出来的炸鸡总是不合格。眼看订单即将超时,我只好起身示范。
餐送走后,我让张总女友再试一试,她翘着兰花指,用涂着指甲油的手指抓着鸡腿在面粉糊里抹。鸡腿丢下油锅的一瞬间,溅起的油吓得她花枝乱颤,还发出了一声尖叫。
第一天,我们做了69单,算是一个不错的业绩,一直忙到凌晨1点才打烊。张总挺高兴,准备带我这个南方人去吃驴肉火烧。
走在深夜的石家庄,看着前面搀扶在一起的小情侣,我从心底祝福他们,希望他们把奶茶店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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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和张总很早就到了店里,张总说他昨晚回家算了一下,亏了,“但是打出了名气”。我一听,不对啊,按道理最少是保本的,怎么会亏?张总接着说:“奶茶一杯平均成本2块9,鸡排成本4元,乳酸菌成本将近7元。”
那些材料到底是什么,我最清楚了——奶茶成本一杯1元不到,鸡排在网购平台买,在家做3.3元一块,乳酸菌烘焙原料成本65元20份,怎么会像张总说的那么贵呢?
我打开冰箱,准备看看烹饪的原料,却看到冰箱里塞了满满的各种乳制品,鸡腿、鸡排和牛奶盒子堆成了小山。我发出一声惊呼:“我的妈呀,你们怎么一下进那么多?!”
张总也奇怪,说是我们公司要求的,一个月最少要进6000元原材料,是经过精准分析客流量得到的结果。
我垂着脸,心想:这个店一个月2000元的货也用不完,这些牛奶本可以用来配早餐,或是做成各式各样的点心,现在等待它们的结果只有臭掉。
我叹了口气,问张总有没有想过按着配方自己去进货。他说想过,但公司说为了保证出品的质量和一致,禁止加盟商私自进货,一旦被发现会取消VIP资格,还要扣除保证金。
我说进货进多了用不掉会坏的,巴氏牛奶最多保存21天,淡奶油打开3天就会坏,“用不掉怎么办?”
张总没接话,只说起了价格:“这个淡奶油老贵了,45块钱一瓶,说是什么进口的。”我又一次瞪大了眼睛——就算是雀巢的奶油,一瓶的成本也只需要36元。
剩下的几天,我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水吧前依旧火热的两口子,只想时间赶紧过去。我不想留在这个公司里了,他们榨干了创业者骨头里的最后一滴血——还是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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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回成都,我第一时间向公司提辞职,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奶茶项目负责人很不理解,说公司最看重我的发展,可我还是拒绝了他们的挽留。
回家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做餐饮行业,张总却依旧和我保持联系,他总是问我怎么不来了,说新来的老师没我那么“会”了,晚上想一起打游戏也没人。
我问张总那些牛奶怎么样了,他说:“都臭了,在冰箱里都能冻臭。”
我让他和公司说少拿一点,卖多少进多少,他表示早就说过了,但公司表示这就是经过专业计算得到的量,“现在用得少,过不了多久有名气了用的就多了。”
我知道,这个奶茶店背后缠着一条“跗骨之蛆”,是永远不可能起来的。我很想告诉张总实情,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
对于一个孤注一掷想发家致富的人来说,戳破梦想的泡沫,实在太残忍了。而且,我说完有没有用先不提,如果张总觉得我骗了他,又或是向公司泄露我给他说的“机密”弄出什么大事,我真的吃不了兜着走——毕竟我也是个打工的。
好在到了9月底,那条仿唐街正式开张了,张总的店也跟着火热了起来。他在微信上开心地对我说:“我媳妇回家待产了,现在老丈人都来给我帮忙。”
这时候,公司又让张总推出新的营销活动——在团购平台上,奶茶卖1.9元一杯。
得知这个消息,我有些不解,毕竟现在整条街上都是人,干嘛还要做这种赔本的促销活动呢?张总也这样想,但公司的答复是:“现在全国的新店统一推出1.9元活动,请配合。”
一般情况下,加盟商做促销活动,公司应该给予补贴,但张总表示补贴没有,完全是自己承担。这种活动火爆一时,但后患无穷,消费者买惯了1.9元一杯的奶茶,谁还愿意按原价买呢?
久而久之,张总对我倒的苦水又多了一桶。



6


仿唐街是一条有历史文化的古街,来玩的小孩特别多,张总的老丈人挺有主意,他抓住这一点,租了两台摇摇车放在店门口招揽客人,还能赚点零花钱。
结果车子没摇多久,就被顶替我的“指导老师”禁止了,理由是“影响门店形象”。
10月底,张总在微信上给我报喜:“这个月我们赚了6万!”我当即表达怀疑,他又嬉皮笑脸地说那是毛利,真到手的纯利只有5000元。
到了2018年12月,张总在朋友圈里发了门店转让信息。这个荒诞的骗局,终于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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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我收到张总给我发的请柬,邀请我去石家庄参加他的婚礼。我看着请柬上的照片,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和新郎深情对望,就像那天在奶茶店做炸鸡那样,含情脉脉。
再往后翻,我看到他们的婚礼场地是一家人均29元的饺子馆。我有些心酸,婉拒了他的邀请,在微信上发去了200元红包。
今年,石家庄爆发疫情,我看到张总发的朋友圈,突然想起我们一起在石家庄搞装修、打游戏的日子。
我像朋友一样问了他的近况,他还是那么乐观:“我和媳妇躲在乡下,当时开店欠的钱没还完,在家天天都有人找。”
我看着手机屏幕,一阵沉默。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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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7 08:44 AM | 显示全部楼层

出租屋里的“房产专家” | 人间骗局

 半天云 人间theLivings  2021-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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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刚毕业一套房子都没买过的95后,给一群资产千万的人做房产投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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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63



这几年,网络上涌现了一众搞“知识付费”的大V,他们踩中了互联网时代的潮流,成为人生赢家。
不久前,深圳七大部门联合调查地产大V“深房理”,揭开了深圳一些炒房客在组团炒房、杠杆炒房、众筹炒房、代持炒房等等方面疯狂操作的内幕。“深房理”最开始只是一个房地产自媒体,逐渐聚集起用户流量之后,便开始在微信群里引导用户“众筹炒房”。这种套路风险极高,因此也被称为比“P2P更可怕的金融炸弹”。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深圳来到某地产大V身侧,作为他的枪手,目睹了地产大V们“知识”生产的全过程,也知晓了他们鼓吹房价的目的。



1


2019年初,我再回深圳时,身上只有不到3000元了。我缩在40元一天的廉价日租房里,不停刷新着招聘信息,希望早日安顿下来。
毕业时,我曾在深圳做某上市地产公司的运营,薪水还不错,但没有朋友的寂寞、没日没夜的加班以及被房价逼得看不见的未来,让我总是郁郁寡欢。独居一年后,一个朋友的意外离世,让我决心跳脱出去,给自己一个漫长的假期。这一决定可把领导和父母都气坏了,但我走得决绝,还大放厥词:“我要去流浪世界了,以后也不会再回深圳。”
玩儿是玩儿过了,可回到家乡才发现,少得可怜的工作岗位和不到之前1/3的薪水才是现实。我不得不再次回到深圳,吃着泡面时,只期盼不要让相熟的人再碰到我。
找工作好一阵子,才等来一个“XX互联网科技公司”的人事给我发来信息:“看到您有地产从业经验、又擅长写作,我们这里‘地产财经类记者’的岗位不知您感不感兴趣?”
瞟了眼年薪,居然是我之前公司的两倍,瞬间端坐起来跃跃欲试。恭恭敬敬传过去大学时候写的三脚猫文章,半天之后,我等来了面试的机会——这时我才知道,要去的公司竟然属于一个在湾区鼎鼎有名的房产专家。
这位专家在过去的两三年内,以幽默浅显的风格讲地产投资讲课,在短视频平台迅速蹿红,成为大V。我刚毕业入行时,也是听着他的课成长起来的。他的公众号我也偶尔看过,作为半个业内人士,我都被接连出现的深奥的地产名词震撼。虽然云里雾里看不懂,但他的专业素养从经历上便能略窥一二:名校毕业,从事房地产行业十余年,曾任职于知名大房企,过手交易过上百套房产,资金上亿。如今投资房产10余套,遍布一二线城市,还去过30多个国家,熟悉国际地产投资环境……
能被仰慕的专家团队选中,我自不胜欢喜。面试时我使出浑身解数,最终一篇测试稿通过。我如愿以偿,成了大V老师同名账号下的“地产编辑”。
工作定了之后我就近搬到了公司附近,竟然和前公司相差只有十几米。一面害怕着和老同事相遇,一面又期待office lady的生活。就这样,我悬着一颗心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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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第一天,我发现工作环境很是逼仄:整个公司也就3间房的大小,占据了不到1/5的楼层。除了大V老师那间通透明亮的办公室和一间会议室外,我们20多个工位像在网吧一样,密密地挤在大厅,打电话的、开会的、讨论工作的,嗡嗡乱作一团。
“这么乱的环境怎么能写文章呢?”我心想,怪不得主编约我在星巴克面试。更让我失望的是,主编说大V老师这几天被邀请去外面讲课了,我们直接入职即可,不必见他。
自我介绍时我才发现,公司里全部都是90后,不到30个人,部门划分却细致入微:客户微信部、抖音服务部、微信内容部、课程部、视频部……每个部门都有总监、副总监,一通算下来,一大半人都有头衔。 
我所在的部门是“微信内容部”,管理一个将近10万粉丝的公众号,目前只有主编1人在运营。在我来之前,他已经日更文章一年半,期间招募的好些人,都干不了3个月就离职。他说现在实在写不动了,急需要招募好的作者加入,来缓解压力。
“这种人很难找吗?为什么离职率这么高?”我歪着头问。
“很多原因吧,这一行专业度高,对人的精神也是极大的挑战。” 
和我入职同岗位的,还有一个江西来的小伙子旭东,他之前在某门户网站房产栏目的南昌站做编辑,觉得老家发展空间有限,便和同学一起来深圳闯一闯。他比我长几岁,失落不会挂在脸上,只悄悄安慰我:“这种自媒体公司别看小,真的很挣钱。”
之后,我们签订了一年的劳动协议:地产财经编辑,朝九晚六,双休,一年14薪和各种补贴,七七八八算下来有十几万。对于一个刚毕业一年的双非二本生,我想这也是难得的好选项。
落座之后,主编很快交代了今日任务:“先拉一下‘新榜’,关注第一页的前50的同行,熟悉一下房产内容;等下再追踪一下这周即将开盘的楼市数据,做个统计;完了想一下你下周的选题,先报4个……”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就被这一通狂轰乱炸砸晕。之前在那个庞大的地产公司里,我只需要负责每周追踪公司旗下30多个项目的数据。虽然都是地产行业,但主编说的什么榜单、数据,我根本不知从哪里下手找,我甚至不好意思告诉他,他刚才提及的“限价”、“CEO盘”等名词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硬着头皮,我开始一点一点查阅。他见我动作笨拙,索性放弃,甩过来一个云盘链接:“这些是我们所有的房产知识课,你这几天什么也别干,先熟悉一下课程。”之后又给我报了一系列的书单。
我咬了咬牙,把一堆资料抱回了出租屋,饭也顾不上吃,一口气扎进书里,从《金牌地产策划》、《房产逻辑》再到《售楼人手册》,还有APP上的各种付费课程,我只要有时间都看。越看书,越发现我曾经参与的工作不过是地产行业的冰山一角,拿地、统筹、建房子、卖房子、物业维护,每一环节都有大学问。我贪婪地吸收着新知识,学到实在看不进去就闭上眼睛睡到天亮。
短短几个礼拜,我惊觉自己的成长,也逐渐融入进团队里。我发现虽然公司很小,确实是卧虎藏龙:抖音部的总监,之前是一个知名IP的策划人;营销部的副总监,是一个女性品牌的幕后推手;课程部的技术员来自阿里;就连我们部门的主编也是来自香港中文大学,旭东毕业于武大。
我默默无闻,每天除了学习,不敢在众大佬面前面多说一句话,生怕漏了馅儿。



2


几天之后,大V老师出差回来,给我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下午茶的间歇也给我们新人搞了欢迎仪式。他侃侃而谈,比屏幕上更有魅力,我花痴不已,激动得拿出手机要自拍。这时,主编却劝我停止:“拜老师不如拜宏亮。”
宏亮是坐在我对面的课程部同事,主编说,大V老师所有的课程,都出自他之手。
我有些惊讶,对这个比我才大1岁的男生崇拜不已。后来有次我看课程视频觉得出了问题,宏亮给我丢来了文稿让我核对,我才发现原来大V老师念的一字一句竟然都是他写的。
“原来大V老师是照着念啊!我还以为他至少给宏亮提供个大纲。”我小声嘀咕了一句,立马被主编听见了,微信上很快收到了一句警告:“公司耳目众多,不要在公司说老师的坏话。”
我闭了嘴,对大V老师的真实性开始怀疑。
不多久,主编便证实了我的猜想,他说:“他的所有形象都是我给包装的。”
“那‘去过30多个国家考察’呢?”我仍不死心。
“去过个屁,还没你去过得多!英文还没我说得溜!”
下班后我们3人的小饭桌上,主编一席话彻底打碎了大V老师的滤镜。旭东安慰我:“你傻,现在多少大V都是被包装出来的,就连吴XX都有300多人的内容团队——谁有那个精力学那么多,我们做枪手就应该有枪手的自觉,安心当他背后的人,他成功了,我们也能分到一杯羹。”
主编点了点头:“反正我们就好好写文章,好好学习,以后去哪里都不亏。”
我埋头扒拉了两口饭吃。主编见我还是没转过弯,也替大V老师说起好话:“他确实是卖房子起家,很不容易,对咱们也算是厚道,去年我们还包机一起去了海外旅游。打工的就要把心态放平,这一行学下的都会是自己的。”
“我想成就别人,也想成就我自己。”主编刚毕业就实习进入这家公司,已经做了快4年了。
听了这句话,我一下子被打动了,我点了点头,想像他一样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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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周两本专业地产书,上下班时间听付费课,周末还报名参加各种线下活动,就连回家路过的楼盘,都要迅速想起它的开发商、容积率以及目前的行情。
房地产成了我的全部,入职半个月后,就能产出诸如《XX二手房购买防坑指南》等流水线文章了。我照着別人的稿子依葫芦画瓢地分析了二手房购买的优势、劣势和购房攻略,而所谓的“干货”全部抄自百度,实际顶不顶用,我不知道,也不负责。
过了“新手期”,我便开始写一些难度稍高的“区域分析类”稿件。没写之前,我以为高屋建瓴的“区域分析”需要很深的地产功底,写了之后才发现,这类文章更简单,就是在明确事实的前提下,讲一些诸如“有产业必涨、有地铁必涨、有人口必涨”等正确的废话。不仅主编给我耳提面命过,我根据以往的公号推送的文章以及对粉丝的回复,也总结出我们公司、我们公号最根本的一个基调——我们是“唱多派”,也就是“看涨派”,“只要不是明显问题的区域,都可以鼓吹房价”。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我也没去深究,反正就按这个基调来写,再搭配上看似专业的地产术语,内容便令人生畏。
主编对我的成长很欣喜,但是我已经有点吃不消了——大V老师的团队加班实在太严重了,平常6点钟的下班时间已经被20多个人默认拉长了3个小时,有时甚至拖到半夜11点。大V老师有时候还会把同事凌晨一两点走的打卡截图发到群里,鼓励大家奋斗。一次下午茶歇,大V老师还半开玩笑地给我们敲起警钟,说他想要一群狼,而不是小绵羊。
在我来之前,我们部门的编辑被大V老师要求每天写一篇文章来“训练专业度”,高压的工作很快榨走了四五个同事,这才让他听了主编的意见,改成一周两篇。
“在深圳哪里有不加班的公司?年轻人不加班干嘛来深圳?”主编难得和大V老师统一了战线,对我和旭东的牢骚作出了回应。见我们脸色都不好看,他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点:“要是实在没事做,就看看同行的文章,或者多看几遍大V老师的视频,别人不走咱们走,到时候大V老师该对我们部门有意见了。”
“他能记得清我们吗?”我心里嘀咕了一句,每天公司都有新人入职,又很快有人离开。看着公司大群的几个微信头像常换常新,我总有一种不安的感受。



3


果然,我们部门因为工作量小,开始增大外出考察指标:每周至少踩10个盘做调研报告。
所谓“踩盘”,就是地产同行之间相互去对方项目的摸底。踩盘不限于新房,还有二手房,租房,商圈,写字楼,物业等等,而我们主要是为了获得一手资料。
对于新房,踩盘大概率发生在竞品楼盘之间,相互打探消息,抢夺客源,也有一些相关部门暗访,或者是自媒体记者去调查。销售们很谨慎,尤其是听到这个客户嘴里能说出一些专业术语时。每个销售是轮着接待客人的,接待踩盘的人,没有成交的可能,等于浪费时间,所以自然是不待见踩盘的——除了一些宣传合作的踩盘会有销售经理专门接待。
因此,去那些和我们没有合作的楼盘踩盘,去售楼中心装作客户打听每一个楼盘的项目信息,我每次都害怕穿帮。我和旭东装作情侣,提前在门口沟通半天人设和说辞,进去了也紧张不已,还要趁销售不注意,偷拿出手机拍照。我刚出社会,一身清汤挂面,怎么看也不像能掏出100多万首付的“父母做生意的独生女”,有几次还没有进门,就直接被识破。
“来踩盘的吧?”销售总以为我是竞争对手,一见我就丢下一句话冷漠转头,我当场被揭穿,窘迫到脸红眼热。
为了打开局面,我专门花了1000多块钱买了条裙子撑门面——相比主编出去还要租一天的奔驰车,已经算“实惠”了。有时候被人前后热情接待个把小时,回来之后还嘘寒问暖,又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我不敢随便发朋友圈,怕销售识破我的真实身份,心事也越来越重。
主编见我KPI达不了标,给我们换了思路:“要是不敢去售楼部就去找中介,反正那群‘西装暴徒’看见谁都热情似火。”
也对,反正踩盘又不限于新房。我将信将疑走进链家,果然被经纪人热情接待。无论新房、二手房,还是商铺、写字楼,什么户型,什么价格,开发商合作的中介细致入微,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统统长串语音来袭。每次我都挑点毛病,或者以没时间看房等理由打发回去,但中介锲而不舍,挖空心思给我找下一个满意的房源。
在我推脱四五次之后,终于不忍拒绝,被中介拉去看房。晚上9点多,接待我的中介竟然多达6个,一水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前后左右保镖一样为我开道。电梯里我们挤做一团,他们还尽量把最大的空间给我,看见他们被汗浸透的衣领和打着发胶塌下去的头发,我心里充满愧疚:如果他们知道我是骗子,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编得无懈可击,说男朋友在中东出差,“五一”之后才回来,一个人先来看看情况,合适之后再下定。
带头小哥兴致昂扬:“姐,我和您说,深圳房价不会跌的,早买早上车!”“最后的洼地都在翻身了……”“不是那个大V老师也说了,下一轮的暴涨就在眼前”……这些话术不就是我们用在文章里的么?
为了和我套近乎,他还讲起了自己投资惠州的事:“我们比不上你们这些高薪人群,但能买也得买啊!”我听了自愧不如,只好面无表情的跟在后面。
即便这样,我们也很难完成业务。大V老师要求我们把去看过的楼盘分门别类放在云盘里和公司共享,以防止我们只是出去玩。为了凑够数,我和旭东把中午吃饭逛的商场也得算了进去。
从那时候,我就有点不想做这行了,旭东也一样,而且迅速做出离职决定,走的时候只是对我说:“就觉得这里待得不舒服。”
我也犹豫着要不要跟随旭东的脚步时,大V老师的一场内部会议却打消了我的顾虑。



4


6月末第二季度结束了,按惯例我们开了总结大会。这段时间公司的公号文章阅读量下降,视频播放量低、增粉缓慢,公司人员更是流动频繁,缺少稳定的内容产出。
可能是大V老师也意识到了危机,展示完成绩之后,他主动提起了离职率高的问题,掏心窝子地讲起自己的创业历程。他以房产中介为起点,从粤北一个小县城干到广州,用了不到5年就升到了总监。谈起一年卖了快100套房的销售纪录,他满是荣耀。
“我后来为什么出来给人家讲课?是想帮助每一个家庭资产优化!一套房子关乎一家人的命运,如果早点知道,也不至于发生我朋友的悲剧。”他深情款款,动容之处,半哽咽半红眼。
大V老师口中的“朋友的悲剧”发生在2016年,他的大学好友因为身患骨癌拖欠了巨额医药费,本来能卖房子继续治,也因为房子在湖南小城市不好变现而拖死。我听了满心感慨,“一套房子决定一个家庭未来的走向,一篇文章传递的价值能影响一个人大笔钱的决定”,我瞬间觉得这份工作也挺伟大,加点班受点累,真正帮助到别人也是值得的。何况大V老师还说了:“我们要摆正心态,获取行业内部信息,是为了帮助更多的老百姓不被蒙蔽。”
我终于可以在道德上自洽,走进中介门店时也多了两分底气。
然而,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带着对这份职业的荣光,刻苦专研,尽我所能写了一些客观、内容详实的长文,网络上的点击量却一塌糊涂;批评某些开发商项目烂圈钱时,又会被人直接来公司“公关”删稿。
大V老师并没有维护我,屡次妥协之后连着主编带我一起挨骂。
“我们是要数据,没有数据还谈什么?怎么养活你们?!”他如怒目金刚,油着大脸叫停了我们的理想主义,让我们用更劲爆的标题、更夺目的字眼和更煽动人心的情绪表达来扭转局势。
主编也私下给我说:“你要把自己定义为‘娱乐编辑’,不要试图跟读者们讲道理。”
我人在屋檐下,也只能低头行事。接着恰逢香港风波四起,我们也被催促着加入了谴责大军煽动情绪:“香港彻底被深圳超过……”“深圳房价又涨了,香港望尘莫及……”“未来5年,深圳房价又是一轮暴涨……”
效果是显著的,全网“百万+”阅读量的文章开始大增。事实也是如此,过一条马路的时间,深圳的房价都能差1000。两个多月前刚刚看过的新盘,吹风价5万8,大家都觉得无稽之谈,可是没多久就坐实了,甚至“CEO盘”的好户型起价直接跨入6万。
房价上涨肯定不是自媒体的功劳,但毋庸置疑的是,在“看多派”大V们的推波助澜之下,深圳购房越来越成为大众的焦虑点。到8月18日中央下发文件设立深圳为“社会主义示范区”后,所有的房产自媒体都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狂热,开发商捂盘惜售、业主反水、客户焦虑,对未来的强烈看涨预期让大家纷纷加码,我们有越来越多的素材可以大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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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18新政宣布不久之后,深圳房产自媒体所有内容都以之做文章。(作者供图

巨量的热钱涌入这个城市,大家陷入了一种狂热,觉得只要买房就一定会涨。很快,我们公号后台的留言就多到回复不过来了。绝大多数都是问“XX预算,深圳能买哪里”“这个片区好还是那个片区好?”“这里学区怎么样,将来涨幅如何”等深圳置业问题。



5


除了卖房产知识课、给地产商写软文、接广告等变现途径,大V老师还提供2999元的“私人管家服务”,一对一给高级学员“提供投资建议”。但学员太多,大V老师根本无暇顾及,基本上都是由营销部的员工假扮他去“指导”学员。他们把从抖音、公众号引流到微信的学员洗脑,每成功拉到一个用户来做“高级咨询”,营销部都会有提成。
营销部的同事大多销售出身,嘴皮子很溜,但专业能力并不强,能拉到客户,却解决不了人家的问题,最终“回答”的任务,还是落到我们写文章的人头上。没过多久,我和主编以及新来的女同事成了回答问题的主力。大V老师有很多工作微信号,上面的好友都是通过我们各个渠道转化来的粉丝。这些微信号,有些是大V老师的头像和名字,有一些是他的头像和他助理的名字。当这些微信号上的用户发来问题后,营销部的同事会把手机给我们或者把问题给到我们,我们输出答案,再折回去。
每次看到客户背景都是几百万现金、四五处房产,却问我“买这里还是那里”,我就很心虚。一个刚毕业、一套房子都没买过的95后,要给一群资产千万的人做投资分析,我只能心惊胆战地边查资料边写答案,最后佯装底气十足地将建议发过去。
有一次我帮助一个女客户出主意,她在云南已经有2套房、东莞有1套房,问我们,手上还有200万现金,该怎么投房产?我回复完消息后,对方生意忙,六七个小时没回消息,我以为出了什么问题,紧张地一遍遍看聊天记录的细枝末节,反思是哪一句话出了破绽。等到对方传来“多谢老师,我好好琢磨琢磨”时,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如履薄冰,但是没想到先捅娄子的,竟然是大V老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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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一位同事发现某平台出现了大量关于大V老师的恶评,像是有组织一样,集体刷屏大V老师推荐的海南某开发商楼盘拿不到网签的事。主编告诉我,大V老师“房产智慧”的辐射边缘远不止“知识付费”,平日里他还给各大开发商站台,代言费一次能抵几百个会员买课。赚得盆满钵满后他全身而退,至于后期出了问题,他斡旋其中,游刃有余。要不是这一次开发商和政府关系不好,专门被卡,还不至于被十几个人连番投诉。
我没想到的是,明显的坑钱项目,大V老师竟然也明目张胆地站台。可他要求我们不吭不响地来一条留言删一条,假装这事没发生过。
“哪一个老师不遇上这事?都很正常。”他云淡风轻,丝毫不提自己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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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深圳接壤的惠州成了近两年炒房客的热门地,大V老师就是推波助澜的主力之一。大亚湾2万不到的房价、干净的空气和双城生活的浪漫成了我们的营销热点,在我来之前,公司的公号以每个月10多条的内容,在明里暗里鼓吹惠州,持续了1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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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大亚湾界,就能看到各大开发商雇得拉客小蜜蜂(作者供图

