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的某天晚上,二姨和她的女儿来家中作客,我写完作业后便在客厅里陪她们看访谈节目。那一期大致讲的是一对夫妻的患难爱情,真实细腻,加上背景音乐恰到好处,没看多久我便开始觉得喉咙发紧。这时我妈从厨房端着菜出来,正好瞧见我在划拉着手背抹眼泪。
我妈瞟了一眼电视,又转头看了看我,突然间就笑出声:“呀,你还看哭啦?” 继而转身对着二姨和她的女儿笑说,“看见没(指了指我),在那儿偷偷擦眼泪呢,看不出来这么大个子还这么爱哭,还挺多情,哈哈。” 她把手中的菜摆在桌上,对我说,“快去把脸洗了吃饭,一把眼泪鼻涕,多脏。”
二姨看着我附和地乐,她的女儿更是因为年龄尚小,好奇地特地跑来,仰着头凑到我的面前,努力地看见我藏在手背下的脸后,发出一声夸张的怪笑,再嘻嘻地跑开。
节目里尚还弥留在心中的悲痛与感动,至亲之人的调侃与小辈的围观,全部猛烈地冲撞在一起,产生了巨大又怪异的化学反应。我整个人都在突突膨胀,羞耻得无地自容,甚至还有一些来得过于轻而易举的绝望。
我用力地蒙住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的边缘,两颊发热,不敢抬头。
灰头土脸。不知所措。
高一晚自习,全班组织观看感动中国。教室里渐渐哭成一片,抽泣声抽纸声此起彼伏。我一边不停地大口喝水,一边用右手的拇指使劲儿地掐着食指的第二关节,极力平稳抑制住情绪后,潇洒地对同桌笑着说,哎这有什么好哭的,你们都太容易感动了吧?
那个眼睛早已红了一圈的、我一直默默心存好感的男生,惊异地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面带奇怪笑容的脸,过了许久后慢慢吐出几个字:
“你怎么能这么冷血?你真可怕。”
你真冷血。你真可怕。
十岁那年,我弓着腰坐在客厅里,眼泪里混杂着手上残留的铅笔灰,滑稽窘迫,手足无措。从此扭曲地以表露情感为极大羞耻,自那晚以后不曾再亲口说过任何一句:我想家,想爸妈,也想你。
十五岁那年的教室里,我以无情敷面,冷漠打底,桌下藏着被指甲掐红的食指,做作异常,怔若木鸡。无论心存暗恋还是接受感情,无论面对朋友远去亦或情人别离,我都无法亲口说出:舍不得,等等我,我爱你。
在现如今的年龄看来,那些本无恶意的调侃,诚然轻于浮埃,根本无须在意。父母也曾打骂过我,让我嚎啕大哭,战栗不已,但无论你是否相信,恰恰确实只有这件可能让你感到极其不足挂齿、莫名其妙的小事,才真真切切地改变了十岁的我的个性,让我明明情感汹涌澎湃,却无法启齿,惶被嘲笑,不敢再提。
我发表在外的文章向来嬉笑怒骂,皆不正经。也曾想豁出脸面,恣然写意,却一怕被嘲笑敏感矫情,二来也委实下不去笔。
这篇早就写好的答案,增删查检,修修改改,一直犹豫是否该发。直到前些天与妈妈谈及此事,没料想她还记得,却仍十分不以为意。
所以,所以我愿每位看到这篇文章的你。
我愿你战战兢兢的情感能被珍惜尊重,我愿你逞强自诩的凉薄冷漠能被捧在手心。
我愿你在一天的疲顿后仍可与所喜之人分享那轮抬头即望的明月,我愿你难过不舍之时仍有足够的勇气大哭拥抱,告诉他珍重,再见,其实我真的舍不得你。
我也愿你。
我也愿你能够给予你年幼儿女敏感的内心最轻柔的肯定,我愿你能够看穿父母眼里说不出口的忱忱关心。
我愿你能够与你所爱之人一同分担她内心的彷徨恐惧,我愿你能够在她软弱的时候,仍然可以紧握着她唯唯诺诺的双手,和她说别怕,有我,我依旧在这里,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