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事 · 我讨厌我爸爸

源济

 小川叔，大叔、吃货、作家、话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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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离难舍想抱紧些

茫茫人生好像荒野

via 陈奕迅《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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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都讨厌我爸爸。

对爸爸最甜蜜的回忆都停留在六岁以前，或者是更早的时候。

因为那时候实在太小，很多记忆都太模糊，或许也因为后来发生的惨痛的事情太多，让我更加不想记得他的好。

小时候我一直跟妈妈睡，那时候爸爸想要抱着我睡一会，都要拿一块奶糖引诱我，然后我爬过去吃完奶糖就立马爬回来。

老妈给我买了一个玩具手枪，子弹前面带着吸盘，打出去可以粘在玻璃上，爸爸说，咱们俩一人一次比赛吧！于是我们俩一下午就把手枪玩坏了。

我小时候关于爸爸的美好记忆就到这里了。

之后我开始长大，开始淘气，因为村子里没有同龄的小伙伴，我开始给猫剪胡子，把小狗藏在水缸里，我开始玩火，甚至烧了家里的芦苇篱笆，我和大孩子去河里摸鱼，结果差点被淹死。爷爷过世之后没人看着我，我就被一天一天的被反锁在家里。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挨打，可能是因为淘气，也可能是因为总是惹事吧！

爸爸妈妈在打我这件事上绝不手软，但我最怕的还是爸爸，因为他打人最狠，最疼。

挨打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似乎是没有止境的，渐渐的妈妈开始不打我了，打我的只有爸爸。

学习不好挨打，出门忘记关窗子挨打，玻璃碎了挨打，甚至很多时候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被打了。我开始越来越害怕爸爸，但爸爸并不以此为意。

上初中的时候我因为贪玩，踩着着旧仓库的破门玩荡秋千，被爸爸看到打得我满地翻滚，我真的是边被打边在地上翻滚，当时第一次体会到他要把我往死了打。

还有一次因为刷鞋，我用鞋刷直接蘸洗衣粉，被他训斥之后，回了一句嘴，他就兜头盖脸的打过来，而且边打边说，你不是脑子笨么？那我就打醒你，打完之后让我跪在门口。

我那时候已经很大了，也有自尊，为什么让我下跪，我至今也不清楚，但那时候的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盯着我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简直是莫大的屈辱。

初三那年我开始画漫画，甚至为此还去报考了美术附中。

我和小伙伴第一次离开家去沈阳考试，我严重晕车，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几乎吐了一路，整个人都是晕的。

下了车之后路过一个烟摊就遇到了勒索，对方谎称我撞掉了他烟摊上售卖的打火机，要求我赔偿，我被他堵在小黑屋里超过四十分钟，在呼叫小伙伴，小伙伴也不敢过来之后，在被长达半小时的恐吓威胁之后，我不得不拿出一百元买下了他的打火机。

这件事的屈辱程度大过当年被打完之后的罚跪，内心里的恐惧、对小伙伴袖手旁观的寒心，对年少的自己那么窝囊无能的鄙视，都让我一直心情沉重。

我不会撒谎，回家之后就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和妈妈说了，老妈没说什么，只是说，人没事就好。隔天爸爸知道了这件事，几乎是大发雷霆，他边在厨房烧火边数落我的无能、蠢笨。

我躲在里屋一句话都没回，边哭边给他写了一封信。

信的大致内容是：我不知道你作为我的爸爸是怎么想的，本来发生这件事我已经很难受了，而且事情也已经过去了，你这么骂我能解决什么呢？是不是非要把我说的去跳河，去上吊你才开心呢？

那天我晚饭都没吃就赌气回了学校。

那时候我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

等下个周末我回来的时候，满心以为父亲会因为我的信能够有所改观，但似乎并没看到什么效果。更让我意外的是，第二天他又找了一个由头开始打我，边打边训斥说：我看完你的信就想打你一顿，你还上吊，你死不死的谁管你！

小小年纪的我，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万念俱灰。

那是我第一次冒出一个念头：可能我不是他亲生的吧？

那年我中考落榜，爸爸又以一副尖酸刻薄的口吻讽刺我，我那个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挫败情绪，反而一直沉浸在自己终于可以有很长时间画漫画的窃喜里。之后我接到了美术加试的邀请，因为之前有去沈阳参加艺考的经验，我获得了全县第二，顺利上了高中。

