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故事计划》第22期：伊朗小姐的复仇

源济

伊朗小姐的复仇
2016-03-02 韩静仪 全民故事计划

这是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2个故事

一

西琳家在德黑兰北城，一栋黄色小楼。那里属于富人区，租金偏高，不过她的收入足以负担。

收到西琳的短信后，我一直处于忐忑不安之中。她最终同意接受我的采访，还邀请我去她家，这让我感到意外。在世俗生活被严格限制的伊朗，我没想过能接触到性工作者。

那晚莽撞的碰面，很可能会让她怀疑我是政府派来“扫黄”的外国记者，或者担心我企图窥视她。可她选择了信任我。

我和沙尔基一直在探讨合适的采访方案，希望不会伤害到西琳和斯敏的情感，包括模拟提不同问题时的语气和措辞，甚至想给她们一些钱作为报酬，以取得更好的采访效果。此前，我在伊朗各地行走的时候，但凡遇到麻烦，钱最后一定能解决问题。

但这个想法被沙尔基否决了。他说，西琳并不是为了钱而接受采访，给钱反而会令人尴尬。

沙尔基开车送我去西琳家，一路上他都在叮嘱我一些注意事项，比如“最好让她先开口，你少说话”，或者是“先聊聊服饰、化妆品，再切入正题”。

我无心听他絮叨，攥着被汗浸湿的手机，透过车窗看着街道两旁神态各异的行人，心里却不停在想：西琳在做什么？在梳妆打扮迎接我？还是在为今晚的工作补觉？

抵达西琳家门口时，刚好是我们约定的下午五点半。沙尔基觉得，陌生男人进女人的屋子总归不方便，他要避嫌。我点点头，下了车。

他按了声喇叭，朝我笑了笑，离开了。

二

西琳出来接我时，穿着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粉红色碎花睡衣。因为没有化妆，眼角的鱼尾纹显露出来，皮肤经受了长年累月的妆痕，有些粗糙。

我清楚地记得，那晚见面时，她说自己只有27岁。可现在她看起来超过30岁。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西琳就是我在公园里看到的妖艳女子。

推开房门，一股甜腻的香水味扑鼻而来。我们走过一条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的玄关，地毯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女士鞋子。我看到了那晚西琳穿过的红色高跟鞋。

玄关再走，是一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厨房。落满灰尘的灶台上，只有一只孤零零的平底锅。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紧闭着的白色房门。西琳笑着对我说，那是斯敏的屋子。

我有些吃惊，为了接客方便，她们应该独居才对。

西琳拉着我走进卧室，把我按在了她的大床上。床很柔软，我整个身子几乎都陷了进去。西琳告诉我，德黑兰许多性工作者都选择住在一起，大家很少在家中接客，这样既可以互相照应，也可以省去被邻里街坊怀疑和揭发的麻烦。

坐在床上环顾四周，两个大大的衣柜，其中一个半开着，里面散落着黑色的丝袜、连裤袜以及形形色色的蕾丝内衣。床前的梳妆台上，杂乱地堆放着各式各样的化妆品和情趣用品。房间里浓郁的香气，让我感到一阵眩晕。

西琳坐在我对面的红色沙发上，优雅地翘起二郎腿，满脸的细皱纹像鱼一样游动。

“为什么对我们感兴趣？”她弯下腰，伸手在沙发底下摸索出一个烟盒，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了，又把烟盒随手扔回沙发底下。

“亲爱的西琳，如果可以的话，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呃……从事这个工作吗？”

结结巴巴地说出第一个问题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把沙尔基的叮嘱抛在了脑后。伊朗人说话的习惯是先寒暄问候，从不直接挑明来意。

西琳似乎毫不介意，她深吸了一口烟，眼神迷离。

三

四年前，23岁的西琳还是德黑兰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

西琳家在西北部的小城加兹温，父亲是一间小杂货铺的店主，母亲在当地的小学教书，妹妹比她小6岁，正在读高中。他们家并不富裕，父母的收入只能勉强维持生计。

从小，西琳的学习成绩就很好，全家人期望她能够考入大学，改变家庭的经济状况。西琳也很珍惜学习的机会，从不出去玩，周末也会在家里读书，同学都叫她“书呆子”。

伊朗的高考制度和中国有些像，外地学生考入首都的高校十分不易，尤其是德黑兰大学这样的著名学府。

尽管加兹温离德黑兰只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但两地的生活方式却有天壤之别。对西琳来说，德黑兰就是一个美丽新世界。当得知她考上了德黑兰大学，全家人为此喜极而泣。

上大学后，每周末从家出发回学校成了西琳最期待的事，她享受父母骄傲又依依不舍的目光。在家中，她就是被众星捧着的月亮。

每次离家前，母亲都会叮嘱她注意安全。厄运来到的那天晚上，西琳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完全没有把母亲的嘱托放在心上。这条路她太熟悉了，觉得就算闭着眼也能走回学校。

走在去往大巴站的路上，西琳一会儿抬头看看夜空，又低头看看手机是否有新的消息。尽管她还没有谈过恋爱，但她一直暗恋着同班的同学。那个男生是德黑兰本地人，不仅长得帅，成绩优秀，而且对西琳也有情意，两人经常发短信聊天。

西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突然出现在身后，他一手捂住西琳的嘴，一手紧紧搂住西琳，将她拖入一条漆黑的小巷。

“借着月光，我看得清他脸上没刮的胡子。”回忆起那天，西琳用双手捂住了脸。男人将西琳按在墙上，掏出刀子。“月光照着，那把刀真亮。”

