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制作猪血汤的彬哥,林宝生绘
文 | 陈思呈
我们那条巷子里小孩不多,除了我和娟娟,彬哥勉强算。他比我们大了六七岁,性格有点酷酷的,不太屑于和我们玩。
我从小就被他耍,比如他考我,你知道什么叫西班牙什么叫葡萄牙吗?我说知道的知道的,是两个国家!他神秘地摇头,告诉我,其实人的牙齿,小的那些就叫葡萄牙,大的那些就叫西班牙。我见他面露博学之光,就信以为真了。幸好这次被耍并没损失什么,最多就是好长一段时间当我念及自己的门牙时总是习惯性地说“我的西班牙如何如何”……而已。
另一次被耍就比较惨。大概也是七八岁的时候,有次我和娟娟去他家玩,他跟我们说,人的眉毛,其实没有什么用嘛!你们说对不对!眼睛可以看,鼻子能闻,嘴巴能吃,耳朵能听,眉毛能干啥?没有用啊!我们心想,好像有点道理。他又说,既然没用,干脆把它剃掉吧!还留着干什么!我们心说,这,虽然好像有哪里不对,但确实想不出哪里不对。他见我们无可反驳,就拿着他爸的剃须刀,把我们的眉毛全剃掉了。
那天傍晚,我和娟娟顶着光秃秃的脑门回了家。
之后我才发现,人的眉毛其实还是挺重要的,要是一个人没眉毛,就没办法眉飞色舞,也没办法眉开眼笑,脸上的表情就相当怪异,那种感觉,我也说不清,如果你也把眉毛剃掉就能秒懂了。
话说彬哥小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调皮,鬼马,点子多。点子这么多的人,放到今天网络时代,光是做微信公众号估计都能做得跟别人不一样。可惜他就是不爱学习,他爸也懒 得逼他上学,于是上高中时,他就缀了学,在城门外,继承了他爸的生意:卖猪血汤。
不知外地情形如何,在吾乡,猪血汤是很重要的早餐选择。尤其是城门边上彬哥他爸的猪血汤摊点,生意尤为兴隆。一桌两椅的规模,却有百年老店的风范。这里是城乡驿道的重要节点,仿佛古往今来的城外农民,上城卖菜经过这城门边时,都必须习惯性地停下来买一碗。彬哥的生意,因此很好。
但这些是我想象的。我没去过彬哥的摊点,只记得那时,到了下午三四点,彬哥就收摊回家了。他家里常常高朋满座,不卖猪血汤的彬哥,有一个很高雅的爱好:音乐。
那时侯他有一台叫“小三洋”的录音机,还有一把叫“红棉”的吉它。暑假的时候,大人都去上班了,巷子里成为彬哥和他的朋友的沙龙场所。他们的“小三洋”放着音乐,他们尤其喜欢一个叫“红丽姐妹”的组合。我和娟娟,百无聊赖地,也常常去彬哥家蹭听,听红丽姐妹幽怨地唱:“我没有骗你,没有骗你,离开你,万分不得已……”
▲ 卖猪血汤的摊位上,正在喝茶聊天的彬哥和宝生兄,林宝生绘
彬哥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吉它,刚开始是用吉它弹唱各种流行歌,后来他又开始自己编歌,——可惜我实在记不得更多了。只记得他那些朋友,无疑是我人生里见到的最初的、真正的文艺青年,活的。他们亦和亦唱,喝茶抽烟,衣装言谈,都与学校里的男生大相径庭。
谁知道他们都各自做什么工作的?像彬哥,上午他在城门下油腻腻的摊位上卖猪血汤,下午却是文艺沙龙召集者。他们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不,多少都有点嫌弃我和娟娟——这是可以理解的,我和娟娟循规蹈矩老实巴交的学生生活,在这群时尚的人们看来,很土。
常常来找彬哥的,有一个留长头的哥们,我们叫他宝生兄。他也是游手好闲无业青年的模样,留着快到肩头的长头发,看起来不像好人。但只有他对我和娟娟亲切一点,偶尔会招呼我们喝喝茶什么的。
宝生兄还有另一个爱好,画画。有时候他在别人的说话声音乐声中,飞快地画一张谁的速写,画后随手一扔。他画过我,画过娟娟,顺手送给我们。画面上的自己,比我们想象的自己都要丑一点,但又实在太像了。现在我才明白,人对自己容貌的印象总是高于事实,而且优秀的画画作品,总会选择每个人不太漂亮却很独特的那一个表情。当年的宝生兄,很天然地懂得这个审美。
▲ 在家里听“小三洋”开沙龙的彬哥和宝生兄,林宝生绘
这么一群社会青年,想必是让父母很头痛的。他们越是聪明,就越让父母头痛。想必他们曾经作为反面教材,被我妈和娟娟她妈念叨过。那时候没有人会觉得他们有才华。才华,若不是拿来考上大学,变成工作,获取现实利益,那有什么用呢?彬哥的音乐天份,宝生兄的绘画,都不是才华,是不务正业。
后来彬哥一家搬离了那条巷子,也就搬离了我的记忆。后来娟娟一家也搬走了,既遇不到,也没有想过主动去找。直到今年暑假,我与娟娟意外地重逢了。在我们讲完了各种琐碎又平淡的现状之后,娟娟突然问,你记得宝生兄吗?
