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发财啦!
掐指算来,表弟还得过几天回来,我心里还是忐忑不安。主要是这个大洋钱的真假,其次是到了广州能否变现?现在回想当时的想法,很幼稚。但是,那个时候的思维水平也就这样。看农贸市场卖货的,招呼得热闹没人买,上火不?这些不能吃又不能用的东西,真要是压在手里了,怎么办呀?
我骑上自行车又去了大姑夫家,这次是选择吃了午饭去的,省得大姑夫贪杯灌我酒,也免得劳累大姑。我随便从挎包里抽出一包大洋,二十块的圆柱,到了大姑夫家就急不可耐地拿了出来,没等大姑夫表态,我就学着那个卖主的动作,把圆柱一把折断,二十块大洋就滚落到炕上。
大姑夫慢条斯理地一个一个验看,也不说话,我的心怦怦直跳,随后大姑父又拿起牛皮纸包装端详,我心里直骂,这老东西,真的假的你倒是说话呀?他抬头看我:“买了多少?”
我说:“几十个”。他说:“这几个没假的,你怎么没都带来呀?”
我说:“这要没假,其余的也没事”。
他说:“这打包的手法很内行了,这样的人手里的货应该没事。”
看到进来人了,我赶紧收起来来,来的人估计是卖沙金的。
我说:“我这就回去了。”
大姑夫送我到门口,小声说:“聪智回来让他去找你。”
大姑小跑着追出来:“怎么这快就走了?”
大姑夫说:“你别管了。”
回家三十多里路,上坡顶风的,我一点都不觉得费劲。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表弟来找我了,其实也是顺便,他要去碾子沟买矿金,就是个人从矿石里土法提炼出来的黄金,这样的金子比沙金成规模,不像沙金几克几克的。
今非昔比喽,表弟章聪智,小我一岁,骑着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上身穿了一件三紧的皮夹克,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皮做的领子,下身是牛仔裤,皮鞋看起来没擦,大冷天的也没戴帽子。
他白净的四方脸,细长的眼睛,匀称的身材,我往他跟前一站,自惭形秽,麻雀见凤凰。这小子是从小到大让我欺负惯了的,我最了解他,心眼多,不义气。
他说:“听说你弄了几十块大洋?”
我说:“是的。”
他问:“多少钱一块买的?”
我说:“还没细算账呢,到了广州能卖多少钱?”
他说:“也就十六七块。”
我的心沉到了水底,我也不敢说大姑夫跟我说二十五的事呀?我心想,这个家伙没准儿。
他说拿出来看看,我就把那二十块散的给他看了,他说:“不是几十个吗?”
我又拿出四十块。他翻来复去看了半天,说:“就这点东西,你带下去都不够路费,十六七的给我吧,下次回来你再多凑些本钱,咱们到碾子沟买矿金去,那个利润大!”
我只好答应他,不然,谁带我去广州?我找谁去卖货呀?我说我这还有两千多块钱,他说你带上和我一起去碾子沟吧。
和他同来的还有个伙伴,我们三个就直接去了金矿。这里有一个年产黄金一吨以上的国营金矿,改革开放后,地方政府和国矿协调,允许群众在浅表矿层以及国矿弃采的小矿体上从事采矿。并且允许个人用土法加工成品黄金,但是前提是黄金必须卖给银行。
政策有了,当地群众都是自愿结伙,采矿炼金,并且通过私人关系找大矿技术人员进行技术指导。生产出多少黄金,没有监管,银行收购价十六元一克,黑市价三十左右一克,都是象征性地往银行交一点儿应付了事。
在邓小平“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号召下,人们都蠢蠢欲动发财心切。
三十多华里,很快就到了,表弟在前面,进了一家看起来很阔气的院子,新盖的房子,全玻璃的窗户,一排五间。
看到有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迎了出来:
“哈哈,我算计着你也该回来了。”
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进了屋。表弟从夹克内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这是你托我办的,西铁城双簧自动手表。”
男子兴奋地接过手表仔细看了一会,表链是那种不锈钢的。男子问:“多少钱?”
