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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成了母亲的“母亲”
从母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病起,我们之间就有点角色互换了,她成了女儿,我成了母亲。我再也无法理所当然享受她的保护,我得挺身而出保护她。以前在她面前客客气气的我,现在变得颐指气使,跟她说话习惯性下简单粗暴的命令,有点像菜市场叉腰随时准备跟挑三拣四的顾客吵架的悍妇。我内心的温柔被压抑得越来越深,激发出了泼辣的一面。我每天就像一头外强中干的壮牛,有时候甚至感觉自己不像一个女人。每晚肩颈疼痛,腰背硬得板结成块。
去年,我仿佛感觉母亲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她的并发症越来越多,带她去医院是件很麻烦的事,我一个月起码得跑医院情感障碍科、泌尿科、皮肤科、神经内科4次。去年年初我带她去复诊了一次,她紧紧攥着我的手走路,她已经走不了直线,也无法避开后面的车辆,更看不懂红绿灯,陪她走路就像丛林探险一样。坐医院扶梯时,她突然从扶梯上滚了下来。从那以后,她外出时只能坐自动升降梯。早在2022年,她就不敢爬楼梯了。
医生告诉我,到了晚期,只能把药物剂量开到合理范围里的最大,要想保证患者晚期的生活质量,家庭陪护是最关键的。“你家家境不好,认知治疗收效甚微,物理康复只能医保报销半年,省着点钱留着后期看护用。”母亲多次和我提过,想老死在家里。我也三番五次跟她保证:“除非有一天你不认识我了,或者我实在照顾不动了,我不会送你去医院。”
这年夏天,母亲隔三差五大小便失禁,尿包满了,或者屁股沾了屎她也不叫唤我。每天我的手都是屎尿味,怎么用肥皂洗都洗不掉。树儿倒是不在意,她从小就对屎尿屁感兴趣,会帮着我给躺在床上拉了屎的母亲擦屁股。
母亲逐渐丧失了羞耻感,换尿布时不拉上窗帘,她也毫不在意。只有在极少数需要外出的时候,她会梳头。有一回,一天内换了三次床单、过滤了三次尿液、搓洗了三次屎印,我一屁股瘫坐到地上无能狂怒:“你清醒点啊,我要是累死了,没人照顾你了!”母亲淡定地跟我说:“别生气,人老了都这样。”患阿尔茨海默病以后,母亲的情绪比我稳定许多,原本愤怒的我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瞬时消气了。
树儿推着外婆。(作者供图) 那段时间,我烟瘾很大,一天得抽一包,早上一起来,就去母亲卧室外的阳台抽一根提神,然后开始战斗。有一天,我坐在阳台抽烟,母亲看着一地烟头,跟我说了一段往事:“我生你的时候难产,你被剖出来后,浑身都是青的,怎么也不哭,那个医生是老烟枪,他将黄黄的手指伸进你的喉咙,你被呛到了,才哭了出来。所以我不讨厌抽烟的人。人间的事有时就是这么奇妙。”每天起床我都战战兢兢地走到她的卧室,怕她突然去世了,也怕她问我:“你是谁?”我只能亲眼看着她离意识的黑洞越来越近,这场与时间的拔河,我是注定的失败者。
尿失禁越来越频繁后,母亲出现全身肌无力症状,原本160斤的她,三个月内瘦了50斤,宽厚的后背变得能摸得到脊椎,乳房也干瘪了,行走、站立、坐着慢慢都变得困难起来。由于几乎没有运动量,她全身的肉都变得软塌塌的,像一坨巨型粉色果冻,剖腹产手术遗留的竖形疤痕变得皱皱巴巴。她就像个躯体瘦小的大头娃娃。有时候她快摔倒、我迎面抵住她时,感觉在对抗大厦将倾的泥石流。
