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瑞士信贷何以沦落至此：一排树墙引起的血案 提到了KHAN和THIAM的纠葛，那场大戏拉开了瑞信的内部分裂史：因为KHAN的离开，瑞信的财富管理部分的增长嘎然而止，也就是说瑞信只是在一场丑闻中丧失了赚钱的能力，但瑞信毕竟还没有开始在丑闻上赔钱。而且因为两个人私交而产生的丑闻，毕竟算不得瑞信自己业务能力不行。
但时间来到2021年，上面这两个“毕竟”都被GREENSILL事件同时打破，GREENSILL事件，造成了瑞信100亿美金的损失，是瑞信棺材上的第一颗结实的钉子。下期我再来谈瑞信的第二颗钉子ARCHEGOS比尔黄，比尔黄是55亿美金。两颗钉子在2021年几乎同时落下，加起来155亿美金的损失，把瑞信从那时一直打趴到现在。
简单讲从2017到2021年间,瑞士信贷与GREENSILL CAPITAL（下文简称GC）合作提供投资于公司供应链融资交易的基金。GC向公司发放贷款，然后将其打包成由贷款偿还和违约保险支持的票据。瑞士信贷的资产管理部门将票据作为低风险投资出售。当基金的保险到期且无法续签时，GC突然破产, 瑞信损失100亿美金。这个故事涉及了澳大利亚出生的农夫，印度出生的钢铁侠，还有英国前首相卡梅隆，最后还会谈到侥幸逃跑的日本孙正义。
第一个人物,是澳大利亚昆士兰的农夫LEX GREENSILL,下文简称LEX。他出身于澳大利亚的一个农场,父亲有三个儿子,他是第三代农夫。哪怕以后通过自己的公司GREENSILL CAPITAL（下文称GC）成为了亿万富翁，坐上了湾流650的LEX总是喜欢说，拖拉机其实才是他最喜欢的交通工具,他朴实无华的人设深得大家喜爱。作为一个澳大利亚农夫的儿子，他从小看到自己的父母被大的甲方爸爸拖压货款，全家人在破产的边缘游弋，给了他创办GC的灵感：他创办了GC来做供应链融资。
第二个人物，出生在印度的钢铁侠 SANJEEV GUPTA下文简称GUPTA，一开始的时候他在钢铁业并不知名, 但突然之间，他开始不停的购买资产，一个并购接着一个并购，让业内瞠目结舌的是钢铁行业当时融资环境并不好，而他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GUPTA的公司集团叫Gupta Family Group（以下称GFG)。他是一个资本收购的高手，经常空手套白狼。
第三个人物，英国前首相卡梅隆。英国自1812年以来最年轻的首相，就任时仅43岁，年轻给了他年轻的勇气，2016年2月，卡梅伦实现当时竞选诺言，与欧盟达成协议后，宣布6月23日英国举行脱欧全民公投，最后英国脱欧，这是大家熟知的一段历史。
三个主要人物交代完毕，时间回到2000年，LEX来到伦敦学习，MBA毕业后来到摩根斯坦利的供应链金融的部门，供应链金融在摩根斯坦利是一个很小的不怎么赚钱的部门，但是能够帮他认识很多政府高官，他在这里结识了JEREMY HEYWOOD。2012年通过JEREMY引荐，LEX成为卡梅隆的高级顾问, 甚至在唐宁街10号有自己的办公室（见名片），这在英国是非常非常罕见的，一个金融业从业人士可以直接在首相办公室旁边有自己的办公室，英国历史上第一次。
LEX虽然是唐宁街10号里面唯一一个完全没有从政经验的人，但是LEX深得卡梅隆信赖, 他的商业想法和卡梅隆年轻的首相想要重振英国经济的想法一拍即合，两个人属于煮酒论英雄的相见恨晚。LEX成为了卡梅隆的幕僚以后，他就开始兜售一个FINTECH的创新的想法，即互联网时代的供应链融资。卡梅隆把LEX打造成英国的新生一代FINTECH的领袖人物形象，带其四处参观访问，把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他。
