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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人间 | 失落东北:盘山道上的交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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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3-9 05:3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3-11 04:10 PM 编辑

失落东北:盘山道上的交警队 

 2017-03-09 小杜 人间theLivings

图/CFP

倒腾粮食,罚;酒后驾驶,罚;红灯超速,罚;没带驾证,罚;牌照瞅着不对劲,罚;你脑袋瞅着不对劲,还要罚——1995年的小县城,谁受得了?


前言

这些年,发生在我们县和我家的事,多半都逃不开父亲所在的交警队和这些人。

五四手枪,牛皮套子,烧刀子,脱衣麻将,大屁股北京,这也是我的童年记忆。

此是上篇。




1


1995年,县一小六年三班转来一个家伙,他喜欢嚼红领巾,嚼完吐出来,再放到嘴里嚼。当天下午,他就被堵在厕所——我们真想把那条黏糊糊的红领巾塞他嗓子眼儿里。

“我是小斧子,混三小的小斧子。”在又黑又臭的一小男厕,他嘟囔出这么一句。

小斧子这绰号我们听过:一是这绰号的主人姓傅,二是这主人常年背个土黄色的军挎,里面塞着一把不锈钢的片斧。

这话一出,我们压根没注意这家伙的军挎是什么颜色,更没等到他掏出那把片斧,就争先恐后跑出了厕所。

等混到暑假,混熟了,我们才终于见识了他那把片斧:为了能塞进军挎,斧柄被锯掉大半,和斧身极不成比例,既不帅,也不屌,活像历史书上山顶洞人用的石器。厚墩墩的斧刃,在我们鼻尖上挨个蹭了一遍。

“等上一中,上了一中我就把刃开了。”那片斧,又被收进了军挎。他那神情,简直是在收回一件圣器。

 

●  ●  ● 

1995年,我记得很清楚,父亲正好从刑警队调到了交警队。

那阵子我总在饭桌上听父母谈论这个“调”字。我以为那是“掉”。因为一去交警队,父亲虽还戴“大盖帽”,但他那把牛皮套子的手枪确乎是缴还给公家了,所以我才疑心是“掉”。

可大人们却不觉得是“掉”,因为交警队一直是县里最吃香的单位。交警们上可结交县领导们的司机,下可压榨跑长途运输的个体户,手眼通了天。所以父亲这一“调”,在大人们看来根本就是“升”。

也是1995年,县交警队连出两件大事。一是傅红兵正式提为大队长。可无论“傅大队”还是“傅队长”,都还谐个“副”的音。干脆,兄弟们还是叫他绰号:大油门。二是队里起了座新楼,一层不多,一层不少,刚刚好跟公安局的楼平起平坐,终于“跟他妈局里分了家”,队里兄弟们个个扬眉吐气。

当然,这两件事说穿了其实就是一件事:大油门在县里是个风云人物。

爱嚼红领巾的小斧子也姓傅,和大油门是爷俩儿,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觉得,在我们县,只有大油门配当小斧子的爹,反过来,小斧子也只能给大油门做儿子。

 

2


那一年,县里还没开高速,只通了土路,林场和农场之间还夹了一段盘山道。冬天雪大,交警们追的又都是夜车,所以险极。

大油门便和兄弟们立下规矩:个体户“搂”到盘山道之前不“搂”了,作宽大处理,该罚多少罚多少;如果个体户把东风大卡“搂”上了盘山道,那就罚三到五倍;如果把东风“搂”过盘山道,又“搂”进林场,那下场就是,不但要吊销驾驶证,还得摁在雪里用军工大皮鞋一顿好踢。

为什么?就因这盘山道太险,交警队虽没翻过车,但个体户的东风和大解放已翻进好几辆了。饶是如此,个体户们一见交警队的大屁股北京还是望风而逃。别说盘山道,就是盘云盘雾,也得往上“搂”。

所谓“搂”,就是开快车的意思,这是交警队的独创。也许是太过形象,也许是音节短促有力,大油门和他的兄弟们都爱用这个“搂”字,最喜欢“搂”的,就是那些倒腾粮食的个体户——俗称“大粮耗子”。


 ●  ●  ● 

县里的粮耗子一个比一个肥,这都是老农们养出来的。

要说这帮老农们二百五吧,还知道往黄豆里掺点砂子;要说他们不缺心眼吧,可粮耗子提着一打一打的假钞,老农们就是死活看不出来。

当然,这也不能怪老农们,只是因为粮耗子出价太高,又专挑卖不上粮的时段,半夜三更,月黑风高,上门一忽悠,大多数都会乖乖上了套。

1995年冬,大雪封门,粮食窝在场里卖不出去。老农们嘴上都起了大火泡,等捂到来年开春,粮食可就全霉了。可市里粮价又抬得奇高,两下一刺激,粮耗子便蠢蠢欲动起来。

县里最有名的大粮耗子五滚,琢磨着去“搂”一趟盘山道。

跑运输的个体户们都不愿接这活儿。他们怵的不是粮食局,也不是风雪盘山道,怵的是风雪盘山道上出没的交警大队。

可到底也架不住五滚一把一把现金的诱惑,有一个打麻将输急了的,血红着眼便出了车。上坡倒也顺当,就是下坡须得脚踩刹车。东风大卡塞满黄豆和假钞,像一头吃撑了的铁兽,被风雪推着,缓缓往坡下去。远光灯穿透风雪,晃出一个车影。

