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只有二奶才会拼命生儿子
by 叶倾城
题记:总有一些执着,让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我猜那一定是妇产医院绵延多年的风俗习惯:住院保胎的孕妇们,会在每一位新产妇入院时,结伴看望。借人家的好孕气,听人家有惊无险的孕育经历给自己壮胆,交流孕情,听过来人传道授业解惑,也旁观哺乳、拍嗝、给新生儿洗澡的全过程,暗暗记在心里。这是珍贵的实况教学,不可多得。
但是有一次,大清早就有八卦在病房里流来传去:有位产妇,是分娩后的第二天就拒绝给孩子喂奶,让医生给她开回奶针。
我们去她病房时,医生还在对她履行告知义务:“母乳对孩子的免疫力以及各方面都比较好……”
她应得敷衍:“我知道,我已经给她喂过一次了。就是初乳最好,后来的母乳也就和奶粉差不多了。”
医生说:“母乳肯定比奶粉好!”
双方拉了一会儿锯,医生遂也拉倒:“那你签字吧,表示你是自愿放弃母乳喂养的。”她大大咧咧一签。
医生走后,她蓬头乱服地盘腿坐在床上,向我们抱怨:“还喂奶,早就该不要的!还说第二胎不疼,疼死——就为这么个丫头片子,真亏!”
又主动解释:“必须回奶呀,不然就不会怀孩子了。上一胎就是,搞得拖了一年才怀,结果又是个女儿,恨死!这一次我不拖这么久,下个月就备孕,非要搞出儿子来。”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是谁——也许就是我——说了一句:“万一下一胎还是女孩呢?”
她答得稀松平常:“看出来就打掉呗。”
这话题撩起了她的兴趣,她跪坐起身,开始细细向我们诉说:
妊三月时第一次B超的数据,她周围人都说是男孩——这我听说过,说胚胎越扁越是女孩,越长越是男孩,因为男人比女人高。绝对是迷信,太不靠谱。她同意我:“就是。”清宫表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东西,也说是男孩,她这一胎怀得满怀希望。
到五个多月,有人说城外有家私人黑诊所,可以B超看性别,她就和老公两个开了车直奔诊所。
“那天很邪的。”
下五环后,第一个弯道就拐错,此后越错越远,眼前刷刷地开始出现废弃的平房、烧焦的田地。天一股脑地黑下来,夜色深深里,他们打电话给诊所,却总是信号不好,对方的声音像从墙缝里挤出来的,时断时续,呼哧带喘。黑影幢幢里,她不知怎的害怕起来,拉着老公说:“我们回去吧。”她肚里的女儿,就此保住一条命。
再说起此事,她恨声不绝:“我就应该去香港看的。你们不知道,香港很人性化的,都肯告诉你性别的。下一胎,我一定要去香港的。”
一直在小床上沉沉睡着的、她新生的女儿,仿佛听到了妈妈恨自己不死的表白,“嗯啊”几声,哭了起来。她不去抱,只皱眉抱怨:“这个月嫂真不靠谱。去买个饭这么久。”
就在这时,月嫂回来了,把从对面粥馆打回来的饭菜给她,熟手地抱起小婴儿,开始冲奶。她吃一口:“没味道。”月嫂说:“味道太重会回奶。”她说:“我就是要回奶。你下次帮我买麦芽来煎。”
我当然知道中国人关于生儿子的执念,我一位亲戚家里就有五个女儿,美容院帮我洗脸的小姑娘家里有九姐妹。但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听到这么理直气壮、不需要向任何人抱歉的执着:我就是要生个儿子,女儿就是不受欢迎的存在。我虽是母亲,但女儿对于我的田地来说,如同莠草,必须第一时刻被除灭。
而那是我第二次入院,我刚刚被下了“晚期先兆流产”的诊断,她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受不了。
我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电影里中世纪女巫的模样:野地里,旧坟岗上,猫头鹰在高高的树上叫得凄厉,月光下荨麻丛中有吸血鬼时隐时现。女巫在林子里如一缕行动的幽魂,走向黑暗洞穴,以鲜血、死亡与腥气的祭品来交换贪婪。有一头黑漆漆、眼如火球的大狗紧紧尾随着她,那咻咻的鼻息喷出来都是腐臭……
我突然毛骨悚然起来,与另几位产妇一道讪讪走了。
到了门外,一个姑娘说:“她肯定是二奶。”
我一惊:“为什么?”