母亲的活人感逐渐泯灭了,只有在我帮她洗澡时,才能感受到她对生存下去的渴望。她坐在椅子上,全然放松地感受着水流遍全身,舒服地大口大口呼气。我替她洗头,抓着裸露的头皮,然后吹干至蓬松。我希望她能干干净净地活到最后。但后期,因为久卧,她的屁股不可避免地出现压疮。由于身体虚弱,她很怕冷,室外温度38℃,她仍旧不开空调、不吹电风扇,要盖薄被子,几乎没出过汗。原本直发的她,头发变得卷曲。
母亲在沙发上打瞌睡的时间越来越多,并且屡次从沙发上滑下来。大多数时候,她下半身只打着尿布。只在偶尔家里来客人时,我才会替她穿上裤子,把她扶到客厅。但是端坐20分钟、跟客人聊天对她来说很难,因为她的注意力坚持不到10分钟。她反复回头看墙上的时钟,头不堪重负地侧向一边。
6月末的一天,母亲兴奋地告诉我,清晨有一道光照在了她的肚子上,她听见了上帝的声音,“孩子,到父身边来。”那天,她独自一个人上了厕所,还洗了澡,自己穿了上衣和裤子。看着她神采飞扬、干干净净的样子,我有点害怕是回光返照。自那儿以后,母亲一个月最多两三次能自己扯掉尿布上厕所。整个过程需要半小时,她摸着墙壁,(她基本丧失了定向力),走进卫生间。能自己翻身下床,爬上床,都值得欢欣鼓舞。
母亲临终前三个月,基本都吃粥,黑米粥、小米粥、白米粥、南瓜粥……为了让她吃点进补的食物,我炖了花胶、海参,切成碎丁拌进粥里,但她忍受不了腥味。每天吃两顿,每次只喝小半碗粥。我撬开她的嘴,强迫她多吃几口。她坐在床上,“嘴巴张开”,我喊一句,她咽一口,喂完饭,我汗如雨下。有时候她还会喝着喝着打起盹来。偶尔有一次她能自己拿着勺子喝完一碗,我就开心得跟收到孩子清华北大录取通知书一样。
8月初的一天,终日耷拉脑袋、寡言少语、闭眼的母亲认真地和我说:“阿矛,妈妈决定月底走,你这样照顾太累了。”我反驳她道:“开什么玩笑,你死不死还能自己说了算?上帝不会收你走的。”我给母亲剪了短发,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小姨来看过母亲一次,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母亲寄放在她那的“棺材本”的事。将近半小时,本来靠在床头的母亲,体力不支睡着了。
母亲的世界
9月1日开学,我像往常一样给母亲换了尿布,送树儿去上学。回来我发现房间不对劲,出奇安静。母亲嘴巴张着,没打呼噜,手臂摸着有点凉。“妈,妈,妈!”我一边尖叫,一边拨打120,遵照医生指示给她做心肺复苏。11点,医院放弃抢救,母亲被盖上了白布。在等待被送往太平间期间,我掀开了白布,摸了摸她的脸,端详着她的容貌,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的那股老人味。我想记住这张脸。
母亲遗体停留在殡仪馆当晚,树儿指着卫生间洗水槽一堆泡在水里没洗的衣服问我:“这些外婆的衣服要放洗衣机洗吗?”“不用了,外婆再也穿不上了。”回答的时候,我哽咽了。
母亲的旧照片。(作者供图) 我一个人整理母亲遗留的满满一个衣柜的衣服,试图从这些大多陈旧、略显肮脏的衣服里,按照传统丧仪所说的“衣四裤三”,给她找出适合四季穿的整洁体面的四件上衣和三条裤子。我躺在一地杂乱的衣物中,咬着手臂哭了。从小到大,意识清醒的时候,我几乎是哭不出声音的。母亲的棺材里放了三幅她20岁时拍的肖像照,当年的她红润白皙、侧身挺立、英气逼人,还放了一本她平时会读的《圣经》。
接下来在家清扫的几天,我每天都要花上四五个小时收拾母亲遗留的相册,以及她写的文字。在一页页翻看相册时,我发现她前几年对着电视机拍了很多许多《新闻联播》当时报道的内容。她的文字大多是圣经、赞美诗歌的摘抄,日记少量语句都是不通顺的。同一张照片洗印了七八张。这是我不知道的母亲的内心世界。
