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蕾管家（ZT）

源济

芭蕾管家

老中

[1996发表于美国华文报纸"新大陆"]

（一）

　　诚征煮晚餐

　　父子三人家常晚餐每餐人工15美元无其他家务XX区近巴士站请电750-0331

　　如果谁几年前曾在A市中文报纸上找过工,他/她或者仍会依稀记得这样一则与众不大相同的小广告.至少,那两百多应征者也许还记忆犹新吧.

　　两百多?太离谱了吧.不过,煮个家常晚餐最多一小时而已,A市又有数十万华人,两百多人应征虽然超出预料,却也并非不可思议.

　　可是,应征者竟有三分之一是男性.请位男管家,对老钟这种祖传的大男人主义者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其余三分之二,多为广东人,还得跟他们讲英文.老钟来美十多年,虽说工作上需要他经常代表政府部门出庭作证,可那些中国菜的英文名字他还真叫不出几个.

　　剩下的呢,老钟自命业余心理学家,从电话留言判断,声音太老不行,来回路上或者出个意外什么的;声音太嫩也不行,说不定几个月前在大陆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呢.

　　老钟也不大喜欢北方人.尽管他自己一口京片子,可他是吃老祖母的苏州菜长大的,又在四川呆过几年,所以觉得南方人较为合适.

　　老钟还自以为心广体胖证明自己仍属善类,所以对于因此不得不煮双份晚餐的家庭煮妇就觉得太对不起她们的家人.老钟觉得最好是一个人在这儿的,煮好大家一起吃,也省得人家回去再煮了,省了时间又省了饭钱,岂不数全其美?

　　如此这般,能收到老钟回电并在交谈几分钟后能来老钟家见工的竟只有寥寥四五人.
　　
　　老钟在大陆曾有六年河东狮吼的苦难家史.他本来以为都是上山下乡的错,到了美国才知道是自己八字生得不正.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正因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置原动力于后庭,他才削尖了脑袋办出国,居然拿到美国某名校电机系的奖学金,这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也堪称奇迹.不过,他一遭被蛇咬,终生怕井绳,请人家来见工也不是要人家烧两个菜尝尝,主要是考察一下对方有无狮子遗传的蛛丝马迹.

　　第一个上门的是个同老钟一样的文革一代人,居然仍是一付造反派的口气,吓得老钟端茶送客避之唯恐不及.后来此人来电发现老钟用了别人,还狠狠地声讨了老钟一番说他怎么不讲先来后到.

　　第二个说她以前是XX省歌舞团的,坦承来美前没做过饭,然后就滔滔不绝地诉起她来美后的万般苦.老钟看她没什么一技之长,人到中年学英文怕也晚了点儿, 干体力她又不象那么回事,嫁人吧,她缺少自知之明显然要求过高,所以劝她不如归去.她说要不是怕没脸见江东父老,早回去了.老钟说他自己也是"走遍了天下的路,才想起回家的门"只不过不得其门而入.

　　第三个是个台湾女孩.老钟十几年前刚来美时大陆女孩还没进化到今天的程度.那时他正好在台湾留学生最多的一所大学攻博士,对台湾女孩只有远距离欣赏的份儿,就算他八字中的"文章盖世"二十年一贯地使得同班女同学不乏有人对他芳心暗许甚至明许,奈何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所以他从未忘乎所以.不过,今天这位台湾小姐还真叫老钟叹为观止,原来她们当中也有长得如此安全的,同陪她一起来的北京帅哥相映成趣 (那哥们儿是中旅社派来美国培训的,套句台湾国语,用膝盖想也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

　　第四个...

　　第五个...

　　老钟只好仍然每天下班后带着两个上初中的儿子就近中国城两菜一汤,并把他的胆结石手术一再延期.胆绞痛发作越来越频繁,医生说其疼痛程度仅次于分娩. 其实,这胆结石可以说就是多年吃餐馆吃出来的,所以老钟才不惜出15美金的人工请人煮饭.15美金加上菜钱同在餐馆吃是一样,只不过把本来餐馆赚去的给了个人而已.

源济

（二）

　　"请问你们还在请人烧饭吗?"

　　老钟电话中一听她那口普通话就断定了她是哪里人,忙不迭地说:"是是是,还在请.请问你是怎么个情况?"

