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国家力推素质教育、教育均衡的大背景下,因为优质教育资源“僧多粥少”,活生生地倒逼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课外培优市场。
以“学而思”为代表的课外培优班,虽以其教育方法及质量令家长学生痴迷,最终还是回到了应试教育的原点:考高分、上名校。
今天我们推出“聚焦培优班”的专题(点击这里,可以阅读完整专题报道),对课外培优班现况、“学而思模式”进行了调查,并试图探寻:教育政策指挥棒何以失灵?如何走出应试主义的泥潭?
▲ 2016年11月29日,北京广安门内古船大厦三楼的学而思教室,老师在给班级的学生上英语复习课。(南方周末记者 张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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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岁的李大海在校门口等儿子,手中的烟头忽明忽暗,好似滴答计数的钟表。
2016年11月20日,美国“数学大联盟杯赛”广州赛区决赛日。李大海12岁的儿子李小帅正在场内奋战。
随着一串刺耳的铃声,场外家长组成的人潮包围了校门口。人潮外围,李大海见势赶紧掐灭手中的烟头,朝看不到头的队伍里探头张望。
看到几个女孩一出考场就扑到父母怀里号啕大哭,李大海的心里又难受又紧张。不一会儿,一身着蓝色T恤的平头少年在人群中飞速穿梭,大喊着一声“老爸”蹦到李大海跟前。
“考得怎么样?”
“放心啦,很简单。”
“嗯,回去继续做题。”
“哦……”
对话简单、直接而默契。2016年3月以来,半年多的时间里小帅参加过多少考试、写过多少试题,李大海已记不清,“为了准备奥数考试,几乎把整个广州都跑遍了。”
父子俩现在只惦记着,即将到来的12月,还有华罗庚杯和迎春杯两场公认“含金量较高”的比赛。能够参加一场又一场各类教育机构主办的高规格比赛,小帅的“成就”足以让很多同龄人和家长艳羡。
回到家中,闯入眼帘的还是那熟悉的东西——书柜、茶几、电视柜、餐桌和两条闲置的餐椅上,到处散布着各式各样的奥数题集。
“华罗庚杯、迎春杯、希望杯还有各种比赛的真题集,种类就有这么多。”李小帅用小手比划出了一个“7”字。小帅说,即使每一本题集他都做过了,但是老爸总能找出新的题册给他练习。所有的这些习题,都有一个共同的来源——学而思。
“没有考试,要上好的公办学校就只能等待电脑随机派位。这个几率,谁说得准?”
作为资深文青,起初李大海对儿子的教育坚持不走寻常路:登山、看球、画画,怎么开心怎么来。他曾在同事面前夸下海口:“补习班?我们家孩子绝对不上。”他深信,“童年本该属于山野。”释放天性是李大海夫妇在教育问题上早就达成的共识。
直到小帅四年级时,一场关乎升学的“危机”突然降临。
2014年2月某天,小帅妈妈看到新闻里说,持续多年的广州小升初十八校“大联盟”考试要散伙了,往后公办、民办学校招生都不准举行考试。(大联盟指的是广州部分“公有民办”学校在小升初时进行的统一招生考试)
“没有考试,要上好的公办学校就只能等待电脑随机派位。这个几率,谁说得准?”焦虑的小帅妈妈赶忙拉上李大海召开家庭会议,商讨儿子的升学大计。
按照学区划分,一旦进入电脑派位,小帅最终可能落到的几所公办初中,办学水平良莠不齐。“如果运气不好进了差的初中,成天抽烟、打架、谈恋爱,那还得了!”想到种种“最坏的可能”,李大海陷入了焦虑。