但是直到我去踩盘时,才发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一进惠州界,迎面而来的房子像是栽葱一样,沿着马路满地都是。我们合作的几个项目依次分布其间。主编说,惠州的“韭菜”是最好割的:“深圳现在热火朝天还限购,惠州屁也不需要,17分钟高铁就到,将来‘湾区融合’,‘深圳扩容’,都可以拿来唬人。”
我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四处看,除了几个厂房,没有任何像样的产业。每进一个售楼中心,销售都会把“扩容”和“地铁14号线”拿来大肆宣讲。我内心冷笑,但这一套显然打动了很多无畏的投机者,销售说,大亚湾90%的房子都卖给了深圳人:“就和90年代买股票一样,买到就是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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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州某小区门口,成排的中介铺面(作者供图

我看了几个交付的项目,实在失望不已:入住率低得可怜,有一些阳台衣物也是刻意挂上去的,底商除了中介铺面,完全没有形成商业圈,一排的西装中介,看一眼能追你十米问要不要买房。晚上一看更是心惊——少得可怜的亮灯率,一排排的房子像是城市的墓碑。 
在万达门口,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张十几个老太太跳广场舞的照片,终于能搜刮点素材回去交差。可是回去的路上我的心情却更加沉重:在这里买房子卖给谁呢?上班累得要死,周末谁还有精力折腾过美好的“5+2”双城生活?
看到奋力摇旗呐喊的中介,我想起了那几个捉我去看房的小哥。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便是满腹牢骚,回到办公室,我还是打开电脑替大V老师“惠吹”。我们的内容吸引了很多买不起深圳的房又不想回老家的年轻人、想投资深圳又没钱的内地投资客,他们从文章下面的二维码加到营销部同事的微信上,再由同事以“粉丝团购”的名义拉群。
在群里,营销部的同事们每天鼓吹惠州的价值,什么“未来大湾区,惠州肯定涨”、“明年深圳建城40周年,扩容大礼包势在必行”、“将来地铁通了……”等惯用的营销术语轮番上演,加上几个托儿在里面煽风点火,粉丝群热情高涨,只要和我们合作的楼盘有房推出,我们就说有粉丝福利、团购优惠,指导大家一哄而上。
很多开发商都看中了大V老师粉丝的购买力,主动来洽谈合作,给我们的返佣也比一般的中介要高。当然,大V老师也不是什么盘都接,品质基本过关、有一两个“说头”的才行。经过营销部的包装,我们把优点放大,然后集中全部精力去推,成功率很高,有一个楼盘,一年的销售额竟然有50%来自我们。
9月份某楼盘开业,狭小的办公室传来阵阵欢呼,全是带客签订的同事前来报喜,一天多达20多单,我们直接被开发商送来定制金奖状感谢。大V老师很高兴,拿了上百万的佣金。请我们每人喝了一杯25块钱的喜茶加一块小蛋糕庆祝。
大家私下开始吐槽他抠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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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领到第一次月工资才发现人事的说法和现实是有出入的:说好的规定,总以各种形式“乐捐”,连工资都是拆成好几个名目来避税,社保都是最低档续命。
3个月后的一轮改制,更是佐证了大V老师抠门的事实。那时美其名曰学习阿里腾讯,其实是工资考核细分到每一项数据,达不到要求的,全部都会变成扣钱。最少的时候,我一个月只能拿到一半工资。
这还不算,改制中,公号文章作者连基本的署名权都被剥夺,稿子全部冠以大V老师的名字,从此我们真的成了他背后的无名英雄——不要紧的,大V老师的粉丝也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细微变化。
我心怀不甘,犹豫在离开的边缘。我的身体也出现了明显的不适:每天晚上睡觉心都很慌、总担心文章阅读量下降、害怕说词穿帮,还担心帮人答题出纰漏。一有风吹草动就爬起来追热点,导致我休息不足,严重失眠,去医院一检查,一晚上的深度睡眠时间只有17分钟,月经间隔的日子也越来越长。
改制后,连锁反应很快发生,公司半个月间几乎每天都有人离职。坐在办公室,我的焦虑只增不减,对着电脑,有时候对着空白的文档半个小时打不出一个字。听到大V老师对新同事夸夸其谈“我们公司将来会成长为10亿美金市值的独角兽”时就一阵反胃,不得不增加上厕所的频率来短暂逃离。
有次一出大厅,竟然碰到了前同事,两人迎面走来热情问我现在做什么,我只好闪烁其词尴尬带过——想我以前在业内数一数二的大地产公司,工作体面,领导友好,现在却如此见不得人。我非常难过,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满口谎言的人。



6


早在2017年,中国一些头部房企进军柬埔寨开始炒地皮。之后很多炒房客和资本家都下场混战,想要在这场击鼓传花的游戏中占得先机。房产KOL(关键意见领袖)们说这里的房产有着天然的优势:每年GDP增速都超过8%,80%都是年轻人,国家政策大力支持,永久产权,将来孩子低分进清华……一通海吹,内地的很多投资客纷纷加入,生怕赶不上这躺着赚钱的好时候。
最巅峰的时候我没在,据同事说,每周要带着天南海北的客户飞一趟金边,一落地有专门的奔驰商务车接送,住五星级酒店,安排专门旅行路线,逛开心了再去看房,全程中文接待,还可以以人民币付款,一套公寓少则几十万,但当场付了定金的不要太多。
“一说出去好歹也是海外资产,还签订了租约协议,一手包办,再没有任何烦恼。”看着同事得意洋洋,我就担心会不会出事。
果不其然,在金边一个中国开发商的建筑工地上发生工人意外身亡后的几个月后,就传来和我们合作的房企在那里发生事故的消息。很快,当地政府开始加大对房地产施工的监管,加上西哈努克港的中国人网上博彩已成产业,涉案金额巨大,两边先后脚发力,大V老师推荐的几个地产项目开始岌岌可危,很多付费会员开始担心房子能不能如期交付。
鼓吹柬埔寨房价的大V不止我的老板一个,他不算被骂得最狠的。每天微信服务部那边应对着各种焦虑的疑问,大V老师却依旧云淡风轻地出来进去。他开会时和我们强调,这是开发商自己的问题,我们尽量不要正面回答,说完就去自己办公室录制短视频了,开场依旧是诚恳的基调:“为每一个家庭提供最优质的资产配置。”
我再也无法忍受内心的撕扯,提交了离职申请,从这个干了大半年的地方离开。
很快,主编也离职了,全方位的自我价值感丧失,让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临走之前,他又和我道出了大V老师的秘密:其实在深圳湾,他还有一家咨询公司,专门帮人做房产投资规划。
这种公司我有了解过,说白了就是帮客户“裂变资产”的空手套白狼把戏。没房票没关系,找人给你带持;首付不够也没事,可以帮你联系贷款公司;后期还不上更没事,可以帮你做经营贷把钱套出来——只要房子涨幅足够大,卖掉还上贷款就一定有得赚。公司运营者不管是咨询费还是和人炒房的增值资金,早已经赚得盆满钵满。
在这之前我对“合伙买房”、“垫资炒房”、做“经营贷”这些套路,只看过“大神”们的介绍,没想到我的老板竟然实际操作,还带人炒房。主编提醒我——哪里是什么大V带的,深圳的有钱人根本不需要带,都会自己找上门。
仔细想想,怪不得大V们都疯狂鼓吹房价。只要赌对了趋势,就是一辈子工作都得不到的财富。至于卖课程、写公众号赚的那些小钱,在一年豪宅飙涨2000万的深圳不过是皮毛。
主编摇了摇头:“听说也快完了,有一个客户资金链断裂好像要起诉他了。”
借旧还新的游戏一但停止,数百万的债务便会呼啸而来。不知道这一次,大V老师能不能全身而退了。



后记


2020年,深圳的房价还在如火如荼地上涨,越来越多人加入炒房大军,“千万刚需房”最终引来国家出手,得以稍微降温。而以“深房理”为代表的炒房大V,也被有关部门调查。
我翻了翻那个大V老师的公号,还在持续更新,而他本人也还活跃在公众面前,前段时间,朋友圈又看到了他带团“炒南沙”的消息。

编辑 | 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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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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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5-14 12:4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砸了12万学费,离高薪“咨询师”还有多远?| 人间骗局

 曦夭窕 人间theLivings  2021-0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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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我们遇到了一个老师,他告诉我们一条通往幸福的捷径,我们欣喜若狂,然后,交钱上课,听话照做。当依赖成为惯性,我们便继续寻找一个老师,再乞求一个幸福秘方,周而复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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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



2020年最后一天,丁琳打来电话,诉说自己迄今还在归还当年欠下的信用卡债,又说,“砸了几十万,没挣到钱,还闹成了非法,什么‘助人’、什么‘大爱’,都是鬼扯!回想起来,万分的不值得!”
丁琳是我在W身心灵科学研究机构时结识的朋友。听了她的话,我在电话这边沉默了。我何尝没有沉没成本?从2011年第一次迈进W机构,我一样着魔般迷上了“自我发现”“自我救赎”的心灵之旅,并欣欣然地以为找到了一个人人平等、彼此尊重的团队,一份可以终身从事的、阳光下的事业,直到砸了十多万后离开,才逐渐清醒过来。



1


我在父母眼中一向“不务正业”。大学毕业后,我辗转多个城市,工作经常换,感情常失败。因此,自小就喜欢玄学、学过占卜、略懂“批命”的我,便热衷于寻找一个个“为什么不顺心”的答案。
2011年,年过而立的我再次情场惨败。父母催婚,遇人不淑,双重的压力下,我身心疲惫,纳闷自己为什么总是这么倒霉。我想起了朋友介绍的“W身心灵科学研究机构”。W机构来自宝岛台湾,是一个以“特定的心理技术”帮助人们清除烦恼的地方。朋友说这是心理咨询,我自然地也认为是了。
我花了4500元咨询费,飞到上海接受了一次为期两天的心理咨询。在咨询师面前,我毫无顾忌地狂哭和痛骂了两天,哭得眼睛红肿还发烫,甚至一度担心自己会哭瞎。事实证明,对我这种压抑型的人,哭是有效的,宣泄之后,我感觉轻松了很多,也记住了这个机构。但上海太远,就此打住。
没想到,次年W机构在我所在的城市开办了工作室。想起第一次咨询的良好效果,我怀着继续了解的兴趣,又去了那里。
这次去了我才知道,他们不仅挂牌搞心理咨询,而且还有教育培训的资质,既有自成体系的“心理技术”(类似于当时正渐渐风靡国内的“心灵成长”一系),还有成套的培训课程(自称源于佛学的某个流派)。除了提供1对1咨询、定期举办沙龙活动,还开班招收学员。
我是个实用主义者,没有深究这些都是什么、不是什么,“有用”就行了。
“烦恼、困顿、不幸,都来源于‘心识’的‘创化’。心灵的净化与成长是获得人生幸福的钥匙,想要过得好,必要先清除心灵障碍。”
“事业财富的挫折常常因为与父亲的关系失衡,情感关系的失败往往来源于和母亲的恶劣相处。”
……
参加了几次活动,我听到了不少类似以上这些“概念”。虽然用理性来度量,这些话都毫无逻辑可言,但热衷玄学的我当时却觉得颇有道理——毕竟我妈时常数落我,不务正业、好高骛远……爸妈从小就管制我,“必须如何,不能如何”,尤其是我妈。我想,难怪自己的感情不顺,可算是找到“根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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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活动中分享被催婚的烦恼,林妙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亲爱的,你没有错。”
林妙是工作室的负责人。她的声音温柔而动听,充满了理解和关怀,好像体贴和蔼的姐姐。热烈的掌声适时地响起,那一刻我心里溢满了感动,觉得自己有幸找到了一个温暖有爱的团体,很有归宿感。
接下来,我更加频繁地参加活动,认识了很多人,听到了更多别人的故事。我惊讶地发现,无论是外遇、离婚、亲子问题,还是负债、事业瓶颈……原来都会牵扯到原生家庭的问题。这些问题里,经常有一个唠叨而专制的妈妈,咆哮的或者老好人的爸爸。我渐渐接受了一个概念:我和我爸都是被我妈管制的,原生家庭是我一切不痛快的根源。厘清与父母的关系,是破解人生困境的“捷径”。
找到了获得幸福的钥匙,我丢下了恨嫁的烦恼,转而专心地“解剖”自己,“刨根问底”原生家庭。但身为子女,要想彻底搞明白与父母的“恩怨”,堪比系统工程。剖析越多,我的问题就越多。问题越多,我就越依赖工作室。
每逢想不通时,我就去工作室倾诉。倾听的对象有时是林妙,有时是她的咨询顾问。他们总是静静地听完,安慰我几句,再建议我做“1对1”。大多数时候,我都会掏钱——一次性购买1对1咨询服务不能少于10小时,优惠价400元/小时。
工作室也在大力地推广培训课程,并宣传:学习心理技术,不但能用于自我疗愈,还可以帮助别人。只要报名上课,“1对1”就可以享受优惠价。林妙说,W机构的大陆总部正飞速扩张,缺少咨询师。咨询师与W机构是“合作”关系,而非雇佣,可以在平台旗下的各个分支工作。机构平台负责销售,咨询师负责提供专业服务。据说,咨询师与机构平台是五五分成——当时,我们这个城市的工作室每个月都有一位咨询师驻留,月收入二三万不是问题。
看着工作室里人来人往,我相信了咨询师的高收入。但是,要成为咨询师,必须学完初级班、中级班,并通过指定的“技术考核”。通过考核后,可以选择自己开业,也可以选择与W机构签约——他们承诺为参加考试的学员提供了一份保底的offer。这样一份零门槛、培训包就业的高薪工作,有钱有趣有自由,比当个社畜有意思多了,我心里生出了一丝艳羡,盘算着多学点东西,多准备一条后路,就报名上了课。
到了2013年底,我合计花了2万6千元学费。课程的内容让我大开眼界:业力、种子、心识创化、时间空间、量子科学、佛学……处处是玄学,有点像科幻,又能自圆其说,似乎是自成一派的“科学”。
外婆常年烧香拜佛,我见怪不怪,懒得深究这些内容是科学还是玄学,而且,即便上了课,我依旧经常去做“1对1”。



2


在一心一意地“自我救赎”中,我于2014年的一次活动里认识了丁琳。
丁琳是全职宝妈,当时丈夫与她在闹离婚。她不想离婚,又没法挽回丈夫,就来到工作室咨询,希图通过改变自己来挽救婚姻。我和丁琳都有个唠叨的妈妈,同病相怜,很快就熟络起来。
还没等我关心丁琳的“追夫计划”执行得如何,一场突如其来的人事变动先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在一家保险公司做行政,负责广告、接待的各项杂活。工作相当繁杂,加班常见,加班费却不见。即便如此,我依旧十分卖力,每年的绩效考评都是优秀。人总是有野心的,日子长了,我很想晋升经理。然而,当新经理走马上任,我的升职梦就破灭了。
无休止的加班、全力以赴的勤奋,却没有得到公司的半点认可,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出局,我焦躁如同困兽。得知我遭遇职场滑铁卢,林妙提议我做“1对1”。然而,在现实的困境面前,一切安慰都失效了。我鲜少地冷冷质问:“能让我升职吗?”
我没有寻求心理安慰,却坐在家里反复回想工作里的点点滴滴,然后,积压的疑惑,无解的怨恨,变成了前所未有的愤怒——老娘不伺候了!我把一纸辞职信搁在了经理的办公桌上。然后,转到销售团队,干起了保险销售,发誓要签大单、赚大钱,扬眉吐气。
愤怒中做出的决定,百分百都是错的。这句老话诠释了我的销售生涯。保险销售节奏快,要求高。业绩月月清零,不断开会,督导,催单……天天打鸡血就算了,最让我反感的是,公司鼓动我们无底线地“开发”亲朋好友,并为了签单夸大收益、淡化风险。
憋着一口气,我咬牙坚持,勉强在持续的滚动淘汰中存活了下来。被工作搅得焦头烂额,我许久没有再去W机构。
有一天,我突然看见林妙在群里猛发红包,全场欢呼雀跃——他们在庆贺本市新考出来一位咨询师。想起那个温暖有爱的团队,对比眼前唯利是图的工作、心照不宣的谎言,我叹了口气。
晚上,我去参加了新咨询师的晋升见面会。工作室的氛围一如既往的温暖和睦,得知我离职,林妙说:“你可以来我这里当咨询顾问。”咨询顾问就是干杂活,兼职销售,我打心眼里没兴趣。见状,她话锋一转:“你也可以考咨询师。”
“分支机构已经发展到40多个,咨询师真的很缺。国内人多,市场前景广阔。1年多来,我们这里已经有两位学员成功签约,目前还有四五个学员在考。”
听着林妙的话,我不禁想起曾经见过的那些咨询师。他们有闲有钱,可以全国就业,顺便旅游,而且不用说昧心的话,还能帮助别人。心里对比着,我忍不住问:“一般要考多少次?”
“厉害的学员四五期就能考出来。签约后,总部会派驻你到各个分支,你也可以自己申请,比如上海、北京,全国的机构都可以去。”讲解一番,林妙又说,“但现在没有名额了,你想去也要等。”
我吃了一惊:“那么多人?”
“很多人考的。在线报名,先到先得,公平公正,我也不能走后门。”
一听这么多人踊跃参加,我的兴趣更大了。几天后,我见到丁琳,才知道她也正在考咨询师。得知我的新计划,她表示支持,还把考核内容、住宿交通、报名技巧讲了一遍。
“你考试的感觉如何?”
“很好啊。”
“那你,和你老公如何了?”
她顿了一下:“暂时不闹离婚了,先冷着吧。等我考出来,一个月挣三四万,老娘就找个小白脸,懒得睬他!”
丁琳告诉我,一年多来,她百般努力都无效,看似婚姻很难挽回了,她必须要找一个经济来源。她之前只干过不长不短的零散工作,没有职场经验的沉淀,“W机构的咨询师考试没有门槛,不要求性别、年龄、学历、工作经验,而且有钱有闲,还能助人为乐,正是最好的选择”。
听着她的看法,我更加动心。职场的险恶我受够了,既然有机会换跑道,为何不呢?自助、助人、挣钱,一举三得。我就这样从保险队伍里脱落了,毫无不舍,更不遗憾。



3


2016年4月,我来到广州,参加第一次咨询师考试。
要成为咨询师,必须拿到8个学分。每一期11天,考试10天,休息1天。每个学员有10次考试机会。每次考试结束,老师都会针对性的指导、点评和答疑,算得上是边学习边考试。因此,“考试费”也叫“学费”。
第一期学费1万1,第二期以及之后,学费8千,都不含食宿。住宿由机构安排,可选多人间,也可选单人间,价格不一。吃饭自行解决。算上往返的交通、食宿费用,每一期的开支基本是1万以上。
考试开始前,学员按照考取学分的多少进行分组,一组6人。每期考试分组3次,每个学员都可能遇到3位不同的老师,3组不一样的同学。
考试采用的是现场模拟:一个学员充当咨询“个案”,一个学员做咨询师,当着老师的面展示咨询过程。每人每天做1次咨询师,“个案”由抽签决定。合格标准没有明确量化指标,由老师具体掌握——也就是说,考试通过与否,都是老师说了算。每一位老师都有自己的风格,因此,对于考试的难度,不同的学员感受是不一样的。每一期考试,“高能学员”可能考得2到3分,也有人1分都拿不到。
即便价格不菲,难易程度无从把握,伴随着W机构在全国的扩张,想成为咨询师的人也是相当多。我参加的这一期考试约莫有80个学员。我作为小白,与5个小白同学分在一组。
第一天,A老师温和地讲解了一遍考试规则,然后声明:“为了让你们更好的适应,前6天学员不换组,只换老师。”接着,抽签决定了上场顺序,开始考试。第一位同学考完,A老师耐心细致地点评一番,还鼓励了几句,毫无半点责难和打压,让我感觉很舒服。
愉快的上午过去后,下午,一朵奇葩出现了。
来自河北的南姐上场扮演“个案”,还没讲两句话,就突然情绪异常激动,把亲爹亲娘从头到脚数落,连带骂老公,最后直接掌掴自己。看到这一幕,扮演咨询师的同学呆若木鸡,我们4个看客也目瞪口呆,A老师静静旁观,一言不发。
下了场,南姐正常了。不等老师点评,她开始哭诉不幸:家里穷,父母只想要男娃,她一出生就被送人,可怜她辍学、破产、离婚……无论她混得多么惨,亲爹娘都漠不关心,只会问她要钱。听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控诉命运不公,我却打眼心里同情不起来,暗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A老师建议她课后做“1对1”,又提醒她,好好当“个案”,遵照咨询师的指引。但南姐的癫狂根本刹不住,她充当咨询师时,温柔安静,一旦充当“个案”,立即变成泼妇——简直像故意为之。这么一来,我们个个都害怕抽到她当“个案”。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第四天,我们组换成了B老师考核。第六天下午,我就抽到南姐当“个案”。我暗骂倒霉,只能咬牙按照规范流程开始考试。
只引导了几句,南姐故态复萌,又开始了自问自答地数落爹娘、数落弟弟。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理睬,就翻来覆去地讲着同一件事,不哭不闹不发疯,冷静得让我难以理解……看着她的反常,我猜到了,她是故意装冷静,故意祸害我,不是,是祸害我的钱!她这么一作妖,我的这天的1千1就废了!可我还不能骂她!越想越气,我觉得胸口一阵憋闷,是气的。要不是碍着B老师在场,我就操起书砸过去了。
咬牙切齿中,我熬过了45分钟的考试。不出意外,考试失败。
B老师也看出了南姐故意不配合,下了场后严厉地把她批评一顿,然后惋惜地表示,今天我本来有希望“过分”的,却被南姐搅黄了,又提醒我:“抽到这样的‘个案’是一种感召,要留意自己的起心动念。”
这话说得我的心翻江倒海地疼,却无处反驳。我听得懂她的意思:我遇上南姐是自找的,不“过分”也是自找的,因为,一切都是“心识的创化”(心识是源自佛学的专有名词,指的是一个人的心灵结构,可以简单地理解为,业力种子,看法想法,观点概念等等)——在W机构的“技术理论”里,“心识创化”是一个“底层逻辑”。
前6天的考试结束了,我得了0分。只剩下4次考试了,我知道,第一期考3分的计划破灭了。我郁闷了整个休息日。
第七天,C老师接管了我。我的考试结束时,C老师问:“你的声音怎么这么尖利刺耳?你一直都这样讲话的?”
我错愕万分——我的声音刺耳,为什么前面的A老师、B老师都没说?腹诽着,我回答:“我没觉得。”
“你们说呢?”
几个同学一致同意C老师的看法。
C老师把我教育了一顿,说我的声音刺耳,对“个案”毫无耐心,“陪伴度”很差,云云。我沉默地听着,满心不高兴。或许她注意到了我毫不掩饰的窝火,突然问:“你和你妈妈的关系很差?”
我惊悸得很,但脾气上来,生硬地回答:“我现在不和我妈吵架了。以前,偶尔吵。”
“你嘴上不骂,心里在骂。”
我闭上了嘴。我确实很生气,但不能得罪老师。我警告自己,第一天就和C老师闹翻,还怎么考?
捱到上午的考核结束,C老师走了。一个同学走过来低声劝:“你不要和老师顶嘴,她说你错,你就问她,怎么改?”
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写着,“你真笨”。我真的傻了,回到宿舍,我把困惑告诉同屋的同学。她思考了一下就说:“人家提醒得对,你想‘过分’,听话照做。”
我花了1万1,不能一无所获。于是,我请同屋的同学帮忙做了个“情绪疏导”——把C老师从头到脚臭骂一顿。吐出这口恶气,我舒服了,提早去了教室,虚心向C老师请教如何改进。果然,C老师对我改观了很多。
我通过了最后两次考试,拿到了2个学分。对小白学员,这个成绩是大众结果,不出奇。然而还没回到市里,林妙就为我发了喜报,群里的小伙伴撒花欢呼如潮。一周后,林妙在工作室举办成功分享会,邀请我发言。
掌声和夸奖,让我有些飘飘然,忘掉了考试时的各种不快,我当咨询师的意愿更强了。



