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浙江人给女儿留的嫁妆是一坛子埋了几十年的酒,那么泡菜坛就是四川人的嫁妆啊。
印象当中从小到大家徒四壁,家具总是坏了将就用,实在不行才会去换,但是有一样“家具”传到现在是从来都没有换过的,那就是我妈妈的泡菜坛子。
那个泡菜坛其实就是一个瓦罐。上着釉,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显得很旧,不是那种一眼就能喜欢上的外表,此后许多年至今,我见过无数改良过的坛子,都是那种透明玻璃的,但是不像这种姜黄色的坛子,它有一尺来高,两指来宽,肚子微微凸着,一副敦实耐用的样子,如果把它比喻成一个女人,那她应该是一个人近中年,历经沧桑,肚子里面藏着许多故事的女人。
每个四川人家里都应该藏着这样一个制作泡菜的容器。
(图注:四川人居家至宝——泡菜坛子,网片来自网络)
真正好吃的四川泡菜有两个必杀绝技,一个是泡菜坛子所用的水应该是化雪水,生水,晾凉的白开水等(别人家的老泡菜水是上上之选);其二的特色是坛子,用坛沿水阻隔空气进入,也保持内部相对稳定的气压。
一般菌种可以自己慢慢养起来的。泡菜配方是1000g水配上50-60g川产的泡菜盐,有的人家还会放上一把花椒,几粒冰糖。制作期间坛子一定要严格隔绝油份进入。
所有你能够想象得到的蔬菜,都可能成为那个泡菜坛子里的东西,但是菱角菜、酸菜、萝卜是四川泡菜排行榜的前三位。我在农村的爷爷,桌上就永远摆着一碟泡菜。
还有很重要的一样东西,大部分四川人的家常菜里都会用到的佐料——泡姜、泡椒。
只有离开家乡,在做四川菜的时候,才发现那坛泡姜泡椒对于地道的四川菜有多么重要--少一样调料都不行,或多或少算得上是四川菜的精髓吧。
正如没有四川人家里没有辣椒,也没有人家里会没有泡菜。大鱼大肉之后,主人必定会端上一碟泡菜,那样,被腻味的酒肉泡得发闷的胃口大门再次敞开,那些年家家户户经济都不宽裕,没有人敢在上菜的时候就上泡菜这种开胃神器。我爸回忆说,八几年请了个师傅给我家做家具,师傅太能吃,顿顿都要炒一盘回锅肉,我妈每次都抠抠缩缩,直到他把所有饭菜都吃完才敢上泡菜“就这样他还能干掉两碗饭呢,他那个月的饭钱相当于你妈一个月的工资了!”
尤其到过年的时候,许多人家里门前的晾衣绳上面,就会挂着像万国旗一样的酸菜、萝卜皮,女人们一边晾着,一边假装闲聊着,用眼神去打量另外一家人的过年时候的存货情况。
大杂院里好像住过一个上海来的外地人,讲着格格不入的普通话,孩子们经过他阴森的小屋门前,都要尖叫一声。想象一旦被他捉住,就会被放在一间暗不见天日的,和骷髅头堆在一起的小屋子里面。
可是有一年过年,不知道是哪家的媳妇,特别热情地用一碟泡菜敲开了他家的门,从此以后,他就突然被融化了,每天开着门,和人打招呼,给我们小孩子糖果吃,还学会了打四川麻将。
有的时候都会梦到我在大杂院里面玩,妈妈早早地开始捣鼓起那个泡菜坛子,那种酸爽的味道会在梦里弥漫出来,在梦境里面,那个泡菜坛子沉默不语地蹲在那里,永远待在原地,盘旋在那座大杂院,也陪伴我走过童年。
我妈妈有一种医生诊断不出来的过敏症,窗外匆匆掠过的闪电,墙壁上一只路过的壁虎,都足以在她脑海里演绎成一次经久不息的世界大战,她彻夜的失眠,直到皮肤的颜色从白暂变成病态的苍白。某个夜晚,当我从熟睡中莫名地醒来,妈妈居然就坐在我的床边,她背对着窗户,脸部呈现漆黑一片,突然一道光线掠过,她的表情恐惧到了极点。
那是由于天空的闪电引发的一道光,它发出咝咝的火花声,穿越我的眼睛,将我脑海里所有童年时光的懵懂、一知半解和对世界的浅尝辄止烧成了灰烬。那个时候我十六岁,有生以来第一次,我感觉自己的躯壳几近透明,身体里有个懵懂的东西在徒劳挣扎……天亮的时候,嘴里充满了扁桃的苦味,那种寂寞,或许是一种遗传,它仿佛让我一夜之间长大,过早地让我体会到在人群当中的寂寞。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样的妈妈不是我理想中的妈妈,尤其在我被年轻的虚荣心包围的那一段时间,我幻想自己的母亲应该是高贵的、大方的、智慧的、知性的——当然这些词和妈妈毫无关系。