当时,一种说法在左邻右里中广为流传:参加某些课外培训机构补习为孩子在升学时“多一点门道”——只要孩子在机构组织的考试中名列前茅,就有机会被名校看中,并提前招走。
“楼上王师傅家的孩子去年升初中,在培训机构上课,自主招生报名开始前就已经收到两张名校的offer,华师附中奥数班去年录取的学生,有九成都在那家补课班上课呢。”看到小帅妈妈说得煞有介事,李大海半信半疑。
但超前奥数培训、北大清华毕业的名校师资、固定20人小班化教学和超高重点中学录取率等宣传语着实撩动人心,这让李大海决定带儿子去试试,“小升初的政策,逼得我们不得不信邪”。
回忆起第一次踏足培训机构报名现场,李大海至今震惊,“一个培训班竟然可以这么火爆,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医院的急诊间。”
周末,广州珠江新城建滔广场3楼紧挨着的两家培训机构门庭若市。早上9时,在学而思咨询柜台前,站满了正在等待叫号的家长们。
墙角几张零散的课桌上,趴着几个等候上课、在课前争分夺秒地写作业的学生。一旁休息区的沙发上,已经入学的学生家长一字排开,眯着眼睛打盹,有人不时睁开眼睛瞄一眼手表,或是望向报名处人头攒动的人群,嘴角上扬,似是胜利者的微笑。
这种优越感确有来由,“有钱都不一定能上”正是学而思等教育机构制定的招生规则。报名当天,李小帅被要求在45分钟内完成一张测试卷。“13颗宝石如何分给7个人?”从没学过奥数的小帅被难住了。“才考了48分”,看着平时学校考试门门满分的儿子留在测试卷上的大片空白,李大海第一次感觉“补习班必须上了”。
同为五年级学员的家长,李玫在送儿子参加测试前就翻过了五、六年级的课本和同年级的奥数教程,她发现学校教材里竟丝毫找不到与考题相关的内容。那一刻,她才想起某次家长会上一位老师的话,“该报的班一定要报,该补的课一定要补。”连学校的老师们都毫不讳言,学校上课的内容“有限”,要想上好学,必须提前做准备。
入学测试考分决定分班。以数学为例,学而思将学生按成绩分为基础、提高、尖子和超常四档。与以往课外培训机构一个班动辄百人的“大架势”不同,“宁缺毋滥”是这里的选拔原则,广州学而思奥数教研组的一名老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超常班的教学内容难度大,一般孩子够不着。”
纵使名额稀缺,但奥数超常班孩子的骄人战绩对家长们而言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许多机构教学点的走廊墙上都会张贴去年小升初考试战绩的红榜,吸引学生和家长驻足。
不过,分班并非一成不变。每学期课程结束前,四个梯度班级的学员会接受同题测试,成绩优异者有机会获得“晋升”。此外,和学校里不同,补习机构的上课时间、地点和老师可以自行选择。
当然,热门的学位只能靠“抢”。
“更夸张的家长加了五六十个群的都有,手机整天叮叮当当地响。”
2016年11月22日,又一个跨报日,李大海提前几周就和妻子一道琢磨好了跨报方案,夫妻俩盘算着把小帅寒假的课程选到农历新年前,再择一个离家近点的教学点避免四处奔忙。20时30分,离21时寒假数学跨报正式开始,还有半小时,李大海就停下了手头的工作,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手机网络连接是否正常。
“半秒钟!只有半秒钟!”李大海不断念叨。21时一到,他抓紧手机,眉头紧锁,一根手指来回飞速按动。“唉!还是不行!”即便准备充分,可仍然差了点运气。不到一分钟,跨报结束。同样抢课失败的家长也开始在微信群里哀叹。
