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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分享] 《全民故事计划》第52期:讲台上的文学流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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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22 07:4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讲台上的文学流亡者 

 2016-04-22 康若雪 全民故事计划

     她说不知道该鼓励我还是阻
     止我,文学是场受难,真正
     的写作是一条最艰辛的路。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52个故事


 

2013年秋天,我住在湖南宁乡县的一个乡下。住在那里,一方面是为了一个要写的长篇小说的素材调研,另一方面是为了极其便宜的房租。有一天下午,我刚看完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准备去田野散步时,接到一个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我初中同学刘磊。刘磊在电话里告诉我,李老师死了。李老师是我们在河口乡中学时的语文老师。

 

“怎么死的?”我问他。

 

“听说是自杀,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他在电话里答道。

 

那时,我是个自由作家。有句话说一个二十几岁却没有工作的年轻人,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诗人。我写诗,也写小说,但算不上是一个诗人,写小说也还不能完全养活自己,但那种生活状态是我喜欢的。

 

我以学生的身份回到河口乡参加了李老师的葬礼。葬礼上来的人多,也有些初中同学,但除了刘磊,我一个也认不出来。想必大家也不再认得我。

 

实际上,自从离开河口乡后,我与那些同学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们大多到处打工,结婚了,有小孩了,或者是如贾樟柯的电影《小武》里面一样,成了无所事事到处混的小武。


而我还是个穷困的作家,听说他们私下里常常嘲笑我,说我那么好的大学白读了。这是刘磊告诉我的。他不嘲笑我,相反,他崇拜我。但我对于嘲笑或者崇拜都毫不在乎。

 

李老师的葬礼上,刘磊看到我,说我又瘦了。我看一眼他,知道其实不是我瘦了,而是他胖了。听说他现在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他又叫我不要因为李老师的死而太过悲伤。我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就离开了他,一个人躲着去抽烟。

 

我在想,死这件事是如何一步步地来到李老师身上的,但我想不清楚。我只能说说我所知道的她的故事。

 

 

2002年,我去河口乡中学上初中时,李老师已经在河口乡中学教了十年书了。刚到学校不久,我就听说李老师是一个诗人,但一问,同学们谁也没有读过她的诗。她的散文倒是读过,发表在省内一本叫做《湘西散文月报》的刊物上。


我们作为她的学生,都悄悄买来那本刊物看。她的散文像是“五四”那批作家写的,带着深厚的人文主义色彩。她那时是我们的老师,也是我们心中仰望的英雄般的人物。

 

李老师上课时戴一副深度眼镜,看书看人都要隔很近。每节课之前,她都会在黑板最左方写上一句诗,比如“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或者“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她向我们解释这些诗句,介绍这些诗人,把这些诗句称为“精神粮食”。

 

她对当时还只有十二三岁的我们说,一个人活在世上,除了需要物质上的粮食外,还需要精神上的粮食。诗歌就是精神上的粮食。我们不懂这些,只是觉得诗句很美,就把那些诗句都抄下来,没事的时候就互相背诵。

 

除了每堂语文课前的“精神粮食”,李老师的另一个教育方法是让我们坚持记周记。周记可以记录各种内容,包括所读过的书的读后感、遇见的有趣的人或事、写的诗或者故事等。


在每周最后一堂语文课结束前,李老师就把所有同学的周记本收走,到了下周第一堂语文课,她又把那些周记本发下来。每一个周记本上,都有她给出的评论。

 

上初二那年,李老师有一次将我和刘磊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因为她看到了我在周记里写的蹩脚的诗:刘磊是李老师丈夫刘达的侄儿子)。她跟我们谈起了文学,谈起了她知道的那些诗人们,她还提到她已经死去的丈夫刘达,说刘达是个幸福的人,他一直悄悄被诗歌滋养着。

 

那之后,李老师告诉我们想要看书,就可以去她的办公室拿。她的办公室有个书柜,里面大约有三百本书。她要我们坚决抵抗流行文化的影响,要去阅读一些已经被时间证明了的作品。


我和刘磊就拿各种文学名著读,刘磊看了几本,我记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觉得无趣,就每次拿了书之后再给我。他自己则花钱买古龙的武侠小说看。

 

就这样很快初中毕业了,我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刘磊则准备去常德一所专科技术学校。初中读完,我记了三本周记,读了一百多本书。离开河口中学的时候,我去李老师家告别,她差点流下眼泪,告诉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要做一个内心丰盛的人。我只是点点头,我那时候毕竟还不懂,只是觉得那些书里的内容很有趣。

 

我去县城读高中,就此离开了河口乡。在那之后,我回过一次初中看望李老师,她仍旧以她独特的“精神粮食”和“写周记”的方法教育着下一批的学生。到了高二高三,我的学业重了起来,就再也没有去看望过她。


后来我考上了中南大学,就更少回河口乡了,直到大学毕业,我都没有再见过李老师和刘磊。

 

 

大学毕业,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我决定辞职写小说。那时,像是召唤般地,我告诉自己必须去见一次李老师。我想要写小说的启蒙,就是李老师赋予我的。

 

我回到河口乡,给李老师打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听出来是我的声音,惊了一下,告诉我她新的住址。我走到李老师告诉我的地方,发现她正在等我。远远望去,她更加瘦了。我喊一声,她看到我,也叫我的名字,有些兴奋,也或许有些紧张,两手摆在空中,又放下来。我们僵在原地大约五秒钟,然后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拥抱了一下她。她的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接着,她带我走上三楼,打开房间的门,叫我坐在沙发上,又拿出苹果和瓜子。她问我抽不抽烟,我点点头,她就拿出一包芙蓉王。

 

我不记得我们最开始聊了些什么,大抵是一些日常生活的询问吧。我说了一些高中和大学时的趣事,之后,李老师又站起身,泡了两杯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我说我恨河口乡,这个偏远的乡村已经被世界遗忘了,太小,太穷,我只想逃离这里。李老师听完,只是微微笑着。她住在河口乡,一年又一年地教书,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学生。而有些学生的名字她无论怎样也想不起来了。

 

我问她,后悔过这样的生活吗?

