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难病例讨论是先心病病房延续多年的特色传统,由于先天性心脏病分类分型复杂,许多病名字听起来差不多,治疗方案和结果却千差万别。有些病手术机会尚存,即使经历痛苦,最终还是能够痊愈。有的根本没有手术机会,只能回家等着,能活多久算多久。更复杂的疾病需要分期手术,可就算经历三四次手术,最后也不过是能过长大成人,没有劳动能力,只是活着而已。
讨论有助于明确疾病的分类分型,判断有无手术机会,确定手术方式,也可以预估病情的发展。主任也可以借机考考年轻医生,然后延伸出一些还没来得及写进教科书的前沿进展,如果来了兴致,还会分享一些独门秘籍和私家经验,对年轻医生们来说,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
可在患者家属眼中,所谓讨论,就是对孩子命运的审判。
在周二病例讨论时,主任就曾说过,这个孩子来得太晚了。一般右心发育不良的患者,第一次手术的理想时间是6-18个月,具体的手术方式要看病人心脏血管的发育情况,第一次手术1-2年后,再进行评估,决定什么时候第二次手术,是第二次手术就能解决全部问题,还是继续分步走,安排第三次手术。从身体发育的情况来看,这个患者的心脏发育应该不算太差,但是从症状的严重程度来看,又不容乐观,只有尽快完善造影或者CT检查,才能决定手术方式。
现在孩子三天内两次晕厥,CT造影一个都没做成,再等下去,谁也承受不起,如果等周五做CT,孩子至少还要在病房放一个周末,风险太大。就在监护室抢救现场,主任、医疗组长和参与抢救的几个大夫进行了一次的讨论,做出决定:尽量把CT提前到周四,如果条件允许,周五就手术。
等孩子情况平稳了,主刀医生跟万彩霞进行了一次严肃的病情交流,把孩子现在的情况、下一步计划和将来可能出现的各种可能性一一交代。
孩子病情本来就复杂,又拖到这么晚才治,缺氧发作频繁,有手术的指征。但由于检查不完善,对病情了解不确切,没法确定具体手术方案,也就无从预估风险,就好像即将奔赴前线打仗,却不知道敌人的实力,只能上战场见了面再说。
这意味着非常巨大的风险。如果病情过于复杂,有可能硬着头皮做完手术后,病人下不了手术台;也可能开胸后发现根本没法处理,再原封不动地关上,什么都不做,至少不会变得更差。
听这些话时,万彩霞一直在抹眼泪。
但当被问到要不要做手术时,她快速地说了一个字,“要”。回答的干脆程度,让我们都有点担心,她是不是没听懂即将面临的风险。
主任又补充道:“你得明白有这么一种情况,手术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有可能上了手术台下不来,有可能进了监护室出不来,命全靠机器维持,坚持多久能看到希望,能不能坚持到胜利,胜利了会不会有后遗症,都不好说。你现在做这个决定,就得想好,万一真到了那一步,是砸锅卖铁继续往前走,还是以自己现在的能力治到哪一步算哪一步,超出能力范围就认命,到时候哪怕人财两空,也不再有遗憾了。”
“想好了,要做。”万彩霞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决定。
原本我只是想听听下一步的治疗方案,看看有没有自己的活要干,却意外地被眼前这个农村妇女朴素的笃定所打动。
她显然不是什么饱读诗书,懂得很多大道理的人,也不像经历过什么大场面。我还记得他们刚来住院时,这对母子简直就像从土坡里爬出来的,浑身上下蒙着一层灰。万彩霞身材不高,穿一件橙红色外套,像个地瓜,儿子则因为有病的缘故,脸和嘴唇都是紫绀的,像个圆茄子。说起话来,也是乡土气息浓厚。
或许是见过太多家庭在这一刻的犹豫不决,或意见不统一,或反复追问医生无法保证的事,这个浑身上下冒着土气的农村妇女干脆利索的决定,让我们都有点意外,也有点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