正是交警队的大屁股北京。 

东方大卡发出一阵咆哮,冲大屁股北京就“搂”了过去。

大屁股北京闪灯了,不刹车;大屁股北京鸣笛了,还不刹;交警们也傻了,唯有大油门不傻。他嘟囔着“这帮犊子不要命了”,掏出“五四”就往外崩。

头两枪根本听不出来是枪,只见两道流萤划破雪夜。

幸好大油门那把“五四”喂满了八颗子弹。第三枪崩掉了倒车镜。

第四枪,五滚跳出去。

第五枪,个体户也滚了下去。东风大卡和满车斗的黄豆便翻进雪沟。

交警们惊魂未定,大油门已收了“五四”。按照大油门自己的话说,少年时,他傅红兵就因为敢放枪而在县里大小武斗中出了名的。一晃三十年过去,再放它几家伙,也就是怀一下旧而已。

大屁股北京在盘山道上兜了一圈,风雪中不见人影,就算尽心了,弟兄们开回县里睡觉。等个体户和五滚被老农一锹一锹从雪里挖出来,已是硬邦邦的两大坨。人封在冰里,像琥珀里的虫。

经此一役,大油门在县里甚至市里都算是立了棍。远近大小的粮耗子,一见到那辆半新不旧的大屁股北京,便乖乖停下来认罚。

罚多少,得看大油门和他穿制服的兄弟们了。

倒腾粮食,罚;酒后驾驶,罚;红灯超速,罚;没带驾证,罚;牌照瞅着不对劲,罚;你脑袋瞅着不对劲,还要罚——能罚的点太多了,随随便便小车就五七六千,大车至少上万,1995年的小县城,谁受得了?

那时候,县里但凡养车的,都把大油门当成神一样供起来。连交警们也把他当成了神。那阵子市交警队抽疯,连盖两栋家属楼,财政吃紧,便下了红头文件:各县交警队必须上缴足够数目的罚款,否则年终奖免谈。

整个交警队破口大骂,唯有大油门一声不吭。 

“咱们风里雪里往盘山道上搂,是为了给市里那帮犊子盖楼?”没多久,队里财会室就多出一个小保险柜。大油门敲着涂绿漆的保险柜铁壳吩咐:“罚出来的款子先放这儿,啥时候放满了,再往市里缴。”

如此一来,这年终奖金最后竟成了县里发给市里。

自此,大油门不仅在县里一言九鼎,连市里换了几任县长,也动不了大油门半根指头。真成了一尊喜欢猛踩油门的真神。

 

3


大油门的这些“神迹”都是父亲在家里饭桌上絮叨出来的。

我一边往碗里夹炖开皮儿的油豆角,一边想像大油门如何骂着滚滚脏话,猛踩油门,把个体户们追个狼奔豕突。

不过大油门还有一些神迹,却是他儿子小斧子给见证的。

那时我们刚升到一中,小斧子没食言,真个把军挎里的片斧开了刃。好在他那军挎是部队正品,帆布又粗又厚,即使片斧开了刃,也只隐约现个轮廓而已。他在一班,我在三班。但三班没人多看我一眼,就因为每天放学我都和小斧子他们混在一起。

要我说,县一中和县一小最大差别在于放学后的大门口:一小放学,门口站的全是家长;一中放学,门口站的就全是头发五颜六色的家伙,比我们大几岁,高中念不下去,或想当兵又没门路,用教导主任话讲就是“社会不良青年”。可这帮不良青年每天下午四点半保证出现在一中大门口,比下课铃都准时准点。嘴里冒着烟圈和脏话,目不斜视地盯着人看。

本来一中也有几个小子把头发留长染了,整天甩来甩去,录像厅里看一遍小马哥,厕所里偷偷抽上两根烟,就以为自己是出来混的了。可一放学就瘪犊子了,根本不敢看大门口那帮不良青年一眼。

唯有小斧子,一头圆寸,也不留也不染,军挎挂在胸前,手插裤兜,径直走到大门外,张口就跟不良青年们要烟抽。

每个人都很给他面子,不但递烟,还勾肩搭背开两句下流玩笑。所以每次放学,我们得站门外等半个小时,才能等到小斧子把烟头一弹:“走吧,去大恒发。”

“大恒发”在北二道街,是县里第一家上脱衣麻将的街机厅,游戏币正反两面都刻着“恒发娱乐有限公司”。老板姓郭,省城来的,县里人称“郭胖子”,常年光了膀子,一身膘肉,几撮胸毛,无论春夏秋冬。

郭胖子左胳膊刺了半头麒麟,右胳膊蜈蚣也似盘着一条长疤,自称是当年混省城平房区乱刀砍出来的。所以小斧子来“大恒发”是奔着郭胖子和他那条长疤来的,不像我们,只知道脱衣麻将机。

太阳一点点斜下去,斜过县城里骑自行车下班的人们,斜过“大恒发”的窗子。我们对着游戏机里宽衣解带的女郎大呼小叫,小斧子却坐在郭胖子吱嘎作响的钢丝单人床上,摩挲着粗糙的军挎帆布,专心听他讲当年名震省城的小克、黄瘸子、杨馒头和乔四爷。

我们尚希冀游戏机里的女郎能让我们看起来像是成年人,小斧子却已经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称兄道弟了,用他刚刚进入变声期的嗓子。

“大恒发”出来往左拐,便是交警大队的新楼。楼下是橱窗式的交通安全告示栏。当然,安全部分全被我们略过。我们感兴趣的是不安全的部分——那些被放大了的、血肉模糊的肇事现场彩色照片。

“你瞅这个大客,被撞两瓣儿这个。甩出去好几个,死俩,司机啥事儿没有,下地就跑了。结果当天被我爸抓回去,天天大皮带抽着,要我说还不如当时就撞死得了。还有这个,脑门儿上一大窟窿。知道这窟窿咋来的么?我爸说是车里挂的主席像章,硬生生砸出来的!你们信么?我是不信。结果我爸把像章拿家给我看了,玛瑙的,沉甸甸的。我还是不信,像章在脑门儿上磕一窟窿,那他妈得搂多快啊!”