4


W机构的咨询师考试,考察的不仅是“技术”,还有“心性”——要成为合格的咨询师,除了技术的熟练,个人的心理状态必须先达到一定程度的“清明”。至于什么样的心理状态才算过关,由考核老师判断。
所以,想要快速考分,有效的组合策略是:考试和1对1咨询交替循环。考试是为了拿分,“1对1”是为了“觉察”自己,舒缓情绪,释放考试失败而产生的愤怒、沮丧、郁闷以及其它的“心灵障碍”。
这个“考分策略”是公开的秘密,正在考试的丁琳在采用,我也一样。花着不菲的学费、咨询费,谁不认为光明的未来正在冲自己招手?
准备了4个月后,我又参加第二期考核。这一次,我的目标是拿下第3、4、5分。前3天的考核非常顺利,A老师丝毫没有刁难,我轻松地拿到了第3分,让我更加斗志昂扬。
第四天,我换到了另外一组,遇到一个姓何的姐姐。
何姐看上去40岁出头,短发,瘦脸,皮肤晦暗,身上流淌着些许阴森的气息。我下意识地不舒服,但出于礼貌,还是主动寒暄了两句,得知她是“小白”。可她毫无“小白”学员的欢欣和生动,像个闷葫芦般,问三句,嗯一句。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期考试的“小白”会提前换组,打心眼里排斥何姐。次日,我刻意等她先进教室,然后换座位到了远离她的另一张桌。下午,她上场扮演咨询师,旁听了一轮考核,我悄然皱眉——她的语言生硬,就连咨询流程也没有背熟,整个人显得心不在焉。毫无疑问地,她没通过。
阴着脸回到座位,何姐突然打断了B老师的点评,问:“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希望吗?”
没等B老师回答,她慢慢地说:“老师你知道吗?我是肺癌患者,晚期。咨询顾问说,学这个能帮我释放压抑,有利于病情。我来学,因为我想活下去。”
她低沉的语调里夹杂着沉重的绝望,听得我心里一紧。何姐诉说着不幸的婚姻,自己的压抑和煎熬,病倒后如何被婆家白眼,不得已搬到医院附近租了个小破屋,又倾诉没有钱继续治疗,只能依靠着微薄的积蓄吃点中药维持,还要老母亲拿出退休金给她买点药……她哭诉许久,B老师才安慰了几句,说:“你的病肯定和情绪压抑有关系,疏导开了,对治病有帮助。”
至于学了对治病有没有用,被轻轻绕过去了。
同学们看何姐的眼神多了怜悯,我也如此。但我没有太关心她的事,连续两天我考试的表现都不好,心情有些烦躁。奇的是,第6次考试,B老师说我通过了,意外之余,我一扫郁闷。
我很快又被换到新的一组,何姐去了别处。第七天午休,我走回宿舍,无意间看见何姐站在走廊上。大热天里,她穿了件T恤,背影单薄消瘦,四肢细弱,骨瘦嶙嶙。迟疑了一下,我走过去打招呼。何姐难得地笑了,因为上午她考过了第1分。恭喜一番后,我犹豫着询问,当地的工作室是否知道她的病情?
“知道的。负责人亲自帮我规划了学习。她说,来参加考核的同学都是‘高能量’的,跟着你们能带动我的能量,只有好处。”
“高能量?”我腹诽着,又问她学费多少。
“1万1……我挣扎很久,还是想抓住最后的机会。”她的声音陡然低落,眼中的神采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灰暗。
抿住唇,我压抑着心里涌起的不舒服,空洞地安慰了两句。打起精神,她弱弱地扯扯嘴角,感激同住的人宽容,不嫌弃她每天熬药的苦味。她慢慢地走了回去,推开屋门。浓浓的中药味扑鼻——她住在4人间,一晚40元。
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屋里,我皱起了眉。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拍了我一下。得知她与何姐同住,我忍不住打听:“她那个病,考试还要交费?”
她瞪了眼反问:“你以为这是慈善机构?”
我愣住,暗道自己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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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就这样过去了,我继续努力地考试。然而,接下来考得很不顺利,第十天,我充当完“个案”,扮演咨询师的男同学就板着脸问:“老师,她哭哭啼啼的,害得我超时了,这让我怎么考试?”
老师一瞪眼,反问:“你知道超时了,还让她拖延?”
“她丝毫不听我的引导,怎么是我的错?”他直白地和老师争辩起来。
我惊讶地看着他嚷嚷着不满,正在敬佩他的胆略,老师突然看我:“你是怎么回事?充当‘个案’要听引导,你怎么不理睬他的指引?”
“我说出自己的烦恼、哭一哭怎么了?都说要真实地扮演‘个案’,咨询师该陪伴‘个案’,他打断我,不是他的错吗?”莫名其妙地被指责,我搬出其他老师的教导反驳。
老师不高兴了,逮住我教训了10多分钟才放过。没想到当“个案”也能招来教训,我气得无语。
无论我怎么生气和不甘心,第二期考核如期结束。我没拿到第5分。郁闷地坐在结业总结会的现场,我回想着考试的经过,低声向身边的一位高班学姐请教。“高班”指的是6分以上的学员。
学姐问了老师的名字,就说:“我没跟过她,不知道她的风格。但我告诉你,每个人都有卡点的,前面过分快,后面可能会花很多时间。你才考了4场,第5分没那么容易过的。”
“要考很多场?”
“每个人不一样的,但1分考个十几场不奇怪。”
我抿了抿嘴又问:“我觉得老师的标准有点不一样,你觉得吗?”
“每个老师的侧重点不同,有些人讲究这个,有些人注重那个,但据说标准是不变的。至于标准到底讲究什么,我也不知道。”她的意思就是,看运气。
我的疑问注定无解——咨询师考试,不只考技术,还考察“心性”,“心性”根本不能量化,谁知道标准是什么?正有些走神,我看见一个削瘦的身影登上讲台。何姐!作为唯一一个拿到3分的“小白”,她是本期的“学习楷模”,上台做心得分享。
“今天早上最后一次考试,老师说我考过了第3分,真是太惊讶了。同学们知道吗?第3分我考两次就过了。太幸福了!谢谢老师,我一定努力活下去,下期见!”
掌声雷动。何姐涨红着脸,激动得热泪盈眶。我鼓着掌,听着其他同学的耳语:“老师慈悲,见她那个样子,想给她一点信心,所以手松了。”我猜也是如此。何姐的考试我旁听过,水平的高低还是判断得出来的。但对一个身处绝境的人,如果一点鼓励就能激起她生存的信心,值得!
散场时,我刻意到会场外找何姐。她喜气洋洋,一扫颓丧低迷,脸色都泛起了红。祝贺几句,我貌似随口地问她:几时学的初级班、中级班,咨询顾问有没有推荐“1对1”?
何姐说,她因为求医无门才去了当地的W工作室寻求安慰,“他们说,我肺上的毛病都是长期压抑的结果,我也觉得自己活得太压抑了。我本来要做‘1对1’,但顾问建议上课,她说,课程里包含赠送的‘1对1’。”
“学起来好贵的。初级班1万1千8,中级班1万8,加上这次的1万1。学费没法子省,只能在食宿上尽量地省。不像你有钱,能住单人间。”何姐难得地开了玩笑,末了问,“下期你还来吗?”
“你来?”
“刚才顾问打电话来,鼓励我再接再厉,我也想尽快考过,把病治好。”她脸上荡起希望,好似抓住了灵丹妙药。



5


返程的车上,何姐希冀的神情一直在我眼前晃。
“万病皆可心药医”,这个贯穿中医理论的基本概念,每个人都万分地愿意相信,甚至期待它展示为触手可及的事实。但落在现实里,却是99.5%的笑话,心理技术在缓解压力、情绪疏导上有效果,但治好绝症几乎是扯淡。
何姐却看似信了。她甚至满怀期待地准备拿出微薄的养命钱继续交学费考试,天真地以为,只要拿下8分,就能“治病先治心”,不药而愈。
或许我高看了W机构的格局——无论何种理由,鼓动绝症病人拿出养命钱来上课,与“大爱”“助人”的宣传几乎背道而驰。苦笑着,我又一次想起考试的经过:第一期C老师批评我的声音尖利刺耳,第二期如实当“个案”挨了顿骂……考试的标准透着不可捉摸的飘渺感,这个老师不注重,另一个老师耳提面命,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心性考察”吧?但是这种飘渺的标准真是有几分耐人寻味的。
这个想法浮现时,我生出了一丝动摇。
回到市里,林妙依旧为我们几个拿到分的学员举办了“成功分享会”,但我的兴奋感降低了一多半。丁琳还奔忙在考试里,不知道奋斗到第几分了。一时间无人可以探讨,我独自思考了几天,权衡着沉没成本,没舍得放弃。
为了消除心里堆积的不满和看不惯,我又做了1对1咨询。咨询师静静听着我批评老师,发表不满,然后按照专业流程“引导”着,表现得客观而中立。咨询结束后,我看着咨询师整理记录,突然问:“你之前考试时,有没有被骂?”
“有的,但老师指出的问题是实实在在的。我觉得老师也是看到了你的问题,指出来而已。”她的语气不咸不淡,毫无与我“同仇敌忾”的意思。翻了个白眼,但我没有继续饶舌——咨询师对“个案”讲出的事件要保持中立,不评论,不批判,不给出任何意见和建议,这是他们的职业操守,她的回答很标准。
10月,我第三次参加考核。拿到分组名单时,我特意寻找了一番,没有看到何姐的名字。她或许已经来过,又或许……我没有打听何姐的现状。考了两期,观察着学长学姐们的做派,我感觉到了隐形的规则:不能得罪平台。我如果提出质疑,就等于和W机构对质,那我如何能在这里立足呢?
“钱途”终究是更重要的,我放下了那些质疑,准备一鼓作气啃下第5、6分,继续为了“4期8分”的目标奋斗,迅速签约上岗,省钱省时。
然而,我步步艰难。
在第一组,第一天当完“个案”,我就迎来一顿挖苦。
“自觉自己是公司骨干,现在被辞职了,还继续显摆自己多么能干。一点都不谦逊,丝毫看不到自己的缺点……”
昔日的工作成绩本是事实,任劳任怨得不到褒奖就算了,怎么还成了傲娇的罪证?想不通,我开口申辩。看了我一眼,A老师继续点评:“直到现在还在为自己脸上贴金,失败就失败,承认不行吗?”
同学们沉默地听着,我发现说多错多,只得闭上嘴。
在这一组的3天里,我看到了很奇怪的标准:我们3个学员做什么错什么,却有个别同学和老师嘻嘻哈哈,和睦欢乐——据说那位同学是总部的常客,做过几百个小时的“1对1”,和老师们很熟。我不知道有没有额外的照顾,却莫名地想起那个飘渺莫测的考核标准。自然地,我的考试没得分。
第四天,我换到另外一组。我以为B老师能和蔼一些,结果,变本加厉。
“你看你,动作粗鲁,‘个案’嚎啕大哭,你就把纸巾丢在她手上?你不能折叠好、温柔地放在她的手心吗?”
“同学在考试,你不认真旁听却转笔,还把笔掉在桌上,哗哗地响。毫无对他人的尊重,傲慢,自以为是!”
在这组的3天里,我没有听到一次好评。不折纸巾叫粗鲁?转笔叫傲慢?引导“个案”的语气要么不够“温和”,要么不够“有力量”。听着批评,我觉得,之前那些老师的教导,在这儿全是错的。
无所适从,我忍不住解释,更多劈头盖脸的责骂砸了过来。我被气得七窍生烟,但看着温顺的同学们,还是灰溜溜地改正错误。即便如此,我依旧不得分。
换到第三组,课堂纪律又宽松了。折叠纸巾没了要求,笔的咔嚓声老师也无所谓。我不再挨骂,不是因为我做得好,而是老师不喜欢骂人。
考试第八天,我遇到了丁琳。她正在考第8分。
得知我没过分,还被老师教训,她说:“正常的,那个B老师是个特别细致的人,很多人都被她训过。还有,大多数人考个8期、9期是常见的,或许第5分是你的‘卡点’,耐心点吧。”
看着她很有斗志的脸,我气闷得很。
次日午间,我见到一个相熟的咨询师。得知我第5分考了10几场也没过,她安慰说:“第5分我考了20场,你远着呢。这会儿卡,后面会快些,老师是在磨你的‘心性’。”
又是“心性”——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点头。
考试结束前一晚,我溜达到隔壁屋子闲坐。一个叫兰姐的老学员正在给一个“小白”学员讲自己的考分过程。她刚考完第7分,已经考了8期。那个“小白”啧啧感叹:“兰姐你真有钱,连续考,不工作,又要花钱吃住,还有车费,怕是花了10万不止吧?”
“我是辞了职铁了心来考的。以前的工作没发展,还是当咨询师好。起初是拿自己的积蓄,又问朋友借了几万。其实何止花了10万,加上之前的课程,还有‘1对1’,至少花了20万。”
“你借钱来考?”眉毛一跳,我忍不住插话问。
兰姐点头,分析说,考出来当了咨询师,一个月能赚两三万,一年就回本,“还差1分了,再考1期肯定能过”。听着她满怀信心地规划未来,我暗自皱起了眉头。这一次,我依旧住100元一晚的单间,兰姐住40元一晚的6人间(涨价了)。
一天后,考试结束了,我一分都没拿到。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了返程的车。3期考试,学费加上食宿车费,3万多,考了4分。掂量着,我又一次想起何姐、借钱考试的兰姐,还在奋斗的丁琳……
混了3期,我知道了更多的事实:4期拿8分的学员,屈指可数。即便非常厉害的“高能学员”,想拿8分,也得考5、6期。一般的学员考8、9期,考10期以上的,也不稀奇。加上初级班、中级班的3万学费,等闲花个十几万都是少的。从初级班到签约,不少学员的花费在20万上下,甚至更多。
突然间,我觉得,花20万谋一份工作,成本高得离谱!
再回看一起考试的学员,辞职考试、借钱考试的比比皆是。那时还没有借呗花呗,信用卡分期、套现在学员圈子里盛行,我也在其中。细算一下,从踏进W机构,初级班、中级班、“1对1”、考试、“1对1”、再考试……循环下来,我已经投入12万有余。这笔钱,足够让我支付一套小户型的首付,然后坐等增值了!
此刻,我辞了职,没了收入,一切开销都依靠以前的积蓄。继续下去,还要考几期呢?3期,5期?可钱在哪儿?考分的热情被现实浇灭了。但我纠结着高昂的沉没成本,在放弃和继续中左右摇摆。



6


年底,丁琳回来了,第8分还在考。见面后,我问她对考试的看法。
“老师不让过分,有他的理由,不能完全说他在故意打压你。但有时候,我也觉得评分标准无从把握,很难讲什么对什么错。”她摇头,“可我都考到这个份上了……”
她岔开了话题。毕竟,从上初级班到现在,1年多里,丁琳投入了20多万。沉没成本太高,除了咬牙冲过去签约上岗,她还能如何?在这个时候,或许不该想那么多,免得影响了发挥,耽误“过分”。
我理解她的选择,也明白了W机构画的“考过就能签约”这张大饼是如何成为了学员们“飞蛾扑火”的动力。
过完2017年元旦,丁琳拿到了第8分,共考了9期。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就被告知咨询师上岗培训涨价了——30天,2万6。她一时间拿不出那么多钱去培训,有些烦闷,跟我说:“你知道吗?在过去,咨询师上岗培训才7天,费用就2千。”
我瞪目结舌,更隐隐地觉得古怪,想不清楚,便把考分的那些事告诉爸爸。爸爸思考许久,说:“女儿,你没觉得那个机构在赚你们学员的钱吗?你数数你花了多少钱,你朋友又花了多少钱?你想学点东西我不反对,但是……反反复复考这么多次,花这么长的时间,不是挣你们的钱,挣谁的?你见过一份工作要先投入十几万,再上岗?”
我找不出话来反驳。
内心里,我觉得爸爸的看法是对的,却有点儿不愿意接受残酷的真实:推课,招收学员,鼓励考分,这些策略都是为了“销售”,那么……这个机构和我曾经的东家们其实没什么区别。如此,我不是很傻吗?
承认自己愚蠢是很难的,我依旧在迟疑和取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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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天,爸爸突然病重住院。
那天下午,病房里,妈妈从滚烫的水里捞出毛巾,小心地给爸爸敷上,温声细语地安慰他:“安心养病,会好的……”
我靠着门框,看着妈妈温柔的剪影,想起了很多往事:每次爸爸生病,妈妈照顾他的身影;每次妈妈晚归,爸爸拿着钥匙早早下楼开门等候的背影;妈妈的唠叨,爸爸经常笑着听,笑着答应——或许,妈妈的唠叨,在爸爸眼里从不是什么管制,而是他们的相处方式,也是他们爱彼此的方式。而我,从考大学,选专业,到工作,跳槽,辞职,恋爱,分手,无论如何折腾,爸妈从来没有干预过、阻挠过,只是偶尔地提醒一声,念叨一句……我却看不见他们给予的尊重和支持,只看见他们的“管制”和“唠叨”。
那一个瞬间,我的眼睛突然很痛。
或许,是我从来没有理解过爸妈,却要求他们成为我的理想爸妈。可笑的是,我也从来做不成爸妈的理想女儿。我年过而立,却一直把人生的失败怪罪于原生家庭,不过是在逃避自己的责任,不敢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我突然明白过来,多年来,我纠结的亲子“恩怨”,不过是觉得爸妈没有如我所要的爱我、尊重我而已。然而,那份爱一直都在的,它温柔而静默,守护着,给予着,等待着我,去看见。
我转身走出了病房。走廊的窗前,风吹干了涌上来的眼泪,晚霞的光落在我的脸上,轻柔地融化了横亘在我心里偏执和狭隘的坚冰,击碎了“原生家庭的魔咒”。感受着心中突然翻涌的感动,我又轻轻地笑了。
我知道,我不再需要W机构了,更不需要那个投入几十万才能得到的“事业”了。
我接受了那些沉没的成本,整合了在广告、营销、文案上沉淀的工作经验,转型到运营和文娱领域,踏上了新的赛道。而丁琳考了8分,她必须上岗,再贵也要交钱。
拖延到8月,丁琳跟W机构签约了,为了照顾孩子,选择在本市的工作室“驻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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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机构发展分支类似加盟制,总部提供专利授权、运营指导、派驻咨询师在当地工作,称为“驻点”。而资金、营销和销售,由分支机构自行承担。听说,总分机构按照分成制结算收益,具体细节,只有分支机构的负责人才知道。
丁琳的驻点很不顺利,一个月里签了两个“个案”,收入不到8千。
因为本市已经考出来8个咨询师,大家都想在本地驻点,但工作室没有这么多“个案”。而且,林妙更愿意请外地咨询师驻点,用新颖和好奇吸引学员,给予本地咨询师的支持很少。由于工作室负责对外销售,得不到支持的话,咨询师自己很难签到“个案”,没有“个案”,就没收入。
听着这些事,我止不住地摇头,力劝丁琳外出“驻点”,全力挣钱。可丁琳对外出“驻点”热情缺缺——孩子需要照顾和辅导,她不可能把这些责任全部丢给父母,她之前坚守这份“事业”的动力,正是时间自由、高收入,不离开家。
这年秋天,丁琳邀请我去参加一个“水疗愈”的培训。这是W机构新推出的“单项服务”,必须有学习证明才能参与项目推广、赚到咨询费。简言之,要赚钱,就要上课,上课就要交钱。
我断然拒绝,然后问她:“你不去外地‘驻点’挣回学费,还要花钱学习?”
“他们都去学,都拿了证,只有我没有,接‘个案’的时候就竞争不过人家。”
丁琳的学习又开始了:“水疗师”、“财富师”、“亲子师”,以及“咨询师”的进修课程,忙得不亦乐乎。财富疗愈、亲子疗愈也都是“单项服务”,培训方式是交费、上课、拿证。进修课程是针对已经上岗的“咨询师”们开办的,美其名曰“为了提高大家的专业水平”。每一个课程都要交费,学费少的两三千,多的七八千,有些上万,最贵的3万多。对于为什么上课,丁琳还是那个理由:“所有咨询师都有这些证,我没有,签‘个案’的时候竞争不过他们。”
见她不断“学习”,“驻点”却一拖再拖,我忍无可忍,干脆把我爸爸的看法抖落出来,然后说:“不要再考了,你该去‘驻点’,去挣钱。你天天和我说债务山大,挣钱才能解决债务,学习能让钱从天上掉下来、砸在你面前?你现在要建立自己的口碑,吸引更多的‘个案’粉你,而不是去考试!”
听着我的声讨,她的脸冷得很。朋友之间是需要界线的,我不再多说。这时,W机构的工作室已经遍布全国快60个城市,显得繁荣而鼎盛——这也意味着考出来的咨询师越来越多。但工作室实际上却无法提供足够的“个案”,大多数咨询师就只能坐冷板凳,即便签约,也没有收入。吊诡的是,在市场有限的情况下,W机构的课程依旧推广,考分继续鼓励,加上不断推出的“单元课”、针对咨询师的进修班,很多咨询师没挣到多少钱,却掏了更多的学费。
在这种培养机制下,除非市场的发展超乎想象,“个案”几何级增长,否则只有少部分早期上岗的咨询师能实现高薪,而大多数咨询师,尤其是后来者,都很难挣回学费,甚至会陷入无事可干的窘境。W机构却能通过一次又一次培训、一轮又一轮考试,反反复复的“技术锤炼”,赚了一波又一波的钱。
从这些角度去看,签约咨询师,一份有闲有钱的工作,一个阳光助人的事业,更像是美好的画饼,华丽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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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平台的飞速扩张,让丁琳信心满满,她丝毫不担心没得干。既然迟早能挣回钱,就不急着“驻点”。但是伴随着考出来的咨询师越来越多,竞争压力也在加大,为了“镀金”,她继续在学习培训里努力地拿证,不间断地往外掏钱,1年多里,又花掉7、8万。
期待着光明未来的丁琳,没想到梦碎就在一瞬间。



7


2018年12月上旬,大约早上10点多,我走出银行,丁琳的电话打了过来。电话那边,她嘶哑着嗓子说:“警察突然来,全部人都被抓了,幸好我准备下午才去。”
我懵了,下意识地问:“抓什么?”
“工作室被封了。”
“啊!为什么?”
“不知道,我现在特别慌!万一……我会不会被抓进去?”
在寒风里吹了几分钟,我才回过神。此刻丝毫不知道内情,我只好安慰她:“咱一不杀人,二不放火,三不坑蒙拐卖,不会有事的。你别去工作室了,也不要给他们打电话。”
两年来,我早已远离了工作室,此事与我无关。而丁琳从咨询师群里得知,不仅仅是本地的工作室被封,那是一次统一的行动,同一天上午,同一个时间,总部连同各地工作室全部被查封,负责人被请进公安局,在场的人全部被问话、做笔录。仅仅1个小时,这个看似庞大的W机构,轰然倒塌。
不久,各地工作室相继解封,咨询师们没有被牵连,却全部失业——因为W机构所谓的“心理技术”在国内被列为非法。树倒猢狲散,所有人都各寻出路,本地工作室飞快地挂出了另一个心理服务项目,具体如何,我没有关心。
丁琳颓废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又投奔了某一个神奇的“疗愈技术”,交钱学习,加盟推广。再然后,她离了婚,开始学习下一个“心理技术”……
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干点别的?
她摇头:“其它的我都不会,除了‘心理学’这行,还能做什么别的?”
为了“考分”、“镀金”、“精进”,丁琳在W机构累计投入了几十万,若非家境殷实,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在她看来,她在“心理圈”混了七八年,交了那么多学费,不干这行,既不知道能干什么,也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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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两年,丁琳进出着不同的流派,重复着“交钱上课、加盟推广、放弃退出、寻找下一个”的循环。经常地,她向我推荐某个奇效的心理技术,无一例外在宣传:学这个,这样做,就能轻而易举的财务自由,幸福美满……云云。
听着她的介绍,我有时就想:我们都是那样地笃信,一定有一个容易的办法能实现富有,获得幸福,解脱一切烦恼和困境。但我们自己找不到。某天,我们遇到了一个老师,他告诉我们一条通往幸福的捷径,我们欣喜若狂,然后,交钱上课,听话照做。当依赖成为惯性,我们变得盲目而不自知。即便失败了,我们还是在继续寻找一个老师,乞求一个幸福秘方,周而复始。
尤其是心理咨询方兴未艾,与恣意发展的各个“心灵成长”流派混杂在一起,真伪难辨。前去寻求心理咨询的学员们,不少是困于事业与感情的卡壳,一旦没有定性,很容易就迷失在各种精心编织的“美梦”中。
丁琳是这样。很多学员是这样。曾经,我也是这样。
(本文人物、机构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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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7-23 01:14 PM | 显示全部楼层

跨国婚恋公司里,我同时冒充11个外国女孩 | 人间骗局

 北斗 人间theLivings  2021-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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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网站宰男性用户,是他们在为自己的主动权和选择权买单;我们公司宰女性用户,赚取高额代理费,是看准了她们想和条件优越的欧美男性结婚,又不愿费心费力钓“金龟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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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



2019年春天,我离开了生活20多年的家乡小城,来到广州求职。
我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学历一般,没有一技之长,没有求职经验,也没有可以投奔的亲戚好友,空有一腔想在大城市闯出点名堂的热血,但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
白纸一张的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四处乱撞,手机里下了一堆招聘软件,凡是觉得自己能干、待遇还行的工作,不管什么行业,我都投了简历。可是鲜有回声,即便有寥寥几个HR看过简历后发起聊天,沟通之后也瞧不上我。几天过去,也没有面试的机会。
气馁之时,一家招聘英语翻译的“信息咨询公司”向我抛来了橄榄枝。招聘信息上写着:待遇丰厚,周末双休,享带薪长假,只要求英语四级以上。
我眼前一亮,讶异又忐忑,想起之前听说有些皮包公司会以丰厚的待遇作诱饵骗人,我赶紧上网搜索。工商信息显示,这家公司登记状态为“在业”,已经成立了10年。这下,我打消了疑虑,欣然接受了面试邀请。