我一两分钟后才记得!我花了一两分钟才把这个陌生的名字从记忆里打捞出来。娟娟说,他现在在开货车,彬哥现在也不卖猪血汤了,在修摩托车。
“你还记得他把我们的眉毛都剃掉了?”
“当然记得!我还记得他把夹心饼干中间的糖去掉,放上牙膏骗我们吃。”
“……”
“……”
我们同仇敌忾地说了好多,瞬间亲近了不少。
娟娟又向我普及了彬哥和宝生兄的各种家庭情况。孩子都在干啥,老婆又在干啥,总之就是小城里,最普通平稳的一家人。当年他们那些奇思迭出的捉弄人的点子,看情形,一点也没有用来设计自己的命运啊。
在娟娟的带领下,我又见到二十多年没见过的宝生兄,却跟认识一个新的朋友没有区别了。我们客气地寒暄着,我想,即使见过彬哥,也不是那个捉弄过我们的故人了。时光不可逆,能互相捉弄的日子,原来也是不可逆的啊。
等大家各自谈论完了孩子啊父母啊房子啊之后,我赶紧问宝生兄一个我忍了很久的问题:你还画画吗?——曾有朋友说,她每每见到我时,感觉就像贾宝玉见到贾政,因为我总是问她:“最近读书了吗?”也有朋友说,她见到我时,就像鲁迅见到钱玄同,因为我总是叫她:“你写点什么罢!”——是的,我就是这么一个上进的人,没办法,所以这时见到宝生兄,习惯性的上进又出现了,我忍不住劝他:你还能不能继续画画?
他说前几年闲的时候,确实画过几张,画的是记忆里一些场景。
看到他的画之前,我劝他画画只是一种习惯性热心。而看到他的画之后,我很庆幸自己的热心,让我没有错过这些画。——他画得多么好啊!这个只在开货车之余随便画上几笔的人,画里的细节和气氛,几乎藏着我们的整个童年。
▲ 开货车的宝生兄,修摩托的彬哥。林宝生绘
后来我把这些画贴在朋友圈,很多人不相信这是一个开货车的司机画的,很多人说,画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发表呢?宝生兄似乎不知道画画竟然还可以发表,他那几张画,除了我和娟娟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人见过。
于是我让他把我们童年时共同的记忆画下来。他出图,我出文字,这是这个专栏的来由。在这一辑中,他画了卖猪血汤的彬哥,画了他坐在彬哥的摊位上喝茶的场景,画了他们在我们巷子里彬哥家用“小三洋”听红丽姐妹的情景,也画了现在他们的生活:开货车的他,和修摩托的彬哥。
若不是这个偶然重逢,不会有这些画:那么有天份的他,却不介意把天份挥发。就像那个点子奇多的彬哥,大概也不介意自己的音乐天份随风而去。有些才华可能就是拿来浪费的,而他们,恰好可能浪费得特别愉快而已。
【作者简介】
陈思呈 | 腾讯·大家专栏作者,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