小斧子对每幅相片背后的故事都如数家珍,一边跟我们讲,一边用拳头着捶玻璃窗。

其实橱窗里这些故事,我也从父亲那儿略知一二。

那时,父亲在交警队已经很不如意了。他甚至都很少上路,既不会把逃逸的司机当天抓回来用大皮带抽,更没本事把什么玛瑙像章带回家。他只能浮皮潦草地说:“林场西头那个大拐弯又出事了,一死两伤,吃完被告吃原告,队里这帮犊子肯定又乐坏了。”

所以当小斧子把告示栏捶得嗡嗡作响时,我只能默不作声。

 

4


变声期那几年,我总希望自己是小斧子,也能用拳头把交警队告示栏砸得嗡嗡响。我更希望父亲能变成大油门,揣着“五四”手枪,开着大屁股北京,横扫县里的盘山道。

可父亲总是令我失望。

他肝不好,没法喝酒。倒也不是没法喝,而是没法像交警大队那样喝。

在我们县,酒分两种:一种是六十五度的烧刀子,冬天去火葬场揣一瓶,烧纸点不着,洒半瓶上去,保证呼啦就着了;另一种酒,便是烧刀子以外的所有酒。

我们县的人喝酒,也分两种喝法:一种是像交警大队那种喝法,另一种是其他所有的喝法。

那时大油门最喜欢领兄弟们去林场喝烧刀子。一是林场河泡里的鲫瓜子刺儿虽多,但太新鲜。二是林场的正副主任是孪生兄弟,当年和大油门在武斗中不打不成交。大鲫瓜子都是刚从河泡里刚打出来,烧刀子也毫不逊色:一箱二十四瓶,酒厂直接拉过来的。两大盆炖鲫瓜子端上来,烧刀子就用大海碗往下干。从蓝天白云一直干到皓月当空,干到桌上炕上全是尸骸般的鱼骨鱼刺,干到墙上地上全是呕吐物。

父亲照例以肝功不好为由,躲过了这一劫。不能喝酒,怎么有脸上桌?他只好独自坐在大屁股北京,对着林场大院堆的红松木抽烟,从蓝天白云抽到皓月当空。最后他把孪生兄弟主任送到场部医院,把半支交警队送到了县人民医院。

右侧月影,左侧黑崖,盘山道高低起伏,带子一般在山谷中飘荡。父亲和大油门也曾有过他们的变声期,当年也曾躲在祖父家后院的豆秸堆中浑身发抖。变声期的孪生兄弟拎着自制土枪就闯了进来,父亲的祖父颤颤巍巍抬起柳木拐杖,把他们挡在了门外。

变声期,豆秸堆,烧刀子,自制土枪,大鲫瓜子。这不过是些顺理成章的表象。

父亲更关心的是林场大院那堆红松木:十年成材,二十年结松籽,一朝砍倒,半个月后就能顺着盘山道,某一个同样的月光下,被私贩到了南方。

 

 ●  ●  ● 

副驾驶座的抽屉上了锁,钥匙在大油门的裤腰上。每次喝酒,他都把“五四”锁进去。枪者,凶器也。父亲一向敬而远之,所以无论是在刑警队还是交警队,他都郁郁寡欢。他只对“五四”上的牛皮套子记忆犹新。

他说,当年傅红兵偷来一大张熟牛皮,两个少年就在柳树下摆开铅笔、钢锉、铁皮剪子和纳鞋底的粗钢针,硬是裁出一支枪套和一条皮带。

依据傅红兵的设想,皮带归我父亲,预备造反时招呼历史老师;枪套归他,纯粹是为了漂亮。

他前后削过几支木头枪,却没一支能配上这牛皮套子。“等以后有真家伙的!”大油门最爱干的,往柳树上狠狠地轮着皮带。岂知牛皮套子里塞进过好几支真家伙,皮带却从未招呼过历史老师。

傅红兵干脆将两样宝贝都占了,多年后变成了大油门。

父亲亲眼见过那皮带往人身上招呼,那是他最后一次以交警的身份上路。八月的一个中午,大油门和兄弟们只是喝了两箱啤的,微醺,脸被酒精憋得通红。前面是辆小巴,司机是刚从农场上来的愣头青,不懂规矩,大屁股北京跟了半里地,居然还不停。大油门打着酒嗝,一踩油门,就横在小巴面前。没等挺稳呢,弟兄们就把司机拖了下来。天热,都穿牛筋底的皮凉鞋,踹起来不实称。

大油门吆喝一嗓,众人便把司机塞进大屁股北京,拉一荫凉处,又从车里折腾出来,衣服裤子扒了,司机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脑袋就被蒙住了。大油门从驾驶座底下抽出皮带就往他身上招呼。十分钟过后,大油门一身汗,司机一身青,倒是没出血。

大油门扯下他脑袋上的衣服,问:“知道谁抽的么?”

