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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面图片|方兴钱庄财物章(杨晓轩摄)
「抬会」是浙江南部对民间融资活动的一种称呼。
80年代初期,温州民间企业已经十分发达,对金融的需求迫在眉睫。1984年9月,在一家国营医院当收发室工人的方培林在苍南钱库镇办起了新中国的第一家私人银行——「方兴钱庄」。
根据方培林后来的回忆,为了寻找政策上的依据,他四处翻寻中央文件,结果在当时中共中央(84)一号文件中发现了一句话:「鼓励农民集资兴办各种事业,尤其是兴办开放性事业……」方理所当然地认为,「集资如果合法的话,那么与股息性质相同的利息私人也可以拿了。」
前者是在9月29日开张的,方培林在门上贴出了一张比银行更为优惠也更为灵活的存贷表:长期存款月息1.2%,三个月以上结算;临时存款月息1%,随时存取;贷出款项月息2%,视情况而定。
他的钱庄开到第二天,当地的农业银行就上门查封,方培林只好把招牌摘下来,日后他自嘲地说:「新中国的第一家私营钱庄其实只见过一天的阳光。」
钱庄被查封,从此,温州的民间金融只好被迫转入地下。
根据当时的金融政策,国内银行均不得对私人企业发放任何性质的贷款,私人业主无法从合法的渠道获得资金支持,又不可开办民间钱庄,资金短缺成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难题。
在这样的情形下,方培林的钱庄业务其实一直没有停止过,它得到当地镇政府的默许,可以在本地区内大胆地从事金融服务,而在另一方面,却始终得不到上级银行的认可,在法律上处于非法状态。
方培林为了获取正式的身份,后来还多次向上级政府发出请求。1986年,中国人民银行温州分行试探性地给总行写了一份报告,11月7日,由当时行长刘鸿儒签字的电传回复:对于私人钱庄,请按银行管理条例规定办,不能发给《经营金融业务许可证》。
这种模棱两可的状态,是中国改革的一个很独特的现象。民间力量的崛起,使得原有的体制越来越无法适应,然而政策上的改变却迟迟不至,于是,对现行法律的违背与穿越变成改革者不得不为之的冒险行为。
跟方培林的钱庄相似,一种被称为「抬会」或「排会」的信贷交易活动悄悄地在温州各乡村开展了起来。它最初出现在几个人之间,每人都出一笔钱,形成一个互助性的「会」,用钱的人付给其他人高于银行的利息。
资料显示,在1984年前后的温州,以这种方式进行流通的民间资金已超过了三亿元,成为当地私人企业发展最重要的资金动力。当时几乎所有的业主都从「抬会」中借贷或出贷过资金。曾经因为替美国海军陆战队制造军徽而闻名一时的金乡徽章厂陈加枢回忆说:「当时工厂要发展全靠地下渠道,最多一次可借到1000万元。」
由于缺乏法律的保护与规范,「抬会」的运作纯靠乡亲间的个人信用保证,在平常时刻并无太大风险,然而到了经济快速成长和资金供求失衡的时候,就会引发意外的事件。
1986年,国内经济趋热,资金渴求徒然增大,常规的信贷效应无法满足越来越大的借贷需求,马上有人想到了高息融资,先是小心尝试,再是大胆扩展,很快,一种新的近乎疯狂的金钱游戏开幕了。
当时温州抬会的规矩是这样的:一个会员入会交1.16万元,从第二个月开始,会主每月付给会员9000元,连续12个月,计10.8万元;从第十三个月起,会员再付给会主3000元,连续付88个月,计26.4万元,会主仍然每月付出9000元。如此循环滚利,一个会期为100个月。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最大的风险在第一年,会主要把1.16万元变成10.8万元。有人计算过,一个1.16万元的会员要维持下去,到第六个月必须发展22个会员,到第十二个月,要发展691个会员,到第十八个月,就要发展20883个会员。
诱人的投资,高额的回报,让抬会的会主们成了乡亲眼中的财神,一个「不可能的游戏」在侥幸、狂热和从众心态的集体驱使下,如火如荼地燃烧了起来。
苍南一个叫叶三凤的妇女每月净收入可达120万元,在乐清,共有大大小小的抬会1346个,最大的抬会发展了12122人,从1985年到1987年初,温州九县两区有30万人卷入其中,汇款额达12亿元之巨。
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效益比,自然造成抬会把呈几何级数的增速发展新会员作为其得以支撑下去的唯一手段。
在当时,最疯狂的会员发展方式是所谓的「短会」:入会交1.2万元,第二个月就还给会员9000元,第三个月再还9000元,本息两清。会主虽然要亏损6000元,但可以由此来引诱更多的人入会。
在抬会极盛时,当地官员几乎全数卷入其中,有些地方还出现了官会,此会专为官员而设,入会不必交款,而是先领款,三个月后再少量返还。这种会分10万元、5万元和1万元三种,视干部大小而定。
这个疯狂的游戏在政府完全管理失效的情形下进行了一年多。到1986年春夏,资金链出现断裂的迹象,各地相继爆出会主潜逃的消息,很快,形势急转直下,极度的亢奋即刻转为极度的恐慌,抬会体系瞬间雪崩。