供应链融资的原理通常是这样的，一个大的甲方，经常对应很多个小乙方（出售原材料和服务的供应商），但是甲方家大业大，经常压着货款不给乙方。于是LEX的GC就入场了，GC减去一个费用后付余款给乙方，然后回头找甲方要全款。甲方觉得省事因为只需要跟一个新的乙方也就是GC交涉，乙方也省事因为凭自己恐怕还拿不回货款。摩根斯坦利做供应链融资的部门其实利润率很低，属于买一送一里面白送的业务，主要是为了让客户做别的部门的业务。但在摩根斯坦利工作过些时日的LEX看到了商机，他要把供应链融资证券化，如同大名鼎鼎的房贷为抵押的证券化（MBS），他的想法得到了卡梅隆的支持，于是他离开唐宁街10号以后就开始创办GC。
另外一个GUPTA也就是钢铁侠，此时正准备收购苏格兰的一个水电厂，GUPTA跟GC说，只要你给我融资，我愿意支付比别人多N倍的手续费，你跟别人抽成5%, 跟我做抽成20%。通过跟钢铁侠做生意，高于市场价格几倍的手续费马上让GC的财务报表好看了许多，但这笔交易有个关键点，就是GUPTA不想老老实实拿钱买资产，而想空手套白狼，知道LEX在英国和苏格兰政界都有关系，想通过LEX的政客关系帮他搞定政府，然后实际上把掮客的费用返现在20%的抽成费用里了。LEX不负众望的给GUPTA搞定了苏格兰政府，苏格兰政府给了GUPTA一个难以置信的好交易，担保了5亿英镑的负债，下图是解密的担保文件。
苏格兰政府一开始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羞羞答答不肯说出跟GUPTA的交易细节，自然是知道自己大方得过头了，一开始只承认了2亿5千万英镑的程度，这些都是为了保证民众就业等等。最后文件被解密被发现是5亿英镑的时候，当时的决策者已经落地退休了。苏格兰政府出面给担保，政府的担保文件可以拿来证券化去二级市场，因为现金流没有风险，这其实是一种“金融创新”，这是GC的第一桶金，也让GC认识到，只要风险能够被拿走，供应链融资就可以有更狂野的玩法。
GC找到了保险机构比如IAR来作为合作方拿走现金流的风险，然后瑞信入场作为这个金融创新的合作方把供应商票据打包变成债券，然后再卖给投资人。瑞信和GC专门成立了一个基金来做这件事情。实际上他们的做法和房地产的MBS是一样的套路，都是需要一个底层的现金流逻辑：房贷也好，发票回款也好，任何一个低风险的可预测的现金流，都可以被打包成债券，加一个风险评级就可以卖了，最后的投资人一般是根据风险评级来买卖，没有可能真的知道具体哪一套房子的房贷这个月还了没有或者具体哪一张供货商的发票有没有被支付。GC手里拿的是实在的发票和预付款，在得到保险加持以后，瑞信帮GC脱实向虚，最后变成了高端的金融游戏。
这场游戏一开始的时候非常的成功，看起来在LEX的领导下，英国也有了一个可以领先世界的FINTECH企业了，于是LEX从政界混到了皇室，得到了皇室的认可，有了这张被查尔斯王子授予勋爵的照片。
GC慢慢已经开始不满足于自己的业务受限于实体经济了， 开始了无中生有的下一步金融创新，即根据将来可能的销售进行贴现回款。也就是这边GUPTA还没有跟别人签合同，这边GREENSILL已经可以给GUPTA一笔钱然后回笼手续费，为了上市冲业绩，其理由是“预测的可能发生的业务需要现金流支持”。瑞信依然没有喊停， 反正有保险兜底呢，瑞信的手续费躺赢。实际上，GC已经开始踩上了欺诈交易的灰色地带，但瑞信毫无知觉。
