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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真实故事计划》第92期:送你一尾忧郁的江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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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12-14 03:5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送你一尾忧郁的江鱼 

 2016-12-14 康夫 真实故事计划

大概是家中没什么过年的喜气,不然不至于在天寒地冻的大年初一一早去出门钓鱼。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92 个故事

从我家出发,直走是市中心,左转是小学,右转便是湘江。

礼拜天早晨,父亲把我拎上自行车后座,塞进黄色藤编的椅子里,去江边买鱼。

篮子挎在车把上,我们摇摇晃晃地出发,沿着右边那条通往江边的下坡路滑下去,两边是越来越矮的房子、杂乱的电线、脏兮兮的菜市场、不开灯的小吃店、落满灰尘的五金铺子、穿着不好看衣服的行人。

不多远处,一条茫茫的白色水面悬在道路尽头,便是湘江。我们把自行车停在灰色的水泥河堤下面,拎着篮子爬上堤坝。父亲举着我,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靠水的那一面是陡峭的斜坡,有几处用红油漆标记的地方,写着水深多少。

不发水的季节,湘江是瘦的。水面一路后撤,直到露出堤坝底部的一小片空地。这时候卖鱼的人就来了

“有没有看到卖鱼的?”父亲举着我问。

“没有看到。”我伸长眼睛搜索着堤坝下面说。

“再找找。”他把我放下来,我们沿着堤坝往前走。江上的风吹过来,并不柔和,水面和天色淡淡的,一片荒芜,对岸是我们称为“河西”的地方,除了几所高校,一无所有。

 我们走了一段路,父亲又把我举起来。

“看看这边,有没有卖鱼的?”

“有的有的,就在下面!”

我们赶紧走到下一个豁口,从窄而陡的台阶一路下到水边。卖鱼的人已经来了许多,有江上的船家,附近的居民,也有开机动船的小老板,热闹非凡。

在这卖鱼的行列当中,有时候会遇到邻居“高仓健”。高仓健是我暗地里给他取的代号。他和我父母一样在大学里工作,高大帅气,浓眉深目,有且只有两个爱好:抽烟、钓鱼。

每到周末傍晚,他必定提着满满一桶活鱼从郊区回来,先送给我家两尾,留足自己吃的,有多出来的便在江边鱼市上摆摊卖掉。他妻子是浙江人,漂亮能干,会做许多好吃的菜,与我母亲关系很好,每到新年都送我一盒高级巧克力。

我并没有想过一个高校职工在江边卖鱼有什么不妥。偶尔听到大人们说他年轻时不钓鱼,也不抽烟,现下这么做是因为“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心里烦的”。我也不曾细想。

在我心中,高仓健一家是电视剧里才有的完美夫妻,又好看,气质风度又好,家里还有洋气的红酒,和周围那些庸俗的家庭截然不同。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他们家比我大一岁的小姐姐从不和我玩。我喊她,她不应。

我上了小学,小姐姐没有上学,仍旧在家里坐着。中药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茶几上常年摆满各色药瓶。虽然知道她不会应,我还是象征性地喊一声。

“为什么小姐姐不上学?”我问高仓健的妻子。她不上班,据说叫“内退”,每天在家里照顾女儿。

“小姐姐生病了,现在不能上学,以后病好了,就可以上学了。”她说。

我不觉得不能上学是一件大事,每天在家里也不错。虽然小姐姐从不理睬我,我一向也不讨厌她,因为她从不制止我玩她的玩具,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又哭又闹非要抢回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玩。

院子里大人们的叹息零星吹进耳朵:“不如再生一个算了。”“先天性的,又治不好,这样养下去养到几时呢?”“听说是女的怀孕的时候看多了电视。”“也有可能是淋了一场雨,发过一次烧。”

我不清楚大人们的议论是怎么回事,只是从心里感到厌烦。每当听到旁人这样议论,我便走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瞪他们。这些话自然也进了高仓健妻子的耳朵,她不像我那么愤愤不平,只是一面承受着不幸带来的后果,一面承担着造成不幸的罪名。


资料图 | 湘江风光带

我上了中学,家里搬进新盖的教师楼,碰见高仓健一家的机会不多。据说他抽烟比过去更凶,钓鱼的时间也比之前更长。小姐姐因为长期服用激素类药物,长成了一座小山。她会说简单的句子,偶尔被推到家门口晒太阳的时候,会对走过来看望她的邻居说:“爸妈去法院。”大人们互相对视一眼,不再多说,扯些其他的话。然而法院去了几次,婚始终没有离,也没有扯皮打架,两人依然像过去那样生活。