得到通知的时候，爸爸很开心，一直在自行车后座口沫横飞地说着各种大道理，我听着特别烦，就总是刻意地往坑洼不平的地方去骑，希望他能闭嘴。

上高中之后一般都是一个月回一次家，每次回家爸爸都要帮我算账，为什么花钱花的那么多诸如此类。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不和他顶嘴，只能默默听着他碎碎念说着钱钱钱。

他那时候最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就是，你念书花这么多钱，将来你拿什么还给我？

我每次听到这句都忍不住回一句说，你放心，等我毕业后，一定还给你，给你十万。

那时候家里有两栋蔬菜大棚，活儿很多也很辛苦，每次爸爸都说，你回家赶快换上破衣服，接受一下劳动改造，不然你根本不知道钱到底是怎么辛苦赚来的。

我每次也都脾气很倔的，抓起一件破大衣，一声不吭的去干农活。

高二那年春节，我们两个人站在大棚顶上卷草帘子，不知道为什么提起来，将来他老了之后是否要给他养老的问题，我就说，你不是说以后我给你十万块钱就行了么？你已经有那么多钱了，干嘛还要我养活，我就跟着我妈一起过就好了。

他听到这句话之后怒不可遏，一巴掌打过来，接着连续几脚，把我从棚顶踢下来。

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

他把我养了一年的猫当着我的面踢死了，我当时恨极了他，之后我暗自发誓，这辈子再也不陪他下象棋了。

我高二那年就在计算父母结婚时候的年纪，然后语重心长的对妈妈说，你们当年结婚的时候也不小了，有我的时候也都是成年人了，应该都很成熟了呀！为什么总给我感觉，我其实一个不被期待出生的孩子？

我觉得，将来如果我有孩子，我一定不会像你们这样去教育，让他觉得自己都不是亲生的。

老妈第一次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我。

高三那年第一次参加高考，我拿到了一个美术专科学校的通知书，自己决定不报考，再复习一年，爸爸在一旁说，你复读一年第二年就能考上么？而且现在考上也不包分配，你上大学干嘛？读什么还不是一样？

我说，当然不一样，这件事我和你讲不清楚，复读一年如果考不上我认命，你们费了这么多年辛苦供我读书，就差这一年么？

那是我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将来做争取，只有那次爸爸什么都没说。

复读之后我考上了一所本科院校，读到大二，家里遭遇了养殖生意的失败和蔬菜大棚雪灾的双重打击，一下子亏了很多钱，眼看我就要交不起学费了，于是爸爸和我说，要不就别读了，反正也不包分配，现在家里也没钱，供不起你。

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仿佛只能说好，才是唯一的答案。

后来老妈一个人坚持，甚至不惜借了高利贷去供我读书，这也成为我毕业之后的三年努力赚钱最大的动力。

但我对老爸的那一点温度，就在他决定要放弃我的时候，冷掉了。

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赶紧毕业赚钱，赚十万块给他，之后和他再也没有瓜葛。

也许就是在这些一点一滴当中，小时候那个笑着拿着糖逗我的爸爸，那个和我一起玩玩具手枪的爸爸，逐渐变成了一个只会打人的爸爸，变成了一个碎碎念贪钱的爸爸，变成了一个冷血甚至是讨厌的爸爸，变成了一个自私自利的爸爸。

毕业之后的第一年，找工作特别不顺利，从南方到北方转了很大一圈儿，最后下定了决心，借钱也要来北京，临走的时候我和爸爸配合着给蔬菜大棚盖草帘子，他问我，你就不能在咱家附近找个工作么？北京就那么好么？

我说，因为我不想像你一样，一辈子都这么活，你放心，如果我在北京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就是死在那我也不回来。

然后爸爸就生气地吼了一句，说什么死不死的，没出息就不回家了，这是什么浑话！

那可能是他最后一次教训我，然后这次我没有回嘴。

北漂的十三年里，有七年我都不太顺利，尤其是前三年的时间，每一年回去他都要帮我算一笔账，什么房租多少钱、吃饭多少钱、你应该存多少钱，你不能总乱花钱，少和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吃饭，所有的碎碎念依旧离不开钱钱钱。

我也是暴脾气，很多时候忍不了，就回一句，不和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每次我因为认识的朋友介绍而换了工作，接了兼职，我都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的回去刺激他，我似乎用了很多证据，希望证明他是错的，他已经过时了。