司机摇头。

“以后还敢得瑟么?”

摇头。

“自己能找着路回去么?”

还是摇头。

“完他妈犊子。”大油门嘟囔一句,招呼众兄弟帮他把衣服裤子穿上,送回了小巴。

开回县里,众兄弟还嫌热,嚷嚷吃冰糕,大油门便说他请客。父亲说自己有胃寒,就不去了。此后,父亲再没跟大油门上过路。队里当然也设文职,但管理票据驾驶证这样的肥活儿更是轮不着父亲。他能胜任的,除了采购文具挂历,再就是队里每年新换制服时,统计一下尺码而已。

 

5


没多久,小斧子从军挎里抽出他的片斧,连打了几次群架,被一中开除了。我心下松了一口气。我没法再和他一起混了,就算是变声期的我,也想像不出自己把斧头往别人后背上招呼。

开除前,小斧子逃课是家常便饭。开除后,他却每天下午四点半点准时准点出现在校门口,成为我县“社会不良青年”中的核心分子。他的目光肆无忌惮,被扫过的人浑身打战,因为谁也猜不出他今天到底堵谁。

至于我,也只能避开他的目光。好在初中三年,我从来没被堵过,也算是和他在“大恒发”混出的一点情分吧。

上高中后,我们县冒出一堆电脑屋,活像雨后的蘑菇,“大恒发”的街机生意便一落千丈。我对红警、金庸群侠传之类毫无感觉,脱衣舞麻将又脱腻了,再去“大恒发”,也只是跟郭胖子聊天而已,坐在他那张依旧吱嘎作响的钢丝床上。

他瘦了不少,没法再整天脱光膀子露肥膘了。他问,知道小斧子现在混咋样么?我说不知道,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人家小斧子去江边沙金儿了,你还天天背书包上学呢,咋联系呀?摩托罗拉联系啊?”郭胖子那张瘦下来的脸,挂满了褶子和不屑。

就像当年名震省城的小克、黄瘸子、杨馒头还有乔四爷,小斧子也成了郭胖子嘴里的传奇。据郭胖子说,江边每处小金矿都是矿主领着拜把子兄弟用砂枪轰出来的。所以小斧子去江边儿混当然不是“抛毛”或“上溜”(注:原始手工淘金术语),而是为了把他的片斧升级成双筒砂枪。

在郭胖子的嘴里,小斧子是个颇为怀旧的人:砂枪筒子被他拦腰锯断,刚好掖在反毛皮衣底下,就像过去军挎里塞的片斧。

“半截筒子喷得倒是不远,但喷得贼拉猛,一喷喷倒一大片。黑灯瞎火抢地盘儿,喷那老远有啥用?”自称混过省城的郭胖子跟远在江边儿的小斧子可谓心心相印。

 

 ●  ●  ● 

在郭胖子的嘴里,小斧子跟过三个矿主,全毙于乱枪之下,浑身镶满了铅质的砂粒子。可小斧子和他那身反毛皮夹克却完好无损。光听说有人命硬,剋爹剋娘剋老婆,谁知竟有剋拜把子兄弟的?所以他虽名震江边,却没人找他拜把子。郁闷之下,只好卷了半帆布包的毛金,回到县里。

待在县里又百无聊赖,他便用毛金换了辆大哈雷,南朝鲜倒腾过来的,县里人见了都很惊骇:没想到这他妈年头连摩托都夸张到这个地步。若论对其敬畏,不啻当年交警队那辆大屁股北京。

郭胖子却不以为然,笃信“这么牛逼的”大哈雷在“这破逼县里”找不到人飙,说到底也没啥意思。显然这是杞人忧天,因为小斧子很快就在“破逼县里”找到了他的“意思”。

那是赶上过年,县客运站门口堆了一长排出租车,司机们都想多挣俩钱儿,交警们偏又勒得忒紧了点儿。有位司机刚从减速机厂下岗,又闹离婚,心情不好,没管住嘴,骂了句“交警队这帮王八操的”,刚好小斧子骑大哈雷路过,马达轰隆中竟也听见了,当下回头取过砂枪,敲敲夏利车的窗子,笑问:“大哥,你下来呗?”

“干啥?”

被半截枪筒指着脑袋,司机还是不大信这竟是真的,鬼使神差地下了车。

“你刚才说交警队啥?”

“我没说啥啊。”

“交警队是啥操的?”

“我真啥也没说。”

小斧子用他那半截筒子的砂枪,提醒了这位司机:交警队到底是啥操的。四十三颗砂粒,夏利司机废了一整条腿。好消息是老婆居然不闹离婚了,要往省里告,要往北京告,告到家破人亡也要告,当下轰动县里。

 

6


彼时交警队的兄弟们都成了大叔二叔,酒精肝,糖尿病,身体集体性地往下出溜,都成了县人民医院给报销的病床的常客。所以小斧子这一记砂枪倒振奋起了老交警们的雄心,以为下一代总算还有点出息,于是奔走相告。