　　"我来美国才一个多月,是这里芭蕾舞学院的学生."

　　"芭蕾舞学院?学费一定很贵吧?"老钟在衡量对方的经济情况.

　　"我有奖学金.不过只是学费,生活费要靠自己挣."

　　"能拿到如此有名芭蕾舞学院的奖学金,那你在国内一定不简单喽."

　　"我是X芭的."

　　老钟心里着实吃了一惊.X芭可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当年老钟在北京五道口冒着挤断腰的危险"排队"买来的票,论档次也还比不上X芭呢.于是,老钟也不再多问,当下约好第二天下午5:30在芭蕾舞学院门口接她来家看看是否合适.老钟想,煮不煮饭还在其次,能有机会一瞻X芭演员的风采当属机会难得.

　　次日,老钟按时到达约定地点,远远看到她T-shirt牛仔裤球鞋,头发梳

　　上去挽成一个髻(后来老钟才知道舞蹈演员平时大多喜爱这样的发式).老钟缓缓把车停到她跟前,招呼她上了车.

　　"还没来得及问你的名字呢."

　　"叫我小T好了."

　　"没有英文名字吗?"

　　"还没有."

　　"女孩子来美国,取个英文名字,老外容易上口,老中也好称呼.不然,不知该叫某小姐还是某太太.直呼全名显得太远,舍去姓更是不知分寸.有个英文名对发展人际关系大有好处.你刚来,要别人帮忙的地方还多着呢."老钟三句话不离本行,时不时以老美国自居,似乎是乐于助人,却也难脱自我表现之嫌.

　　"那你看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别问我.我再呆这儿一百年也是中式英语.还是问你们团里的老美吧.我以前给台湾香港内在美的孩子们当家教,一小时22块,可我不敢教他们英文,怕误人子弟."老钟不由得又吹开了.

　　吹来吹去,老钟才想起煮晚餐的事.他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两个儿子自己上街吃,然后方向盘一 转进了日本城.

　　"就算你同意帮我们煮饭,也不能今天就开始吧.先吃了饭再去我家好了.日本餐没中国餐油腻,深受东方女孩欢迎."看看老钟三等残废的个头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日本餐馆特聘推销员呢.

　　小T略微推辞了一下,两人就一起进了一家老钟常来的日本餐馆.

　　"做老中生意的中餐馆总是吵得很,做老外生意的中餐馆又味道不对,还是这儿好,也能说句话."老钟边说边将椅子拉开让小T坐下.

　　"钟先生,能不能讲讲你们为什么要请人煮饭?你爱人临时回大陆了还是怎么."小T开门见山.

　　"你知道祥林嫂的阿毛吗?"老钟似乎答非所问.

　　"你爱人该不会是祥林嫂吧?"小T有点摸不着头脑.

　　"我是说我不能象祥林嫂一样见人就诉苦,何况说什么也没人信.反正我们父子三人在外头吃了好几年了. 最近我经常肚子疼得厉害,终于

　　确诊是胆结石,要动手术,所以只好请人煮饭."

　　"原来你是要我伺侯病号."

　　老钟只好把摄相机微镜头从肚脐插进去医生看荧光屏开刀的过程解释一番,并告诉小T医生说手术后第二天就可出院,第三天就可淋浴,一周后就可上班.

　　"其实我不大会煮饭,家里都是我妈煮."小T有点踌躇.

　　"看来你妈对女婿不错.我从结婚到去北京念研究生吃了六年我老岳母的饭,还真的吃出了对贫下中农的阶级感情."老钟对自己打探人家隐私的方式简直到了自我崇拜的地步.

　　"不怕你笑我,我妈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结了婚.说实话我们是我办好签证以后才结的婚."

　　"看起来你老公离党的要求差得不近,不过我决没有打听别人隐私的意思."

　　"我婚都结了,还有什么不可以给你讲的.我同我爱人从小青梅竹马,可他就是不争气.我妈说芭蕾明星怎好嫁给巷子口的阿三?"

　　老钟心里不由得一个惊叹号:原来她那地方人也有如此纯情的,于是对她不免刮目相看:"如今这种现实社会还有你这样的理想主义,真是很难得.不过,X芭虽然全国闻名,也不见得团里个个明星吧?"