表弟说:“拉倒吧,咱哥们百八十的计较这个。”那人也没再客气。
表弟称这人“胡书记”,我估计肯定是这的地头蛇村书记了。
胡书记问:“上次的怎么样?”表弟说:“不理想,就你三叔那块,我说不行,看了你面子,赔了,这回成色不够的一律不收。”
书记说:“你放心,你看不中的就别要,你们等着,我出去找人。”
书记夫人给我们倒水让座,屋里家具居然是蛋黄色大绒面的沙发,和现在的比当然很简陋,那时候也算得上豪华家具了,还有一台不大的黑白电视。
时候不大,书记回来了,后面跟了几个人,进屋说话,看样子和表弟都是熟人。书记从柜子里拿出一架天平,表弟掏出一块三公分见方的黑石头,这就是试金石。
他说:“老规矩,三十元一克,按成色折算。”
一个中年人首先掏出一个毛头纸包,打开来一看,一块饭碗底那么大,一公分多厚的,圆形的,黄澄澄的东西,黄金!
表弟把那块黄金接过来在黑石头上蹭了几下,又仔细地观看留下的那些紫红的划痕。说:“九五成,杂质不大,成色还算正。”
中年人很和善,说:“我特意多过了一遍酸,最少也是九八成,给个足价得了。”
表弟说:“头一份,我就给你个足价。”说完就把黄金放到天平的一面,打开砝码盒子,拿出标注一百克的砝码,天平没动,中年人到跟前随手拿了两个不等的小砝码放上,天平动了,显然他是早就称过的,然后用天平刻度尺挪动固定砝码,准确分量就有了。
算了帐,四千多块。
就见表弟那个伙计从腰里解下一个子弹带似的蓝布袋子,宽,正好是十元钞票的长度,一个一个的格子,他拉开拉链,从四个格子里抽出四捆十元钞票。也就是四千,零头从口袋里拿。
就这样,这几个走了,后面陆续来人,遇到成色有争议,价格有争议时,胡书记就帮忙圆场,有成色不好的,看不上的不要也没关系。表弟腰里也有一条同样的子弹带,怪不得他们都没背包。
八成以下的不收,很快钱就花完了,大概买了一千来克,二十四元最低,三十元最高,按成色定价。表弟说:“你那二千拿出来吧。”我就掏出来给了他。
他把我的钱也花完了,大大小小形状不同,价格不等的几十块黄金,还有人没卖成。表弟那块试金石上,黄的,青黄的,紫红的蹭得满满的。
胡书记说:“下次再说,很快就会再来的。”
那个伙计始终负责付款记账,最后把黄金统一过称,又核对了一遍账目,钱货平衡,他用的那个计算器还有“滴滴滴”的声音,这在当年挺新鲜。
他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黑色绝缘胶布来,先把胶布抻开,胶面朝上,把金块一个一个排列成行,粘在上面,再用胶布胶面朝下盖上,如此反复,把金块牢固地包裹成一个条状。他们每人的牛仔裤腰带小腹部位都有个口袋,还有拉链,应该是定制的,金子放进去正好压在腰带底下。
整个过程,除了表弟向我要钱说了句话,一直视我如无物。
业务完了,胡书记和表弟到别的屋说了些话,我们就走了。
到了镇上,我们三个进了一个小饭店,点了几个菜,一边吃饭一边说话,我这才知道这个人是表弟的姑表兄,比我大两岁,我当然也叫表兄了。
他高中毕业,大学漏子,人很实在,我也没问是合伙还是打工?后来才知道,他是投了资的,但是表弟长期不算账,后来闹崩了。
表弟让我把那六十个大洋下午给他送西河镇旅馆去,就算给我捎脚了,两千块钱也没说法,是算股份还是算借的?我也没好意思问。
下午到了旅馆,我才知道,他们的衣服、出差用具都在这里。一个四张床的房间,天晚了,我也就住下了。这一晚上,我问了如何和广州拉上的关系?黄金到广州如何交易,有没有风险?
原来,我们当地驻军有汕头人,大姑夫和他们有来往,就勾连上了,他也简单地问了问我当兵的事,约定他回来时到这来接他。
我很虚心地请教表弟如何识别金子成色?他说:“七青,八黄,九紫,十红。也就是七成的金子在试金石上是青淡的黄,八成略显深黄,九成呈紫色,九九以上是红黄色。”
我又问他如何辨别铜和金子?他说黄铜到试金石上是白色,并且是纸白。
第二天早晨,他们就坐大客车走了。
后来,我按时到西河镇旅馆接他,结果等了两天,也没见到人,我的心开始悬了起来,回到家,失眠了,三千多块钱呀!