1


面试的时间定在上午9点,我那天7点就起了床,又看了好几遍招聘信息。这家公司把英语翻译的职责部分写得有些笼统,只提及“需要笔译”,“转正后平均薪酬8000到10000元”。
做着面试通过的美梦,我按导航的指引找了过去,发现这家公司离自己的住处并不远。它的办公室坐落在一个繁华商业区的地铁口附近,旁边是一家五星级大酒店。写字楼有50多层,一楼大厅很气派,有外国帅哥在前台站岗,大理石墙面,欧式拱门吊顶,光电梯就有9台。
到达公司所在的楼层,我绕了一大圈才找到入口。前台姑娘接过我的简历,扫了一眼登记表,领我在角落的一张小圆桌旁坐下。桌上立着一张塑封的A4纸,细看,原来是一封英文信。
“根据这封来信,写一封回信就好了。”前台姑娘淡淡地扔下这句话,就回去了。我不敢怠慢,仔细读了两三遍,才开始动笔。幸好自己的英语写作底子还在,洋洋洒洒写了一整页。
趁前台姑娘将回信递交经理过目的空档,我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前台的桌面上放着几枝粉玫瑰,旁边的多肉植物生机勃勃,背景墙挂着4幅花卉装饰画,墙边立着1米多高的置物架,陈列着各式摆件和花草。
这清新、温馨的环境一下戳中了我,我心想:这家公司氛围真好,要是能在这工作可就太好了。
几分钟后,我被领进一间办公室,一位身着职业西装的女士正在浏览我的简历。我刚坐下,她就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发问,给了多年来用行动贯彻“哑巴英语”的我当头一棒。
我毫无准备,措手不及,只能集中精神,硬着头皮临时组织语言,简单地作了自我介绍。紧接着,她又开始询问我的学历背景、过往经历、自我评价、来广州的原因……
提问越来越犀利,我的回答也越来越磕巴。几个来回后,她大概是看出我的窘迫,终于切换回普通话。我松了一口气,心也凉了大半截。
她介绍说,总公司的业务遍布全球,在海内外设立了十几个分部,我面试的这家公司是广州分部,“主要工作是通过邮件和在线沟通为全球客户提供翻译服务,所以比较看重英文写作和沟通能力,只要能力过关,不要求经验”。
“公司实行的是弹性上下班制度,不打卡,员工可以选择从上午8点上到下午4点,或者从上午9点上到下午5点。中午有1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平时不加班,福利待遇也非常好,出色的员工还会获得海外出差的机会。”
等她说完,我问了最关心的薪酬问题,她笑了:“底薪根据学历划分了不同等级,本科学历的底薪是3500元,但员工薪资构成是底薪加提成,提成上不封顶。我们公司有完整的薪酬制度,提成按照业绩点计算,只要认真干,平均薪酬基本在8000以上。”
想到自己的面试表现,我觉得自己大概率没戏,拖着沉重的步伐上了地铁。回到住处后,我继续物色其他工作,心里却还是对这家信息咨询公司念念不忘——毕竟它各方面条件都很好,还能在翻译工作中持续提高自己的英语能力,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总在吊着我:“万一呢,万一呢……”


------
一周后,我意外地收到了这家信息咨询公司面试通过的通知,但对方提出需要“试岗”。如果试岗通过,就可以正式入职做翻译,薪酬从试岗第一天算起;如试岗结束后没能入职,那这一周不计薪酬,白干。
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挂完电话后才开始犹疑“万一试岗后没入职怎么办”,但实在不想错过这得之不易的机会,便决心奔着“一定要入职”去。
正是这一念之差,让初入社会的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2


第一天上班,我才窥得了这家公司的全貌:一个巨大的房间被几堵玻璃墙切割成若干独立空间,每个小单间不到10平米,里面放了几张桌子,紧紧地挨着,上面安置多台电脑,形成了6到10个工位。除了靠写字楼外墙的那个小单间有两扇小窗,其它单间几乎都是密闭的。冰冷的玻璃门通常都紧关着,新鲜空气几乎没有,更别说在各个单间内流通了。
我在工位上坐下来,接受“岗前培训”,只有一项任务:打开桌面的某个word文档,以“笔友”的口吻,用英语一一回信。
我迅速进入工作状态,开始敲打键盘,一刻不停歇。做了一上午,头很疼,想来是因为办公室不透气缺氧的缘故。
午休时间,我和邻座同事一块去吃牛肉粉,她趁机向我打听经理给我开多少工资。我有点犹豫,最后还是如实相告,她点点头:“我读的职校,底薪少500。”我按捺不住好奇,追问她一个月大概能拿到多少钱,她漫不经心扔出一句:“3000多。”
提成只有几百?这跟面试官的说法相隔甚远。我吃了一惊,却不好多问。
据说,那位面试我的女人叫Lisa,是经理,也是这家分公司里最大的领导。她独享一间办公室,房门就在我身后不到1米处,只要门开着,她就可以掌握我的一切动向。我不禁暗自揣测:是不是每个新人最初都被安排在这个工位?
到了下午5点,终于下班了,同事们一窝蜂涌出公司。我忽然发现一件怪事——整个公司竟然没有一个男员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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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只提前10分钟左右到达公司楼下,等电梯的队伍却已经排到了写字楼门口。我匆忙赶至工位,险些迟到。Lisa办公室的门开着,我们四目相对,她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腕表。
过了一会儿,Lisa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两串数字,她夺过我的鼠标,点开一个网站,依着纸条输入账号、密码登录,随后干练地向我介绍:“这是一个海外交友网站,准确点,就是婚恋网站。”
这个网站有点像国内的“某某佳缘”,只不过客户群体是海外用户,网站的Slogan是“爱无国界”。男性用户通常来自欧美发达国家,美国的居多,女性用户则主要来自欠发达的国家。
“我们的主要工作就是帮女性客户维护关系。”Lisa说。
我以为“维护关系”就是根据女客户的需求,筛选婚恋网站上条件匹配的男性用户,继而促成双方见面——就是做红娘嘛。
由于跨国相亲的成本很高,男女双方不会轻易选择线下见面,一般会先在网站上“网恋”。网站为客户们提供了周到的“网恋”条件:条件筛选、在线沟通、电话连线、发视频、送小礼物……这个婚恋网站有一套自己的运营规则,在网站上交友,女性用户的一切操作都不需要付费,但她们不能主动发起邮件和通话,只能原地等待,做信息的“接收者”。她们唯一能主动做的,就是想办法引起男性用户的注意。而男性用户在网站内掌握着主动权和选择权,但给女性客户发邮件、打电话、送虚拟礼物,都需要付费,甚至双方在线下见面的费用,也要由他们全部承担。
这样一来,网站吸引了不少女性用户注册,由于群体过于庞大,她们“守株待兔”的几率变得非常低,还是得主动出击。虽然不能主动发邮件,但她们可以发送虚拟贺卡(我们称之为“好感小卡片”),在上面写着“Have a nice day!”之类的简短问候。等有男士回复,双方就可以在线上聊天了。
即便操作如此简单,但有些女客户,要么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要么懒得亲自去聊,就选择付费让我们公司“代管”账号。她们只需要提供个人资料和账号密码,其余的就可以一概不管,直到有男士邀请她线下见面,才会赴约。
在试用期内,我接手了11名女性客户的资料、个人简介和账户密码。我发现,这些女客户大多来自菲律宾、马来西亚、泰国、越南等东南亚国家,年龄基本在20岁出头。最年轻的一个泰国女孩,只有19岁,大学在读,照片里的她面容白皙,酒红色短发,白色紧身吊带裙勾勒出曼妙的曲线,面对镜头含笑而坐。
网站上所有用户都必须使用真人头像,女士们选的拍摄场景大多是在泳池、树林或街道。她们化着精致自然的妆容,笑容灿烂,身着泳衣或紧身裙,性感而不刻意。明明是“他拍”视角、全部精修,却要伪装成日常生活照。
Lisa交代我,熟悉一下手头有哪些客户就行,名字和国籍要对上,照片千万不能弄混,其他部分不用太花心思。
那时候,单纯的我还心想:登录客户的账户“发小卡片”,大概是为她们交友提供前期帮助吧。



3


当天上午,我开始“撒网”了。
“好感小卡片”虽然是免费的,但数量有限,一个账户每天最多只能对外发150张。所以只能给那些“优质男士”发,筛选条件很简单:直接过滤掉太年轻的——因为他们消费能力不高;年龄大些没关系,至于是否未婚、离异或丧偶,都不重要,衡量标准只有一个——有钱。
我登录了一个女客户的账户,一整个上午都在重复“筛选用户—选择小卡片—选择问候语—点击发送”这几个操作步骤。一个账号达到“每日上限”,就切换另一个账户登录继续发。
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乖乖执行指令的机器人,不需要思考,只要顶着昏昏沉沉的头,坐在没有靠背的凳子上,盯着电脑,手指不停地点击鼠标就好了。我开始怀疑他们前一天让我敲下几千个英文单词是为了考验我的耐心,看我能否忍受这么枯燥的工作。
Lisa盯我盯得很紧,不知何时站在了我旁边,突然问:“发完了吗?”
我回过神来,有点慌张,说还没有,但是快了。Lisa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看了眼电脑:“第一天可能是慢一些。”继而凌厉的目光又扫向我:“下午还有别的内容”。


------
下午,Lisa继续给我培训。她说我接手的女性客户中有正在跟男性客户通信的对象,要我模仿客户之前写信的口吻,代替她们回信。
我终于明白,“帮女性客户维护关系”真正的含义,其实是建立在“冒充”的基础之上的。我原以为自己是“红娘”,其实我是“代笔”;原以为我是“幕后”,结果我却是“演员”。这份工作压根与“英语翻译”无关,我感觉自己被欺骗了,顿时陷入了正在行骗的错愕与纠结中。
但最后想想,我还是照做了,因为我也要吃饭。
我登录这个名为Juliet的账号,她是一个拥有小麦色肌肤和厚嘴唇的菲律宾女人。她在前一天收到了一封来自美国的长信,字里行间诉说着绵绵爱意:我好想你,我想和你分享我的一切,希望我的笑容能让你感到快乐,我多希望在你身边……落款是“永远爱你的Jon”。
这封邮件实在太长了,足足有1000多字,近2页,通篇都在示爱。Lisa站在一旁,冷不丁地指点我:“写邮件要付费,舍不得花钱的人才会一封信写这么长。”
我感到有些愧疚与悲哀,Jon的写信对象是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准确来说,是一群素未谋面的女人——真正的Juliet,是正在看信的我和Lisa,以及在我之前顶着Juliet的名号给他写信的女员工们。他的情深意切没有人在意,我们只想让他和真正的Juliet尽快见面。
不过,在浏览了通信记录后,我发现两人之前只通过两次信,这才是第三封。我不禁开始怀疑:这个Jon的情深意切有几分真实呢?说不定也是在广撒网。
于是,这份愧疚感顿时就消了大半。我学着前面的“Juliet”说话的语气,一字一字敲下示爱的回信。



4


上班第三天,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我的效率提高了许多,仅用1个小时就发完了全部的“好感小卡片”。Lisa搬来一台尺寸小些的电脑和主机,为我设置海外代理IP,准备给我布置新任务。
我站在一旁等待时,偷偷瞥了瞥周围。我所在的小单间一直很安静,同事们从不闲聊,也不走动。来了几天,我只偶尔听到两三次低语,也都是短短的一两句话。这些女同事们每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手指在鼠标和键盘间来回切换,一言不发,就像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
等Lisa告诉我新任务的内容时,我已经不吃惊了——她要我代替女客户直接跟男客户在线沟通。
在这个婚恋网站上,在线沟通的方式有两种:邮件往来和即时聊天。即时聊天的页面类似于淘宝旺旺,可以直接给任何人发送消息。好处是男女双方都不用付费,缺点是只能看到对方的名字、头像和账号,不能看到更详细的信息。
由于发消息没有上限,这种即时聊天就很适合“全面撒网”。我不知道自己手中的11个账户经过了多少人的手,当我打开“自定义快捷语库”时,里面已经有了数十条可选的信息。最含蓄的是:“你愿意和我聊一会吗?”直白的有:“你想更深入了解我吗?”“你想和我玩玩吗?”“你能成为我的吗?”“你现在穿着什么?”
如此露骨的挑逗让我惊诧,中式的英语表达加剧了内心的反感,我开始自我怀疑:我为什么在这里?我真的要待下去吗?


------
Lisa要求我为手上的每个账户各发400条左右搭讪信息,可以适当调整,比如符合欧美审美的菲律宾女客户就多发一些,典型亚洲女性长相的可以少发一些。
我在犹豫中按要求照办,选中列表中的名字,选择最含蓄的那条搭讪快捷语,按下回车键,如此重复上千遍。虽是简单的操作,但工作量巨大,格外消耗人的意志。我面前的两台电脑根本没法同时操作,一上午过去了,任务没完成,我头昏脑胀的。
中午等电梯时,周围同事用粤语聊天,我沉默地站在一旁,听了个大概:一个同事正吐槽跟她保持聊天的“凯子”,说那个男人爱吹牛,总说见面在一起后要送她什么昂贵的礼物。但任她怎么磨,对方都迟迟不肯见面,不过好在出手大方,在网站上送了她不少虚拟礼物。其他人大笑,有人打趣她运气真好,碰上这么个大方的“水鱼”。
吃饭时,我又从邻座同事那里了解了一些事。她比我早几个月进公司,刚毕业就来了。她说自己提成低是因为业绩不达标,但是她不在乎,“不冲业绩就没压力,工作不难,下班又早,别的工作也不好找”。
这家公司的绩效是按点数计的,1个点换算成人民币1块钱。比如:男用户给我们发来一封邮件,计1个点;我们发出一条搭讪消息,收到回复计1个点……当双方持续交往,男用户答应线下见面,公司会直接给我们发一大笔奖金。如果真人见面进展顺利,我们拿到的奖金更高。总之,让男用户在网站上花更多的钱,就是我们的目标。
同事告诉我,我们那个单间是业绩最差的,因为其他几个同事和她差不多,都是本地人,吃住都在家里,对赚钱多少无所谓。而隔壁大单间的人英语比较好,外地人也多,所以业绩点最高。
她说:“我看你一直都好认真哦。”
“因为我刚上手,速度太慢了”我说,“其实我现在有点犹豫,因为我觉得一直在骗人。”
“习惯就好啦。”



5


新人每天发完4000多条搭讪消息是基本KPI,坐在我身边的同事做得游刃有余,我却手忙脚乱。终于,她看不下去了,给我“安利”了一个她们都在用的机器人软件——只要打开软件,录屏操作步骤,开始运行后,电脑屏幕上的浮标便开始自动循环点击,重复我一直在做的动作。
于是,我就用一台电脑自动发搭讪消息,另一台用来回信。
我手上有个女客户叫Gillian,资料显示是泰国人,之前和一个爱好旅行的美国中年男子有邮件往来,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位男子很久没有回复她的信了。
在这个婚恋网站上,男女双方建立关系的时间不确定,有的需要几周,有的需要几个月,有的只要几天。大部分男性用户在邮件交流一两次后就杳无音讯,这很正常,但Lisa让我再给这个美国男子写一封信,试试约在泰国见面。
我觉得希望渺茫,Lisa告诫我:“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过,就是要死缠烂打,追着他约见面。”说完又补充一句:“他回信了你才有业绩提成啊。”
我只好闭嘴,在信中表达了对那位素未谋面的美国中年男子的想念、对他丰富经历的向往与爱慕。同时,还诉说自己忙于写毕业论文,对未来职业生涯有所担忧,最后盛情邀请他来泰国相见。
Lisa重点提醒我:“最后一定要附上两张性感照片。”


------
这天下班的时候,周围的同事走光了,我也准备撤退,Lisa却突然出现了。她的目光扫到了我的电脑屏幕,顿了一下,问:“是你自己想到用这个软件,还是谁教你用的?”
我心头“咯噔”一下,答道:“我看到其他同事在用,问了之后,她们才告诉我的。”
Lisa的视线从已经关机的电脑上移开,也没看我,点了点头,假装不在意地“哦”了一声。她转身准备走,最后还是甩下一句:“最好还是自己先好好做。”
我不认为使用机器人软件完成部分的重复工作是不认真的表现,恰恰相反,工作目标达成,还提高了工作效率,可以让我腾出精力更专注地回信。我猜测Lisa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直接阻止我们,但她显然对刚上班的我就用这种“偷懒”的方式有些不满。



6


试用期第四天,我对手头的工作已经轻车熟路了,照常用两台电脑同步工作,一连回了好几封信。
Lisa对我的态度温和了不少,但我一点也不开心,心里甚至打起了退堂鼓。这是一场骗局,而我是骗子中的一员,我不想再骗了。头疼愈演愈烈,感觉只有被人打了一记闷棍,思绪才能从满屏的英文字母中抽离出来。
Lisa对我的想法毫不知情,甚至对我的工作进步表示很满意,那天她告知我:“可以开始约电话了。”
我吃了一惊,连忙问:“那是谁和他通话呢?”
她笑出了声:“当然是你啊。”
和男用户线上通话,网站是按时收费的,聊1分钟就可以拿10个业绩点,所以聊的时间越久越好。在线文字聊天适合“养鱼”,一旦有“鱼”上钩,这时约电话有助于加速进程,诱导对方送礼物甚至见面。
我慌了,一时有些恍惚,匆忙记下约电话的操作步骤,然后问出另一个疑惑:“那我们的女客户实际上会说英语吗?”
“不一定。”
我怔在原地,脑海中浮现出双方线下见面可能出现的尴尬情景。Lisa看出了我的迟疑,笑着安抚道:“就当和朋友打电话,正常聊天就好了,放轻松,试试看。”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想要一走了之,但马上又想到因为交了房租和押金后银行卡里所剩无几的余额,心里顿时涌出一阵挫败感。
我要打电话吗?我能用英语交流吗?我要说什么?当我在脑海中想象拨电话的场景,一股厌恶感升起,心中一万个抗拒,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行骗也需要勇气。
扪心自问,如果不用打电话,只需要一直躲在电脑屏幕后行骗,我会作何选择?我一抬眼就望见正对着的墙上挂着一块黑板,上面写着两行字:“部分网站最高翻译(总业绩排名前几位的人)”“日增点较多翻译(当天绩点比较高的员工)”。
看见“翻译”二字,我只觉得讽刺。


------
我洗了把脸,冷静下来整理思绪。
回想这家婚恋网站的用户群体,是一群有消费能力的“发达国家的男性”和年轻漂亮的“不发达国家的女性”。从一开始,双方就是不对等的。
婚恋网站宰男性用户,是他们在为自己的主动权和选择权买单;我们公司宰女性用户,赚取高额代理费,是看准了她们想和条件优越的欧美男性结婚,又不愿费心费力钓“金龟婿”。 
这家公司在海内外有十几个分站,各站点承办不同内容的业务。例如广州分公司,只负责“钓鱼上钩”,雇佣我们这群人“撒网”、“养鱼”,只要男性用户答应线下见面,我们的工作就算完成了,剩下的事情会有其他人去跟。细思之下,所有分公司都是在为这个婚恋网站“服务”的。这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一场巨大的婚恋骗局。
我恼火也很羞愧,我已经当了3天骗子了,竟然还在这里犹豫要不要继续?
当我决定离开时,当天发出的4000多张“好感小卡片”全部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一封新邮件;近万条的搭讪消息,没有得到一条回应。


------
距离试岗结束还有一天时间,Lisa把我叫到她的办公室,特意嘱咐我关上那扇自我来这以后从未关上的门。
我俩四目相对,她紧绷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先开口夸我这几天的表现,说我态度诚恳,能力也不错。
“现在关键的问题是,你能接受这份工作吗?”我还没开口,她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能接受,明天给你办理入职。”
这家分公司大概有二三十个员工,除了前台,全都是我们这样的“翻译”,大家干着同样枯燥的工作,凭本事弄绩点拿钱。Lisa是唯一的管理者,统筹所有事务,真正的老板从没露过面。
我对Lisa有过钦佩,她有一双洞察人的眼睛,看出了我的欲望与怯懦。她清醒而自知,对正在做的事情有道德判断,不以此为荣,并非无所谓,同时又能自洽。
但我更多的是愤怒,对她的,对我自己的。她画了一个饼,把我骗进来,一天扔一点信息量,一点点降低我的道德底线,让我不知不觉地陷下去。而我盯着那块饼,甘愿跳进这个圈套,迷失了自己。
“我觉得我不适合这个工作。”我直截了当地说。
Lisa了然地点头,不再挽留:“尊重你的想法。”
恍然间,我似乎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赞许。
我百感交集地逃离那压抑的空间,走出了高耸的办公大楼。此时天色尚早,傍晚的阳光穿过新抽芽的树枝洒下来,将影子拉得很长,行人来来往往。
头终于不疼了,我又要重新出发了。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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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0 11:41 AM | 显示全部楼层

0元手续费的POS机,让她背上了几十万外债 | 人间骗局

 木头人 人间theLivings  2021-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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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说去,还是一个“贪”字。我们这些普通人,想贪图人家的利息和一点手续费,没成想人家是摆明了要坑我们的本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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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VCG





人间骗局丨连载



1


2015年的一天,朋友小俏约我聚一聚,说是告诉我一个发财的机会。
5年前,小俏和我都是学校里的普通老师,因为身处大城市,收入低消费高,常常会为了钱发愁。小俏觉得靠自己和丈夫的那点死工资,这辈子几乎都不可能在大城市扎根,所以她果断辞职,经朋友介绍进入了保险行业。
保险业务员赚的确实多,但前提是要持续出单,等小俏把亲朋好友的资源都用了一遍之后,发现出单变得异常困难。就在这时,小俏生命中的“贵人”——李姐出现了。
李姐也是保险业务员,比小俏早入行几年,已经在这座城市有了房子和车子,孩子也送去国外留学了。平日里,李姐的穿衣打扮十分富贵,还会定期去高级美容院做保养,是公司里许多新人羡慕的对象。
一天早会上,李姐和小俏聊业务,小俏说起了自己的窘境——接连几个月,她的业绩都只刚过“保底线”,赚的钱仅够糊口,买房买车、送孩子进好学校的愿望似乎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
李姐安慰小俏:“慢慢来,这事急不得。另外,做保险业务的,自己的‘行头’也要提升下,坐公交车跑业务和开车跑业务肯定不一样,开卡罗拉跑业务和开奔驰跑业务也不一样。”
接着,李姐就推荐小俏使用N公司推出的POS机。
N公司是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却是靠POS机业务起家的,公司为个人、店铺、公司提供装机服务。市面上的大多数POS机提现都是秒到账或隔天到账,手续费在6‰左右,N公司却声称自家的POS机提现是“5天回款,0手续费”。
这家公司号称:如果卡主在刷卡后5天之内提款,是要交手续费的,不过比6‰低;如果刷卡5天后提款,是0手续费;如果5天后不提款,这笔钱还可以放在N公司那里生利息,1万元的日息是5元。一些生意人算了一笔账,觉得“0手续费”十分划算,于是一个带一个,装机的人越来越多。
李姐让小俏和她老公去办信用卡,“越多越好”,如果他们两人能获得几十万的额度,可以用这个机子边刷边还,既可赚积分在N公司的线上商城换东西,手上又有几十万元现金周转,“拿这钱去买台车,业务量说不定也上来了,岂不是几全其美?”
小俏有点心动,但又担心不安全。她对POS机并不了解,还听到过一些负面新闻。于是李姐开始现身说法,说自己用这个POS机刷信用卡套现已经3年了,期间靠着它周转,买了宝马买了房,还把孩子送出了国。因为看起来有经济实力,她接触的客户层次也不一样,保险业务增加了好几倍,赚了不少佣金。现在她家里的资产实现了良性循环,房价又差不多涨了一倍。
看着李姐那张保养得当的脸,挎着价值好几万的包,还有她那台闪闪发光的宝马,小俏又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不超过500元的行头,她终于下定决心。
她马上提交了申请资料,从李姐那里买了一台N公司的POS机,然后拉着丈夫去办了很多个银行的信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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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上POS机一段时间后,小俏的生活真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她买了一台车,虽然只是丰田卡罗拉,但比起从前风里来雨里去,仅靠两条腿跑业务,心理感觉都不一样了。其次,保险业务量真的增加了,陌生拜访及熟人介绍的业务渐渐多了起来。后来她还在老乡的介绍下进入了一个商会,认识了更多有钱有闲有保险需求的商界精英。
用POS机的第二年,小俏在老家的市里买了房,把孩子转入了本地更好的学校,还将父亲接到气候温润的南方养病。除此之外,她手头还经常有几十万现金在周转,人生似乎真的走上了一个小小的巅峰。
这时候,小俏觉得自己趁年轻离开学校的决定是对的。