　　"我前年在维也纳得过两个金奖."小T平静地说.

　　"什么?"老钟于无声处听惊雷:"维也纳金奖?我还以为你是跳群舞的呢."

　　有幸能同如此大牌共进晚餐,老钟顿时觉得出国留学尽管九九八十一难个中三味不足为外人道,"大方向却全然没有错".

　　"我们团的女演员有你能叫出名字来的吗?"

　　老钟自以为学问不敢说可他古今中外三教九流旁门左道在理工科同学中无人能出其右,所以一下子说出该团两位知名女星的名字并绘声绘色地概括了一番其中一位的桃色新闻(因为同留学生有关).

　　"她们两个以下就是我了."能把这句话说得让听者不反感可真是一门艺术.老钟虽然半信半疑,后来他还真从一本杂志上得到了证明.

　　"怪不得你能拿到奖学金."真是天天天蓝,叫人不服也难(改自台湾校园歌曲).

　　"其实我还真不想出来.在国内总算有了点小名气,现在要从零开始,英文又一字不识.可是我不出来,我们两个的事就没法解决.我妈知道了非寻死寻活不可."

　　老钟大受感动:"我倒是可以担保你老公出来.不过,我们见面还没半小时我就要帮你办财政担保,别人听了一定认为我是心怀叵测."

　　"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你这个结论下得太早.我自己觉得我是好人中的坏人,坏人中的好人."

　　"你这个人真有意思."

　　"我来美国十多年,念学位,找工作,办绿卡,买房子,追名逐利,赌场,情场...自以为样样成功,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我奋斗的.所以现在是四无:无聊,无奈,无所事事,无可救药,靠给别人帮个小忙得来点小小成就感聊度残生.就象女明星陈冲说的,帮助别人是老华侨的一种精神生活.她这么说想是其来有自."

　　"我刚来美国就能认得你这么一位老华侨可真是太幸运了!"小T半开玩笑地说.

　　"还是那句话:不要过早下结论.你对美国和美国的华人还根本说不上了解.十年以后,你什么都办好了,回首往事,偶然想起我老钟,要是觉得我这个人还可以,我就瞑目了."

源济

（三）

　　小T煮的晚餐老钟父子三人都觉得十分可口因为他们太久没吃家常菜了.小T说她把这份评语电话中告诉她家人他们全都难以置信.老钟并通过他以前的台湾房东在距他家四个街口处给小T找了个单间.看在他同房东多年朋友份上,租金十分优惠,小T上学也有巴士直达.一切似乎就这么安顿了下来.老钟的手术也正如预期的一样顺利完成.

　　不过,老钟每天下班回来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纸,不时看到小T在厨房忙碌的侧影,回想当年他在乡下通读三遍古文观止越读越觉得怀才不遇,对眼前的小T就觉得心里老大不忍.何况以她的知名度找工作办绿卡应该不会太难.

　　老钟打电话给他当地华文报纸的记者朋友,请他们作个专访加上剧照给华人社区报个到.说不定哪个看重精神生活的老华侨看了,一举手一投足之劳,大功告成.

　　举手投足的老华侨始终不曾出现,尽管老钟从未怀疑过其理论上之可能性.

　　老钟又买来几本美国舞蹈杂志以寻找各芭蕾舞团地址电话(那时尚无国际电脑网络或信息高速公路),然后把小T主演的芭蕾舞剧录像转成美国制式连同修改好的履历以及获奖的有关报导一并寄出.老钟称之为"地毯式轰炸".

　　两周过去了,没有回音. 老钟于是给各芭蕾舞团打电话,问他们是否收

　　到录像,观感如何,并说明本人英语比他更为有限所以越俎代庖.

　　老钟一向热心过度,这次当然更不例外.小T反而没那么大劲头,因为她觉得自己英文一句不会,想象不出来如何去面试,更不用说在老美芭蕾舞团正式上班了.不过,她看老钟瞎忙一气忙得跟真的似的,似也不无感动.

　　一天,老钟上班时接到小T电话,问他能否中饭时间出来同她商量点事.老钟说当然可以.不过听她一付煞有介事的口气,老钟还真估不出到底会是哪方面的事.