大油门也早半退了,不复当年之勇,一心只要把事儿往下压,打开私囊,才封住那“老娘们儿”的口。

小斧子不信邪,要用砂枪把“老娘们儿”也轰了,岂知她竟卷钱跟人跑南方去了,再次轰动县里。

恰逢省里自上往下整肃,大油门一怒之下把儿子的宝贝砂枪砸个稀烂。风声过后,大油门托了关系,老交警们又群策群力,才给小斧子弄来一套初中高中的文凭,谋了南二道街警区的职缺。

那是三月开春,小斧子脱掉反毛皮衣,穿上一身中山立领警服,用郭胖子话讲就是“还真他妈像那回事儿”。

不过让小斧子“像回事儿”的可绝非这身行头。这南二道街区往南是菜市场,往北是职业技术中学,夹在其间的是大大小小的游戏厅台球厅洗头屋,各路混混横行无忌。可小斧子一入驻,那街市竟比严打期间还要清净。

原因很简单:在全县混混们心中,他就是一尊真神,一如当年县个体户们心中大油门也是一尊真神。

“小斧子”居然在公安里干得风生水起,大油门和老交警们惊喜之余,又托关系调“这小犊子”去做狱警,去大墙里头锻炼锻炼,将来好有个“大出息”。

小斧子在大墙里头大出息时,我已上了大学。数年后我回县里等美国的留学签证,才越发觉得县里街道和县里人变得陌生又熟悉。

编辑:沈燕妮

 楼主| 发表于 2017-3-11 03:2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人间 | 失落东北:县城里的债权人联盟

本帖最后由 源济 于 2017-3-11 04:10 PM 编辑

失落东北:县城里的债权人联盟 

 2017-03-10 小杜 人间theLivings

图/CFP


“这都融多少年了?也没听说把谁融违法了。再说违不违法,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政府说了算。政府每年给发锦旗发奖状,还说支持早日上市,难道政府还把自己给整违法了么?”

前言

后来,公安局的小斧子盖起商厦,做了老总;交警队的大油门糖尿病晚期,截了一条腿,留了一条腿。

父亲肝区作痛,整夜失眠。我在美国失业,一路夜车。

故人已故,山河凭吊,此是下篇。



 

1


那年,我回县里等留学签证,算是多待了一段时间。

郭胖子还在。那天,他披了件土绿色军棉袄,双手横插袖口里,站在北二道街,我差点没认出来。看到我之后,他使劲儿挥手招呼我,那股热乎劲儿,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我不好推脱,便跟他钻进了“大恒发”。

四周新起的楼遮天蔽日,遮得“大恒发”昏暗又阴凉。郭胖子老了,更瘦了,瘦得没法让人想像他当年的这个绰号。

“你在我们县还没挣够呢?还不回省城养老?”我笑问。

“回那破地方干啥?你们县好啊,钱太好挣了。”郭胖子更是笑得厉害。

原来街机厅虽名存实亡,但郭胖子却在我县开启了全新的事业。依照他的规划,“大恒发”门脸儿正对主街,若拆迁了,须按最好地段的门市房处理,这是一大笔,还只是“死钱儿”。

真正的“活钱儿”,便是“融资”。

“融资?”我没想到如此大而无当的字眼竟从郭胖子嘴里冒出来,更没到想它还能跟我从小长大的县城挂上钩。

“对,融资!咋地?外地读两年书就瞧不起咱县了?富兴实业听说过么?老总跟咱们都认识,都是老铁!”

这位富兴事业老总“老铁”姓傅,多年前有个绰号,正是“小斧子”。

“英雄不问出处啊——”郭胖子还用了这样的开场白。

 

2


话说当年的小斧子,现在的傅老总,当狱警的第二年,县里出了件桃色案子。嫌犯是县一中的教导主任,就是当年成天低估“不良青年”那个老头子,受害人是一中新调来的音乐老师。

教导主任中年丧偶,一心再续,就盯上了音乐老师。无奈人家姑娘不从,便趁同去市里开会的当口,给人下了药。药劲儿一过,老师就把主任告到公安局了,搞得全县教育口都很没面子。大小领导紧急开会,统一决定把事儿往下压,私了——主任提前退休算是惩戒,老师调到教育局当文秘算是赔偿。

谁想年轻的音乐老师颇有脾气,死活不干。领导们也算体恤民情,决定把主任放大墙里头拘上一阵,安抚安抚“受害人的情绪”。没成想,音乐老师的父亲找到了小斧子,塞了一牛皮纸信封的现钞,问能不能“在里头整整那老犊子”。

小斧子起初并没接那牛皮纸信封,一如既往的,头也不抬的问了句,“为啥要信你。”

那父亲就掏出一张照片:一中迎国庆全体教职工大合唱,前排左二是他姑娘,后排中间是主任。小斧子对着照片看了半天,说这老头儿好像教过我。

姑娘父亲“咣当”就跪下了,“我家闺女都精神失常了,整天寻死觅活,这已经不是作风问题了,这是人命问题。”小斧子点点头,接过信封,“回家跟你姑娘说,这事儿我扛了。”

很快,这信封又出现在墙内大哥的枕头底下,里面还多出一小包药丸。现钞被哥儿几个分了,药丸就灌进了主任嗓子眼儿里。都是后半夜灌的,每仨小时一粒,哥儿几个轮班灌,等药劲儿顶上来,再用蘸满浆糊的粗线手套帮主任把药劲儿泄出去。

一直折腾到放回家,主任早就爬起不来床了,没过两月就走了。

主任生前也算有点文化,子女都在市里工作,便没完没了地往省里告,搞得小斧子这狱警也没办法当。

彼时,大油门已全身病退,老交警们老的老,病的病,没的没。老哥儿几个动用全部关系,也只能给这“小犊子”保个平安。小斧子对那身立领警服也无甚留恋,仰仗过去混出的名头,道上没人敢碰,便独自去闯了南方。过两年回来,竟转身成了富兴实业的董事长。

“当真是英雄不问出处啊!”