妈妈也被公认是全家最多愁善感的人,无论全家再开心再快乐的时候,她都有可能会莫名其妙地抹起眼泪,好像眼前的这一切和她没有任何的关联……无论姐姐和我如何孝顺,也无法给她想要的安全感,她最喜欢看的节目是那些所谓的《社会纪实》,里面充斥着大量的欺诈,母亲和儿子争产,兄弟自相残杀之类的桥段。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充满了戒备。
但她也是被公认的全家最老实的一个,她不会任何的花言巧语或者招呼应酬,她一厢情愿地会把别人那些用以敷衍地请客吃饭的话当真,当然她自己说出去的话也很认真。如果在超过三个人以上的公众场合要她大声说话,她的脸会涨得通红,在外面与人发生争执,她完全不会用那些犀利的语言与对方对质,只会默默地走开。
直到有一次爸爸无意中提起,其实当年外婆根本不想生下妈妈的,那个时候她吃了很多的药,用尽各种方法想要打掉还未成形的妈妈……我不知道这件事在妈妈心目中是不是留下了阴影,每次回来,都能从舅舅和二姨那里零零碎碎地知道一些关于妈妈的往事,拼凑在一起我才为此得知,为什么妈妈是今天的妈妈。
那个时候妈妈随着外婆四处搬家,文革开始了,居民小组长田婆婆想把他的儿介绍给妈妈,因为她的儿子是个公认的“宝器”(四川话里面对一个人很二的形容),外婆不同意,她就去向组织反应说外婆是“黑五类”,之后还去就去附中喊了一群造反派组织(其实就是一群十几岁的半大小孩),他们闯进家里,先是拿皮带抽,后来又让外婆跪,打着打着,其中的一个突然发现了藏在厨房里面一个特别漂亮的泡菜坛子,那个坛子太漂亮了,漂亮得有摧毁它的欲望“资产阶级的玩意”!造反派拿起放在坛子盖顺手就扔过去,把外婆的额头砸了个大口子,血沽沽地从头上流出来,正好妈妈放学,吓得躲在一旁,直到造反派们走了以后,才赶紧把外婆送到医生那里去。
外婆挨打只是灾难的序曲,妈妈在那些年亲眼看见外婆挨耳光、被批斗,从一个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变成一个面容憔悴,过早衰老的小老太太……
而妈妈,也终于在文革结束的那一年同时结束了她的青春期,变成了一个落落寡欢的悲观主义者。
很多年过去,我在北京稳定下来,有的时候心血来潮想做泡菜,总是被那种想起来就繁琐的程序吓倒,而我终于逐渐地意识到,厨房里的泡菜坛子是妈妈摆脱外界干扰,摆脱不安全感,进入自己世界的方法。在那个世界里面,她只需要全心全意去准备,去腌制,而爱从她身上散发出来,落到那些泡菜上面,再通过它们传递到我们的胃里。
2002-2007那五年,是在北京最动荡的年头,工作的缘故经常去全世界各地出差,呆在北京的日子不多,而且杂乱不堪,三餐基本不定时,有一次打电话,可能心不在焉,也有可能神思恍惚,不知道在电话里面对爸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想念地道的泡菜之类,第二天就接到电话,说妈妈要过来北京看我。
三天之后,妈妈出现在我租的房子门口,我帮她清点行李,满满当当各种特产(尽管我告诉他们北京超市什么都能买到),然后又发现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
打开一看,竟然是个泡菜坛子。
只有在那些年,从北京坐过火车去过自贡的人才能了解这是怎样漫长的路程。
那时候我们为了省钱,一般都是买硬座,从自贡到成都需要七八个小时的火车,下了火车之后有可能还得在成都住上一晚上,就是10元招待所那种,然后第二天一早开始,需要再坐两天一夜,才能抵达北京。
车厢非常阔大,车窗却非常小气,大概不到两尺见方,窗位高过人头,往窗口往外面望,顶多只能望到一小片灰色的天空或几小片黑色的树叶;一路上都会有人群过多气味,那是一种混杂着小孩的尿味,体液的酸味,很久没有洗澡的臭味的混合味道。
而每到火车要靠近站台时,妈妈就会赶紧猫腰护着躲过那阵颠簸的晃动,天黑以后,车厢里的灯早早地就暗了,妈妈一定是不敢睡,紧紧地像搂着孩子一样地搂着箱子和布包。眼睛整夜散发出黯淡的光芒。
这就是火车、汽车、两条腿。
就是三千里路、半个月的雨水、十年的老坛子。
就是四川人,一个母亲。
就是味觉的返乡之路。
就是她被时代腌制过的,羞怯的爱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