　　"还记得我告诉你我是签证下来才结的婚吗.现在,我发现我怀孕了.可我在这儿举目无亲,想来想去只好找你商量堕胎的事.我们现在的情况怎么能要孩子呢."小T一付信任的目光.

　　"怀没怀孕要检查了才能确定."

　　"这个我心里有数.就是不知道去哪里做,要多少钱."

　　"我看中国城就可以.中文报上广告多着呢.手术费好象政府可以补助,我帮你问问看."

　　"那到时候你可得陪我去,我人生地不熟的."

　　"有这么好的机会敬献忠心我当然求之不得.不过,我陪你去的话,医院里医生护士病人勤杂工当然全都认为罪魁祸首是我.我是荣幸之至,可你脸往哪儿搁?"

　　"我去堕胎,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美国中学生堕胎司空见惯,小菜一碟.倒是我自己觉得对不起观众.所以才父子三人吃中国城这么多年吃到胆结石."

　　"照你这么说,就算我爱人陪我去,他也未必对得起观众.可我不在乎."

　　"我过去那些人也这么说,所以我太理解了.可我不能误导人家在感情的迷惑中做出错误的决定.不然到梦醒时分,不要说天下人认为我是骗子,她认为我是骗子,就连我自己也会怀疑我是不是骗子."

　　"你是说他是骗子我是白痴?"

　　"我决没有挑拨你们夫妻关系的意思.不过你当然知道你们的婚姻有一种世俗意义上的不平衡.所以你老公感激涕零你爸爸感慨涕零你妈妈感伤涕零你自己感动涕零."

　　"不论怎么涕零,反正我想象不出以后怎么可能同他分开."

　　"按说象你这种情况你老公是没什么希望了, 不过我觉得你真的跟别人不一样."

　　"别人聪明我傻是不是?"

　　"傻人有傻福,人生难得糊涂.按说少投入感情别陷得太深是聪明,可一辈子都没投入过一份感情的话,你说这人是不是白活了?所以我劝你珍惜这一份真情,不然到我这步田地,就只剩下无奈了."

　　小T的手术十分顺利.老钟也帮她问到了申请堕胎补助的手续.手术当天晚上老钟父子三人从中国城吃饭回来顺便去看她,两个儿子自然是守着客厅里的电视.

　　老钟看着芭蕾明星房里再简单不过的几样东西,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感慨.他自己当年在国内也曾小有名气,出来后同一访问学者及一热水器合住地下室,五十七块五一个月.小T的单间市价三百,比较起来,算得上修正主义苗子了.

　　床边一幅天鹅湖剧照,那双人舞的男演员老钟居然还能认出来是谁.不用说,这样的剧照老钟过去只能在报章杂志上和剧院大厅里看到,从来没想到今天这样的情景.

　　小T看老钟一付神不守舍的样子,不由得心软:"喜欢的话可以送给你." 老钟得寸进尺:"能不能再来个亲笔签名?反正你签了不知几万次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第一次."

　　"等你在美国也成了名,我可以拿去拍卖,说不定值好几万呢."

　　"国内找我签名的观众可没你这么油嘴滑舌的."

　　"我是说真的.玛丽莲梦露在送给她摄影师的照片上题词:值得争取的就值得等待.最近这张照片拍卖,五万美金!"

　　老钟让小T多休息几天可小T第二天就照常来煮饭.老钟菜足饭饱之余总觉得对不起小T.如果要上纲上线的话,可以说这简直是对人类文明的野蛮践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终于,B市芭蕾舞团通知小T面试.由于她英文有限,那通知是留在老钟的电话答录机上的.

　　老钟在B市的老同学兼死党一听X芭明星驾到,不仅接机送机而且请假送小T去面试并在面试中充任翻译. 小T回来说,该团已有好几个前

　　苏联明星,看来希望不大.

　　可是,小T被录用了! 这时她在老钟家煮饭还不到两个月.

　　老钟在答录机上收到这一特大喜讯,他为她由衷地高兴,也为自己努力的成功感到飘飘然.不过,他也感到怅然若失:难道再回去街上餐馆不成?

　　他跑到厨房告诉她,她喜极而泣,一下子扑在他肩上.他连忙后退:"别这样,门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