院子里大人们的议论仍在继续,而且又加进了新话题。“她婆婆,性格又怪,身体又不好,这样多年要儿子媳妇养着,还不准他们再生一个。”“为什么不准再生?”“据说怕生出来一个好的,要把这个蠢的扔给她带。”我母亲从不参与这些议论,只是找各种理由送红包给高仓健和他妻子,因为“只有钱最实在”。

偶尔碰到高仓健,他的脸依旧棱角分明,浓眉深目,只鬓边生出了花白的发色。虽然沉默寡言,听到我读书成绩好,会露出笑脸。他们一家人我都喜欢,我希望他们能高兴些,于是一到期末考完就拿着成绩单去报喜。他的笑脸我是真真实实见到的,而笑脸之后心底那重重的叹息,却过了很多年我才听得见。

逢年过节,他依旧钓了鱼送到我家里来。

在我离开故乡到北方生活以前,我以为吃鱼是天经地义的事。鱼又便宜、又好吃,哪里都买得着,没什么好稀罕。鱼必定要吃活的,要嫩,要清蒸,这是基本要求。不是活鱼吃它干嘛呢!不要说死鱼,就算游得不那么欢实,尾巴一甩不能一下溅出水花,也没有人买。到北方以后,鱼忽然从生活里消失了,吃鱼变成了要专门计划、专门去找的事。

再次回到故乡、见到高仓健一家,我已经大学毕业。新年时我给高仓健的妻子买了一条珍珠项链,我想,她那么好看的人,因为家务缠身顾不上买这些打扮的东西,我应该送给她。我们在她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台的新春文艺节目,她左边坐着我,右边坐着她女儿,大家都沉默没有说话。

她的家还和我记忆中一样,鸭蛋青的组合柜,红漆地面,茶几上摆满药瓶,似乎任何一件家具都没有更新过。时间停留在八十年代,依然是那个时候“洋气”的风格。她依旧在寻医问药,听说某地有专治她女儿疾病的“纳米疗法”,问我真假。

又过几年,我留学回来,在机场免税店给高仓健买了一条进口烟。母亲夸我懂事,然而我知道这是愚蠢的礼物,送酒给借酒浇愁的人,送烟给抽烟解忧的人,都是饮鸩止渴的事。他接过来拍拍我的肩,没有说什么。

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我已经结了婚,带着半岁多的小孩回老家过年。我欢天喜地,恨不得将小娃娃四处炫耀一番。我在故乡没什么朋友,家里也没有亲戚,新年那天便说去高仓健家里拜年。母亲沉默片刻,低声说:“他女儿,刚刚做了子宫摘除手术。”因为始终无法生活自理,父母又已年迈,无法照顾她的例假,加上子宫疾病的风险,医生建议摘除。

母亲看着坐在地上玩扁豆的外孙女,说:“你阿姨(高仓健的妻子)怀女儿只比我早一年。她比我年轻,比我身体好,没想到碰上这种事。她小孩六个月了还不会翻身,不会笑,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怀疑,但谁都不肯先提。我们都是在医院工作的,儿科医生就住在对面楼里,他们也躲着不愿意去找。后来小孩到了一岁,怎么逗怎么喊还是没反应,拖不下去也躲不下去了,才去找儿科。人家只看一眼就下了诊断,先天性,治不好。后来做了那么多检查,吃了那么多药,果然还是这样一回事。他们两口子,明明郎才女貌的一对……”

我听了沉默。母亲不善交际,亲近的朋友并不多,高仓健的妻子是一个。我猜测在我出生前她们来往很多,然而两家孩子之间越来越大的差异,终于在友情中增加了沉重的成分。大约我的每一次出现,每一个进步,每一份礼物,都是令人难过的打击。我已经到了听得见别人心底叹息的年纪,不会再举着满分考卷去表功,也不再带着时髦的礼物出现。

这一年的春节我没有去看他,礼物也没有送,改封了一个红包由母亲转交,“只有钱最实在。”

母亲去了,拎回来两尾鲫鱼,是高仓健新钓的。大概他们家里也没有多少过年的喜气,不然不至于在天寒地冻的新年里一早出门钓鱼。两条灰黑的鲫鱼在塑料袋里游动,并不知道今晚的命运是下油锅。

“把鱼放了吧。”我说。

我独自骑车去江边。沿途的店面都关了门,街上没有行人,鞭炮声远远近近地响着,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晚上的年夜饭。


作者康夫,现为编剧

编辑 | 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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