“人家富兴一开始都没玩儿融资。人家是要搞实业,在县里开大型购物商城。富兴当时这理念太先进,公家银行根本贷不出来款,就只好跟街里老百姓抬钱,跟咱这样的老铁抬钱。一抬抬个三五万儿,三五分利啥的,富兴商城起来了,我们也得着利息了,多好!”

“你说啥?县政府干啥吃的?县政府纯吃屎的!一开始富兴没做起来,贷款都不给贷,等做起来了,赶紧给人家发奖状,县民营企业家代表,去他妈的吧!留美博士,我告诉你,就这富兴可是咱县这帮老铁集体给整起来的,挣着钱了当然也得回馈给老铁。这不都回馈好几年了么?你看我连省城都不会去,我看你也别去啥美国了,在县里好好发展算了。”

郭胖子真是老了,没完没了唠叨富兴实业的发迹史。

游戏厅越发昏暗。他挑上电闸,十几台机子刷一起亮了,我走过去,伸手一摸一层灰。麻将机里的女郎总不老,依旧轻解罗衫,娇嗔东风白板,十年如一日。

 

3


2015年,我在美国好不容易毕了业,回老家县城歇了几天。在自己屋里发现一支枪套,皮面厚实而坚硬。父亲告诉我:“这是你傅叔的。”

弹指一挥间,大油门变成了我“傅叔”。

据父亲讲,也就前几年,他那辈的交警们都老了,完了,没法再上路“搂”了,过去成箱干掉的烧刀子都找上身来,每天躺着的时间多过了站着。而父亲的工作也多出一项,便是管理他们的药费票子。

等我出国,这一拨老交警就都退了。没来得及退的,便是走了——脑溢血,心梗塞,走得又急又快,就像当年他们坐着大屁股北京上路那般来去匆匆。

大油门也早退了,坐轮椅,没油门儿可踩:糖尿病,晚期,截了一条腿,另外一条还在冒脓,整天打胰岛素。但他儿子,却不是当年的小斧子了,县里都叫他“傅总”。

傅总对自己父亲的养老问题,构想了许多方案。

比如送到省城的五星养老院,或送到暖和点儿的海南岛,可都被傅红兵痛骂了回去。大概是轮椅坐得太久,老爷子的脾气越发古怪,整天穿着过去那身警服,放着儿子家的豪宅不住,非要在交警队老家属楼里找一小窝,跟我家成了楼上楼下邻居。他天天找我父亲下象棋,用过去那种大号的木头棋盘,一个棋子就有茶杯那么大,当头炮砸个啪啪响,引得附近几个老头儿整天魂不守舍。

有一次,被我父亲的卧槽马给抽了车,这老爷子大怒,就把牛皮枪套翻出来棋盘上一摔:“还你这破玩意儿!”又说:“你以后少往我家放钱!”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家居然也往富兴抬钱——或叫“融资”。我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咋回事?鸟不拉屎的小破县城,物价、房价、药价一起呼呼涨,那点儿退休金够喝西北风么?”

“这不违法么?”我没想到父亲居然理直气壮。

“违法?你以为县里盖这么多高层都让谁住了?都是老百姓住了!每天广告整那么多好车那么多手机那么多旅游套餐,都让谁消费了?老百姓消费了!老百姓都下岗了,钱从哪儿来?钱就从富兴来!”

“咱县十家有九家都往富兴里融,还剩一家想融却排不上。这都融多少年了?从你在外地读书,到出国,再到回国,也没听说把谁融违法了。再说违不违法,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政府说了算。政府每年给富兴发锦旗发奖状,还说支持富兴早日上市,难道政府还把自己给整违法了么?”

我被父亲说得哑口无言。

记得临出国前就有人说风凉话,“出国别出太久,太久就傻了。”我不知自己这国出的算不算太久,但我知道我已经傻了。至少跟我从小长大的县城比起来,算是真的傻了。

 

4


我在县里待了几天,觉得憋闷,很想回去,可偏偏签证又出了问题,只好在县里继续憋。

每天,我都能看见傅总开着那辆A6来伺候他父亲的残腿:先用酒精棉把脓擦干净了,再敷满手蚂蟥粉,慢慢去搓腿肚子,说是能活血化淤。只要不淤了,就不会再烂。只要不烂,老爷子这条腿就能保住。

傅总蹲下身,半跪着,小心翼翼搓着。轮椅上的傅红兵闭上眼,嘴里骂骂咧咧,不知是发火还是享受。

我问父亲,他家为啥不请个专业的。父亲说请过好几个,全被爷俩儿骂回去了。

除了蚂蟥粉,傅总还给老爷子订了一款美国轮椅,无线遥控,能做理疗。最令老爷子高兴的是,这轮椅速度分好几档,一摁遥控器最红的那格,在整个家属楼大院就能呼呼地“搂”起来,隐约有了当年上路的风采,乐得他在轮椅上喊:“还是美国整这玩意儿牛逼!”