2


一天,李姐找到小俏,说N公司开展了新业务,让小俏跟她一起去听课了解一下。讲座的地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里,声势浩大,不仅请了本地电视台的主持人来主持,还有好多政府领导来参会。
通过介绍,小俏了解到N公司更多的信息:它成立多年,由国企高管控股,还有省级领导为其站台。公司旗下业务范围很广,包括科技产品、POS机、日用品、车行、线上商城。还在云南和广西有实业,比如种树、种茶、矿产……
李姐说,她上个月去云南看了N公司的几座茶山,茶树已经到了出产阶段,“漫山遍野都是采茶姑娘,可壮观了!”
坐下听了一会儿,N公司的领导开始在台上推广股权——N公司计划再过两年,等其它业务都做起来了,就去美国上市。提前买股权就相当于买原始股,一旦公司上市,价格能翻好几番。一份股权的售价是15万元,自己买了以后还可以介绍别人来买,一份可获得5万元的返佣。
当天现场销售的情况十分火爆,整个会场人声鼎沸,两个多小时就卖出了几百份股权。小俏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了,也刷卡买了一份。李姐对她说:“介绍3个人来买就可以把自己买股权的钱挣回来,这么好的事,快去叫人来买吧!”
第二天,小俏就分别约了3个人喝茶、吃饭,和他们说股权的事。一个是做皮具生意的远房亲戚,他已经在小俏这里买了多份保险,很信任小俏,二话没说就买了一份;第二个是她相识多年的朋友,和他人合伙经营着一家幼儿园,不过她行事比较谨慎,先在小俏的推荐下买了一台POS机,考虑了一个多月才买了一份股权;第三个就是我了。
那时候我还在学校上班,穷,生活圈子也小,根本弄不懂小俏从学校辞职后具体在干啥。小俏也解释累了,最后干脆说起自己的奋斗成果:买了房买了车买了股权,还准备换一台奔驰。
短短几年时间,小俏和我已经拉开了巨大的差距,我虽羡慕她发了财,但对她的话依旧将信将疑。
最终,我没有买股权,也没有买POS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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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我举全家之力在工作的城市买了一套房。大城市的房实在太贵了,首付是东挪西凑的,每月的房贷也让全家人都感到吃力。小俏知道我经济很紧张,又来游说我使用N公司的POS机套现。
她说,比如我买空调要花1万元,要是正常刷信用卡消费,店家就会让我负担6‰的手续费,可如果我提前5天用POS机套现信用卡,把钱转到储蓄卡里再去付款,就不用付这笔手续费了。
可能小俏是真想帮我,所以并没有让我花钱买POS机,而是让我先在她的POS机上试试。其他人刷她的POS机,她会从中收取一点“代刷费”,但我俩关系好,她就没有收钱。
之前我为了帮小俏完成工作任务,办了一张平安银行的信用卡,里面有几万元的额度,不过平时很少用。小俏让我用这张卡在她的POS机上刷了2000块钱,5天后她把钱提了出来,全额打到了我的储蓄卡上。
就这样,这张信用卡开始持续不断地刷了起来。一般是账单日后刷几笔,钱到账就用来“周转”,等快要到还款日的时候再把钱还进去,如此周而复始。信用卡里的几万元额度真的变成了储蓄卡里的真金白银,在哪里花都不受限制。
尝到甜头后,我和丈夫在小俏的推荐下也办了几张其他银行的信用卡,加在一起,我们手上也很快有了20来万的流动资金。不过我一直用得非常小心,不会刷太多钱,一般也就几万。而小俏的远房亲戚和其他朋友就大方多了。他们用这钱改善生活、扩大经营、增加投资,每月在N公司的POS机上的流水少则几十万,多则几百万,一年下来,光手续费就能省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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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公司的POS机业务量迅速扩大,“线上商城”也十分红火。
这个项目带有“理财”性质,会员往商城充钱后,投进去10万可以“放大”20倍,每天返还1000元(“放大”后充值总额的万分之五)。为了规避监管,商城返还的钱多以礼品券或积分的形式呈现,可以在商城内任意兑换商品,也可以兑换成现金。不过,这个商城的会员费并不便宜,5万为一个等级,等级越高,赚取的积分也越高。
如果会员需要用钱,可以随时提现退出。那些使用 POS机的人,手头都有不菲的现金流,一些人找不到地方投资,就会在“线上商城”充值会员,用钱生钱。
N公司旗下还有车行,宣称可以“0元买豪车”,小俏的奔驰就是在这个车行里买的——如何实现“0元购”呢?车行会帮车主办理车贷,贷到车子的全价,然后车主通过在POS机上刷信用卡还款。由于刷卡不需要手续费,车主不需要掏现钱,这就是他们所谓的“0元买豪车”。
当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后来小俏翻看购车合同的时候,发现她购买的基础款奔驰比4S店要贵了3万元。
在N公司的宏伟蓝图中,他们还会陆续推出 “0元旅游”、“0元买房”,可惜这些政策还没有推出来,公司就出事了。
因为我们所享受的“免手续费”、“返现”、“高额利息”,都不过是一场庞氏骗局,而POS机,既是这个骗局的入口,也是这个骗局里的障眼法。



3


2017年年底,我在小俏的POS机上刷了6万元,但5天后这笔钱没有按时打到储蓄卡上。我有点着急,忙问小俏原因,她说N公司正在准备上市,股东更换,系统有点崩溃,让我再多等一天。
次日,钱还是没有到账,小俏也警觉起来,赶忙通知所有在她这儿买了POS机和在她的POS机上刷卡的人“全部暂停刷卡”。她粗略地统计了一下,当月她的POS机上一共刷了近40万元,其他亲戚朋友在各自的POS机上总共刷了60多万。也就是说,仅小俏这一条线,卡在POS机里的钱就有100万左右。
小俏安抚大家的情绪,说钱非常安全,最快年前回来,最慢年后回来,不用太担心,“这个钱放在公司是有利息的,曾经也出现过这种情况,后面都有兑现的”。
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天天追问进度,小俏却表现得十分淡定,总说“没事,年后肯定会结清”,还说“人家几百万的都在等着,你几万元,心放在肚子里,你要是实在不放心,我可以带你去总公司”。
临近年底,大家都忙,我也不再追究了,这一晃就拖到了年后。正月初二那天,小俏给我发了新年红包,还让我早点回城上班,早点取出POS机里的钱,“图个好兆头”。
正月十二那天,6万元依然没有到账,我回到城里马上拨打小俏的电话,那边却传来一个晴天霹雳——春节前,N公司最大的老板已经携巨款跑路了,有人去警察局报案,据说涉案金额有数亿元。
我脑袋嗡嗡作响,浑身冒冷汗,意识到自己的6万元可能要不回来了。这笔钱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不肯死心,一直打小俏的电话,让她找上级、找公司退款,说到最后我都撕破脸皮了:“如果你不努力去追的话,我肯定会找你要这个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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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俏深入打探带回消息,我们更绝望了——大老板已经逃到国外,小俏的“上线”李姐也躲了起来。
小俏听说,李姐作为N公司元老级的投资人,已经在这次危机中全身而退。她年前就知道公司出了事,第一时间要求公司退掉自己的股权和那些卡在POS机里的钱。她第一次去公司没要到,第二天就把70多岁的老母亲带上了,哭闹的老人拿出速效救心丸,高喊自己有心脏病,公司几个高层怕出事,就找钱给了李姐。
接下来,消息灵通的人纷纷带着老人、孕妇、病人去公司里闹,很快剩下的几个高层也跑了,公司人去楼空,所有业务都停了。当时的小俏还被蒙在鼓里,依然按李姐的吩咐去安抚亲友,让他们等着年后拿钱。
小俏说起这事的时候泣不成声,她咬牙切齿地说自己连杀了李姐的心都有了:“我如此掏心掏肺地信任她,她却如此对我!”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追问小俏的人越来越多。她没有办法,就把几个要好的朋友叫到一起说出了实情。我们没有为难她,因为这时候再怎么逼她也没用,只让她尽快想办法去把钱要回来。不然再过一两个月,我们这些人当中,有人的公司可能会破产,有人的幼儿园可能会倒闭,还有人的家庭可能会破裂。
一个朋友说,如果信用卡还不上,变成烂账、坏账,进了银行的失信名单,事情会朝更加不可控的方向发展,“真到了那一步,人活着都困难,可不管什么亲情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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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俏没心思上班了,她向保险公司请了一个月的假,把孩子托付给老人照顾,开始全心全意投入到维权的行列中。
她进了几个受害者建立的QQ群、微信群,这才知道自己身边竟有那么多受害者。那些被骗的人当中,有想要赚几个零花钱的宝妈,有小俏这样想“装门面”的保险代理人,还有公务员、医生和护士,但更多的是常年需要资金周转的小企业主。他们损失最多的有上千万元,上百万元的也不少,几十万的更是比比皆是。
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一步先去N公司的所在地报案。听了受害人的描述,警方以“非法吸收公共存款罪”立了案,没想到这个正常之举却为后面的维权带来了麻烦。
第二步,大家准备去上海。有人查到这个POS机的结算方叫“S支付有限公司”,总部就设在上海。N公司的负责人说,他们无法回款给机主是因为S公司没有及时将机主刷进去的款项给他们。
2018年4月,200多个受害人踌躇满志地赶往上海,小俏也去了。他们到达的第二天,S支付公司让维权负责人把大家刷了卡还没有到账的那几笔交易数据制成Excel表格交给他们,包括:交易时间、交易金额、小票上的商户、哪家银行的卡、卡号……小俏马上通知我,我以为事情出现重大转机,赶忙照做。可做表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们在本地刷卡,小票上的商户却都是东北偏远城镇上的一些加油站、小饭店、小超市,一看就不正规——我去网上查,果然全是假的,这些商户根本就不存在。
我这才明白,N公司推出的POS机并不正规,我又查询了一些资料,才知道POS机按清算次数可以分为“一清机”、“二清机”甚至“三清机”。如果使用“一清机”,从卡里刷出来的钱可以直接到自己的账户,但转款方肯定是银行公帐;市面上的“二清机”不少,使用这种POS机,你刷出来的钱会先转到别人的账户,再由别人转给你,风险很大;“三清机”的安全性就更差了,中间要转两个账户,钱才能到你的手上——原来,N公司宣称“无比安全”的POS机,应该就是一个“二清机”或“三清机”了。
说来说去,还是一个“贪”字。我们这些普通人,想贪图人家的利息和一点手续费,没成想人家是摆明了要坑我们的本金。



4


表格交给S支付公司后,对方就再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维权负责人去询问,得到的回复是:“我们公司和你们根本没有任何业务往来,只和N公司有业务往来,但那是1年前。”
原来,不久前,多家支付机构响应政府监管机构的号召开始自检,在这个过程中发现N公司存在“违规经营”的问题,于是关停了相关交易,导致N公司的资金链断裂。
“我们早就停掉了他们的业务。”S支付公司的人说完拿出了“关停业务”的文书,但大家都不相信,认为支付公司在忽悠大家、不肯处理——要知道,有的受害人千里迢迢来到上海,连路费都出不起,晚上6个人挤一间房,就是为了能要点钱回去维持正常的生活,解燃眉之急。
一些人不能接受这个处理结果,就拿着喇叭去S支付公司外面激动地喊:“我们损失这么大,千辛万苦来到这里,我们正当维权,支付公司怎么可以推三阻四?我们不能走,领导出来和我们谈话!”
一时间群情激愤,叫骂声、哭喊声、助势声、尖叫声,闹作一团。越来越多的群众聚集在一起看热闹,最后S支付公司报了警,警察来了,说他们是非法聚会,扰乱了别人的办公秩序,请他们迅速离开。
可受害人都不肯走,哭着喊着让警察主持公道。没过一会儿,大批特警赶到,也用大喇叭喊话劝大家离开。人群稍稍安静了一些,但还是没人动。维权负责人尝试去沟通,但双方意见没有达成一致。10分钟后,警察开始拿着警械赶人,大部分人放弃了,开始慢慢往外走,也有人赖着,双方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肢体接触。
这时,维权人群中有人拿出手机,边拍边喊:“暴力执法啦,警察打人啦!”这一喊,彻底激化了矛盾,双方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有人被跪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还有人袭警;有女人坐在地上哭诉,结果被抬上了警车,鞋子都掉了。慌乱中,小俏迅速跑到了围观的人群中,才没有被带走。
隔日,那些被带去派出所的人被放了出来了,只有一个男人因“妨碍公务”被拘留——他在冲突时被警察击打了头部,他吃痛,咬了对方一口,后来被判刑6个月。当时,他的妻子身怀六甲,他因N公司的项目损失了50多万,听说为了还账,他借了高利贷。
还有一个在事业单位工作的受害人,原本有机会升职,此事一出,他挪用部分公款还信用卡的事也暴露了。他不仅丢了公职和党籍,还被送进牢房,一生的命运都被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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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去上海维权以失败收场,小俏跟我说完这段经历之后又哭了。我知道,我那6万块钱应该是要不回来了,但我也没有再为难她。
小俏真的山穷水尽了,一些亲友频繁上门找她要钱,小俏好声好气地解释,说自己的窟窿都填不上,已经开始借高利贷了,“再说,既然是投资,就肯定有风险”。
但那些人不能接受,用最恶毒的语言骂小俏,还叫了催债公司天天跟着她,连她出租屋的大门上也被涂了“欠债还钱”的红漆。小俏全家人惶惶不可终日,只能让老人把孩子带回老家。
林林总总算下来,小俏和亲友在N公司的各个项目中损失了170万元。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还要硬撑着去保险公司上班,日子过得浑浑噩噩,脑子里总有从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的想法蹦出来。
一天,小俏的父母拖着病体来城里看她,劝说:“死不能解决问题,你现在不是为你一个人活,你还有两个孩子,还有父母,还有家庭。你现在还这么年轻,钱亏了还可以挣,人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父母临走的时候给小俏塞了1万元的养老钱,小俏大哭一场,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死,一定要强撑下去。
我也只能用“人年轻,还可能东山再起”这种话来安慰自己,可那些将自己全部身家都投入到N公司的各个项目中的人,有些年纪大的估计很难翻身,下半辈子除了懊悔,就只剩还债了。
维权群里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又有人策划去上海维权。相较于第一次的一呼百应,这次大部分人都不响应了,后来这个提议就不了了之。



5


2018年9月,我对追回钱已经不抱太大的希望了,就把全部精力投在了工作上。
一天,小俏把我拉进一个名叫“回款群”的微信群里,说是有一个“大神”可以帮助大家把钱要回来。
我进去的时候,群里已经聊得热火朝天,一个叫“舵手”的男人发了大段大段的长语音。我点开一段,他在教大家如何和银行沟通,把钱要回来——他并不是N公司事件的受害者,但他在其他平台经历过类似的事,最后是通过银行把钱全部要回来的。
我抱着手机,把“舵手”的语音反复听了好多遍。他说,我们通过POS刷信用卡套现,只能算是一个虚假交易,由于“二清机”的收款商户大多在异地,而且都是假的,POS机出的单子上不可能有卡主的亲笔签名,所以交易并不算“成功”,“你们可以以‘确认交易’为由,向银行要求提取这张原始单,这是你们的权利”。银行收到卡主的请求后,会要求收款方提供原始单——在这个骗局里,收款方是不可能拿得出来的,所以银行就会判断这笔交易“不成功”,继而把钱原路退回。
这是一个合理合法的操作,大家纷纷觉得有了希望,开始给银行打电话,但成功者却寥寥无几——原因是我们曾经报过案。S支付公司接到银行的通知后,给了银行一张立案回执,说这个案件涉及到非法经营及集资诈骗,已经被立案处理,不结案的话他们不可能退回款项。
大家据理力争,提供各种证明都没用,最后银行不堪其扰,以此事件已被立案为由,不再受理“调单”的申请了。
我咨询过律师,律师说这事打官司,我们一定赢,然而结果很有可能是赢了官司,钱还是没有。跑路的N公司法人一天不露面,这个案子就是一桩悬案。


------

转眼又快过年了,看着一笔笔待还的信用卡账单,看着苦不堪言、心存抱怨的家人,我懊悔不已。一个完全不懂金融知识的人,怎么能相信天上掉馅饼是正常、合理、无风险的呢?我想骂李姐,骂小俏,更想骂贪心、轻信的自己。

后来,我听说N公司“线上商城”的法人和财务陆续被警方抓了,但他们手里没有钱,钱都被大老板转去她的私人账户了。她大概是通过一些不正当的手段把钱转去了国外,执行不了。N公司底下还有几个子公司的负责人也被抓了,依然没有资产可以执行。

我们的钱,终究是被吞了。

没多久,沉寂已久的维权群里有人发出了一张照片,是N公司大老板的儿子。母亲跑了以后,他就被警方控制起来,因患有糖尿病和哮喘被保外就医,每天都要去派出所报到。

群里又热闹了起来,大家纷纷咒骂他们全家,又怨警方不该让这样的人享受保外就医,“就应该让他把牢底坐穿!”

发泄完情绪,大家聊起近况,又是一阵嘘唏。因为这事,群里有人离婚了,有人公司破产了,有人卖房卖车,还有人连孩子的学费也交不起了……

自杀的人也不是没有,但其中没有小俏。她坚强地活着,把老家市里的那套房子卖了,把孩子转回老家的学校读书,未来她还有几十万车贷要还,每月都会收到10来万的信用卡账单。这一切,就像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嘉宇     实习 | 雅坤


木 头 人 

一个能力很小、

笔触很真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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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24 12:11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会馆男销售:每天装美女骗业绩,我自己都差点信了 | 人间骗局

 来林 人间theLivings  2021-0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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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个微博账号、8个社交App账号、3个微信号,4台手机同时“在线”,段伟随时抱着手机,洗澡的时候都要调到最大音量,生怕错过了什么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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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网络谜踪》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


2019年3月中旬,段伟在微信上联系我。不是借钱、不是求事,相反,还给我发来200元的红包,令我错愕不已。

我和段伟是高二分班时才成为同学的。我俩所在的“拉子班”,汇集了全年级排名倒数50位的“精英学子”。段伟留过级,比我大1岁,刚好错过成为“00后”的机会。2018年,高三下学期,我们班的同学大都选择“单招”,我为了有个学上,也随便填了一所省内专科学校。但段伟却选择退学,一时销声匿迹。

他做出这个选择倒也不奇怪,他成绩拉胯,但自信无比,自恃有学习以外的本事,平日也特立独行:烟贵不贵无所谓,但一定要抽最“硬”的;主玩硬核第一人称射击游戏,极其看不起手机游戏;对生物老师那一口“山普”无比厌烦,每次上生物课,他都皱着眉头……

他从学长口中得知,学校安排的单招学校都是“野鸡学校”——女生少,学费贵,早操、晚自习、学生会样样不落,跟高中如出一辙。这就碰到段伟的命门了,“学得好不好倒无所谓,主要是玩也玩不好”,于是,不想浪费时间的段伟,选择提前进入社会。

收了红包后,段伟就让我加了一个陌生的微信号,ID为“仙贝”,名字前面还加了一个大写的“A”。点开“仙贝”的朋友圈,全是身着暴露的女人的图片和视频,文案十分诱惑,地点显示是北京的一家会馆。他发来消息:“不要删,留着,以后封了,帮我解封。”

我搞不清状况,问他这是在干吗,他说“如你所见”。我更困惑了,一再追问,他吐出两个字:“挣钱。”

我的问题有点傻:“怎么挣钱?”

“装女人。”



1

辍学后,段伟在我们老家县城上过一段时间的“班”。第一份工作是服务员,累,“干了十分钟,就想回学校了”。然后又跑去一家小区干保安,倒不累,就是站着,老得给比他小的男孩跺脚、敬礼,“太丢面子”。

段伟在老家干过4份工作,加起来拢共20来天,就干烦了。而他家也不是有矿的,父母都靠打零工赚钱,他的未来,还得靠自己打点。

“累跟丢人倒不是问题,主要是体现不了个人价值。”段伟认真地想了想,下定决心往大城市跑。

在招聘网站上,他将工作地点先设在我们的省会——济南,筛选“无学历限制、高工资、休息多”的岗位,10多个“跟车员”的招聘信息就映入眼帘:可选择长途或短途,负责货物的安全,一单一结,长途一单可达1500元。

段伟花了一晚上对比哪家公司给的待遇更好,眼都看花了。第二天,他选准一家打了电话,第三天就带着出人头地的愿景,提着行李去了济南。

那个公司在一个狭小的居民楼里,接待段伟的男人直接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合同写的啥,段伟也没细看,只管签字。男人收回合同后,来了个马后炮:“上班地点不在济南,在北京。”

段伟开心极了。其实,他离家的首选目的地就是北京。但他表哥之前在北京“干了3年工地”,去的时候带了500块钱,回来时却没带着1分钱,最后家里为给表哥凑房、凑车成了贫困户。有了表哥的教训,段伟怕自己去了也人生地不熟,回来的时候更没人样了——这下倒好,阴差阳错还是去了他向往的北京。

段伟坐的是晚上的火车,同行有6个人,还有1个领队。出了北京站,天还没亮,一夜没睡好的段伟,头晕眼花地又跟着上了一辆黑色中巴,过了几座让他发出感叹的立交桥,然后到了一个看起来比他老家还破旧的村庄。

公司有个大院子,一间平房,一栋看起来新盖的4层小楼。他被安排到2楼的一间宿舍,约有20平,没床架,地上睡满了人。新领头指了指一个地铺,让他过去。他刚钻进去,立马闻到一股钻心的臭味,“像死狗的味儿!”

段伟强忍着睡了一觉,接着被烟味熏醒,发现宿舍里的人已经走了大半,但还是挤,没个下脚的地方。段伟走到外面,院子里站着一群穿着保安制服的年轻人,楼顶有个钣金logo,下面写着“国盾”,他觉得洋气,“北京就是北京,名儿都起得气派”。

段伟走到院子里,给最近的一帮人散烟,客套地聊了两句:“你们干什么的?”

有人说:“保安。”

段伟又觉得自己洋气了:“我是跟车员。”

那人又说:“我们来就是想干跟车员。”

段伟这才意识到上当了——合着从老家跑济南,再千里迢迢来北京,干的还是老家的工作。

段伟很抗拒干保安。他在老家虽说熟人多,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没一个能让他在意的人,不管别人瞧不瞧得起他,他都瞧不起别人;但这里是北京,他很心虚,满大街的红男绿女,唯独他穿着一身保安服,腰里别着手电筒觍着脸叫人“先生”,这人可就丢大发了。

段伟没多想,提着行李就往外跑,跑到一半老板给他打电话。他不敢接,老板一直打,打了10多个,段伟接了,还没“喂”,老板就开骂了,让他回来拿身份证。

段伟没地去,在附近找了家网吧看人打游戏,看到晚上9点,开通宵。在网吧熬了两天,段伟就在招聘网上看到一则休闲会馆招销售的消息,待遇很吸引人:无学历与经验要求、管吃管住、上五休二、9小时工作制、月薪5000到12000,上不封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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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馆位于北京丰台,三环边上,门脸是两间打通了的2层底商。进门处有一大幅牌匾,写着会馆的经营项目——推拿、按摩、针灸、足疗等。然而,再往里走走,看着灯红酒绿的装饰,段伟以自己的“江湖经验”判断,“这里绝非这么简单”。

果然,主管见了他,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后,便道出“原委”:墙上贴着的项目不是会馆的最大卖点,他们要销售这世界上最纯粹的东西——女色,也就是“性”。但主管说得比较含混,只告诉段伟一句“满足男性需求”。作为会馆的销售,段伟的任务就是将客人拉到店里并消费。

“消费金额会按开单金额的25%提成给你。一周内,开3单奖励500,开6单奖励1000,以此类推……”当然,主管这些话的潜台词是——这个工作是完全没有底薪的。

至于招揽客人的方法,“你可以伪装自己、伪装项目、伪装消费,甚至伪装违法……做这些的第一步就是注册个新的微信号,如有注册超过半年、能打开附近的人的小号更好”。另外,主管还让段伟多观察下其他销售同事的朋友圈,“多取取经”。

这时,段伟才注意到,会馆狭窄的办公室里坐着10多名销售。有看起来40多岁的中年人,也有他的同龄人,但清一色都是男人。

后来他从同事口中了解到,他们做的工作就是“伪装女人”。虽然看起来女人做这个工作更有优势,但因为女性的代入感,又天生感性,“聊两句都能聊出抑郁症”。而男人伪装成女人,和另一个男人聊敏感话题,“没有心理包袱,能海阔天空地聊,更有想象力地聊,也不会给自身造成什么困扰”。

段伟会意,明知这并不算个多“高尚”的职业,但觉得很新鲜刺激,待遇也比之前的服务员、保安好。另外,他还觉得,“销售是最能体现人主观能动性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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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所销售们(作者供图)

注册好新微信号后,主管拉段伟进了销售群,同事们的头像都是清一色的漂亮姑娘。随后,主管发给段伟一套打包文件,里面包含各种女性“人设”和照片,让段伟选择一个自己擅长经营的形象。打包文件里包罗万象,有成功案例以供参考,有专业术语以供学习,也有女性语音以供救急,更有大尺度照片以供吸引客户。

这些素材里的女人,当然不是会所的女技师,据说是公司弄来的网络照片。至于会所的女技师,段伟他们基本见不到——他们的办公室都在会所大厅的门外,大部分销售连大厅的门都没进过。听说里面女技师自己也聊客户,给自己拉活,那样除了出工费还有销售提成赚。

主管继续提醒段伟,更改过头像及ID后,要添加几位自己的好友,预备微信号被投诉时帮助解封;要绑定女性化的实名认证,以防客户转账时发现端倪;要设置朋友圈可见范围为3天,每天发1至2条性感女人的朋友圈,直到第三天再投入使用,要让账号看起来活跃了很久……



2

一经上手,段伟就体现出了这方面的“天赋”。

他本身就自来熟,聊天不忌讳,做这份工作之前,脏字说得比做了这份工作后还多。他情商很高,他说是小时候挨打太多,一句脏话都能给改编成动听的话以求饶,做这份工作简直是游刃有余。他为自己取名“仙贝”——又仙又能吃,一个21岁可爱女生的“人设”,目标锁定最富裕也是消费最多的中年男性群体。

要经营一个看起来无任何纰漏的“人设”,就得将自己融入设定当中去。段伟观察了多位女同学、女性朋友的日常,对比其他销售同事的朋友圈经营,立马就发现了他们的缺陷——铺天盖地只有“色”的灌输,看起来就像毫无感情的官方机器。为了避免覆辙,他每天将“仙贝”朋友圈发的两次动态分成“分享日常”与“心情记录”,关键性的信息添加至回复内,比如“在店呢,等哥哥”,就给客户伪造一种“回复他人”的假象。

“勾起客户的好奇心,比单刀直入更有神秘感。”段伟总结道。

只有到周五等“关键节点”,段伟才会发一张火辣辣照片,配一句火辣辣的文案,引诱客户进店。

“有客人问能不能提供‘特殊服务’时,不要回答‘可以’,只回答‘尽可能满足’,说得虚晃点,别给技师增加难度。”段伟发给我一张截图,是晚上11点半主管在工作群里的提醒。

每个销售的“人设”和照片都是从网上买来的,会馆里并没有真人,有些销售为了提升业绩,在勾搭客户时大放厥词,“亲自服务”与“特殊服务”悉数应许。等客户兴冲冲地到店,就会发现“特殊服务”无非就是在红色荧光灯的房间里按摩,技师的脸跟微信头像也对不上,虽然生气,但由于敏感性,也不敢声张,唯一的报复,就是结束服务后将销售拉黑。

段伟说,自认吃哑巴亏的“一次性客户”还好,有次,一位客户气不过,打电话报警,当着警察的面指着一位技师骂:“只给起飞不给降落!”