我连忙坐到她身旁，想要搂着她。她却轻轻推开了我，只是用力将燃尽的烟蒂摁在沙发上，眼里浮现出泪光。停顿了一下后，她猛仰身体靠进沙发里。

“他没脱我的上衣，就只扒下了我的牛仔裤……那是我最心爱的一条牛仔裤，我本来是要穿去见我喜欢的那个男生，可是后来我再也没见过他，我也不敢。”

西琳说，她当时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不断哭喊和嚎叫，痛得喘不过气来。发现西琳是处女，那个男人笑了，笑得很大声，动作变得更加粗鲁。西琳感到下身有血流出来，浸透了牛仔裤。

西琳的脑海一片死寂，喉咙里也发不出声音。那个强奸犯并没有坚持多久，他怒吼一声，丢开西琳，提起裤子匆匆跑掉。她大喊救命，但无人搭理。

可怜的西琳从墙上瘫软下来，开始哭泣。她痛恨真主闭上了眼睛。“我从出生到现在日日做礼拜信奉他，可他为什么不救我？！”

在四下无人的小巷里，西琳开始嘶吼，不住地喊“为什么”。最后，她无力地闭上了眼睛，任凭眼泪流着。

听着西琳的故事，我感到自己喘不过气，只得用手笨拙地拉着她。这次她没有反抗，我紧紧地抱住了她。

四

过了半晌，西琳收拾好心情，笑容重新回到了她脸上。她拍着我说：“没事儿，都过去了，没事儿。”

西琳很爱笑，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笑，而是带有一点媚态。她嘲笑你的时候会挑眉，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她开心的时候会轻咬嘴角，眼睛弯成一个月牙。甚至连她伤心的时候，嘴角都是微微向上扬的。

笑似乎是西琳的本能，这种招牌动作在她这几年的接客生涯中已经深入骨髓。

西琳的父母听到消息时几乎晕倒，义愤填膺地要将那个男人缉拿归案。可是刚过了半个月，他们就平静下来，放弃了，甚至都没有去报案。

伊朗性别隔离严重，加之社会封闭，导致男性生理极其压抑，性骚扰、强奸案频发。我在德黑兰逛巴扎买菜时，就经历过两次性骚扰。尽管伊朗政府和宗教组织设立了严惩措施，但出于个人隐私、社会影响等原因，多数人遭遇性骚扰或强奸后，不愿找警察。

年轻的西琳精神崩溃，日日蜷缩在床上，四门不出。作为受害者，她并没有得到安慰，回应她的是无尽的谣言和冷眼。她成了丑陋的魔鬼，为家庭带来污名。她的妹妹也因此被朋友孤立，回到家里质问姐姐：“你怎么还不去死？！”

西琳想过自杀，但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原本，她会成为一名律师，和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而这一切，被一个罪恶的男人终结了。

封闭了半年后，西琳决定行动起来——她要报复，报复那些男人。

她打听到一家一夜情网站，只需要交一定的介绍费，她就可以获得客源。老鸨曾骄傲地对她说，每年都有十来个像她一样的姑娘主动前来联系。

经过三天的私密培训，西琳正式接客了。

第一单生意的客户是一个50岁的男人，谢顶、啤酒桶身材，因为工作不顺而花钱买春。色眯眯的老男人一身酒臭，西琳强压住胃里泛起的恶心感，闭着眼做完了，得到200万里亚尔（约合400元人民币）。

西琳被要求表现得主动些，她回敬给对方一口唾沫。那个老男人把几张粉红色的钞票甩在了她脸上，“都出来卖了还装纯，婊子。”

熟练接客后，西琳喜欢上了那种主宰男人的感觉。她接过要练手的处男，也接过欲求无法满足的有妇之夫。

“小姑娘，你不懂，那些男人在我身上的时候，他们那个着急样，嘿，我偏不让他们得逞。”西琳说。

平时的西琳是那样的柔弱与渺小，只有在床上，她才觉得自己有掌控一切的力量。从事性工作，既可以让她从捉弄嫖客的过程中取乐，又能轻易捞到他们的金钱，这极大慰藉了她伤痕累累的内心。

她遇见过很多有钱人，有车有房有体面的工作，但瞧不起女人，只是把女人当成工具和奴仆。“有个人见我第一句话就是，过来，为我服务。”西琳的嘴角讽刺地抽动了一下，脸上尽是轻蔑。

那天晚上，西琳没有立刻和那个人发生关系，只是不停地挑逗他、诱惑他，让他欲罢不能却又得不到。

最后，男人只能跪在地上求她。

这种感觉真的是西琳想要的吗？我问她，她没有回答。

西琳已经逐渐不再关心那个强奸犯是否已被绳之以法。她像个复仇者一样，让那些想要得到她的男人付出金钱，还要接受她的捉弄。

她享受这种快感。

五

手机突然响了。

“喂…亲爱的…”西琳的语调极尽娇嗔，“好吧好吧，那老地方见，现在是我的休息时间，你可要多给200万里亚尔哦……”

放下电话，西琳对我表示抱歉。她迅速拿起梳子，在头上盘了个钻儿，再扎上一个镶满水晶的发箍。之后移步到梳妆台前，拿起香奈儿粉底，一层又一层地抹在脸上，最后涂上阿玛尼的大红色唇膏。

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红黑蕾丝的内衣，旁若无人地在我面前换上。我看着她在黑色丝袜外面套上一条普通的牛仔喇叭裤，又戴上印有Gucci标志的黑色丝绸头巾。

厚重的粉底液遮住了皱纹和斑点，定妆后的西琳转过头，娇笑着问我，这样好看吗？

我看着这个和十分钟前判若两人的女人，点了点头。


作者韩静仪，留学生
编辑 | 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