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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途火车上的候鸟
很多建筑工人的工作状态就像候鸟,哪里有活就去哪里,没活就暂时归巢。张贵清也是如此。
今年年初,他在河南老家照顾生病的母亲,直到五月才来到位于深圳的工地,做起高层建筑的室内装修。干了四个月,由于母亲病逝,他不得不回家料理后事,之后再返回深圳,又干了一个月。
这样零零散散算下来,他今年真正干活的时间只有五个月。眼下工程结束,没有新活儿接上,他只好收拾行李,再次准备回老家漯河。
干工地的人常提的桶,十几块一个,用于工地生活日常的洗衣服、装水。(图/作者拍摄)
回去的路,张贵清也仔细掂量过,“坐高铁要七八个小时,六七百块,晚上才到家;慢车21个小时,卧铺只要三百来块,睡上一觉,第二天中午就到了。”他选了后者。对于在工地上挣辛苦钱的人来说,时间可以等,但能省下一笔是一笔。
张贵清是1969年生人,20世纪90年代开始在西安干工地,2001年来到深圳。他提到一位比他大十多岁的老乡,“去年还在干,今年老板就不要他了。”
促使他最终决定返乡的,不只是没活儿干。“现在工地不要超过55岁的人,闸机刷脸我就过不去。工资也不是公司直接发,是老板从公司领了钱,再转给我。”除此之外,工地的活儿本身也在变少、变难。“工地一年比一年少。去年我在坪山干过,那个工地干了八年还没完,资金断断续续,活儿也就停停干干。” 张贵清去年还跟着一位江苏的老板,在广州、江门、中山的几个工地辗转,“工资拖到今年十月才结清。”说起欠薪,他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习以为常的平淡,“到处都拖,一年下来也就挣个五万块不到。”
城乡之间的收入差距,至今仍是吸引无数农村劳动力向城市流动最根本的动力。李彩平之前在云南种烤烟,“很辛苦,一根根拴起来,挂着烤,大炉子烧,烤得不漂亮还卖不上价”。她直言不讳地表示,来深圳工地打工,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工资高,“这里(深圳)一天两百多。”
在工地上,李彩平做的基本都是杂活,“清垃圾,扫地,铲灰”。她摊开手,露出掌心厚厚的老茧,笑着说:“工地不多,干活的人多,工价就低。”
李彩平所在的工地正在建一所学校,工期要到明年。这次因为家里有事,她临时回家一趟,拖着一个破旧的行李箱,提着四五个垒在一起的油漆桶,艰难地刷过安检闸机。“要不要再回深圳,得等回家看看再说。”而这趟k1208绿皮车她买的是硬座,要坐三十个小时。所幸车上乘客不多,可以躺下对付一晚。
对李彩平来说,选择坐三十个小时的硬座,不是不怕累,而是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身体的劳累是可以忍耐的,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
恋家的人总是被迫远离家乡 每天清晨,当伍月坐上那趟固定的K258列车,一天才算真正开始。由于起得太早,他在车上的时候经常在补觉,或是刷刷手机。这趟车基本没什么空位,乘客里十有八九是外出务工的人,偶尔也有些学生。
车厢里总是很热闹。许多人互相聊着天,有的说今年没赚到什么钱,只能先回家;有的说还想出去碰碰运气。他们大多扛着大包小包,有人甚至直接带着铺盖卷,困了就摊在过道里睡一会儿。
乘车环境算不上舒适。老式空调没法调温度,冬热夏冷,加上硬座的倾斜角度笔直,坐着不太舒服。车厢里还混杂着烟味和泡面的气味,因此伍月总是戴着口罩。
对伍月来说,选择这样跨城工作,也是无奈之举。老家的工作机会不多,很多岗位没双休,也不交社保,“只能去外地了”。毕业十年,这已是他的第六份工作,每一份都跨了不同的行业。
伍月的父亲是退休的建筑工程师,但待遇不高,为了多赚点钱,又返聘回老家下属县。父亲不常在家,母亲又做了手术,伍月只能这样跨城通勤。他感慨道,恋家的人总是被迫远离家乡。他之前应聘了老家的公司,结果又给外派去了外地,他只好辞职,“如果有机会,还是想早点回老家,跟家人团聚。”
与伍月因为现实压力而离开家乡不同,花花当初是主动选择“出去看看”的。她在山东读研,其间去上海实习,想积累经验,也想去更大的世界闯一闯。刚开始时,她借住在朋友家,每天要花四小时往返于徐汇区,一周后,她发觉自己难以接受这样的生活。每天六点多下班,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而地铁上也有很多人即使住在本地,每天仍要花一个多小时通勤,一上车就开启睡觉模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后来花花搬到了一个通勤只有四十分钟的地方跟人合租。然而,疫情期间不断有人来,也有人离开,让她觉得这座城市根本不缺人。在这里很难轻松落脚,而是必须卷入激烈的竞争,解决接二连三的问题,才能得到一份稍微稳定的工作。
待在上海的半年里,经历了漂泊、不确定和孤独之后,花花逐渐意识到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在实习结束后,她把手里剩余的钱拿去旅游,然后便回了家。
“回家真的很好,很踏实”,虽然花花在异地体制内工作,但是离家也不太远,每天能有自己的时间做喜欢的事,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福。
“坐绿皮火车有时候很像坐地铁,除了不需要中转”。花花常坐K、Y字头的短途车,因为始发站人少,环境也稍好一些。长途车则拥挤得多,“人和行李挤在一起,冬天的车厢里气味也比较重。”
她还观察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从哪里发的车,车上哪里的人就多。从东北发车的,车厢里就飘着东北话;从新疆开来的,就常常能听到西北口音。
为了让漫长的旅途不那么无聊,大多数人要么看手机,要么聊天。如果有妈妈带着小孩,周围的人常会凑过来逗逗孩子,分享自己带的零食。
对花花来说,坐火车能暂时从日常中抽离,途中那片流动的风景,金黄的麦田、夏日的云、安静的夕阳,都让这段路程有了意义。
北方夏天,窗外大片大片的绿色麦田,到了秋收季节会变成金黄色。(图/花花拍摄)
同样坐火车返乡的,还有张贵清。他拖着两个装满了家当的行李,准备回老家。他有两个孩子,儿子是燃气公司的财务经理,已在市里成家,女儿还在读高三,提起这些时他语气里带着骄傲。当被问起明年还来不来深圳时,他摇摇头说:“还不知道。”
无论是为了生计辗转于城乡之间,还是在漂泊后选择回归安稳,或是盘算着是否再次出发,他们的旅途,常常都与一列绿皮火车相连。在有限的条件下,人们总是会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方式,去想去的地方。
在高铁日益普及的今天,绿皮火车穿行在铁路线上,像一双托底的手,填补了路网覆盖与票价承受力之间的空隙,确保了那些收入有限、时间不那么赶的人,能以较低的成本,有出行的可能。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运行着。它或许不够快,但始终可以到达要去的地方。它不豪华,却也承载着无数人真实的生活重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