在度过了那么漫长的少年孤独期之后，我的逆反期才刚刚到来。

我开始自己学着做决定，我开始自己鼓励自己，我开始对家庭陷入无限的渴望，我开始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离我最近的人……

我一度在内心里极其鄙视他，小农主义思想，做一个男人这么不大气，每次只会碎碎念的看眼前，为人嘴巴毒，说话刻薄，如果不是我老妈在，哪里会有亲戚和他往来！

渐渐的，爸爸不再是亲人，而是对手，而且现在战胜这个对手，指日可待。

忘记了是毕业几年以后，我回家过春节。

老妈知道我要回来，及早在家里搭了火炉，提前先把房间里搞的热乎乎的。

大年初一的清早，老妈要生炉子，就叫我和爸爸一起去把煤抬过来。

我穿了厚的毛棉裤和毛拖鞋去户外的小仓库，准备和他抬装煤的袋子。

他一边说，不用，这东西太埋汰，别把你衣服蹭脏了，然后自己大力一提，居然没有提动。

就在那一个刹那，我忽然觉得他老了。

我一直印象里那个力大无穷的爸爸，打人最狠的爸爸。怎么就在一瞬间就缩成了一个小老头。

我看着他后脑勺新剃的头发里有数不清的白头发，我看见他眼角和耳后有太多的皱纹。

我觉得鼻子被塞住一般闷着声说着，你搬不动，咱俩一起来吧！

于是父子两个人一人抬着一头，煤袋子就轻松地离开了地面。

那之后我发现他依旧会酸酸地说，你看你妈只疼你，每次都只有你回家才买肉，我们平时就是吃土豆白菜。这种吃醋还挺可爱。

我月薪破万的时候打电话回家，接电话的是他，一瞬间我们都卡住了，最后我才说，你让我妈听电话吧！

据说，我月薪过万的消息，他去附近的小卖店逢人就显摆，整整说了三天。

每年回家我都要买礼物，每次他都说，不要瞎花钱，买这个有什么用！

然后每次来人就一次又一次给人家展示，这是儿子给他买的，我看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还是过去那个讨人厌的爸爸，带着一个小小的手机，来电话会眯起眼恨不得瞅上三分钟，不认识的电话永远不接。

他还是过去那个小气贪钱的爸爸，口袋里从来没什么零用钱，好不容易过春节我给了两百块，结果去了小卖店玩扑克牌，一天都输光了，第二天早晨居然上火到嗓子都哑了。

他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爸爸，但我出了第一本书的时候，他戴着老花镜整整看了一个礼拜，居然全看完了，他只有小学文化，一个字一个字的认着，至今都不会拼音，不会发短信，更别提使用微信，然后他成了我最用心的读者。

我依旧那么那么地讨厌他，讨厌他的自私自利，讨厌他的暴力，讨厌他的斤斤计较。

然后在三十岁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发现我越来越像他。

过去穷怕了，从来不敢乱花钱，存款第一次到五万的时候，我想给自己买一件好的西服，然后前后在专卖店门口转了好几圈也舍不得进去。

逢人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提，自己赚了多少多少钱，和他几乎如出一辙。

我不敢和人借钱，也不敢借别人钱，内心里对金钱的不安全感伴随着我存款的数字从十万到一百万，也都没有缓解过。

我养了狗之后，每次回家看到满地纸屑都会大怒，之后把它揪过来打一顿，而每次打完它，看到它看到我又害怕又希望接近时候的眼神，又极度自责。

我没想到，我一直最不希望成为的那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又发现，原来自己有很多地方都和他很相似。

我用了很久才明白：人的成熟有时候和年纪无关，我们在第一次面对新生命的时候，充满了慌乱和不确定，年轻的时候他没学会做一个合格的爸爸，我也没学会如何做一个好儿子，到底是时光，还是彼此的角色，让我们越走越远，之后超越了某个界限，又越走越近呢？

我不知道，也许只有做了爸爸的人，才懂得。

我用了三十七年的时间才学会接纳爸爸，才学会接纳这样的一个自己。

爸爸的生日在春节之后，每一年他都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今年是他六十周岁生日，我想为他好好过一个生日。

不是为了放下，不是为了纪念，而只是因为，我们花了这么多的时光，才慢慢看到什么是血浓于水的爱。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不会表达爱的爸爸——

希望你们能学会爱的表达，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的一句话，会照亮我们多久的人生。你的一句鼓励，会让我们增添多少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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