有了诸次教训,销售们的话术设计愈加精细全面,聊天不会涉及违法字眼,但可以利用“黑话”,或是含糊其辞。例如“尽可能满足”的关键点在于“尽可能”,而客人只看到了“满足”。

与客户打交道的细节精细入微,蕴含着无数前辈的经验。这套成熟的“生态系统”每天都在查缺补漏、不断丰富。但段伟明白,这实际上就是在钻法律与道德之间的空子,拉不存在的皮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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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户名单,以车名区分客户类型(作者供图)
段伟刚到店里时,属于“培养期”,需要“加好友”的客户名单均由会所提供,一周4张A4纸。段伟不知这些客户名单是从哪里来的,只知道质量良莠不齐。
很快,他就按直觉和聊天的内容,给自己的目标客户“画了个像”——诸如以“宠物”、“logo”、“商标”为头像的客人消费能力高,要重点投入;以“车”、“网照”、“动漫”为头像的客人消费能力低,发展空间小;以个人自拍为头像的中年人,成交率高;反之,以个人自拍为头像的年轻人,成交率就偏低。
另外,客人聊天涉及“性”的时候,聊工作的多是猎奇心理,聊安全的是潜在客源,一直要私密照片的是屌丝,要环境照片的则是优质客户。
很快,段伟的独特营销方式有了不错的反响,客户来了。
第一位客户,是个20岁的“本地土著”,对性的认识只源于影视动作片。段伟没有太早暴露真实工作,而是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与其畅聊人生与理想。聊到最后,客户暗生情愫,被聊天框对面这位小姐姐打动了。段伟认为时机已到,在朋友圈发布了一条一个漂亮女生穿着超短裙劈叉的朋友圈。客户傻眼了,问清楚后,一夜无话,发了3条类似“看清人生”的文案,然后在第二天晚上,客户向段伟要了地址:“我过来找你。”
技师的善后工作做得同样出色,那天客户消费了3万元,虽没达到最终目的,但客户认为“仙贝”除了照片美颜美得太过之外,其他方面都比较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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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以聊天来伪装的手段很费时间,除了必要的素材搜集与“性格搭建”,段伟还要根据客户“属性”学习相关的知识:跟文艺工作者谈电影,跟商务人士谈股票,跟互联网人谈科技,跟拆迁户谈人生。

“虽然我是‘可爱女生’,但‘可爱’只是性格,是一时吸引力。只有‘可爱’却不知丁董,那就是蠢了。”他发了一个叹气的表情,“谁也想不到,这社会已经内卷到男人比女人更女人了。”

跟客户聊的时间多了,段伟开始“晋级”——跟文艺工作者说贾樟柯,再深远点来到贾宏声,对方就觉得“她”真有魅力;跟商务人士谈比特币,说喜欢特朗普,对方就认为“她”真有性格;跟互联网人聊小米的发展史,摘抄几句《社交网络》语录,对方就对“她”爱不释手了;跟拆迁户谈论人生,多半在双方的人生对比上,再适当透露点悲观情绪,对方就会对“她”产生怜悯心。

“最重要的,是不要吝啬自己的‘疑问’和客户解答后‘恍然大悟’的‘崇拜’,这能快速促进双方的关系,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这是商业形式的‘绿茶婊’。其次,在推销上,也要有来有往……”段伟对《孙子兵法》如数家珍,他始终认为,“欲擒故纵”是最好的战术。

我笑他吹牛,他便给我讲了一个真实案例。

2018年底,在和一个客户聊了几天后,段伟基本知晓对方是财力不错的建材老板,业务扩展至各省市,家大业大,当之无愧的成功人士。段伟使出浑身解数,不仅用外貌将对方蛊惑,还到处查阅资料,挑他感兴趣的话题“深耕”,表现出“知情识趣”的一面。

时机成熟时,段伟旁敲侧击道出了自己的“私密工作”,可始终不让这个客户前来光临,说即使客户到了会所也不会跟他见面。但两人继续保持对话,聊来聊去,客户认为自己在后半生终于碰到一位红颜知己,求着“仙贝”要见上一面。

客户到店那天,办了一张20万的会员卡(明面上说20万,其实最终也只充了5万元),却任何项目都没有做,原因是他没有见到“仙贝”。客户对此没有恼怒,而是在微信上对“红颜知己”说:“不管你是谁,希望能帮到你。”

段伟很得意:“这就像男生特别喜欢带着女生打游戏一样。一个长得漂亮、有身材、有内涵的女生恰巧喜欢你的专业,做得还没你好,你说一句,她夸你二十句,你人不都‘飞’了?”

经此一“役”,主管对段伟青眼有加,给段伟“开3单”的奖励金额多了一些,还送给段伟1个各项功能齐全、内含1000多位好友的“优质微信号”。段伟说,这种微信号在网上能卖到5千块,如果是“同城1000多个好友”,最少也要1万块起步,“微信号就是我们销售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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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2月,段伟的“月薪”达到了3万元,是同龄人中做得最好的。但他还是比不上那些中年同事——10月份,趁着节假日,有个中年同事拿了“销冠”,个人营业额做到了百万元,最高一单直接签了16万。

段伟看过那个“销冠”的话术,觉得这说得还没自己好,很生硬,就像唠家常,还老爱发微笑的表情,但即使这样,客户还能鬼迷心窍地往店里冲,让主管一天到晚在群里宣布:“‘雪儿’新客一位……”

这其中的奥妙,直到段伟辞职几个月后才想明白:那销冠40来岁,平时不苟言笑,看起来情商很低,可每句话都能说在点子上,不刻意,不卖弄。就好像段伟是在想方设法地伪装,找客户感兴趣的点,而人家只是把自己过去的人生复盘了一遍,直截了当地告诉客户:“我知道你需要这个。”

在这点上,段伟觉得自己永远望尘莫及。不过,他对这份工作也有自己的见解,客户想要“性”、想要“刺激”,他想要钱,双方只不过是各取所需;客户进了店,解决或没解决,这事儿跟他没关系,他拿的只是“陪聊”的钱。

2019年初,距春节还有两周,段伟回家了。与表哥不同,他除了一身新衣,手机里还有6万块钱。

他请我们几个玩得较好的朋友喝了酒,全然不提自己做什么,只是说“在北京做点小生意”。他当时不好意思讲出这些东西,北方的大男子主义,个顶个的没本事,也个顶个的要强,若要让我们知道他的两种身份,定会成为酒场上不可少的轶事,让一群人哄堂大笑。

但那次他着实风光了一把,换了个最新款的手机,买了两双大几千的运动鞋,给他妹妹买了一台最高配置的平板电脑,甚至在除夕当晚,还给他父母包了一份不菲的大红包。



3

2019年春节后,段伟回到北京,作为会所销售里的“老人”,主管不再给他提供客户名单了。他开启了新经营模式,买了3部二手手机,几个微信号都是经营“仙贝”的人设——也就是在这时,他联系到我,嘱咐我加其中一个“仙贝”的微信号。

段伟还用虚拟小号注册了一大堆交友平台的账号。运营这些账号并非发发短信这么简单的事,各平台都有敏感词限制,一旦发现露骨的话轻则和谐,重则封号,甚至连“微信”这两个字的出现频率都有着算法统计,稍不留神就能收到“账号被暂停使用”的通知。段伟前后被封了7个账号,刷了两次机后,才掌握了一些玄奥。

最重要的是“意向客户”与“潜在客户”要区别对待——他注册了4个微博账号,意向客户以“微博互关”的方式进行场地转换,再“移步”至微信;潜在客户则先在平台内“稳定发展”,寻找好时机转换为意向客户再说。

这套流程看似“稳扎稳打”,但过程着实繁复。4个微博账号、8个社交App账号、3个微信号,4台手机同时“在线”,段伟随时抱着手机,洗澡的时候都要调到最大音量,生怕错过了什么消息;虽说“上五休二”,但其实就没闲着的时候,好不容易去一趟天安门,啥也没看,倒是划拉了3个多小时的手机。

24小时不间断的工作让段伟有些力不从心,最郁闷的是,脱离了主管给的“优质客源”,他所添加到的客户财力大大降低,收入直线下降。渐渐地,他干得有些没劲头了,拉的客户也越来越少。老客户上门一次弄懂了,再也不来了,新的客户有更好的选择——“仙贝”的美貌已经过期了,可爱风已经不太吃香了,客户现在喜欢大长腿、前凸后翘的摆拍女郎。

段伟说,或许他当时也不是累,是乏了,连自己看着“仙贝”都觉得没了吸引力。聊天重复一样的话术,说完了,来不来都一回事,“就好像自己把自己聊肾亏了,没激情了”。

只是不继续下去,工资又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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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更好地完成KPI,段伟继续为“人设”增加真实感,像写人物小传一样,给“仙贝”编造出了一个高中没上完的农村姑娘到北京打工的心酸故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位客户听完后就动容了。这个客户在望京一家企业做“管培生”,对这个“女孩”的“悲惨遭遇”深信不疑,他对“性”没有兴趣,反而有意将“仙贝”拉上岸。

客户每天早晨为“仙贝”点营养丰富的早饭外卖,跟“仙贝”分享生活日常,推荐励志的剧情电影,刻意避开“主要话题”,嘘寒问暖。这是位很有礼貌的年轻人,发来的消息多集中在下午——“仙贝”一天工作当中最闲余的时候。他尊重“仙贝”的想法,对她的“工作”没有任何表面上的意见,更多的是工作结束后的关心,甚至细微到连“仙贝”并不存在的月经周期都记录了下来——每当那几天,会所就会收到一大堆热乎乎的甜点。

发展客户的时间只有两周,如不是“潜在客户”,任何交涉都毫无用处,但跟这位客户,段伟整整聊了3个月。让段伟感到奇妙的是,与这个客户聊天的过程中,他自己居然有种凭空而来的舒适感,让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琐事、烦事,抑或心理上的矛盾,都有处可依。

在这种语境里,段伟真的就成了“仙贝”。

这段关系的结束,是因为一次账号被封禁,7天后重新登录上账号,那个客户已经发了近百条消息。从最初的疑惑到焦急,再是无以复加的悲伤,接着是痛定思痛的醒悟,最终是遗憾不甘的痛苦。段伟恍然发现,在这段不可能有结果的关系里,客户的希望比他认为的多得多。

客户为“仙贝”点的每一单外卖,段伟都留着发票,他将金额整合,转给了客户。删掉客户前,段伟给客户发了一条消息:“帮我个忙,忘了我。”

第二天同一时间,那笔转账因未接收被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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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段伟说过几次这件事,言语中透露出骄傲,毫不吝啬地大骂客户“傻X”。但他骂着骂着,总要一停,纳闷地琢磨:“他也没说要干什么。”

然后他变得很诚恳,带着些微愧疚,表扬那个客户是个好男人,以后会碰到更好的人。这件事刚发生时他很恍惚,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想辞职,对不起几个满满当当的微信号,开了1年的软件会员,以及比其他工作高几倍的工资。

后来他自己就琢磨透了,又说了一遍“他是个好人,但也是个傻X”。他说这话的时候自信极了:“舔狗!”

但段伟也承认,“觉得自己在玩弄别人的感情”。他第一次觉得干这个工作有些良心不安。可想着比其他工作高几倍的工资,他还是要继续自己的苦情戏码。

当然,段伟也是做了此份工作才相信了一个说法并奉为真理——“婊子没有爱情”。“非但没有爱情,你还不知道这个‘婊子’是男是女”。



4

没有了固定客户名单后,销售的工作形式添了一个“外出”。外出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交友App都是根据位置来智能匹配,同在一个地点,会出现工作竞争;另一方面,是可以进行“地推”——将写着自己代号的优惠券塞进豪车里。

外出也有技巧:西大望路是会馆集中地,客源早就被其他销售翻烂,不值得去;十里河民风淳朴,朝阳群众对违法犯罪同仇敌忾,容易得不偿失;百子湾是梦想聚集地,颜值一个比一个高,也一个比一个穷。反而最不显眼的地段最可能有收获——方庄、宋家庄是成单最多的区域,和平里大客户居多,小红门多为“团购”。

锁定范围后,段伟就坐84路、93路,一路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到起点,每天反复两趟。4台手机共同工作,不停地往右边划动。

段伟外出还有一个必要环节——打量街上那些身材、衣品、颜值各方面都很不错的女孩。他从不坐地铁,一是地铁太快,位置跟踪不到,二是在一览无余的车厢里刷几个手机也不太妥当,三是见到各方面完美的女孩,没法拍照。

他爱坐公交车的最后一排,有好看的女孩,偷摸拍个照,美颜完加个贴纸,转眼就发在朋友圈,“今天换个风格”。没有“街拍”时,就从各大社交平台上找一些素人照片,P图加贴纸,发在朋友圈,还是那句话,“今天换个风格”。

段伟从不把工作重心放在发放优惠券上,觉得没谱,“没人说看到个‘3000减100’就屁颠屁颠儿地来了,能消费3000的,在乎这100块钱吗?往大了说,这是看不起北京人,这玩意儿,就算‘3000减3000’,也没有喊一声‘哥哥’实在”。

但他也会在一些娱乐场所门口,选几辆豪车,在车门上粘上一张纸条,为自己捏造一桩莫须有的交通事故,写自己如何剐到了对方的车,想要提供补偿。这种方式效果不是很好,要撞运气,多是不了了之。

有时坐烦了公交车,段伟就会骑着共享单车满北京转悠,劲松、潘家园、西单、亦庄,到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就停下刷刷手机。他给我发了一大堆天空的照片,都是在北京的各个地方拍下的。

工作中能接触到不同的面孔,遇到外国人,段伟就借助着百度翻译聊天,懂英文的同事看到对话,说对方用错了定语,真正的外国人不会犯这种错误。段伟闻言,打开转账,看到ID后面的真实姓名是“**玲”,乐了——这是碰到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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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过去了几个月后,会所来了一位销售“小菜”,是个女孩,业绩很差,一个月下来,添加的微信好友只有20多个,清一色的小帅哥。主管对她意见很大:“净挑没钱的穷货!”

有天下午,“小菜”添加上一个客户,对方声称是警察,要对他们进行逮捕。但客户给了女孩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让她“深入现场”,拍几张“桃色照片”以作证据。女孩吓得直哭,段伟看见了,对客户一顿臭骂,截取几张图片举报,居然还成功了。女孩跑来向段伟汲取工作经验,段伟忙得不可开交,两手并用,胡乱划着手机,神秘地挤出一个笑容:“没办法,男人更懂男人。”

微信加强了管制力度,实名认证成了躲不过去的环节;某平台被媒体报道成“网络性交易平台”。一个月,段伟没了2个微信号、1个平台号,1个手机号被各平台限制了。客户彷佛一夜之间跑光了,倾国倾城的头像很难再划到匹配的人选,他转战QQ、豆瓣、米聊等一切可以同城交友的平台,但成效甚微。

他觉得自己身心疲惫,压力像年纪一样一日一日增加。

因为手机IP被限制,不管如何刷机,一登陆新的账号立马就会被封禁,销售们对于新手机的需求量很高。和段伟同组有个男销售小波,比段伟大1岁,来自河北,微信用一个叫“妮娜”的账号。时近月底,“妮娜”开单金额仅有几千元,做梦都想增加业务。小波在闲鱼上相中了一部二手三星galaxyS9,最高配置,卖家是位小姐姐,开价极低,才要3500,但唯一的条件是以“同城”为由让小波去店里拿,当面检查清楚,当面交付。

小姐姐给的定位比较模糊,小波到了之后才发现,写着“xx二手手机”的店铺排了一排。他被小姐姐领进了一家店,店里有五六个男人在一旁坐着。手机确实是三星S9,还挺新的,小波摸了摸,手感绝了,很满意,就交了钱,不明所以地签了个合同,还没出门,又被小姐姐喊住——她说这手机绑着一张手机卡,每个月要交近千元的话费,一共24个月,如果逾期,手机就会被收回。

小波听懵了,这笔钱算下来能买两部最新款手机了,自然不同意。小姐姐又说,合同已经签了,法律认可,手机已经卖给他了,这笔钱就应该他还。随后,小姐姐善解人意地表示,“如果实在为难可以帮你换一部”,然后从手机柜里掏出了一部杂牌手机,小波看了看,3个摄像头只有1个是真的。小波说“不同意”,坐着的那群男人也“不同意”了,“哗”一下站了起来。

小波认了,他拿着那部山寨手机出了门,找了辆共享单车往方庄骑。那里有个大型超市,人很多,他平常刷客户都定在那里。骑了半个多小时,到了地方,用新手机下App,显示“空间不足”,他翻出内存看,所谓的128G,形同虚设,连个小App也下不了。

段伟说,那天小波溜达了一会儿,突然犯病了,他截住一个女孩,说要包养她,一夜给她1000块,还拿出手机给女孩看他发在朋友圈的艳舞,让女孩给他跳一段。紧接着小波就被拘留了,主管得到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从那之后,段伟再也没见过小波。

这件事让段伟印象颇深,大家做这个工作,天天诱惑别人,入戏太深,都快心理变态了。段伟当时都看不起小波这样的人,“没囊气”,干个活还能把自己“干进去”?

没想到,他自己也差点入了蛊。



5

销售的主要目的就是“拉新”、“转化”,任何努力都是为了客人迈进会所的那一刻。事后,前期做的全部铺垫都化为灰烬,挂羊头卖狗肉,一次性服务,这是这个行业内无法避免的规律。

有一位客户不在段伟的既定目标里,他把这位客户当成了特殊的存在,还以“仙贝”的名义与其交了朋友,双方保持着友善发展。那是个台湾同胞,日常996,每天通勤就要占去2个半小时。客户打字简短,繁体字,语气看起来很阴郁,但每句都直击要害,礼貌中透露着对“仙贝”的美色毫无兴趣。“仙贝“透露自己的工作时,客户反问一句:“技师不都忙着工作吗?怎么还有时间玩手机?”

这话让段伟大吃一惊,他发现这是一个严重且不可抗力的破绽,如果客户按照这个角度往下推理,识破自己是轻而易举的事。但后来,段伟发现这种情况很难出现,大多数客户会因为本能而自动跳转到“性”上面去。

台湾客户对“仙贝”很友好,对“她”的工作没有偏见,让“仙贝”感觉到了包容。两人经常分享日常——虽然客户也搞不懂一个技师为什么每天都在公交车上。“仙贝”将日常所见或编造的轶事讲给客户听,客户则为“仙贝”普及台湾的知识,通俗易懂的语言中蕴含着大智慧。聊天并不频繁,但每句话都能让“仙贝”在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中感到快乐。

有一点令“仙贝”感到在意——这个客户从来不会透露出自己的情绪,看起来比较呆板,有点大智若愚的意思。聊天的时候,“她”就在脑海中构思对面那人的模样,拼凑出一个“模板”后,再往上点缀细节,使人物丰富立体。“仙贝”乐在其中,坚定地认为台湾客户一定是一位有趣的人。

聊了1个多月后,“仙贝”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行动:和这个客户见一面。

两人定在客户公司楼下的一家奶茶店见,“仙贝”早早就踩过点,让客户在店外的椅子上等,自己则在公交车站观察。

客户来的时候身穿正装,身高1米75左右,他将衬衫袖口挽到了小臂上,身形清瘦,皮肤白净,眼睛细长,与“仙贝”的猜测基本一致:很干净。

坐上公交车后,“仙贝”的心还跳动得厉害,她发消息给客户,说自己无法按时赴约,连发了3个卖萌表情。

段伟这时醒了过来,他惊慌地发现,“‘仙贝’可能喜欢上了这位台湾客户”。

这事,段伟怎么想怎么觉得扯淡。

他已经在这会所里上了一年多的班,睁眼就是白花花的性感视频,聊过的男人能组建成一个独立营。他晚上在他们的“晚安”中入睡,早上在他们的“早安”中起床,男人填满了他生活中所有空隙。

他从“仙贝”的人设跳出来,一连反问了自己几个问题,结论还算明朗——就拿他看到性感视频还会起生理反应这一点来说,更吸引他的还是女性魅力。可他一旦进入“仙贝”的人设,“伫立城市边缘,从未体会过快乐,却谙熟各种不幸”、“悲惨世界代表人”、“失足花季少女”、“无数次被欺骗仍保持向上的可爱妹妹”……那个台湾客户的出现,就如同上帝赐福,就像漫步在暴雨沙尘的北京,吸一口气,发现沙尘是甜的。

段伟感到矛盾,他坚信自己的性取向与择偶标准,却无法打消作为“仙贝”时对客户的好感与神往。这二者出奇地融洽,仿佛意识在身体里一分为二。段伟对比自己微信的“生活号”与“工作号”的聊天记录,发现聊天方式竟无一相同,语气也相差甚远,可是——他的外卖备注,鬼使神差地变成了“仙贝女士”,短视频平台号的性别,也成了“女”。

段伟似乎对这些毫不知情。

他带着担忧找到主管说明情况,主管认为他大惊小怪,说了些哲学话,“当一个人习惯性地做某件事情,那么生活状态也会发生改变”。

段伟觉得扯淡,但又怕这种情况进一步发展,到最后自己做出什么荒唐行为,坐实“仙贝”的身份。这不仅仅是人格上的冲突,还关系到光宗耀祖。

他回顾工作——自己以一个伪装者的角度,大胆开拓,查缺补漏,博采众长,毫无顾忌地开发女性特征,为自己创造典型的新式女性“人设”。到最后,这个名为“仙贝”的21岁女生,以及她身上那个跌宕起伏的悲惨故事,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他创造了这个女生,他也是这个女生。

这事让段伟纠结了很长时间,意识到不对劲后,再融入“仙贝”的身份就变得很难。与客户聊天时,打过无数遍的发嗲耍怪,困在输入框里就发不出去了,卖萌表情包也不愿再看一眼;碰到难缠的客户,“她”也不会再展现出柔弱的一面,而是以脏话回击,骂到接连被放鸽子的客户当下就要过来找“仙贝”打一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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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客户对话(作者供图)

离职的念头出现时,段伟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找到那位台湾客户,他说,这样对台湾客户太不公平。但他没有全盘托出的勇气,只是说自己要停止工作一段时间。台湾客户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淡淡地说了一句:“好好放松一下。”

段伟觉得这样不清不白的结束不好,在那天晚上,等客户已经睡觉的时候,段伟又发了一段话:“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但我有一些事骗了你,很显然这些事牵连到我们的关系。所以,删了吧。”

段伟感到庆幸的是,台湾客户没有再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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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伟还是留在了会所。

准备离职的前一周,有位同事在群里晒出了与一位客户的聊天记录。客户说自己是本地土著,在三环内有5套三居室,做公益环保的工作。客户不想消费,却想和销售谈恋爱,理由冠冕堂皇:“我觉得爱很纯粹,对有着标价的‘性’不感兴趣。”

可这样一位身家“以亿起步”的大佬,在对话中居然发来了一个砍价链接。

有销售认出了这位客户,也发来了相关截图——这个客户的“人设”变幻莫测,有中关村白领、有军人世家、有获奖作家,大家纷纷感叹,一致认为这是“业内祖师爷”的级别。段伟也认出了这位客户——他给“仙贝”营造的“人设”,比较接地气:一位来自台湾的996打工人。

“真是人生处处不相逢。”

段伟收回了离职信,他说,当时觉得这世界上面具太多了,脱离了一处,就意味着要重新搭建。接下来,“仙贝”继续沿用撒娇语气,拓展更加可爱的表情包,在10几个社交账号上继续扮演可爱女生。

那段时间,我偶尔也翻翻“仙贝”的朋友圈,可以看出她是一个喜欢摇滚的追星少女,善用表情包和网络用语的邻家妹妹,她的生活很美好,有穿不完的衣服、数不清的恭维、永远有时间坐公交车的闲情逸致。

有天,段伟在网上看到一句语录:“真亦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他收藏了下来,将它放在了微信的个性签名上。



后记


2020年初,疫情肆虐,段伟差点没回成家。

过完年后,疫情不见好转,会所一直停业,段伟不能返工。他忽然从那段虚幻的工作中醒了过来,觉得像是一段脚踩棉花的日子。他甚至有点庆幸疫情拖了他一下。

最后一笔工资打进卡里后,他决定离开这个行业。他把用于工作的微信号全部给了主管,只留下“仙贝”的大号,改名“感谢经历”。

后来他说,其实没有疫情,他也会退出这一行。那是刚从北京回来的时候,一天晚上,他和朋友喝酒,中途朋友的对象拉来了两个女生,“真他妈漂亮!”