第二天我就去了他家,大姑夫说:“没回家,平时也经常这样,为了顺脚,有时就直接去碾子沟”。我又去了胡书记家,胡书记说:“昨天又上的货,坐班车又下广州了。”
就这样,二十多天我也没找到他。转眼到大年初一,我估计他肯定在家,就早早地去了他家,大姑正在厨房弯腰洗碗,没注意我进来。我就直接进了屋里,他正靠着窗台,伸直了双腿看电视呢,穿了一件虎皮花纹的绒衣,没穿外套,白袜子,看来很放松很享受,大姑父正在火盆旁边拨拉火,火盆上放个大茶焖子,看我进屋,他有些尴尬,我先给大姑父拜年,然后满腔怒火地瞪着他。但是,话一出口,火药味就没了,我说:“你怎么搞的?这二十多天我着急不?”
大姑父也责怪他几句,事就过去了。有求于人,不可造次。
他说:“你那破大洋正赶上行情不好,没人要,我说了一堆好话才十八块钱一个给你卖了。”
我也没多说。
临走,他给了我三千零八十元,六十块大洋钱,还有那两千,算是还我了。
我们约定初六去家里叫我,到碾子沟去上货,正式带我下广州。
初六,表弟真的来了。给每个舅舅都备了一份礼物,中午在他老舅家吃饭,也就是我老叔家,当然我作陪。我把钱袋子都准备好了,又以爸爸的名义贷款三千。
一分钱还没挣呢,饥荒就八千了,心里真的悬吊吊的。
下午,我们两个就去了碾子沟镇。那个表兄没来,我也没问为啥,后来才知道,他和表兄闹掰了。我心里想,这个宝贝表弟,啥样人能跟他合伙?
刚到半路,正好遇到一个熟人客户,这个人就把我们直接领他家去了。也是那种方法,他去外面通知有金子的人来交易。这种方法下半年就不行了,公安局成立了缉私队,好多人被抓了,一个咬一个,都被罚了款。
这是后话。
那天也很顺利,先买他的,后买我的,我因为不能准确识别成色,都要听他的。买好了货,给这家了二百块钱,后来我们每人掏一百算的。
西河镇到北京的班车,早晨六点发车,我说回家一趟,有事,明天起早不耽误。我到家,把剩下的大洋带上,第二天早晨五点就到了旅馆叫他,我们就去了车站。
黄海大客车,二百多公里,下午两点才到,那时候的路况太差,车速也慢,可不比现在,倒公共汽车到火车站,买了两张卧铺票,那时的北京,出租车稀稀拉拉的都没有标示牌,车票也不用买高价。
我自打跑广州,这样的好光景也就半年,下半年窗口就根本买不到卧铺票了,都是加价二十元的高价票。
北京至广州的47次列车,卧铺车厢是上中下三层的对面铺,也就是每个格子六人,七点半发车。车厢很干净,也很温暖。经过两夜一天,三十多个小时的运行才到广州。
我和表弟也就是说些小时候的事,黄金的事一个字不能说,别的事也没啥好说的,我们不是一个生活圈子。第三天早晨,列车快到广州站了,列车员广播,讲解羊城历史,风土人情。车厢里开始躁动起来,都从行李架上拿行李、换衣服。表弟脱下夹克换上薄毛衣、外套西装,下身没动,又拿出鞋油鞋刷把皮鞋擦了一遍。
我还是穿着那身军棉衣,从牛道沟买的那双鞋,我还是疏忽了,我没带薄衣服,虽然没有多余的衣服,春秋装的绒衣还是有一套,应该正好适合广州的冬天。
出了火车站,人流如潮,我紧紧地跟在表弟后面,那时要是跟丢了,不好办。出了火车站,表弟把旅行包放到包裹寄存处,很轻便地拿了个小包,我还是背着我的军挎包,里面是洗漱用具。
坐出租车,到长途汽车站。广州的出租车有标示灯,还有计价器,密度也很大,比北京强多了。
坐上去汕头的长途汽车,热得我浑身难受,就把棉袄扣子解开了,我的金子和大洋用钱袋子缠在腰里。
经过八个多小时的快速运行,为啥说快呀?四百多公里,走了八个小时,西河镇到北京二百多公里也用了差不多的时间。
那时候的南方就比北方发达。
下了车,又租摩托,十几分钟的样子,到了目的地,一个很大的村落,房子都不像现代的房子,但很气派。我们进了一家古民居,窗户都是木雕,地板是青石板铺的,中间一个天井,前后是房子。进了后庭,主人是一个黄牙,黝黑的精瘦老头,他从蜂窝煤炉子上拿了水壶给我们泡茶,他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基本都是看手势,哑语一样。那个茶杯比北方的酒盅大不了,我只喝了一口就差点吐了,苦的比汤药还难喝。
看来表弟是认识他,但也无法交流,表弟比划着问:“你儿子啥时候回来?”老头明白,去前庭打发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出去了。不大功夫,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来了,非常热情,普通话也能听懂,一看就是这个瘦老头的翻版,典型的潮汕人。