瑞信专门成立的瑞信GREENSILL联合基金规模越来越大，瑞信觉得底层逻辑上面的现金流风险是很小的，因为GC有保险，于是把基金评定为风险最小的一档投资标的物，如果账款最终出现风险那么保险公司会支付，最后也坑不到顾客。当然了，瑞信是有名的“不坑穷人”，他们从GC买来的这些资产，很多卖给了在瑞士开账户的高净值客户，从俄罗斯的石油巨头到非洲独裁者。
既然LEX都已经就未来的业务进行贴现了，如同坐上了时间机器，又是当时英国FINTECH领域的一哥，很不意外的他会和孙正义走到一起。孙正义于是给了LEX的GC15亿美金，但前提条件是这些钱需要流回软银自己支持的初创公司。
软银的操作其实是有点意思，先给GC一笔钱，然后让GC收取手续费，再把余额借给自己支持的初创公司，表面上看起来是多此一举：软银直接去借钱就好啦嘛。实际上孙正义原来的打算是一鱼两吃，通过把钱在GC走一道的同时变成GC的投资人，在实现原有目的的基础上，还顺便增加了GC的市场估值，将来不仅是一头而是两头上市，都可以退出赚钱，在GC这边实现的资产增值将远超在GC这边收走的手续费。有钱人的快乐，你无法想象。
记得把唐宁街大门打开给LEX的卡梅隆么？卡梅隆离开英国政府以后，他扶持下的LEX的GC已经做大了，转身在2018年，卡梅隆成为了LEX的SENIOR ADVISOR，可惜没有找到卡梅隆为GREENSILL工作的名片，否则并排放一起应该是很有趣。卡梅隆如此努力的为GREENSILL工作，根据后来媒体解密，他发送了“25条短信，12条WHATSAPP，8封电邮，11通电话，和英国财政部官员9次会面”，仅仅为了推动GREENSILL的某一个项目的进展，当英国前首相拿出国内售楼员的热情来做贴身紧逼销售，英国财政部的官员又有几个能拒绝呢？于是GC捞到了很多英国政府的项目，前首相这样的打法，很多政府官员表示活久见。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有多少钱才能让鬼推磨”，这跟“针尖上能够站立多少个天使”一样很难回答。但感谢卡梅隆，“一个英国前首相像售楼员一样的LOW的紧贴销售需要多少钱？” 这个问题有了明确的答案，8000万英镑，这是LEX开给卡梅隆的价格，推磨应该都可以。
2020年GC增加了对软银客户的贷款，而这些客户都是亏损的不停烧钱拿市场份额的初创公司，到4 月四家愿景基金的初创公司成为最大的瑞信的最大客户，获得了相当于约 8 亿美元的融资。而且贷款的期限比供应链金融交易的典型条款要长得多，本来的短期融资工具变成了长期融资工具，而借款人很多都不具备正现金流。
2018年的瑞信还出过一件大事情，有一个瑞信的银行家叫LESCAUDRON，就是因为背着客户拿客户的钱出去投资失败输掉近2亿美金，这个家伙最后痛快地承认伪造交易最后被判入狱, 2020年出狱后很快被发现自杀，而几天前这个人还在社交媒体上呼吁大家给自己找工作，事情就很可疑。LESCAUDRON坑的顾客这些客户包括格鲁吉亚前总理 Bidzina Ivanishvili 和俄罗斯寡头 Vitaly Malkin都是一些狠人。瑞士这个国家给世界各国的有钱人理财，无论对方是白道黑道，只要有钱就是客户，但如果胆敢黑了顾客的钱，或者严重的职业疏忽，“瑞信银行家”这份外人看来体面的工作也可以转眼就是一份送命的工作，因为客户很有可能不讲武德习惯了，跟普通人“要钱不要命”不同，这些人“要命不要钱”。下图是瑞信的LESCAUDRON“自杀”的新闻截图。
2020年8月LESCAUDRON的自杀让瑞信的高管开始兔死狐悲了，终于开始非常认真的审视内部的业务风险了，业务搞不好真的不仅仅是丢奖金，而是真的要死人的呀！！于是软银一鱼两吃的做法被审查，瑞信强迫软银撤回了投资，瑞士信贷最后没有完全披露了有多少资金流向了愿景基金的借款人。但坊间传言，孙正义差不多全身而退，瑞信爆了个大雷。让瑞信最悲催的是这一点：如果不是当时瑞信逼着软银撤回GC的投资，其实这个100亿的雷最后是软银和自己一起扛的，结果瑞信因为风险管理上见树木不见森林，让本来可以共同抗雷的人提前逃跑了，最后自己独扛100亿美元的雷。这已经不是雷了，是金融天劫。