更“牛逼”的是说明书:全是英文,没有翻译。傅总花好几万,不是为了让老头满地出溜,而是奔着理疗去的。他找我给翻翻说明书,连带叙个旧。

我钻进了他的A6,前车窗挂一像章,文殊菩萨。智能手机连了音响,放着王菲版的《金刚经》。腕上挂着青色佛珠,更显得手背光滑白净,像女人的手。当年他就是用这双手抄砂枪抡斧头的?我想不明白。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王菲居士如是诵念道。

A6停在富兴商厦。

说是商厦,不过就是五层楼的超市外加一层办公室而已,但在县里已经足够了。他没走电梯,我便跟着一层一层上了六楼。每层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有超市的员工,也有来“融资”的县里人。

“我发小,刚从美国回来。”他跟所有人这样介绍我。

套房式的办公室,外间是满墙的锦旗奖状,花花绿绿,打眼一看,县级市级省级部级都齐活了。里间却素净得很,当中供了一尊佛像。“到这岁数了,得信点儿啥东西。”他笑说。

“咱哥儿俩多少年没见,你又从外面刚回来,喝酒就俗了。”我翻译说明书的当儿,他摆开茶具,递过来一块香茶饼,“我听说现在投五十万美元就能投出一张绿卡,有这事儿么?”

“这是所谓投资移民。五十万最低限,但投完公司必须盈利而且运转几年才算有效。”我吃不准他什么意思,就只好老老实实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一时无语。百叶窗将外面的汽车喇叭声滤成了苍蝇嗡嗡叫。

“这宝像是我在泰国买的,你要仔细看就发现跟咱国内的不一样。”他站起来,躬身拜了拜那佛像,“泰国真挺好的,不像咱们国家,到处都是人,到处是车,到处是灰。泰国人都信佛,都笑眯眯的,办事说话不急不躁,人家跟咱们不一样。”

平生第一次坐在供着佛像的套房办公室,我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带你家老爷子一起回美国?”

我点点头。

“行,挺好就好。你这都出去了,就别回来了。让你家老爷子放心,到美国好好玩儿,好好养身体。他放咱家的款,想续就续,想取就取,不受国内国外影响。”

“多谢了。”我我起身告辞。

“听我爸说,你家老爷子身体也不好?让他一万个放心,咱家马上就要上市了。”他笑着推开外间的门,已有四五个人候着,也不知是不是要来“融资”的。

我走出富兴商厦,心里掂量着“咱家马上就要上市”这句话的分量。北二道街十字路口竖起了红绿灯,堵了一长串车,颇有几辆上档次的好车,却让县城这条老街越发显得破旧狭窄,像是失修多年的河槽,往外溢着没完没了的喇叭声。

往街对面看去,“大恒发”的厅子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三层楼的“火凤凰”健身中心,落地窗后面摆着几部光秃秃的跑步机。

记得郭胖子曾提过他的规划是“拆迁”和“融资”,好像这两项都实现了。也不知他现在是胖回去了还是更瘦了。

 

5


再见到郭胖子,是在父亲手机的微信群里。

微信群叫“富兴债权人联盟”,那天,有人发了一个13秒的视频,视频里,我们县的“债权者”倾巢而出,从富兴大厦一楼排到六楼,一直排到傅总的办公室门口,郭胖子赤条精光盘坐在军大衣上,面前摆了七份盒饭的泡沫壳子,每个壳子上血书一个大字:血汗钱不还不穿!

手机屏里的郭胖子神情肃穆,头发花白,双手抱在胸前,莫名其妙让我想起课本里学过的孔乙己。他又瘦了许多,若非左臂那半头松松垮垮的麒麟,我怕是认不出来了。

债权人里当然也有不少女人,要么尽量不去看他,要么不但看了还把他拍下来,转发到群里,有人喊赞,有人说给债权人丢脸,有人说施压要讲策略,把富兴折腾黄了对谁都没好处,一分钱也捞不回来。父亲倒没说什么,一边揉着肝区,一边让我帮他把这个群给静音了。

这是父亲来美国的第三个月。

刚来时,他整夜整夜的失眠,肝脏隐隐作痛,我也就没再问他到底往富兴融了多少钱。可是他手机总响个不停,越到三更半夜响得越频。我担心他身体,拿过手机一看,都是这个“富兴债权人联盟”,就不好再说什么。过了两个月,父亲好不容易倒过时差,身体好转了些,就问我怎么往国内拨长途。

“往国内打?就别寻思富兴那些烂事儿了!”

“听说你傅叔去世了,我给他家打个电话。”

我给拨过去了,通第三次才接。

“喂,您是哪位?”大洋彼岸的傅姓中年男人,听起来疲惫不堪。

父亲接过手机,我回了自己房间,因为我实在不想再听见他问富兴的事。五分钟后,父亲推开门说:“人走得挺急的,也挺稳,生前每礼拜透两次析,少遭多少罪。”


●  ●  ● 

可是那债权人大群却没完没了,一会儿说老的死了小的没准儿就跑了,一会儿又说老的搞不好是畏罪自杀死的,前两天还看着下棋呢。

我尽量装作没看见,倒还是父亲忍不住跟我说了。

原来县里远不止富兴一家在“融资”,富兴给的利息也绝不算高。比如北二道街新开的“火凤凰”,就是拆迁了“大恒发”的那家,月息四分打底,健身中心当壳儿,跑步机根本就是一堆摆设。

跟这些“纯忽悠钱儿”的比起来,有票有据有实业富兴就是正规、合理、合法。而且这些年县政府也一直把富兴当成民企的龙头来挺,傅总天天上电视新闻,曝光率跟县长都快差不多了,所以老百姓有啥好怕的?