作为女儿,我对母亲的了解到底有多少、我又有多少意愿去了解她?身处母女关系的羁绊中,我无法站在上帝视角去看待母亲。她在阿尔茨海默病晚期,饱受病痛,几乎没喊过疼,也没哭过。
这些年来她一直托举着我,我有点后悔,在她活着的时候没夸她长得漂亮、没夸她善良勇敢、没有看过她每次躁狂发作住院前写的文字、没陪她去教堂做礼拜、很少带她出去旅行。
朱矛矛与母亲的旧照片。(作者供图) 这个社会以赚钱能力作为衡量一个人成功与否的主要标准,假如以这个标准去衡量,母亲是失败者,但是在她的境遇里,她应对苦难的人生智慧是无价的,那才是她留给我的真正财富。她给我取名“矛矛”就是为了让我成为像利矛一样敢于出击、坚强的人。也许我每次跌落谷底,还能保持乐观,极少有轻生的念头(重度抑郁发作除外),是遗传了她的基因。
“死错人了,这么优秀的女婿死了,该死的是你妈。”自从我的父亲去世后,这句话外婆从65岁念叨至80岁,如今她86岁了,母亲去世半个月后,我去探望她,她还是反复强调“死错人了”,但她可能因为老了的缘故,没有年轻时那么强势了,没说出下半句。而我的母亲,不知道听了类似的话语多少年。到她年老的时候,她把所有的赞美给了外孙女树儿。
一直以来,我都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揣测母亲。父亲去世后,母亲抚养我长大,我甚至有过受害者心态,从来没觉得母亲是位值得令人骄傲的人(她没有体制内、高薪等世俗成功标准的工作)。但在我自己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后,因为与她患一样的病、一起忍受药物的副作用,我开始有点理解她。
她在父亲去世后,反复进出精神病院,被烙上很深的精神病标签,她每次都得靠自己去化解“被抛弃”的情绪、独自承受隔离孤独,后又重新回归家庭,忍受来自亲人的异样目光和防备。在我有孩子后,我也经历了和她一样的丧偶式育儿、婚姻中的貌合神离,我在妻子和妈妈这两个身份上开始认可母亲。
朱矛矛与女儿树儿、母亲的合照。(作者供图) 我与母亲的和解,不是因为她去世了,而是我后来慢慢意识到我也是这个家的“短板”,母亲也是托举者,我接纳了从30岁到64岁、各个人生阶段的她。
2025年9月28日,母亲去世27天后,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所有人物都是现在的年纪。我回到了出生后第一个家,那是个四合院平房,大约40平方米,上世纪80年代的装潢陈设保存至今,门框油漆斑驳。奶奶精神矍铄,身材瘦小有点驼背的她,还穿了双洛丽塔风格的黑皮鞋和带花边的白袜子。看到上班午休回来的我,她笑盈盈的,为我做了顿丰盛的午饭。吃完饭,我正打算走,爷爷回来了(实际上爷爷2017年去世),奶奶也知道那是爷爷的亡魂。我和爷爷打了个招呼,朝外走去。门外的世界已经进入夜晚,我加了会儿班,急着往出生后第二个家赶(这两个家地理距离不超过1公里)。我迷路了,路上黑黢黢的,要穿过一条没有路灯、仅限一人通过的窄巷才能回家,但我找不到巷子入口。我慌里慌张逮着个路人就求助,一个穿着制服的人过来给我指路:“你别大叫,会把一些东西、一些人吓走的,被吓走了,我们就不好抓了。”
在梦里,我给父亲打完电话(尽管他去世23年了,我依旧记得他的电话号码),然后给母亲打电话,想跟她说:“妈,今天回家迟了点,你别担心。”拨电话号码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母亲已经去世了。在梦里我嚎啕大哭,醒来后现实中的我也的确痛哭不止。那晚丈夫一直拍着我的背,叫我别哭了。一向反射弧长的我,也许过了很久以后,才会体会到失去母亲的怅然若失。 |