段伟说,那是不同于“仙贝”的漂亮,那种真实要比虚构出来的漂亮一百倍。他跟其中一位女生聊得很投机,女生要加他的微信,他喝酒的时候还在聊客户,没反应过来,让女生扫了仙贝的二维码。

女生看到后一愣,段伟忙不迭解释这是“工作需求”,女生尴尬地笑了笑,回了自己的座位,再也没跟段伟说一句话。酒局结束之后,段伟回到家,点开与那女生的聊天框,紧张地发了个“在吗?”

意料之中,一年多来最常见到的红色感叹号跃到屏幕前。

如今,段伟在家乡做快递工作,朝十晚八,每天穿梭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现在挣的没有之前多,工作也没有之前轻松,但他很开心。他为能光明正大地交友开心,能光明正大地透露工作开心。而且,都是以自己的真实名字,而不再是“仙贝”。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刘畅


来 林

想做牛仔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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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7 12:52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前大厂广告优化师揭秘:“防水补漏”骗局,如何全网割韭菜 | 人间骗局

 并谢 人间theLivings  2021-12-17 2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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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我印象里需要一家人蜷缩在一辆车上、四处颠簸谋生存的行业,竟然可以做到年营业额千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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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 | 《理想之城》剧照



人间骗局丨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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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我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头部互联网公司的分公司,成了“广告优化师”,工作的主要内容,是对接销售人员“开发”进来的客户,为其在母公司旗下坐拥几亿“日活用户”的短视频平台上投放广告。
公司根据客户的体量和预算,将其划分为了3个大类:关键客户(各种上市公司)、本地大客(多为国内知名品牌)和中小客户。每种客户类型由不同的分公司负责,严禁业务交叉。
我们这个分公司接到的客户类型就是最后一种:中小客户。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类型大不相同:可能是需要“引流”的路边餐馆、需要“曝光度”的装修公司,还有需要“招生”的小培训机构等。
他们的广告年预算大多是几千到几万元,也没有广告推广的经验,更遑论配备脚本撰写人员、视频制作人员、数据分析人员等广告投放必须的专业团队。因此,待销售说服他们“开户”进来后,系统会随机为其分配“优化师”(为了资源分配公平),对他们进行“保姆”式服务。因为工作时长远超996,客户对“流媒体广告”的认知几近于无,沟通成本非常巨大,我常常力不从心,工作了不到半年,就已精疲力竭。
而后疫情来袭,我们开启居家办公模式。实体经济受创严重,无人出门消费,这意味着客户广告投放需求也趋近于零。我们对接的中小客户受到的冲击尤其大,我一方面为他们担忧,另一方面也为自己担忧——公司遵循末位淘汰制,业绩靠后也会被劝退。为了保住饭碗,纵然外面疫情肆虐,我也只能每天守在电脑前为当月的KPI努力,挨个劝说已经开户但未投放的客户尽快投放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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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3月底,就在我焦头烂额之际,公司大群里却传来捷报:优化师何雅雯与一个个体工商户签下了200万“年框”!在我们这个只对接中小企业的分公司里,这简直是石破天惊的创举。
编者注:“年框”指广告主和媒体方签一年的协议,协议中包含年度总投放预算,投放的产品以及对应折扣。年框一般分为“返点户”和“多账户客户”两种,也可同时具备这两个资格。
何雅雯的这个“年框”,意味着客户承诺今年将会在公司平台投放200万以上的广告费用,若最终消耗金额不足200万,那么公司将会扣除其保证金金额;若客户最终消耗金额达200万以上,那么公司将会给客户2%到10%不等的返点。
“年框”的起始金额是50万,这个客户大手一挥就签了200万,其营业资质还是个体工商户,我想他对自己在疫情期间的盈利应该很有信心。考虑到广告的实际转化率,我推测其年度营业额应该在1000万以上,只有这样才能负担起如此高昂的广告支出。
这样的信心和魄力,使我不得不留意了一下他的行业——咦,竟然是“防水补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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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研究起何雅雯分享出来的“广告实际物料”,视频的创意都大同小异,往往是激情的人声与激昂的音乐,配上直击用户痛点的文案:
“卫生间漏水,阳台漏水,屋顶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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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不到1分钟的视频,密布着众多“转化组件”:用户点击头像、标题、来源,查看详情、左滑、评论顶部等地方,只要一点,都会跳转到视频配套的“落地页”里面。落地页除了以海报形式再次展现此项防水补漏技术的优势外,还预留了多个地方,供用户填写姓名和电话,也可直接拨打服务电话。
当用户提交完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后,系统便会记为1个“转化”。防水补漏公司再根据这些后台收集起来的号码,逐个打过去询问情况,最终完成上门勘察和实际成交转化。
看完广告物料,我联想起小时候经常在街头巷尾看到的防水补漏维修车——那些车通常是小货车或面包车,窗户上贴着红底黄字的大字“防水补漏”,车顶的喇叭循环播放着广告,车后拖着铺盖、厨具和衣物。一辆车就是一个移动的家。
一个我印象里需要一家人蜷缩在一辆车上、四处颠簸谋生存的行业,竟然可以做到年营业额千万? 



2


4月底,系统随机分配给我第一个防水补漏客户,名叫李云泽,是个中年男性。营业执照上的公司名字叫“徐州雨红防水”。
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运营过任何防水补漏行业的广告账号,但在销售的口中,我却是“建筑行业资深优化师”、“千万级别账户的操盘手”。销售这样包装我,既是为了刺激客户提高“首充金额”,拿到更多提成;也是为了让客户产生一种“自己被重视”的错觉。
按照正常流程,一个广告账户从“流入”到正式上线投放,通常需要5到7天。但李云泽和对接的销售像是急不可待似的,每天在工作群里疯狂催我。我只好假期通宵加班,以便他能“抢占五一劳动节的流量高峰期”。
为了使这个广告获得更好的效果,我特意研究了何雅雯“输出”的“投放方法论”文档,每个步骤严格按照文档中的指示进行——新计划先只选择性别、年龄、兴趣偏好、投放时间段和投放地域这些“基础定向”,待计划“起量”后再进行下一步的操作。
何雅雯在文档中特意“纠偏”——“通常大多数客户会觉得‘定向’加得越多(覆盖)人群越精准,所以要求广告计划一开始就把所有的‘定向’选满,手机价格、手机型号、住宅小区、投资偏好……每一项都填得满满当当,恨不得把‘无关紧要’的人群全部筛出去。但作为优化师,不能陷入这个思维误区,人群越精准,覆盖的人群也就越少,广告计划越难起量。我们要做的,是一开始‘放大定向’,先让广告计划‘跑出去’,跑出去了才能进一步优化。建议此类广告计划的(初始)覆盖人群起码要在2000万人以上。”
因此,我为李云泽选择了“防水补漏偏好人群”,再将年龄范围圈在了30岁以上,地域则根据他的要求,勾选了几个南方省份,人群覆盖将近3000万。
然而,我的“防水首秀”出师不利,广告投出去时,账户遇到了系统BUG,15分钟就花完了1000元的日预算,却1个“转化”都没有。
我们“广告优化师”能“优化”的广告,是指我们公司平台上的“竞价广告”,平台根据广告主的出价来给予广告一定的曝光率,按效果付费。主流的收费模式有3种——按“点击次数”计费的CPC(Cost Per Click)模式、按“千次展示”计费的CPM(Cost Per Mille)模式,以及收费跟CPM一样的OCPM(Optimized Cost Per Mille,优化千次展示)模式——比起前两种模式,它能够支持多种“转化”类型组合,在广告投放的同时,后台会将前期收集到的对广告感兴趣的人群“标签”,自动分析这些受众的“共性”,算法再将广告推送给与他们相似的“画像人群”看,从而完成“目标人群模型搭建”,使广告投放越来越精准,效果越来越好。
我们在投放广告时,通常优先选择OCPM模式,我对李云泽的广告也是如此。按照当时防水补漏行业的“大盘均值”来看,覆盖范围足够大的广告计划,每展示1000次,费用大概10元左右。如果系统运转正常,让算法循序渐进“探索”更精准的目标人群,1000元的预算大概可以支撑广告展示好几个小时——而这15分钟,只有将近10万用户刷到了李云泽的这条广告,没有一个人来电咨询,也没有一个人留下自己的姓名电话,几乎属于无效推送。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我担心李云泽的质问,也怀疑自己的设置存在异常,于是赶紧联系何雅雯,将电脑屏幕共享给她。她看完整个广告账户后,很自如地说:“设置没有任何问题,系统异常爆量,要继续给系统时间,相信后面账户会转为正常。”
看到我依旧慌张,她还鼓励我:“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可我心中明白,哪怕我相信系统,李云泽也不会相信我,他只会觉得我在诈骗,拿他的钱不当钱。
果不其然,李云泽的质问和辱骂如连珠炮弹一般在微信对话框内炸开来:
“我X,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儿啊?小卢(销售)说你是什么资深运营,你他妈的15分钟给我花1000块钱?!花完还他妈的1个转化都没有,我他妈的烧钱还能见到个火儿呢!”
“别人都充1万,我充2万,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你瞎花我的钱吗?你们真的是官方的吗?是诈骗的吧!”
我一边在群里回复着李云泽的消息,一边查询着当时公司的赔付政策(政策几个月可能就会变化):“广告计划自首次投放出去的那一刻开始,至之后的3个自然日内,若最终转化数大于等于9个,转化成本超出目标成本30%以上,平台将承担投放前期探索过程中的风险,对于超成本30%以上的部分进行赔付。”
“如果这个账户3天累计转化达不到9个呢?”我咨询运营支持人员,“这种情况是不是就无法赔付了?”
对方给了我肯定的答复——我无法理解公司这个“霸王条款”的道理,也不想探究,但也知道,即便是赔偿,也不意味这客户可以拿到真金白银,他们得到的,只是在公司平台上可以继续使用的“广告费”。
研究完政策,我拨通了李云泽的电话,整个通话从半夜23:00持续到凌晨1:00多,电话里,我先后进行致歉、解释、安抚、给出后续解决方案、解读公司赔付政策等动作。
许是被我的真诚所打动,许是念及我在假期为他的账户连续工作了30多个小时,他的情绪从激动渐渐平和。当我向他解释到赔付政策时,他发出意料之中的诘问:“要是3天达不到9个转化,一直‘空跑’呢?”
“那就赔付不了。”我如实回答。
就此打住,意味着1000元广告费没有任何回报;继续投放,代表着可能会继续亏损,最终无法赔付。这是“沉没成本”与“及时止损”的较量。
权衡一番后,他决定继续投放,同时向我施压:“每天1000元广告预算真的很多,我有时候开工半个月利润都没这么多,疫情搞得我都快破产了,我是借钱充的广告费,你们别搞得我最后债都还不起!”
虽然我当时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还是连连附和,再三承诺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他的账户调回正常状态。
广告在5月2号早上继续投放,我坐在屏幕前屏息凝神,拼命拽住这匹脱缰的马。最后的结果有所好转,但仍不尽人意——当天的1000元,耗时3个小时跑完后,出了2个“转化”。
我大喜过望,告诉李云泽赶紧联系客户。



3


跟进的情况并不乐观,李云泽说:“一个人只是叫上门看了看,最终没做;另一个就是乱填电话的。”
“怎么会乱填呢?我设置的是必须填写姓名和电话,还要手机号接收验证码之后才能提交。”我向李云泽解释,“这样就能确保一定是本人操作、有一定意向的人才会填这个啊。”
“她是之前做过防水补漏,没做好,要找之前那个帮她施工的人‘算账’。”
我更是迷糊了:“那她直接联系帮她施工的人就可以了啊,为什么要填你的表单?”
李云泽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阵,瓮声瓮气地说:“她就是找不到那个人,所以只要一看到这种广告就填单,看能不能碰上之前那个人。”
也就是说,这两个转化成本为1000元1个(算上前一天花掉的1000元)的“线索”没有为李云泽带来实际的效益。后面的广告投放过程中,我竭尽所能,给了他的账户额外多的关注。我想要力挽狂澜,想为这个账户获取到更多的“低成本转化”,从而拉低“转化”的均价。
但因为那场BUG,这个账户注定无法获得系统算法的青睐——前期异常爆量,不出转化;后期苟延残喘,一动不动。广告账户跑动了20来天,花掉了8000元时,它的转化成本依旧是同行的两倍多。我用尽浑身解数,仍拗不过算法的旨意。
“我只成单了两单,回本了3000,净亏5000,等于每天在给你们平台打工。”李云泽说。他每天对我施压,抱怨线索质量差,抱怨转化成本高,还直接截图他朋友的后台数据发给我。
当看到别人150元左右的转化成本时,内疚和沮丧侵占了我的思绪——或许真是我能力有问题,无法为他的投入带来实际效益。
我想:那就给他另一次机会吧。
公司当时的规定是,当客户续费5000元以上时,账户就会流转至下一个部门,进行“长期维护”,流转之后的账户,优化师也会更换。公司对外的话术是“服务升级”,“对接垂类行业高级优化师”,但事实上,这次流转也是系统自动分配,能否对接上真正对家居建材行业有研究的优化师,对李云泽这样的客户仍是一件考验运气的事情。而且,下一个接手账户的优化师,跟我也只是部门划分上有区别——我负责“快速上线”,他负责“长期维护”,我们不存在所谓的初级、中级、高级之分。
在亏本5000元的情况下再让客户充值5000元,这件事情听起来有些天方夜谭。
但“续费”也是我业绩考核的重要指标之一,本着放手一搏的心态,我给李云泽打去了电话。电话打了1个多小时,经过分析账户、归纳问题、提出后续改进方案等一系列铺垫后,我亮明来意,跟他说了续费“升级优化师”的事情。
听他似是有些犹豫,我就按照公司总结的话术,踢了临门一脚:“这个升级名额是有限的,分到我手上只有1个,我是看你实在亏得厉害才帮你预留的,还有好几个别的客户在问升级的事。你这个账户需要比我更厉害的人运营,才有转亏为盈的可能性。”                      
话毕,李云泽迅速续费了,触发了系统的流转机制。
经此一事,我心头一震——防水补漏一定是个暴利行业,很显然,除了我的引导,能让李云泽做出续费决定的,还有他对扭亏为盈的信心。



4


在李云泽那单失败后,我特地对这个行业的运作模式去了解了一下。一般来说,客户在我们平台“开户”投放广告,是为了获得“线索”,所以广告投放的地域大多为整个南方地区。而客户本人的实际“驻点”通常只在一个城市,别的城市的需求单,有熟人、亲戚的话就交给他们,没有的话,他们就会去“派单群”里发单,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同行们会云集响应,争相接单。完工后,派单者和接单者一般按照五五分成或四六分成,许多人同时扮演着派单者和接单者的双重身份。
6月底,我的系统里流入了第二个做防水补漏的账户。客户名叫李自强,公司名叫“德阳德高防水”。
首次沟通下来,我发现他脾气急躁,行事却谨慎,沟通过程中始终保持着抗拒的态度,并时不时给我来一个下马威:“要是1个转化的成本高于120元,我就退款”,“我在你们公司的代理商那里也开了户,人家还给我返点,你们谁做得更好,我才会长期合作”。
广告上线时,对于我给出的建议,李自强一律不采纳。谈到“投放地域”时,他的反应尤为激烈——按照传统的投放规划,广告投放的地域越多、覆盖的人群越广,相应的意向客户才会越多,成本也才越有可能控制在他的心理预设以内。我建议投放整个南方地区,他却很坚决:“不行!想都不要想!我只投重庆、德阳、成都和昆明!除此以外的地域都不投!”
考虑到防水补漏的行业特性,我问:“你是担心接单的问题吗?你们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派单群吗?”
“你懂什么?投别的地方对我都没用。”他呵斥道,“只有这4个地方有我的熟人,德阳我自己去施工!别的地方都是我亲戚去,交给外人我不放心!”
有限的覆盖人群、苛刻的成本要求和李云泽那单留下的心理阴影,使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对待李自强的账户。在广告计划投放出去之前,我提前准备了多版素材,以便应对不时之需。
我的努力有了效果,广告投出去的首天,转化成本就控制在了100元左右。李自强应是十分满意,晚上就通知我把日预算从600元调到了800元,800花完后,又调成了1000。
此后的数天,广告效果越来越好,转化成本控制在了80元以下,只有当时市场转化均价的一半左右。但李自强依旧谨慎,又通知我每天24:00之后把预算调回600元,“跑得好”才加预算。
我趁机跟他讲起续费的事情,可他对一切话术都免疫,只说:“我要投完这1万后,看最后回本多少再决定要不要续费。我不知道是你的能力强还是我的运气好,现在投了5000,我已经回了8000,要是这个局势能保持到1万块花完,我肯定再充5000。”
“当然是我的实力强。”我激将道,“你在代理商那里开的户,成本有这么低吗?你的朋友有比你的成本更低的吗?”
“不讲这么多了。”他丝毫不上钩,“我只看最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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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笼上我的心头,我担心难以完成续费的KPI——在这个奉行末位淘汰的公司里,只要上月有80%以上的人完成了续费任务,公司本月就会把续费任务上涨1倍,但流入客户账户的数量,却与上月保持一致。
梅雨绵延,连月不止,正是防水补漏需求的旺盛期。但对于每天骑车上下班的我来说,就悲剧了。每天上班时暴雨如注,劲风不止,雨衣等于没用,每每到公司时,我已成了一只落汤鸡,穿着湿衣服上一天班的滋味可不好受。
我一面痛恨雨天给我带来的麻烦,一面又隐隐期待雨季更长一些,那样李自强他们的广告投放效果就会更好,我才更有可能完成KPI。每天通勤路上,我都觉得自己像卖炭翁,“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按照系统规定,客户的账户余额不足时系统将会对其限流。在李自强的账户还剩2000元时,我又联系他讲续费的事情。他依旧不为所动:“我现在才回款了6000块钱,我要等1万块钱全部回本了再看,我起码要不亏才能继续吧?”
我听出了他话里的漏洞——上次已经说回款8000元了,现在怎么又变成了“才回款了6000”?我开始怀疑这些防水补漏客户说话的可信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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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账户余额一分不剩,李自强才又充了5000元。他还把亲妹妹的微信推给了我,说他之前昆明的单子都是他妹妹去做的,想让他妹妹也在我这里开一个账户,“有钱大家要一起挣”。
我让他把妹妹的营业执照发了过来,看到她妹妹名叫李自立,公司名为“昆明宇虹防水”。
因为云南的广告业务被公司外包给了代理商,由于区域保护政策,我们官方直营公司没有云南的开户权限,我就劝李自立另起炉灶,办一张我们业务覆盖地域的营业执照。
李自立不肯:“那就算了,外地的工商局不太方便。”
我以为她是担心注册公司过于繁琐,便开解到:“办个体工商户的执照就可以了,不需要您亲自去工商局,而且个体工商户还有税收优惠。”
对面闪烁其词:“不是担心这个,不能做就算了。”
我不肯放弃,继续追问:“那您是担心什么呢?您说说看,我看能不能帮您解决。”
对方不愿交底,只是再三坚持:“我只用昆明的营业执照开户,不能做就算了。用外地的营业执照去工商局不方便。”
最后,李自强的账户流入了下一个部门,李自立的账户也未能开进来。



5


后面我又陆续接了一些防水补漏的账户,广告效果做得都很不错。
9月初,我的系统又新流入了一个“德州雨虹防水”,法人名叫张光明。我一眼掠过账户的“首充金额”,不安涌上了心头——10万元!
按公司业绩考核规则要求,我们广告优化师是需要考核“首充消耗率”的,指标通常是60%到70%左右——比如,如果当月所有新账户的首充金额总额为20万元,我们则需要“引导”客户们花掉12万元以上,才能“达标”。
这样的规定,使得我们更加喜欢接到首充金额只有1万元的账户。道理很简单,如果首充10万的账户在广告投放出去、才花了几千元就选择“停投”的话,后面我们即使能消耗完多个首充1万元账户的全额,也无济于事——因为只要广告上了线,那10万元就会被计入本月我们需要消耗掉的分母,分母太大,如果出了岔子,很可能就无力回天。
但负责引导客户“开户”的销售们,是按照“消耗金额”和“首充金额”拿提成的,客户首充越多,他们的进账也水涨船高。公司将上下游部门的绩效考核方式故意设计得很矛盾,使得销售与运营部门既需要被迫合作,又很容易剑拔弩张,两个部门都能拼命完成KPI的话,公司则获利最大。
一般我们优化师在接到这种首充金额巨大的账户时,都会选择放弃,直接转给“长期维护”的部门,因为他们不需要考核“首充消耗率”,只考核“消耗总额”。就在我也打算把这个张光明“报备转出”时,负责这个账户的销售王晨逸找到我,上来先是一碗迷魂汤:“哎呀,我的运气太好了,竟然能对接到小姐姐你!听说你做这种账户超厉害的,我们销售这边都羡慕我呢。”
随后又是利诱:“我知道你们这边的考核要求,你不用担心,这个老板很有实力,肯定能达到消耗要求。你要是把他的账户做好了,我再让他开几个账户进来,到时候咱们的任务都不愁完不成了!我会全程协助你的,你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都可以跟我说,我保证一定让你完成任务,你别把他转走,维护部门的人效率太低了,我怕到时候客户体验不好。”
对于他的“保证”,我不为所动,公司的考核方式使得销售与运营“互撕”成了家常便饭。巨大的业绩压力下,为了能让“金主爸爸”们“开户”和“上线”,伪造资质、私刻公章、违规引导、开发禁投行业,这些对于销售们来说都不在话下。他们一旦东窗事发,参与广告投放的优化师是会被以“未能及时发现风险并上报”为由“连坐”的,处罚通常是“一年不许晋升,扣罚当月50%绩效”这样的无妄之灾。
此时是甜言蜜语,彼时是图穷匕见。我可不敢赌自己的运气和王晨逸的人品,选择上报领导,要求将这个账户转出。但没想到,领导竟然激烈反对,原因有三:一是我已经很擅长此类账户的操作了,续费率100%,这个账户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二是疫情期间,业务困难,进户不易,我们应该珍惜每一个资源;三是他的上级不好沟通,若是申请转出,上级只会觉得我们部门不思进取,不敢挑战。
领导的口气强硬,透露着不容商榷的威严。我不得已,只得硬着头皮把广告上了线,心里安慰自己:“万一要是真的是个潜力账户呢,烧掉10万元,这个月也可以超额完成任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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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广告投出去第三天,麻烦便上门了。张光明的质问在电话里炸开来:“你投的什么鬼东西?我在你这儿搞到的‘线索’,一个预约上门去看的都没有!”
“怎么可能?咱们广告投出去这两天,2000块钱一共出了25个‘转化’,1个预约上门勘察的都没有?”
“别跟我提25个‘转化’!”张光明不忿地说,“你成本搞得再低有什么用?都是些垃圾‘线索’,我要的是实际预约、上门勘察,上门了才有可能成单!”
“你有没有问过你的接单师傅呢?他们‘吞单’了吧?绝对不可能一个都没有的。”我说。
“你少含血喷人!”张光明的音量陡然拔高,“这些接单师傅都是我的老乡!我们都是老合作伙伴了!他们绝对不可能骗我!”
我只能耐心解释:“是这样的,我设置的‘转化目标’有两种:一类是拨打电话咨询并成功接通;另一类是填写自己的姓名、电话后继续填写自己家的详细住址,需要从省份一项项填写到街道——如果不是真的有补漏需求,谁会愿意在网上泄露自己这么详细的信息?我设置的是手机必须要接受验证码输入后才能提交,可以确保是他们本人操作的。”
“那怎么一个预约上门的人都没有?”张光明依旧不信,“是不是你们平台给的假流量?说不定这些号码都是你让别人填的!”
“你自己派单的时候也可以看到他们的地址,他们都是来自各个地方的。浙江的、云南的、广西的、广东的,哪儿哪儿都有,我要是有能耐搞到这么多地方的真手机号,还能让25个人配合我演戏,我还在这儿待在干嘛啊?”我也不客气了,“别‘线索’一来就派单出去,你自己先打电话判断一下客户的类型和成单意向。那些没成单的你也打电话去问问,你可以说是‘防水公司售后’,还可以想想用别的身份。”
我之所以笃定是张光明的接单者“吞单”,除了自信自己的广告投放操作没毛病外,也是因为我在接触这行时,发现了他们盈利模式有天然的漏洞。
这些做防水补漏的师傅们,利益分割的基础是“信任”,异地之间没有行之有效的监督措施。在微信群里发单的人若遇到诚信的接单者,双方合作利益共享;而不诚信的接单者,有时就就会跟下单的人一起合作,欺骗派单者——上门去施工的师傅会用一个低于广告里“市场价”(往往是虚高不少)的价格与房主或住户成交,然后再告诉派单的师傅此单没做成,并且嘱咐下单的房主住户与自己统一口径,他们的“统一战线”,往往牢不可破。
一天后,张光明发来消息:“我按照你说的,伪装成你们平台的客服,说给平台的广告受众做一个调研,问到家施工的感受怎么样、广告投放的人有没有乱收费——他妈的,真就被我诈出来了!他们施工完了,钱都收了,却跟我说别人没有上门勘察的需求!”
张光明越说越气:“他妈的!都是合作了很久的老师傅了,你信任他,他却搞你!我看之前老老实实返单就是为了骗取我的信任……”