寒暄过后,中年男子就把我们带到另一个屋里,问:“带了多少?”表弟从腰间口袋里拿出那个长条,男子顺手找来剪刀,很熟练地用剪刀把胶布剪开,把金块一个一个的放到茶几上,又拿出一个小巴掌大的试金石,比表弟的大了几倍。一块一块地验,然后又拿出一串小钥匙似的东西,火柴那么长,有三个火柴并起来那么宽,四分之三是红铜,四分之一的头上是各种不同成色的金子,从七五成到九九成。
老爷子特意翻出了“老古董”,给大家涨涨见识,左侧是试金石,右侧是试金标签。
一阵子确认成色,算计价格,表弟的货交完了。中年人用地方方言喊老头进来,说了些什么,还是半句都听不懂,老头把金子带走了,估计是转移到别处去了。
轮到我了,我从腰里解下袋子,这时候表弟就出去了,本来应该帮我讲价看成色吧?他不管,一辈子的自私自利,最终还是不成功。
潮汕人,既精明又诚信,起码我的印象是这样。他知道我是第一次干这个,给我讲了很多规则。现在的行情是四十二,比前几天长了一块,用成色乘以四十二就是价格,他一块一块地往试金石上蹭,并用标签往上划出来对比。他说:“颜色浑浊不清,或者光色不柔和,有杂质。根据情况判断,成色不够,正常情况是金银共生,银子没提炼出去。另外,含铜,金子会表面不光滑,俗称麻面,蹭到试金石上黄中有白,且反光。”
算完了帐,我就感觉不对,十二块的价差,利润差得有些多,表弟给我买货时,成色看得不细致,讲价也是很随意,平均一克我才赚了五块多。即使是这样,不到七千的本金,也赚了一千多块。我又把大洋倒出来,他一块一块地验看,最后说:“东西不错,第一次打交道,我给你优惠些,二十六一个。”
黄金,大洋,总共是九千六百多!八千的本金,这就挣到了真正的第一桶金!
我口袋里还有不到一百的零钱,也是这八千本金里面的。
这家人姓庄,房子是清朝的。中午吃饭,喝了点米酒。下午庄老板带我们去了县城,就是我们下车的那个地方,很近。进了一个服装市场,庄老板让我买些衣服,他说:“人看衣装,货看包装。”他帮我挑选,一身西服,一套内衣,还有那种带绒的毛衣,都是他们这里现在穿的,一双皮鞋。他帮忙讲好价,并代付款,因为货款还没给,我又没那么多钱。下午带我们去洗了澡,这可是北方没有的事,冬天洗澡,县城都没有。又花三块钱买了个彩条纤维的那种包,把我的那套旧行头装进去。
表弟知道我又带了大洋,细眼睛看着我,有些不满,我心里话:“要是十年前,你这样糊弄我,一顿揍你是跑不了的。”
这里去广州的车很多,汕头,朝阳发的车都路过这里,夜里车也方便。
老庄说:“去北京的四十八次,十六次,都是晚上发车,你们明天上午走吧,现在到了广州也要等一天车。”我们就按着老庄的安排住在他家。
第二天,我让老庄给我弄一副他那样的试金成色标签,还有试金石。他带我去了村里的一户人家,试金石十元一个,比表弟那个大了一倍,标签十二个头的,也就是十二个成色标准,四百元。
然后我们上路去广州。到广州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七点半的火车,四十八次,车次编号是从北京发出是单号,同一列车返回加一个数变双号。上车后,买盒饭,水果,饮料,我伺候得表弟跟师傅似的。我心里想:“我的三千多本金被你拿着倒腾了几趟,加上六十块大洋的盈利,就算我交了学费了。”
虽然那时候不懂什么理论,就觉得他私心太重,太爱占便宜,大姑夫说的:“吃亏者常在,能忍者自安”、“吃亏是福,占奸招祸”,看来他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到北京,换了棉衣,下了火车,正赶上寒流,三十五元买了一件军大衣,当了二年兵,临走,心爱的军大衣还收回去了,长城以南的复员兵不让带大衣。
表弟唯一的提示是:买一架天平吧。他带我去了一个医疗器材商店买了天平。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这装备算是都齐全了。第一次赚到的钱花销了一半,那还比我那个连长一年工资多呢,真的好想到他跟前炫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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