于是全县人都“融”上资了,郭胖子往里“融”,父亲也往里“融”,不但往富兴“融”,还往“火凤凰”这样“纯忽悠钱儿”的里头融。

 

6


可到底“融”出了事。

最先“掉链子”的还真就不是“合理合法”的富兴,而是“火凤凰”。火凤凰的老板专嗜彩票,县里人融他家的钱,全都被他拿去省城地下黑钱庄买了彩票,还是几十万买断号那种玩儿命买法。有一回居然买中了,这老板去省城要钱,可卖号的小子却窝了钱要跑路,追回来被打个稀烂,直接闹出了人命,省公安局一路查到县里,“火凤凰”立刻变成死凤凰。

眼见要款无望,四分利的债权人们群情激奋,砸开落地窗,直接把跑步机扛回了家。

全县大乱,其他几家“融资”的不是被封就是出逃,唯有富兴屹立不倒,县政府又出来力挺,说企业人民政府同舟共济,努力上市。一旦上市成功,欠咱县人民这点儿钱就被全国股民分担了,有啥好怕?

可县里人就是没出息,胆子小,有第一个往回撤钱的,就有第二个撤的,没多久,就有在微信上建“债权人联盟”,还有郭胖子这样盘坐在军大衣上裸体血书的。这一切,前后也就个把月的光景,紧跟着富兴家的傅老爷子就过世了。

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放了多少钱。

他说:“你别问了,反正没赔就是了。”

他的手机又闪了,群里有人说一定要把那个姓傅的小子看住了,别让他跑了。有人回说跑不了,他要跑了县政府咋交待?

有人说咱县政府说话跟放屁一样,你们也信?

这话说得是有点糙,但是很到位,有人就不愿听了,在群里大吵起来,直到一个用当年“大恒发”的币子做头像的微信ID在群里发了一张照片:绿色军大衣衬着一支耸搭的阳具。

那人说:“都他妈闭嘴,再BB我把它切下来快递去北京!”大群里这才都住了嘴。


●  ●  ● 

美国山好水好空气好,但父亲的肝却养不好。

那个群虽被静了音,但他总忍不住上去刷,还在群里劝大家耐心,给富兴一点时间,因为咱们和富兴都在一条船上。

可谁会听呢?有人说要把“姓傅的一块一块卸巴了,见一次卸一次”。

父亲说:“你积点口德吧!”

“口德?我血汗钱呢?”
“你血汗钱?你不是要白赚那利息才往里抬钱的么?是富兴逼你抬的么?”父亲边打字边颤抖。

整个群炸开了,在这个雪花纷扬的北美清晨。

“反正也没赔,我帮你把群退了吧?”我问。

父亲没接话,拎了John Deer的绿色铲子,清理我车库前的积雪去了。他到底没退那大群。

 

7


紧接着,就有人转发一条消息,“全县债权者必读必转”,说姓傅的已正式被公安局逮捕,富兴属于违法。

违法?这些年不一直是龙头么?不一直力挺么?不还要上市么?怎么说违法就违法呢?我们的血汗钱呢?也跟着违法了?县政府呢?县政府违法不违法?

有人便提议联名集会,倒逼县里放人。

县里是开了锅,不论在网上还是网下。美国这边却只是依旧簌簌地下着雪,洋洋洒洒好几天。趁父亲清雪的当儿,我又翻开他手机,群里最新转的一条视频:县政府门前残冰败雪,人群耸动,一个穿绿色军大衣的人横躺在地上,双手紧捂花白的脑袋,被几个黑衣黑帽者正用短棍痛殴。

我搜遍群里头像,也没找到那枚“大恒发”。不知是被群主删了,还是自己退了。也许那ID不是郭胖子?再回群里看,连那条视频也不见了。

群里有人说:“我们目标是血汗钱,不是政府。”

有人说:“政府不放人,血汗钱跟他妈谁要?”

乒乒乓乓又炸了锅。我不禁又担心父亲的肝。

可早饭桌上,他刷了几下微信,嘟囔两句,就让我帮他把群退了。

他可能真的没赔,也可能只赔一点儿。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能安心养他的肝,我也能安心继续找我的工作。

临近春节,父亲的手机又响的频了。我担心得看了一眼,原来是亲戚建的群,专门拆发拜年红包用的。我也就放了心。

父亲气色好多了,心情不错,我玩儿命投着简历,从波士顿投到西雅图。最后,西海岸一家公司给了现场面试的机会。整体表现还不错,就是往回飞的时候赶上了风雪。在机场租到车,已是美国的年三十儿半夜,国内的初一下午。困劲儿实在是压不住了,我下高速去麦当劳买咖啡。

手机又闪了,一大堆拜年的微信短信。里面有一条父亲转发的视频,点开一看,是我们县年三十儿的夜景:街灯如攒,烟花飞扬,雅尼的轻音乐,直升机的旋转式俯拍,我从小长大的县城竟被倒转成天上的星空,如梦似幻。

镜头最后定格在县政府大楼,霓虹灯造出五彩大字:“祝全县人民新春快乐!”

给父亲回了一条语音,让他赶紧先睡。我关掉手机,喝着腻呼呼的咖啡,在风雪中专心开我的夜车。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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