不好意思有点剧透了，故事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出现在德国。GC在德国拥有一个银行GREENSILL BANK，简称GB，作为GC很多业务敞口的一个业务主体。德国监管方有一天开始注意到了GB，发现其对GUPTA的GFG有着过于巨大的借贷敞口，对于一家银行来说，一大半的业务在一家公司身上看起来非常不正常，而且基于如此集中的业务开发出的证券化产品也应该有很大风险，于是通知了瑞信。但瑞信一开始没有当回事，说这些都是正常的，因为GC有保险所以风险不大。但是严谨的德国人不管这些，开始给底层资产上面GFG的发票上对应的乙方开始一个一个打电话核实交易，这下发现很多被打电话的乙方从未和GFG做过生意，这下穿帮了--虚假交易，德国监管方起诉GB，是第一块跌到的多米诺牌。
为GC承保的保险公司马上表示，等到保险合同到期后，不会再跟GC续约，没有保险加持，这套证券化的路子就跑不通，于是LEX开始在市场上寻找接盘侠，但是很遗憾市场上在得知了德国监管方发现的这些不存在的交易以后，没有任何一家保险公司敢承保。在保单到期前几个小时，GREENSILL在悉尼起诉了保险公司IAG，强迫其继续为其承保，最后悉尼法院拒绝了GREENSILL的要求，从此GREENSILL的商业闭环破裂了，瑞信忽然发现不仅新业务无法开展了，手里原有的上百亿的投资，风险也要重新定价了，投资人会有巨大的损失，而且瑞信也逃脱不了监管不力的干系。瑞信慌了，起诉了IAG，怪整个崩盘是IAG引起的，也起诉了提前逃跑的软银。
据说古埃及时期就有应收账款融资了，一个存在了千百年的应收账款融资，加上时髦的话语体系，比如“金融体系民主化”，“金融工程”，“科技颠覆”这些噱头，加上名人比如孙正义和卡梅隆加持，把资金来回的在一个盘子里搅和，越乱越好，比如资金来源方，其实就是资金的借款方，再拉来一个著名投资机构，比如瑞信，背书说这个东西风险极低，属于金融创新，最后就可以端上台面，卖给毫不怀疑的投资人。这就是瑞信的金融。市场在GREENSILL事件上，发现瑞信内部的风险管理在项目贯穿这么多年以来几乎一直为零。最让人诟病的，是在德国监管方已经发现问题之后，瑞信居然都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LEX最后也失去了十几亿身家包括他的湾流650， 但他终于又可以坐回他最爱的拖拉机，孙正义依然是孙正义，钢铁侠还是钢铁侠，卡梅隆还是卡梅隆，只有瑞信不再是瑞信，被100亿美金的天劫雷的外焦里嫩。瑞信输掉的不止是100亿美金，还有市场对其业务能力的信心, 而金融本质上就是一个信心的游戏。自此，瑞士信贷第一次正式出现摇摇欲坠之态。
下文开讲BILL HUANG和瑞信的故事，欢迎继续阅读。
狗仔卡
发表于 2023-3-20 07:2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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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3-20 09:39 P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