 

她摇摇头,又发了会儿呆,像是沉在往事里去了。后来,我们终于聊到了文学。我说起我曾经看过她的散文,说起我所看过的那些伟大作家们的书。无论我说起哪个作家,李老师都知道,也都看过。

 

我说,我打算走上写作的道路。李老师振奋了一下,眼里闪出光来,但随后又黯淡下去了。她问我是不是真的想好了。我点点头。

 

说完这一切,李老师陷入了深思。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把茶杯里的茶喝完,想要抽烟,又怕呛到她,只能发呆。

 

隔了一小会儿,她摇了摇头,又叹了叹气,然后跟我说起往事。

 

 

李老师出生在1960年。她的父亲是湖南长沙一所研究院的研究员,研究明史,出版过两本专著。在接下来那场全国性的运动中,李老师的姐姐举报了父亲,年幼的李老师看着父亲被红卫兵带走批斗,母亲容忍甚至是鼓励了这一切的发生。不久之后,她的父亲因不堪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自杀了。

 

他留下了一纸遗书:人生苦累,不堪忍受,就此西去,请原谅我。

 

李老师后来当了知青,在陕西插队,就这样长大成人。那场运动过后,她的父亲得到了平反。之后,国家恢复了高考。李老师回到长沙,参加了第三届的全国高考,并考进了长沙的一所师范学校。

 

她读大学时,全国的写诗风气兴起。她从朋友那里读到了《今天》杂志,从此开始了自己的写诗之路。她崇拜那些朦胧派诗人们。大学期间,她瞒着母亲,和学校的一个同学一起去过一次北京,并在一个诗会上见到了顾城和谢烨。她给顾城看了五首自己写的诗。顾城称赞了她,说她身上有一种苦难的灵性。这次见面她一直记得,那是她唯一一次去北京。

 

李老师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长沙一家报社。她在那里工作了不到两个月,日渐无聊,意识到如此下去生活就会枯死。于是,辞了职,想要离开长沙,为此还和母亲大吵一架。之后,她带着极少的行李,只身去了武汉。半年多后,因一位诗友的邀请,她又去了广州。

 

在广州一个诗人的聚会上,她认识了刘达,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同居了。那段时间,他们没日没夜地写诗,写完诗后就去朋友那里讨论。之后,迫于生存压力,两人到处找工作,但没有找到合适的,又到处投自己写的诗稿,可都石沉大海。失败的阴影笼罩在两人头上。

 

就这样待了一段时间,他们离开广州,决定回到刘达的故乡桑植县河口乡,去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回到家乡,他们结了婚,婚后一边写诗,一边在河口乡中学教书。

 

日子很平静地过去了五年。在这之间,李老师的母亲死了。她回了趟长沙,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和姐姐吵了一架,又回到了河口乡。那时,刘达已经是河口乡中学的副校长了。有一次,刘达和另外两个老师一起去县城开会的途中,出了车祸,三个人全死了。李老师又办了一次刘达的葬礼。

 

葬礼过后,李老师向学校请了一年的假。这一年之中,关于她的谣言四起。有人说她已经离开了河口乡,再也不会回来。也有人说她就住在县城,在埋头写一本小说。也有人说她浪荡全国,认识了一个大作家,并成为了那个作家的情人。

 

一年的假期过去后,李老师在众人的惊讶声中回到了河口乡。她至少瘦了十来斤,面容憔悴,眼角有很重的黑眼圈。头发也剪短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径直到校长办公室报到,第二天就开始给学生上课。

 

 

李老师不急不缓地说完了这一切。我惊讶不已。我不敢想象李老师来河口乡教书之前历经如此多的时代动荡,她就像一个文学流亡者来到河口乡,但之后的日子,却安于命运的安排,就这样一直教书。

 

李老师站了起来,走到电视那里,蹲下来,打开电视下面的柜子。我看到柜子里摆满了各种稿纸,有手写稿和打印稿,拿出其中一小部分,稿纸大多已经破旧,上面还能看到许多用钢笔修改的痕迹。

 

“刘达死得早,他的一些稿子也在里面,我一直为他留着的。”李老师低声说。

 

“有想着出版吗?”我问。

 

“出版什么呀,那是我们自己的东西,人这一辈子呀,不甘心,就总是写,写完了就畅快多了。”她说。

 

我默默地叹气。

 

“我这一辈子,值啦。”

 

我听到后,看了一眼她,又埋头去看稿子。看了一会儿,我把稿子放回柜子,这时才发现外面天已经黑了。


我邀请李老师一起去喝酒,她婉拒了,说自己年纪大了,身体常常闹毛病,已经不去碰任何烈性的东西了。

 

我看出了她的困意,起身告辞。她送我到门口,我看到她瘦瘦的身子和黯淡的目光停在那里,直到我转身离开。

 

我连夜坐车离开河口乡。就这样晃晃悠悠过去了三年,直到有一天在田野间接到了刘磊的电话。他告诉我李老师自杀了。

 

“李老师的葬礼,你去吗?”他在电话里问。

 

“去。”我回答。



作者康若雪,青年作家

编辑 | 王大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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