整个秋天,温州地区陷入空前的混乱,成千上万的讨债者疯了似地冲向会主的家。苍南几十个讨债者拿着炸药包赶到会主家,逼迫他交出钱来,否则同归于尽;平阳两位会主被讨债者抓住,吊绑在柱子上,用竹签钉入会主手指,用铁钳焊烧胸肉,折磨三天三夜导致受刑人死亡;上百所小学被迫停课,原因是学生常常在路上被讨债的当做人质抓走。
短短三个月中,温州全市有63人自杀,200人潜逃,近1000人被非法关押,8万多户家庭破产。政府在这时候才如梦初醒,他们开始抓捕和通缉那些知名的会主,以杀一儆百的方式来平息民愤,李启峰、郑乐芬等人最后以投机倒把的罪名被判处死刑。
抬会风波以十分血腥而狰狞的方式留存了中国现代改革史上的一个片段。它表明,当一项公共需求无法通过合法的方式获得满足的时候,哪怕是最理智的人群也可能做出最疯狂的集体举动。
其后十多年的事实是,温州人在民间金融上的试验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在1986年的11月1日,一个叫杨嘉兴的人集资31.8万元,创办了全国最早的「股份合作制信用社」——鹿城城市信用社,鹿城是温州市城区的另一个称呼。
六天后,一个叫苏方中的家具厂厂长创办了由他私人独资控股的城市信用社,他用自己的家具商标来命名这个新生儿——东风信用社。由于缺乏法律上的明文支持,这些民间金融机构的命运如私生的产物,日日危如累卵,时时面临被取缔和制裁的可能。
在1986年,温州抬会虽然轰动一时,不过其涉及面并未超出浙南地区。在今后,因金融管控政策的含糊与摇摆性,在北京、南京等地还将爆发更为惊人的融资风波。
2000年初,国务院再次进行金融秩序的整顿和清理,浙南和广东地区的民间信用社和农村合作基金会一一遭遇整治,或被取缔,或被强行并入国营的农村信用联社,广东共有2000多家民间金融机构被「关停并转」,当年2月,苏方中被警方通缉拘捕,罪名是涉嫌非法接受公众存款罪及诈骗罪。
在1986年的第一期《时代周刊》上,邓小平再次成为封面人物,他继1978年之后第二次被评为「年度人物」。在上一年的10月,《时代周刊》派出一个采访团对中国进行了五天的采访,其中与邓小平本人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采访,它以「中国的第二次革命」为题,用几乎半本杂志的庞大篇幅对发展中的中国进行全方位扫描。
周刊高级撰稿人乔治·丘奇写道:「仅仅隔几年重访中国的外国人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访问的是同一个国家,丰富多彩的食品自由市场,农村如雨后春笋般盖起来的整洁小屋和充满生机的乡村工业,这些都是他们以及他们的东道主所没有见到过的。」
在这篇报道中,邓小平被认定是「一位彻底的务实主义者,向来不太注重名称,他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一个朴实的比喻: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周刊承认,中国已经解决了粮食问题,农民以承包制的方式被解放了出来,通过创办特区和优惠政策,越来越多的外资公司也正在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国,城市改革和国营企业的改革已经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
11月,纽约证交所主席约翰·范尔森访华,他赠给邓小平一枚精美的徽章——纽约证交所所徽。作为回赠,邓小平选中的礼物是新中国公开发行的第一张股票——一张编号05743面值50元的上海飞乐股票。
邓小平告诉他,这只股票的本金是165万元,发行了3.3万股,他是唯一的外国股东。范尔森高兴地说:「我很荣幸成为社会主义企业的第一个美国股东。」这张飞乐股票后来一直被收藏在纽约证券交易所的陈列室里。
在此前的一年,中国的第一家股票交易市场,即上海静安证券业务部,已于1985年12月31日正式开张了,当时允许现货交易。事实上,在更早的时候,深圳、北京和上海的一些企业已经尝试着向公众出售股票了,广东的幸福音响、北京的天桥百货和上海的飞乐音响相继发售了自己的股票。这当然只是一些实验性的举措,资本市场的真正活跃还要再等若干年。
1986年,可以被纪念的事情很多,美国自由女神像建成100周年,德国人发明汽车100周年,全世界各地都进行了不同形式的庆祝。
本文摘自《激荡三十年》
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
作者 | 吴晓波
财经作家,巴九灵新媒体、蓝狮子出版创始人,多年从事中国企业史和公司案例研究。出版作品有:《激荡三十年》《跌荡一百年》《浩荡两千年》《大败局》《历代经济变革得失》等,著作两次入选《亚洲周刊》年度最佳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