自从开始考虑小帅的升学问题以来,李大海加了十多个家长QQ群,每天关注上面跳出来的比赛、招生信息,“我还不算多的,有更夸张的家长加了五六十个群,手机整天叮叮当当地响。”上班的间隙,李大海也会不时掏出手机瞄两眼,一旦发现新的课程变更通知,就拿出儿子的课表比划一番,生怕错过任何与孩子有关的信息。
和家长们同样焦虑的还有学校。这一点,李大海的同事林涛深有感触。自从女儿升入五年级后,林涛每次听到女儿的班主任的督促都会神经紧张。虽然家住好中学集中的广州市越秀区,林涛还是给女儿报了补习班,“好歹去学着,即便在机构的考试成绩很一般,至少混个排名吧,没准也能被民办的好学校注意到。”
原来,联盟被取消后,各校原本“联合”的招生考试转为各校自主进行。没有了统考,清晰可预见且稳定的竞争标准没了,升学竞争进入了无序的漩涡。“学校组织的考试成绩根本没有参考依据,人人都是九十分以上,看得出什么差别?”李大海无奈地说。
不能公开举行考试,一些学校只能通过隐蔽的、非官方的渠道发布招生和面试信息:有的半夜发放面试单,得到消息的家长需要熬夜排队领取;有的跟培训机构合作,组织“密考”——这在小学毕业班家长圈内几乎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学而思学员家长透露,在学员家长中流传着一种说法:学而思六年级秋季班和春季班的两次期中测试结果,直接关系到孩子能否提前入围民校的密招考试。“如果这两场考试拿下,机构会向学校推荐,那进入密考的几率就很大了。”
“这些中学这么做,无非是要争取好生源,而培训机构开门做生意,有好的中学和他们合作,何乐而不为?”夹缝中的家长只能努力伸长触角,到处打探消息,在了解目标中学入学的难度后提前几年进行语数外各方面的规划和校外培训。
闲暇时,林涛默默搜集了很多学校的招生信息,一些学校的选拔方式令他咋舌:奥数、英语、百科知识,且全部采取面试,孩子们要事先在头脑里想好答案,复杂性和难度极高。“这对孩子的要求极高,真还不如像以前那样用笔试”,林涛抱怨道。
“民校招生的密考题都非常难,数列、立体几何这些知识都要考,如果不在外面报班,仅靠学校里老师教的,哪怕学得再好也不行。”李大海说着顺手就拿出一本六年级学而思奥数尖子班的习题册,“这些决赛题很多大人都不会做”。
可李大海不知道的是,习题册虽然艰深,但其“受欢迎”程度远远超乎自己的想象——家长们的圈子中,没有报上学而思的孩子家长也在“求分享”,甚至有人出价购买这本册子。而在贴吧和论坛中,有关学而思奥数习题的帖子则更是数不胜数。
即便到周六,李玫还是会准时把被窝里沉睡的儿子王源叫醒,赶着去上八点钟开始的数学课。由于害怕王源翘课,李玫刚开始都是亲自送,一陪就是一个上午。
这种“陪读”模式,在所有像学而思一样的培训机构都早已司空见惯。学而思每一间教室的后排,都专门摆放着提供给家长的坐席。每到中午,上完课的孩子走了,可包括王源在内,有一些还要继续下午的其他课程。李玫选择带王源去附近的店里简单吃点东西,但也有不少家长是抱着饭盒来陪孩子听课,或是选择中午亲自送饭。
▲ 带饭到培训机构跟孩子一起进餐,是不少陪读家长必要的工作。(南方周末记者 张涛/图)
在王源的隔壁班,每周六,总有一位老人在临近中午时分拎着饭盒出现,风雨无阻。“母亲负责陪读,自己带个面包对付一口,父亲工作忙,这样就发动外婆负责送饭。他们家的后勤保障的力度太大了。”李玫说。
除去上奥数课的半天时间,王源在周六下午还有其他的课程。在家里王源最常出现的位置,除了床便是自己的书桌。桌上的一台电脑里安装着不少他爱玩的电脑游戏,可除了偶尔能够“过年吃顿饺子”,绝大多数时候被习题册包围的王源是碰不到鼠标的。
终于有一天,王源和家里爆发了一场小规模冷战。一到上补习的日子,王源如同上了定时器,平时还有说有笑的他从出门开始便一声不吭。就算李玫主动凑过去,王源也不与妈妈讲一句话。
