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柯晗
我最早从幼儿园开始就有过被霸凌的经历。小学曾经因为被同桌男生欺负而不敢上学。初中延续了小学的经历,跟家人和老师反映,两方不约而同暗示是我自己的问题:你肯定招惹人家了。开始自己还击应对后,被女班主任看到,又被单单提出来教训:一个女孩子动手打人以后会遭报应的。
13岁我就知道被“荡妇羞辱”的感受了。
霸凌终于终止在初中毕业前。尽管表面上看,霸凌结束于我开始动手报以武力和口头还击(大部分方言脏话是这时候学到的),但我无法认可“以暴制暴”的口号 。
讨论应对霸凌的方法之前,先来看看目前对霸凌的定义。对霸凌定义的要点有3个:攻击性行为是违反个人意愿的;有明显的权力或力量不平等;以及这类行为反复发生或有反复发生的迹象。这个标准也在持续修正中,2006年日本文部科学省就将“反复发生”这条标准去掉了。
有些认为霸凌应该以暴制暴的观点,实际上是把霸凌“大事化小”为孩子之间的社交方式:“小孩子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打回去就行了。“这就是首先明确霸凌和玩闹界限的重要性。
正常社交范围的打打闹闹确实是有的,但不能因此无视给一部分孩子造成心理或身体伤害的严重攻击行为。2010年英国一个覆盖25万多儿童和青少年的霸凌调查报告显示,接近一半的人经历过霸凌,而早年经历过霸凌的儿童,到青春期时出现自残行为的比例,比没有受过霸凌的同龄人高出3倍。其他被霸凌后遗症还包括逃学、离家出走,出现慢性症状和自杀等。
尽管国内的霸凌状况缺乏数据,据《中国新闻周刊》统计,2014-2015年,经媒体曝光的校园霸凌事件就有43起,其中2015年3月以来就有26起。黄山市高中女生被同班男生下“春药”,屡见不鲜的中学生殴打同龄人视频,及许多人记忆中上下学路上被勒索的经历……校园霸凌在我国得到立项关注虽然是最近的事,但它的长期存在是难以否认的。
另一个需要明确的事实是,霸凌的形式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单一。这也是“以暴制暴”从统计上来说并不那么有效的原因。
虽然少数曝光到媒体上的伤害事件,正是因为性质恶劣、攻击性明显才容易获得关注,但实际上这类物理攻击型霸凌只是霸凌的4种形式之一:肢体霸凌。其他3种是言语霸凌、关系霸凌和间接霸凌。这4种霸凌形式很有可能同时存在。而以暴制暴唯一可能立刻奏效的肢体霸凌,实际上在霸凌中并不占主流。
▲ 《热血高校》剧照,与内文无关
2016年全英霸凌调查显示,肢体霸凌高频发生的状况远低于言语霸凌和关系霸凌(孤立)。关系霸凌如孤立、背后污蔑等,是霸凌中最常见却最不易察觉的部分,也是“打回去”最无效的状况:如果一群人孤立你,被人背后使绊子,甚至不知道是谁,该打谁呢?更何况“打回去”在肢体霸凌中都未必百分之百奏效:如果被一群人围攻呢?连带被恶作剧呢?应该打哪个?还是都打?要拳头硬到什么程度,才能永葆安全呢?
我并不否认打回去在有限场合的有效性,它也可以是个好的开始。但打回去作为一个好开始的前提,是告诉孩子这是声张自己不满的途径。以暴制暴是“为自己站出来”这一核心原则的途径之一,而不是出发点和根本原则。
就像我在微博上说的,用以暴制暴的原则教孩子打回去,也许能缓解当时的危机。但当孩子快速度过了3、5岁的年纪,此时大多霸凌还是单个熊孩子推搡别人的形式,而孩子只学会了“打回去”,却并不知道起效的根本原因是声张了自身的不满,这样的孩子能不能处理之后可能来袭的言语霸凌、孤立、恶作剧等更多形式的霸凌?对确实不爱正面冲突,不擅长打架,或身体比较弱的孩子,一味让ta在口头或言语上反击是不是会加强孩子的挫败感?爸妈出头帮打的话又能帮到什么时候?将来进入职场,还可能有职场霸凌,无良老板、上司、合作人故意设合同陷阱、出言侮辱,能一一武力打回去吗?值得吗?
“声张弱者的反抗权”这句话,在崇拜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自己所处世界遵守丛林法则的观点看来,大概是无稽之谈。然而另一个事实是:声称丛林法则强者胜的人,恰恰没有几个是真正的所谓金字塔尖的人。换句话说,叫得响的人里面,有几个真的能打并且能一直打下去的?
暴力或粗俗言语反击并不能带来那么多好处,即使通过这种粗暴反击一时逃脱霸凌,比如我,当不能用这种方式反击的霸凌出现,也还是只能再一次经历无能为力的痛苦。拥有表达自身不满的自信,能够清晰声明个人边界,才是通行无论文明或野蛮环境的核心精神,这一课迟早要补上。
霸凌可能发生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任何人群之间。它起于人类划分内外群体、自己人非自己人的天性,可能很难克服。但文明持续到今天,靠的恰恰不可能是“以暴制暴”“弱者不配活着”,而是人与人之间声张界限互相制衡,及其中隐藏的向和的努力。
【注】本文原标题为《校园霸凌应该以暴制暴吗》
【作者简介】
柯晗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女权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