“生儿子好上位呀。”
我不知道是姑娘的天真,对中国人的重男轻女认识不够;还是本能的“非我之心,其族必异”的排斥,耻于与之为伍。总之,这是完全没有根据的判断,那位产妇生得也并不妖娆,所有人,都没接茬。
【九死一生的孕育,要抱着烈士的心情】
到我第三次住院时,和护士站的小妹子们都已混得脸熟。正站那儿和她们闲扯,忽然她们向我背后努嘴。我一回头,吓一跳。
一位白发苍苍的孕妇,坐在轮椅上,从长廓上推过。花白头发与病号服下的大肚皮,彼此冲突,一样刺眼。我从没想过:会有这么大年纪的产妇。她该多少岁?五十,六十?
——我得解释一下。我第一次住院时,发现大量轮椅产妇,大为震撼:有这么多双下肢残疾的孕妇!后来才知道为了安全起见,破水、高危以及当天要剖宫的产妇,都是坐在轮椅上,由护士推来推去做各种检查的。
很快,我就知道了这位白头孕妇的故事。
怀一胎,到四五月掉了;连怀五六胎,连掉五六个,都在孕中期。四处求医问药,最后产科院长诊断她是宫颈松弛,每当胎儿开始长大,就会掉入阴道,引发流产。她得一受孕就卧床保胎,到孕中期做缝紧宫颈口的手术,才能避免这种情况再次发生。
但是——院长警告她说:她流产次数过多,子宫、阴道、整个生殖系统均已受到不可逆转的损害,所以,即使这么做,也不能保证一定会顺利分娩。而且,手术本身就是有风险的,万一下不来手术台怎么办?
医生不会替病人做决定,院长只说:“有些事,不值得赌命。”
她不这么想。
这次查出怀孕后,她就在医院旁边租个房子住了下来,一天二十四小时“绝对静卧”,连大小便都在床上解决。为了防辐射,连电视都不看。
“那每天在床上干什么?”
“听经。《大悲咒》和《地藏经》。”
“会不会得褥疮?”
“双腿轮流抬抬,屁股左右挪挪,总可以吧。”
“孕检怎么办?”
一个小护士说:“轮椅吧。”
另一个说:“担架车吧。”
孕中期做完缝合术后,她又躺回床上,数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从三十四周起,就开始频频催医院为自己剖宫。
医生说:“至少等足月吧?”
她说:“我怕我扛不到那时候。”
就这样,她入院待产,病历卡上写着三个字:“珍贵儿。”
可是她这么大年纪了……小护士们向我摇头。我再次大吃一惊:她没有看上去那么老,还不到四十。这一次次的希望失望,一趟趟与孩子的失之交臂、无数次摸过鬼门关,是如何摧残了她的容貌和身体?我几乎没有勇气想。
每天都看到她,蜷坐在轮椅上,任护士把她推来推去,她永远一声不吭,也不理会我们友善的点头和微笑。白发凌乱地披拂下来,她整个身形是瘦小的,大肚子则像一堆不相干的臃肿,像随意安上去的,又像随时会脱落。
每次与她擦肩而过,都像走在罗马的大路上,经过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看他们在烈日下,在苍蝇的围绕间,听天由命地等待着一了百了或者大赦的消息,路人也不能不心惊肉跳。
我和其他产妇聊起她,说:“让她赶紧生吧,生完就了啦。”
有一天小护士们告诉我:她剖了,母子平安。
连我,都为她松了口气。
坚持不见得有结果,执着往往只是愚痴,至少这一次,她惨胜。而满头白发的她,坐在轮椅上,被推向手术室的场面,一定像圣女贞德上火刑架,或者易水前悲歌赴死的慷慨悲歌之士。
这么九死一生的孕育,总觉得,要抱着烈士的心情吧。
【一念之痴,竟成终生之孽?】
那位父亲,不记得是第几次住院时遇到的了。
在病房门口,他是一看即知的产妇家属,聊几句,掏出张名片,提笔手写一行字,再递过来:“我的某某论坛ID,我在上面写帖子。”
从没见过在名片上写ID的——写Q号的倒是有,所以我一直记得。
我生完娃很久,才有时间整理孕期的名片:奶粉商、卖保险的、月子中心的……翻到这张时想不起是谁,看到上面的ID,就信手搜了一下——直接震住。
在那个极长的帖子里,他写道:他妻子在孕七个月时,被B超发现“小脑蜒部缺失”,核磁共振后确定为一种罕见的综合症。有多罕见呢?行医三十年的产科专家,表示闻所未闻,无法给出任何有针对性和建设性的建议,只让他去请教神经外科专家。儿童医院的神外主任坦承也只在书上见过,从未在临床上有所接触。
他天南海北,请教了近五十位专家,几乎每一位都说:“一般这种情况下,都会不要的。”他在网上一共只搜到十几例病例,其中半数产后两年内死亡,四例为脑积水及其他畸形,三例智力低下——预后良好者,一例都没有。
他最后的选择是:要。
他的理由是:万一这孩子是健康的呢?