“不是真的怪妈妈,但我就是不想上课,周末我想多睡觉。”王源说。李玫心里着急却并没有对儿子发火。她何尝不想让孩子有个轻松的童年,可现实并不允许。
这次离奇的“周六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我憋不住,而且我知道这也没用。”王源说,那一天在课堂上,他偶然回头看到了妈妈忧虑的眼神,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
“我当时对他说,不上这个班,影响的是你将来一辈子。”李玫虽然嘴上危言耸听,可心里明白逼孩子上课实属无奈——“没有孩子会喜欢做题的,但是没办法,就是为了能让他考个好学校。”她给王源定下了目标,瞄准一所在全市排名前三的民办初中。
抱怨无用,接受现实的王源每天闷头在题海里,“像完成任务一样,写完拉倒,洗澡睡觉。”他坦言,自己并不喜欢数学——从四年级开始的奥数班学习并没有培养出他的兴趣,越来越多的习题反而让他感到枯燥。
“孩子不愿意上,我们一直都理解,可若是派位到一所烂初中,就都毁了啊。”李玫说,让孩子彻底陷入无穷尽的题海实属迫不得已,一切都是为了进入那所理想中的学校。“人家有升学率,也有口碑。要是上了这个班就能有把握考好学校,谁不愿意去?”
“取消考试,又不给正常竞争提供合理、公正的机制才是导致家长焦虑、校外培训失控的根源。”
和李玫一样,无论阴晴雨雪,把儿子拽起来送去学而思的培优班上课,也成了近一年多来李大海每个周末都必须执行的“使命”。很多时候,陪着小帅去上课的李大海虽然在教室后排坐着,但老师教的内容他多半已听不懂,希望3个小时的课程快点过去。
升入六年级后,李小帅因愈发繁重的功课和考试变得更加忙碌,同时,李大海办公桌抽屉里的奥数试题也越堆越多。有时为了帮儿子核对答案,大海常常得花很长时间才能找到资料究竟在哪里,不是因为放得乱,而是真的太多了。
学员们承载的辛苦,在补习班老师那里似是有增无减。一位老师曾经透露,他在岗期间全年几乎没有休息期,一直在不停地轮转上课。教学计划的制定则是“根据政策”,“我们可以在几个月内做到教学内容全套大换血,比如2015年华杯赛提前半年,我们两个月就修改了所有体系的课程进度。”
李大海心里明白,儿子已经很努力也颇有天赋,但是他总盼着他能更上层楼。虽然每次布置做题任务李大海都需要动用一下父亲的特权,但一旦上手做题,小帅就会停止抱怨也从不轻易说放弃。总共12题的竞赛卷,一支笔、几张草稿纸,枚举、演算、添加辅助线,两只小手来回迅速扒拉,只需40分钟即可搞定。
“四五分钟一道题,真的已经很快了。”每次小帅考出好分数,李大海都高兴得睡不着觉,握紧拳头在客厅里大叫。
同样是父亲,看着女儿每次被奥数题折腾到深夜,林涛狠不下心,有时实在忍不住也会搭把手。他上夜班,女儿把不会做的题目拍照发到手机上,林涛写下思路,再发回去。他觉得,倘若没有升学压力,奥数仅仅作为兴趣来学,其实挺好的,但现在一切都仅仅是为了升学而已。“学校有好坏,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我们希望孩子进好学校,也是人之常情。有关部门取消考试,又不给正常竞争提供合理、公正的机制才是导致家长焦虑、校外培训失控的根源。”
在李大海眼中,教育机构组织培训和竞赛其实无可厚非,用成绩说话已是相对公平的,“不管进的什么班,最后还是要看考分,每学期最后的考试是同一份试卷,就看孩子的实力。如果不靠刷题考试,我上哪儿去给孩子找关系呢?”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大海、李小帅、林涛、李玫、王源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