6


一场风波有惊无险地度过,广告得以继续投放。但张光明提出了新的要求:“你给我把‘打电话咨询’的选项去()了,只要‘填单’的!”
贸然去掉一个“转化目标”,意味着之前投的所有“广告计划”都得停止,要重新建立一批新的“计划培养”。而且,倾向于立刻电话沟通的房主,也会被排除在“意向人群”之外,转化成本上升是必然的。我反对说:“好不容易现在成本到80元以下了,你这样一搞,可能就要飙到200了,我前面‘培养’的优秀计划全白费了!”
张光明给我发来一段视频,画面里密密匝匝摆着20多部手机,他把手机一个个解锁,说道:“你看看,我有这么多个广告账户(每个手机注册一个),咋接电话?这个响一下,那个响一下,我要被吵死了。我每天派单都派不完,真的没时间接电话。你就把‘转化目标’给我只设置为‘填单’吧。”
张光明所言不假,因为我们公司广告系统的特性,一个手机号下载了“线索管理”APP后,只能登录绑定一个广告账户。这20多个手机,代表他至少开了20多个广告账户。
“你每天只派单、不接单?你不出去施工吗?”我问他。
“是啊,我每天当客服派单就已经够忙了。”
在张光明之前,我从未见过只派单不接单的客户,也未见过同时“跑”几十个广告账户的人——支撑这些账户同时“跑起来”,每天费用至少需要几万块。于是我感叹道:“你真是实力雄厚,大老板啊!不像我,只是一个打工仔。”
他回:“我也是打工仔!这都是我老板的手机,我还在用老人机,我是想试试智能机的好,才来这里打工‘管手机’的。”
我知他在满嘴跑火车:“又在胡说八道,你的销售说了,你就是老板,你很有实力。”
“我不是老板!”张光明贫嘴道,“你才是老板!你把账户搞好了,你就是我大哥!”
经过我的调试后,张光明的广告账户飞速地跑了起来。他也颇为大气,并不限制“日预算”上限,广告跑得好时,单日消耗可达万元以上,“转化”也有100多个。为了让他获得更好的效果,我在投放广告的同时又投放了30多个不同的视频,有些视频成为了爆款。
然而,评论区里开始涌现出了异样的声音:“骗子”、“不要上当”、“补个厕所花了3万,拆掉重做都不要这么贵”、“我就是这个骗局的受害者,大家千万不要信”、“最快的镰刀,割你没商量”……
张光明每天做着“舆情监控”的工作,不断删除掉“差评”,只保留下询问联系方式的评论。我问他要不要关掉评论权限,他说不必,评论区里面也会有很多意向客户,这些客户不知道怎么填单,需要一对一发私信去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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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对这些评论没有深究。毕竟,作为流媒体流水线上的广告优化师,我服务这些防水补漏客户的同时,教育培训、食品饮料、招商加盟、直播卖货的账户也从未停止流入到我的手里。我要经常跟“直播账户”到半夜3点,第二天早上8点又得起来调整“表单账户”。每天闭眼前是在解决客户的问题,睁眼后又多了几十条未读消息。
这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量,但在这个公司却是每天的日常。密不透风的日程表和无休无止的催促,将我变成了一台24小时超负荷运转的机器,片刻不得喘息。月末,总会见到一些同事离开,有被淘汰的,有被劝退的,以及自行辞职的,年初近百人的“优化师团队”,10个月后人数就只剩一半了。
在这种氛围下,睡觉都是一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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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雨夜。
下班回家后,我暂时放空自己,打开手机乱刷。一则热搜新闻跳入我的眼帘:
防水补漏骗局:1平米浴室补漏用掉60斤胶水,王女士被骗9000元!
我心下一惊,赶紧点开页面,上面详细介绍道:
居住在广州的王女士,家中浴室出现了漏水现象,她在网上搜索补漏公司时,被广告中“免砸砖,即补即用,20年免费质保”的承诺所吸引,填了单。
维修人员在当天上门勘察后,说王女士家中是瓷砖底下漏水,需要在瓷砖上打两个孔,往地下“高压注浆”,将漏的缝隙填好后,就不会再出现漏水现象。
王女士问怎么收费,维修人员说注浆的胶水按斤收费,每斤150元。王女士问大概需要用多少斤胶水,对方说要看地下的洞有多大,用多少算多少,洞小的话,“几斤就够了”。
可施工完毕后,维修人员竟说用掉了60斤胶水,价格总计9000元!王女士难以置信1平米的浴室需要用掉如此多的胶水,可对方一再强调自己是上市公司,“20年质保,一次维修,终身无忧”。
王女士一狠心,便付了钱,可等到晚上再用浴室时,发现漏水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更加严重了。她赶紧联系对方,却发现对方已经将她的电话拉黑了。王女士重新叫了正常的施工公司来修,结果施工公司的人说这种补漏方式一点用都没有。王女士又在购物平台上查到了补漏公司所用的同类型胶水,发现单价只要30到40元/斤。
我赶紧在各个的平台和网站检索“防水补漏骗局”,出来的结果无一不触目惊心——一样的套路,不一样的受害人。
我被这肮脏的骗局震惊得无以复加,猛然明白自己那些客户们每年1000多万的营业额究竟从何而来了——一个小个体工商户怎么可能负担200万的广告年支出?背后都是无数个“王女士”在上当受骗!他们或许是疏于防备的老人,或许是初入社会的年轻人,或许是久经历练的中年人,被骗的金额或大或特别大,从几千至几万元不等。
往日的些许疑问顿消——不断填单的下单者,害怕去工商局登记的施工者,评论区频繁涌现的恶评,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窗外的雨势滂沱,我躺在床上久不成眠。当初以为自己进入了梦寐以求的大厂,怎么到头来竟是在助纣为虐、帮人行骗呢?
我想辞职,但身处疫情中心城市,家中又有一个癌症病人,离了大厂,我能去哪儿快速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呢?
我一直躺到窗外日光熹微,木然地起床,又开始新一天的投放。



7


广告投得效果越来越好,张光明也不吝于给我介绍新的客户。新客户名叫潘福军,张光明特意嘱咐我说:“这是我在宁波的‘驻点师傅’,也想在你们平台做,但是他没有营业执照,你帮忙想下办法。”
言下之意,就是要我去给潘福军办个营业执照。
但能解决这个问题的,只有我们公司的销售人员。他们大多与办注册代理业务的中介保持着密切关系,有的销售手眼通天,甚至可以直接联系到工商局的工作人员。他们要来客户的身份资料后,经过中介的操作,一个上午还在云南的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下午就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在浙江开设XX建筑公司(公司性质)、XX防水材料经营部(个体工商户)的“张总”“李总”“王总”——只要拿上这张营业执照,他们就可以在公司的平台上开户充值,取得广告投放资格。
注册营业执照的规章制度,各地有所不同,办事效率也差距颇大。销售们通常会选择那些允许“一址多照”的工商局进行执照注册(“一址多照”是指一个地址可以作为两个以上企业的办公场所进行登记注册,这样可以极大地提高办执照的速度,避免在筛选地址步骤浪费太多的时间),那些根本没有实际经营地址的客户,也不会在乎这个外地营业执照上的经营地址——对于他们而言,那不过是一串文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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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潘福军介绍给了销售张力。一天后,潘福军就进入了我的系统,成为了“达州雨鸿防水材料经营部”的“潘总”。
潘福军有别于我前面接触的客户,他整个人展现出一种老实木讷的气质,对我提出的建议言听计从。若不是知晓了防水补漏的行业内幕,我绝不会想到像他这样人,竟然也会每天从事着这种勾当。
他的老实,给他的“对客沟通”带来了麻烦。一天,他着急忙慌地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在一个住户家,维修完后对方却不肯付全款,只肯给一半。
“她说除非你们官方的人联系她,证明我是跟你们官方达成合作的,不然她不放心。”潘福军焦急地说,“她上次补漏过一次,被人骗了,这次说什么也要搞清楚我是不是正规的。”
“我去联系她不符合公司规定,到时候发现了我要被开除——她还欠你多少钱啊?”我问。
“全款2000,只给了1000。”潘福军无奈何地说,“唉,实在不行要不回来算了,1000我也挣了。”
半小时后,就在我心里感叹潘福军骗得不多、金额没有他的同行离谱时,潘福军又给我发来信息,说剩下的钱已经要到了。
“怎么要到的?”
“张力帮我要的,他叫我把我跟你们公司签的广告合同发给那个女的看,”潘福军懊恼地说,“我咋忘记这个了,合同上面有你们公司的公章和我的身份证号!”
我随后在微信上转问张力:“要是别人还不信呢?你打算怎么办?”
张力答道:“那就只能我去加那个人的微信,把我的名片发给她,开视频跟她说我是潘总的‘一对一客户经理’,我的工号、姓名,打官方电话都是可以核实的,她总该相信了——唉!我平时遇到的客户比这个人难搞多了,只要愿意,办法总是有的!”
原来我们平台的公信力,也是这个骗局的重要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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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明的10万元广告费花完后,又续费了几万元。可当得知续费后账户就要转到维护部门后,他二话不说,又在我这里重新开了几个新的账户。
注册几个新公司,换几张皮,要不了几个钱,却可以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收益。
临到月尾,张光明邀功似的问我:“你这个月工资有多少?应该有两三万吧?我这儿提成都拿了不少。”
我如实答:“我不拿提成,销售才拿提成,我开户是没有奖励的。我是任务制,你开的这些户帮我完成任务了,但我到手工资也不到1万。”
“这么少?!”张光明惊讶地说,“你还不如出来跟着我干,到时候帮我把我的兄弟们的账户都运营好了,一个月给你开10万也不是问题。”
话毕,微信对话框里弹出了1万元转账。
我大惊失色,张光明却十分淡定,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不要有负担。刚开始听你声音很年轻,又是个女生,觉得你没经验瞎怀疑我的接单师傅就吼了你,你不要介意。但后来你也天天怼我,咱们就算扯平了吧。我还是很感谢你的。你先收着,后面做得好再给你买苹果手机,你把你地址发我一下。”
我没有收下,回他:“感谢收下,钱就免了!有你的肯定我就很开心了。”
私收客户的红包,一是违反了公司的“廉洁政策”,若日后广告效果不好,客户恼羞成怒,这个红包就是定时炸弹,随时可爆,上升至投诉,我就会收到罚款、辞退、通报批评“大礼包”。
另一方面,我其实从未逃脱过良心的谴责,一直在痛苦和煎熬中苦苦挣扎。可我陷入了一个泥沼,挣扎越厉害,陷得就越深。
他们的广告效果越好,骗到的人越多,投的广告费就会越多,我的KPI完成情况就会好。多米诺骨牌效应要求我用尽全力地为他们“优化广告”,“精确线索”;如果他们的广告效果不好,就会“停投”,而我也面临着随时被公司“劝退”的危险。



8


张光明给我介绍第二个客户时,依然不忘嘱咐一番:“这是我的得力伙伴,我广州附近的单子全部是他做的,回单率基本上是100%,回报率也特别高,经常给我做出3、4万的单子。这个你一定要好好做啊!”
我瞥了一眼新客户的身份信息:耿建宁,男,1998年生,籍贯——不出所料,与潘福军一样,A省L县。营业执照名叫“惠州爱家防水”。
“你98年的啊?比我还小,真是年少有为!”我开场假意赞叹道。
“哪里,不过是出来得比较早罢了。”耿建宁回复说,“张总那才叫年少有为,人家88年的,只派单不接单,都年入几千万了。我这还需要自己去施工,一个月挣小几十万辛苦钱罢了!”
我被他的坦诚惊讶到了:“你咋不叫‘雨虹防水’或者‘德高防水’?人家都叫这个。”
“我都不想说我这些同行了,天天蹭别人的热度!”他鄙夷地说,“他们叫这名是因为雨虹防水是上市公司,德高防水是最有名的防水涂料品牌,但他们根本就是‘李鬼’充‘李逵’,没加盟资格的。出去施工的车也是,贴着花花绿绿的广告,一点品味也没有,搞得我们都快成第二个卖切糕的了!”
许是同龄人的关系,许是张光明的肯定,耿建宁在后来的沟通中对我表现出了完全的信任,谈话之间毫不避讳说防水补漏的行业内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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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建宁的广告很快就投放了出去,但投出去的前3天,就遇到了前所未见的2个问题。
“我今天派了一单出去,当地就一个接单师傅,他说这个单子我是第7个派给他的人了,最后做成功了,给我回了150块钱,我这单猛赚30元!(广告转化成本120元)”耿建宁玩笑道。
“啊?咋回事儿啊?同一个人填了你们七八个公司的广告?”我确认道。
“是的。我们这一行规矩就是这样的——只要在师傅正式施工之前,派单给他的人都有份,他做了2100,自己拿了1050,剩下我们7个人每人分了150块钱。”
通过耿建宁的描述,我甚至可以描摹出受害者的样子:一个谨慎的人,本着货比三家的原则,在我们平台上填了七八个不同防水公司的广告表单,企图通过沟通找出其中最可靠的一家。但他不知道的是,他面对的是一张遍布全国的诈骗关系网。那些宣称“全国连锁”的防水公司,实际上连办公场地都没有,只不过是工商局的一纸档案。骗子们的亲戚朋友和“群友”在哪儿,防水的“分公司”就可以“连锁”到哪儿。
受害者自以为谨慎的比较,根本就是无用功,当地的驻点接单者只有一人,哪怕受害者填上一百个防水公司的表单,等待他的,也是来自同一人的镰刀。
另一个问题是同行的恶意骚扰,耿建宁反馈说,他的广告表单有很多同行冒充客户填写。
“你怎么知道是你的同行?”
“很简单啊,我用他们的电话号码搜微信,出来的都是‘XX防水质保10年’、‘XX防水全国派单’、‘XX防水上海接单’这种微信名。”
“说不定人家是想跟你合作的,谁这么无聊冒充客户啊,这不是破坏行业规则吗?”
“他们不是要合作的。”他笃定地说,“我打电话去问了,我问他们:‘兄弟,你是不是想跟我合作,我加你微信详聊,但表单你别再填了,这样对我的广告不好。’结果他们在电话里面一言不发,我说什么都不讲话,再打就给我直接挂掉,我加微信他们也死活不通过!”
有幸目睹“黑吃黑”的现场,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你们行业内有什么办法对付这种人吗?”
“我们有黑名单群,像这种恶意乱填单和‘吞单’的,我们都会在群里及时通报,互通有无。”耿建宁愤愤地说,“这群人就他妈的自己没本事,又见不得别人好,看到哪个广告跑得稍微好点,他就去捣乱,你说他蠢,可他也算是研究过你们平台的算法机制了。”
“是的,还不如你们之前在百度和58同城上做搜索广告呢,至少会搜的人基本都是意向用户。”我附和道。
“也不行——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现在都转到你们这儿了吗?”耿建宁自问自答道,“就是因为搜索平台更容易‘搞破坏’。我那些同行经常一天到晚啥事儿不干,就派‘机器人’在那儿点击你的网页,‘转化’一个没有,钱是哗哗往外流;或者就是搞那种‘呼死你’软件,疯狂给你手机打电话,后台记为‘转化’了,但其实都是同行搞的鬼。”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你们平台现在就算做的最好的了,是‘推荐’广告,同行没办法主动搜到我的广告‘搞破坏’,外呼电话上也做不了手脚。虽然贵点儿,但你们的转化效果也是最好的。”
我说:“那你们这个黑名单群其实也治标不治本啊,人家重新办几个号码,换个身份重来,你们防不胜防。”
“是的,本质上没有解决这些害群之马的办法。”耿建宁边说边发来了一段视频,视频里展示了他的几百个“防水微信群”,“而且我们有这么多个微信群,不可能每一个都去查,他们只要潜藏在几十个群里,就不会没饭吃。”
“不过这些人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他们是看着现在在你们这儿‘开户’的同行越来越多,他们自己又挣不到钱,就觉得别人挤压了他们的生存空间。”耿建宁鄙薄地说,“他们通常就是在群里接单,前面几单好好做,后面就开始‘吞单’,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一辈子发不了财!”



9


见耿建宁越说越气,我有意活跃气氛:“我能不能进你们的群?这我进去了以后业绩都不愁了。”
“那你得先嫁到我们L县来。”耿建宁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这一行不接纳外人的,外县城的都不行,都是长辈带晚辈才能入行的。”
“那不行,我不能离开我爸妈,我要照顾他们。我注定是达到不了你们这样的成就了。”
“我还羡慕你呢,我15岁就来惠州闯了。而且我们这行太危险了,说不定哪天国家严打就要把我们一锅端了。”
“可全国各地都是你的老乡,哪儿那么容易打?除非全国的工商局一起联动。”
“已经开始了,广州、深圳的工商局都在严厉监管,我都不接那边的单子了。听我姨说她们杭州、苏州那边的形势也不容乐观。”耿建宁叹气道,“我现在这么拼命做张总的单子,也是想在能做的时候多挣点钱,以后做不成了日子也有点保障。”
“你不是15岁就出来了吗?按你这个搞钱速度,少说有个四五百万了吧?”
“早些年是有的,但我做了错事。”耿建宁的声音闷闷的,“你想想惠州离哪里近?”
吸毒、嫖娼、赌博,这些词汇一瞬间在我的脑海里炸开来。但看他日常言语清晰,逻辑清晰,我迅速排除了第一种可能性,于是试探性地问他:“你是去泰国还是澳门了?”
“是澳门。”耿建宁平静地说,“小时候钱来得太容易了,不知道珍惜,被别人带到赌场里去了,进去的时候还有几百万,出来的时候就身无分文了。”
我安慰他:“听张总说你很厉害,回单率基本是100%,而且回单的款项都很高,单子都是2万起,你1万他1万。按你现在这挣钱速度,你再挣个400万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是有点难度的。”耿建宁略惋惜地说,“就是广州、深圳这些地方最好挣钱了,现在都不让搞了。而且我的广告现在还没跑起来,我就指望你帮我翻身呢,哈哈哈哈……”
“你是怎么做到回单率和回款额都这么高的?”我问他。
“大概是因为我长得帅,声音又好听吧!”他得瑟了一下,又正经解释道,“我做之前会先打电话去探下底,询问房屋的地址、面积、维修的次数、方便上门的时间。在这通电话里,我基本上就能摸清楚客户的性格和经济水平,像那种贵小区和面积大的,基本就好要价。要是约我工作日上门的,代表家里是老人或全职主妇,这种就好谈单,老人有退休金,几万块钱不是问题。家庭主妇一般脱离社会比较久,要么就是家里有钱可以做全职太太,要么就是脑子反应不太快,也好谈——反正就是要根据客户的实际情况报价,不能犹豫。”
“那要是施工完了别人觉得太贵不给钱呢?你同行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我在施工之前就会先拿一套‘方案’给屋主,让别人觉得我们很专业,不是随随便便瞎做的,得到了别人的肯定后我再开干。”耿建宁继续说,“做的过程中我也会提醒他们说,‘漏洞有点大,可能得多费点材料’,好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那做完了别人还是觉得贵呢?”
“这就是我跟别的同行的不同之处了——我出门都是随身携带制式合同和公章的,不像他们,手写个协议,随便按个手印,协议里面还有错别字。我跟客户们签订正式合同,合同约定质保时长,一般人看到这么正规的流程,就付钱了。”
“如果别人就是软硬不吃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
“‘先礼后兵’嘛,要是实在油盐不进,万不得已的情况下,那就只有叫兄弟们上门了。我也不跟他们发生冲突,叫兄弟只是为了让他们产生压迫感。我就跟他们说:‘这都是我公司的兄弟,我也不容易,这么多人指望着我发工资,您这做了不付钱,我也不好对兄弟们交待。我一个老板,是本着对补漏负责任的态度才来现场监理的。’然后再适当给他们打个折,单子基本就成了。”
看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样子,我的问题愈发大胆:“那你会真的给他们修好吗?你的同行好像都不给修好。”
“我当然修好啊!”他展示给我看他最近的一笔订单,那是沿海小岛上的一个五星级酒店,“这么高档的酒店都找我施工,当然是因为我施工过硬啊!”
“那你的同行为啥不给修好?”
“一部分人是因为技术真的不行,想修好也修不好。另一部分就是故意不修好——总要给后面的人留饭吃嘛,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规定的。”
我想起那个反复填单的女人,又想起那个索要官方合作证明的女人——这的确是一桩不需要回头客的生意,更是一场周而复始的骗局。
“那他们不怕被找到吗?毕竟都在一个城市生活,万一要是碰见了怎么办?”
“你当他们为什么要用异地的营业执照?”耿建宁说,“出了门谁还认识谁啊?电话打过来就说打错了,再打就拉黑。等工商局找上门,人都换城市跑路了。”
我又听他讲了一些做这行一夜暴富的现实案例后,才算彻底摸清楚了这行的所有内幕,也更加确信,不能再继续为虎作伥了。



10


进入12月后,防水补漏行业迎来了淡季,关停最后一个“防水补漏账户”后,我陷入了深深的疲倦。我的身心临近极限,每天一睁眼面对的就是几十个客户和几十个销售的催促,我是一只惊弓之鸟,害怕微信闪烁,害怕风吹草动,害怕每天天亮——天一亮,就需要面对无尽的工作和无穷的算计,旧的工作还没处理完,新的工作又源源不断地来。
我感觉自己如一支陀螺,被人鞭笞着旋转,每一鞭子都带着诘难和质问,永不停歇。为销售的承诺背锅,为平台的算法背锅,为广告的效果背锅,永远在工作,永远在解释,永远在拉扯。
所谓的“广告优化师”,就是一个糊裱匠,站在四面漏风的屋子里,外面风雨飘摇,刚糊好这个,那个又开了裂。永远无法补好所有的窗户。
身心俱疲下,我离开了那个岗位。
今年开春后,防水补漏行业又到了旺季。何雅雯那位200万的“年框客户”应该在去年赚足了钱,今年不仅续约了,还疯狂给她介绍新客户,大群里“捷报频传”,“年框”不断。别的分公司更是签下了千万级别的防水补漏广告“年框”。
我往日的客户们也纷纷找上门来,我一一告知他们,我已经离开那个岗位了。其中有人不死心,高价挖我兼职帮他们继续投放,我均回绝了。
那样饱受挣扎与煎熬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第二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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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8月,耿建宁又联系我帮他投放广告,我回他说我已离职了。闻言他喜出望外,说:“那太好,你来跟着我干,我来你的城市开个公司,不用你两头奔波,工资你开个价,我绝不含糊。”
我拒绝道:“我在新工作上干得挺好的,不想又换。”
他仍是坚持:“那你帮我兼职搞吧,我给你提成,按3%算,你知道的,我们这个行业一天花1万很容易,我现在开了5、6个子账户,一天花个5、6万没问题,你只要一天能花出去5万块钱,就有1500元提成,一个月随随便便挣几万。”
“你现在团队这么壮大了吗?你派单来得及?你不去施工了吗?”我转移话题道。
“我已经完全转型了,派单都不用我派了。”他兴致勃勃地说,“我又发现了平台的漏洞!”
“什么意思?”我不解。
“现在这行业不是充1万的广告费就能做了,是需要先交纳100万保证金广告才能投放。我那些同行死脑筋,不愿意先交钱,我不怕,我交了。我再把我的广告投放权限卖出去。”他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开通一个母账户后,就可以开通几十个子账户,谁给我账户使用费,我就分谁一个子账户。”
“那你们同行有把几十个子账户都卖完了的吗?”我问。
他激动地说:“有啊!人家签的3000万‘年框’,今年到目前为止都‘消耗’1个亿了!一边收同行的账户使用费,一边收平台的返点——广告费是那些不愿意交保证金的人花的,平台返点却是自己拿的,一年轻轻松松收入千万!自己还不用出去施工,甚至派单都不必了!”
“那多在几个APP上这个搞,岂不是年入几千万?”
“是啊!现在我就在‘全平台投放’。”
在和他的谈话中,我知道那个曾经刊登过防水补漏骗局新闻、令我猛然顿悟其中猫腻的平台,也沦陷了。
在感叹防水补漏行业套路迭代之迅速的同时,我在想:当红的APP还有没沦陷的吗?
或许没有,作为一个普通网民,近1年来,我在大部分热门APP上都刷到了防水补漏广告,耿建宁多半所言非虚。
谈话到最后,他仍不忘初心,杀了个回马枪,说:“你开个价吧,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我依旧回绝了他:“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多少钱都不行,我真的已经转行了。”
(文中人名、营业执照名称均为化名)
编辑 | 唐糖    运营 | 嘉宇    实习 | 文宁

并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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