在帖子里他认真严肃地讨论自己与妻子的处境,不断提醒自己“要作一个理性的人,不要感情用事。”但当我看到“大不了把北京的房子卖掉,放弃一切,回到大山里,或者安静的海边,陪孩子长大就好”时,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连唐氏儿这种常见的综合症,还不见得能活到长大呢。
最后一个帖子在孩子出生后四个月,只有一句话:“孩子一直在医院治疗。好累,回头更。”戛然而止。没有后续了。
我努力回想他的脸容,脑海里依稀勾起一张满是笑容的脸:应该根本不是他,是我想象出来的,在神魔遍地的生死旷野上,一个单纯的小矮人,名叫霍比特。
这一分执着,能否收获一分喜悦?要么,一念之痴,竟成终生之孽?连他自己,大概都没有回答的资格。
他为什么要向陌生人散名片呢?帖子里说了,一是他不相信他是全中国独一无二的病症,希望能找到有类似经历的病友,同舟共济;二也是希望引起全社会对这种病的重视。
【生儿育女,不过是一种最常见的“母执”】
有一年,朋友采访一位中国辅助生殖技术方面的元老级人物。我对身体、生育这些与女性与息息相关的事,一向很关注,就和朋友一道去了。
让我意外的是,已经垂垂老矣的专家,竟推翻了自己平生的事业,变成辅助生殖技术的反对者。他声音洪亮,挥舞双手,几乎在大声疾呼:“你生不出孩子,就说明你有问题嘛。你重度少精弱精,你连健康精子都没有,那就是优胜劣汰,你的基因被大自然淘汰了。你还强要用人工手段受孕,硬把淘汰品种发扬光大,这对人类负责吗?百年之后,人类会成为什么样子?这样做,是自取灭亡嘛。”
我和朋友都被他吓得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我心里不服:“不能受孕就说明是被淘汰,那不能顺产呢?无母乳呢?新生儿疾病呢?不都是被大自然淘汰的?既然这样,要现代医学做什么,干脆学中世纪,女人孕育就向上帝祈祷好了,连产婆都不要,把一切交到上帝手里。”
但我也承认他说的有道理。对于命运,谁也不肯全盘逆来顺受,那是否就意味着,可以完全不接受,从头再来:男身女心?索性大刀阔斧,给自己塑造一个女儿身;想要龙凤胎?去某些医院订做;不喜欢的性别,直接DEL;风险巨大,没事儿,我赌命;只要还没下最后结论,我把自己、把家人、把一切有关人等的幸福都当作赌注……
这份“人定胜天”的固执,尤其是当和生育有关时,是写在血里的执念吗?也许只是愚痴。都说不可不求、不可强求,又说要顺其自然但不能顺水推舟,求与强求的界限在哪里,哪条路是自然之路,谁来判断?
我只知道,当你赢了,你说:惟偏执狂才能生存;当你输了,你说:不作死就不会死。
老专家退休后大概比较寂寞,和我们聊得很开心,还说了不少八卦:某小国的王妃,为了要生儿子,在他手里做过十次试管婴儿——全以失败告终。其实三次之后,他就坦诚相告:成功机率微乎其微,近乎于零。但王妃执迷不迷,锲而不舍地做下去,直到促排卵药物再也不起作用,她一生的卵子都被耗尽为止。
他感慨:“王位事大呀。”
朋友说:“不都君主立宪了吗?”
虽是虚名,但还有实际的财富,而能让子子孙孙,永戴冠冕,也是值得的吧?
抑或,说到生儿育女,王妃也只是一个寻常女子,这不过是一种最常见的“母执”罢了。
(原文标题为《母执——“我要一个孩子”,是许多人写在血里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