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是一名高中实验班的学生,他一直试图通过自身努力,克服眼疾的生理缺陷,成为一个正常人。然而,这种倔强却带给他不可逆转的伤害。
这是真实故事计划的第 46 个故事
第一次见到陈树是2008年,那时我刚升上高中。
陈树身形瘦弱,走路有些摇晃,还微微偏着头,面色里透出一种不健康的白。
我在路上跟他打招呼,他要先停下来,凭声音判断我的位置,等我靠近时才作出回应。他的眼睛似乎没有瞳仁,只有眼白,在与他对视时,感觉不到任何神采。那种空洞让人心慌。
我们就读的高中在整个县城中排名第二,我几乎是拼尽全力才拿到录取通知。陈树身患眼疾,能考上这所高中,进入实验班,一定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努力。
我后来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陈树生来视觉神经束就比常人少,眼睛成像有问题。陈树的父母奔走四处寻医问药,他也积极配合治疗,但并没有找到好的治疗方法。
班里同学每周轮换座位,只有陈树一直坐在前排,他看书时会拿个放大镜,或者用自动笔上小小的塑料放大镜,以几近吻纸的姿势,与课本做亲密接触。即使面临种种艰难,他的成绩依然名列前茅。
陈树很会讲故事,他听完广播电台里的播送,再讲给别人听,像收音机里的说书先生。那个时候《火影忍者》很火,他每到周末就回家去看,回来再跟大家讲,探讨剧情和角色。我能明显感觉到陈树对待别人很热心,不争不抢,还会邀请一些亲近的同学去家里玩。
在一次体育课上,陈树站在篮球场边,场上的同学邀请他一起玩。他走上去,模仿一个同学三步上篮的动作,运球,走位,起跳,投篮,一气呵成,最后竟顺利将球投入篮筐。
高一同班后,我和陈树在高二分班时去了不同班。据说有次数学课,讲到空间坐标系,数学老师刚把问题念完,陈树就把答案说了出来,同学深感惊奇。按平常,这样复杂的空间几何题要绘图才能解出。兴许是因为陈树空间想象能力异于常人,老师念问题的过程中,他已将坐标系绘在脑中。
教室晚自习要六点以后才开灯,临近冬天时,天黑得早,没开灯时大家只是在默默等待,陈树却该做什么做什么——他早已习惯黑暗。
有次语文考试,有一篇看图作文,由于纸张印刷质量差,试卷中无法看出图案,陈树无奈下向老师求助,但是监考老师拒绝了他。我在边上,看他叹口气,又拿出放大镜。
课业压力越来越大,陈树渐渐感到吃力,却因此更加勤奋了。遗憾的是这坚持使他用眼过度,视网膜脱落。
我听说陈树彻底看不见的那一天,情绪激动,失声痛哭。
陈树辍学了。走的那一天,他哭了,很多人也哭了。
几个月后,陈树又回来了一次,那时已经高三。他并不是来继续学业,只是来看看老朋友,做一次告别。
辍学前陈树自学了笛子,能够流畅的吹出《火影忍者》里的一段背景音乐。那时,他做完眼部恢复手术,因为吹笛子会影响眼睛的恢复,他又改学了吉他。
返校那天,趁着下课的空档,陈树在教室里弹唱齐秦的《张三的歌》,亲近的同学跟他一起合唱: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看一看
这世界并非那么凄凉
我们要飞到那遥远地方
望一望
这世界还是一片的光亮
后来有同学告诉我一件事,在陈树做眼部恢复手术时发生了一些意外。手术过程中,医生错估了麻醉药的用量,导致麻醉效果提前两个小时消退。手术过程中,突然醒来的陈树不知所措,他没告诉医生,强忍着直到手术做完。手术结束时,手术台上的被单都被他抓破了。那时是冬天,他穿着毛衣,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部被汗浸湿。
陈树离校后,我参加高考,考上大学。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
2012年的春节,我特意去了陈树家,这是我第二次到他家。他的家境一般,爸爸是老师,妈妈是家庭主妇,还有个哥哥是监理工程师。一帮老同学到访让陈树很高兴。我问他恢复怎么样,他说很好,视力差不多到以前的水平了。
坐了一会儿,又有同学来看他,我们起身去开门,被陈树拦下。他探着两只手,慢慢挪到房门前,压低双手,在门上不停摸索,摸了三次才摸到门把手。
在往后无数日子里,只要回想起他摸门把手的画面,我都会难过。
手术并没有他说的那么成功,他的视力已经回不去了。
我最后一次看望陈树是2016年的春节,距离上次已过了4年。只有一个家住很远的同学还会每年去看望陈树,其他坚持的人已经越来越少。那天下着小雨,他依旧热情。我问他平常会做些什么,他说打开收音机听广播,听一些小说、相声什么的。我们聊得很开心,陈树还给我们讲故事听,就像从前在学校里一样。
要走的时候,他拿出一个录音笔,让我们录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又把他自己的号码给我们,说没事常联络。他按下按钮,播放之前的录音,我听到了很多熟悉的声音,“我是某某某,我的号码是……,陈树没事要给我打电话哦。”
不知录音的人有没有和陈树打过电话。
作者沈树博,现为广告公司职员
编辑 | 闫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